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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光的树叶

2022-10-21小饭

四川文学 2022年7期

□文/小饭

苏秀芳在网上看到一个名叫崔庆龙的博主,讲两性关系的,她很喜欢。

那些被人们赞美和抒发的爱情体验从来不是爱情,而是对于爱情的憧憬,是一个人用最取悦自我的方式构建起的精神理想。

不过最近苏秀芳生活的重点是工作。与其说是一份新工作,不如说是岗位调动,调动之后薪水高了不少。公司为了节约税金,为苏秀芳办理了两张银行卡。现在每个月苏秀芳能获得两笔总计两万八千元的转账收入。一笔备注为工资,一笔备注为奖金报销。备注为奖金报销的银行卡发卡行是民生银行,那张金钻卡,苏秀芳从颜色上这么称呼它,还能在肯德基和星巴克打95折。公司财务说服大家接受它。多一张卡虽然给苏秀芳的记账带来一些麻烦,毕竟“合理避税”,加上肯德基和星巴克也是苏秀芳常去光顾的商家,于是苏秀芳打心里就没有反对。

公司虽然只成立了七八年,但已经是行业的龙头老大。苏秀芳见新朋友也好,见老同学也好,提到单位时总是带着那份应有的骄傲。苏秀芳因为公司的成功,也顺利取得了一些人际交往上的成功。

令苏秀芳心里踏实和满足的,还有面前这位领导,这是她跟着这位领导的第三年。领导来到这家分公司做老大,苏秀芳就顺理成章成了总助。好领导什么都想着苏秀芳,见新客户总是带着苏秀芳,老客户过年过节时候的送礼,领导也都分给苏秀芳一半。明眼人都知道领导是疼苏秀芳,器重苏秀芳。作为心腹和得力干将,苏秀芳也不愧对领导。在一些酒局上她能为领导挡下不少酒,领导肝不好,苏秀芳知道,但同事不知道。肝不好酒就不能多喝,这个苏秀芳也知道。

领导Alex今年四十一岁,学历也好履历也罢都很光鲜,在公司这几年的野蛮生长过程里,他已经成了大领导的“十二罗汉”之一。据说马上还要升,在这里做几年是跳板,回到集团总部就是老三老四的位置了。

同事之间爱开玩笑,名义上是真心话,其实就是打听八卦。苏秀芳说如果自己未婚,就会考虑Alex的。“比起我家那位,Alex无论谈吐还是衣品,都要高出一大截。”苏秀芳说完自己也笑了。同事们因为苏秀芳的真诚投来肯定的目光。

苏秀芳倒是敢说真话的,同事们这么评价。哪里知道,苏秀芳眼里的爱情,无非就是绯闻故事。对以前的苏秀芳,她自己心里多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在这种不可能的基础上,如果有些绯闻,那是可以的,是时间有魔法。

那天Alex要去浦东开会,无法去取体检报告,于是把身份证交给苏秀芳。苏秀芳开车去医院取回Alex的体检报告,把它放在Alex的办公桌上,并且用便签写了一段话,压在体检报告上面:

肝的指标不太好,你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已经约了华东医院的专家号,下周五早上8点。PS:注意饮食,适量工作,多锻炼。以及,遵医嘱吃药!

体检报告说肝功能异常。其实“肝功能异常”后面还有一串字,但苏秀芳没看懂是什么意思。她毕竟是搞行政的,对医学名词还有一些生疏,只知道这不是好事。苏秀芳有朋友是医疗系统的,她第一时间联系了其中一个,让朋友帮忙约个专家门诊。“最好是下周四到下周五之间。”苏秀芳说。下周一Alex要出差见一个大客户。或许两天或许三天,周四应该回来了。

半个小时之后朋友回了消息,华东医院的一位主任可以加个号,下周五一早。苏秀芳心里快速闪过Alex那天的工作安排,周五上午9:30部门例会,11:00面试,下午2:30公司高层会议。上午的例会没什么特别重要内容,也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苏秀芳可以主持,Alex看会议记录就行了。11点钟要面试一个市场主管,从两轮面试里最终选出的两个人中的之一,负责新的业务部门,比较重要,但是好在医院比较近,Alex应该赶得回来。下午的高层会议是公司年度计划和预算,苏秀芳的ppt已经完成了,没什么大问题,午餐时间可以再最后过一遍。

苏秀芳把Alex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发给了朋友,顺便跟朋友约了下周五的晚饭。

Alex下午才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就看到了苏秀芳留的便笺。他看着苏秀芳留的字,忍不住笑了笑。他把便笺纸放在一旁,打开了体检报告。他这两年一直在吃护肝的药——其实不能算是药,就是一种保健品,医生推荐的。而且这两年在喝酒上也比较克制,特别是有了苏秀芳之后,业务局上他就没有再喝多过。想到这里,他抬头朝坐在外面的苏秀芳看了一眼。

本来以为肝能慢慢好起来了,没想到啊还是异常。“可能真的是年纪到了。”他心想。喝了几口茶之后他打了工位电话给苏秀芳说:“下周一,跟我一起出差,你去系统里写一下出差申请。”

“啊?”苏秀芳还有点闷,不过她马上理解了Alex的用意。“是去南京吗?不是说我不用去吗?”

“对,南京,有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要联合我们集团做一个宣传。你一起去吧。”Alex的口吻,像是哀求对方,又像是施舍。连Alex自己都不知道更像哪一种。

“几天?”

Alex想了一下,回答:“两天。”然后他抬头注意到了自己的书架依然没有被填满,就假装生气,“我的书,那些纸开始化浆了吗?”

“化好了,正在印刷厂,下个礼拜出库了。”苏秀芳笑了笑,接得挺快。可能是因为更关心Alex的身体,总是忽视了对方的精神需求和颜面需求。

周一出差是最轻松愉快的,周末休息之后苏秀芳整个人的状态都很不错。周一出差,总像是去旅行。Alex也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他喜欢把出差安排在周一,苏秀芳这一点最清楚。

从上海到南京高铁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也有快的,不到一个小时,有慢的,两三个小时。苏秀芳看了时间表,最合适的班次是上午九点零四分的G1236,从虹桥出发,十点半到南京南站。客户公司到南京南站路线比较顺。合适。苏秀芳又打电话订了客户公司附近的酒店,万荣酒店,公司协议酒店。她电话里特意嘱托,行政客房要最低一层的,普通客房要最高一层的。和上次一样。

Alex八点半就到了,苏秀芳也没有迟到,她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是不是又要喝酒?不带上我你不行?”在候车室里,苏秀芳和Alex并排坐着,苏秀芳扭头看着Alex打趣道。

这时候就只有他们俩,虽然是在出差,但这是在旅途中,不能算办公场合。不仅不能算办公场合,甚至可以说是真空地带,不属于任何城市、不属于某一方的地盘范围,周围熙熙攘攘,也与自己无关。这里的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满脸漠然,不会把目光停留在陌生人身上超过三秒。此时的苏秀芳像是小偷闯入了没有监控和保安的珠宝店。苏秀芳喜欢和Alex共同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不仅不需要拘谨和客套,甚至可以放出一部分轻快的内心,如微醺般。

Alex看着苏秀芳,装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她不一样了,眼睛发着光。他的眼光顺着苏秀芳的脸和脖子一路看下去。苏秀芳不仅脸上发着光,裸露在黑色衣服外的锁骨和手臂也在发光。她很放松,很兴奋,很亲切。Alex喜欢看到这样的苏秀芳。微微一笑,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带着苏秀芳一起出差的,但他也不能说出真实原因。“是啊,你也看到了,我的肝是真不行了。”

“不服老不行啊老板。”苏秀芳再次打趣道。

“服的服的,一直都服。”Alex顺着苏秀芳的话半开玩笑说道。

“午餐就在火车站解决咯?吃完打车过去他们公司,两点半之前肯定能到。时间充裕。”

“可以。”Alex也喜欢这样的苏秀芳,把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但是为什么……算了,等回来再说,会有一些麻烦。Alex让苏秀芳先坐进靠窗的位置,他把两人的行李放上行李架。Alex知道苏秀芳喜欢坐靠窗的位置,不管是高铁还是飞机。苏秀芳知道Alex喜欢坐靠走廊,喜欢自己开车。当然这些她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有次在出差路上,Alex问苏秀芳:“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靠走道坐吗?”苏秀芳上下打量着Alex,撇嘴道:“你腿长呗!”惹得Alex哈哈大笑。

Alex喜欢自己开车,这是有次Alex开着苏秀芳的车送苏秀芳回家的时候说的。公司同等职位的人,只他没有专职司机。那是苏秀芳第一次在饭局上喝到走路不稳,也是Alex第一次在饭局上滴酒未沾。

“有时候,不光是你喜不喜欢的问题。”苏秀芳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苏秀芳还记得Alex对自己这句话表示了赞同,他当时是说了“嗯”,还是说了“当然”?苏秀芳后来认为这是Alex的一种自我保护,自己开车比别人开车更安全,如果没喝酒的话。

苏秀芳坐高铁和飞机的时候其实不喜欢和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因为路上是她唯一可以完全放空自己专心发呆的时间,她不喜欢被打扰。这个“被打扰”不只是讲话,认识的人坐在旁边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干扰。但是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习惯了出差途中和Alex并排坐着。有时候,她甚至可以不受Alex存在的干扰,专心发呆。

“南京那边的岳总。”Alex开启了话题。

“怎么了?”

“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这一说,苏秀芳的脸色悄悄变了。“老板,别瞎说。”苏秀芳慌忙否认。

“这有什么?你还不允许人家喜欢你了?”

苏秀芳冷静下来,觉得这事并不确定,也不明朗,就反问她的领导:“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叫上我一起出差?”

“哈哈,当然不是,我主要是怕岳总让我喝酒。你知道的。”Alex见风使舵。他这个年纪的人,面对小姑娘的问题,总是能用另一种方式回应,未必直中靶心,但也偏不了太远。

岳总很重要,这一单生意岳总说有就能有。偌大一个片区的经销商老大,在Alex决定此行之前就暗戳戳问他,“苏秀芳来不来?”Alex当时说的是,“不来,这几个月公司在调整业务方向,她比较忙。”说这话的时候,Alex是含着醋意的。他自己清楚。“照顾”着自己工作甚至包含一点点生活的姑娘,怎么能说让人家看上就看上。既然你已经看上了,我就不能给你们创造更多机会。但昨晚,Alex给岳总发了微信,“我还是把苏秀芳给你带来了,够不够意思?”

岳总在那边发来一个“拜谢”的微信表情。收到这个表情,Alex努了努嘴,甚至有点后悔。

岳总年近五十,但精神气十足。新同事团建接近尾声,岳总上台讲话,底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对身边的同事说,“岳总真帅啊,看上去像一个明星。”他想了半天,说,“对,像那个约翰·屈伏塔。”

“谁?”同事不认识约翰·屈伏塔。

“就是《低俗小说》里和女主一起跳兔子舞的那个约翰·屈伏塔。”

作为甲方,按理岳总不需要出现在高铁站。但Alex知道岳总为什么要他提供自己的车次。对方一定会来接的,只不过没想到是岳总亲自来接。

见面的时候岳总先是拥抱了Alex。这是必要的,若直接拥抱苏秀芳,就显得唐突了。“王总,咱们这是三个月没见啦。小苏,是吧?”他扭头走近苏秀芳。

“岳总记性真好。”苏秀芳在一旁说,也接受了拥抱。

是的,岳总记性很好。三个月前,他和苏秀芳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约会,第一次上床。然后这就过去了整整九十天。岳总是惦记着苏秀芳的,也惦记着那天晚上浪漫的氛围。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再来一次?

原本以为那只是一次露水情缘,苏秀芳甚至已经忘了对方的名字。要不是Alex在路上提了一嘴,她甚至忘了曾经在南京有过那样一个狂野的夜晚。眼前的岳总,风度翩翩,气宇轩昂,苏秀芳看着对方,突然有点得意了。

一番谢意之后,Alex上了岳总的车。出乎他的意料,苏秀芳坐上了岳总的副驾驶。再一想似乎也合理。“有劳岳总亲自开车了。”Alex说。

“应该的应该的。”

“我们王总也喜欢自己开车。”苏秀芳说完,扭头对Alex笑了笑,“是不是?”

“喜欢自己开车的男人,都是负责任的男人。王总,你说对不对?”岳总总结之后,不忘提携自己的好兄弟。王总为他带来了喜欢的姑娘,就可以变成好兄弟了,这样的好兄弟不能怠慢。

苏秀芳其实不喜欢约翰·屈伏塔那种长相,过于外放了。她喜欢爱德华·诺顿的长相,温文尔雅,绅士,偶尔透出些稚气,很迷人。Alex和苏秀芳的老公都是属于这个类型的,但是Alex没有稚气,只有捉摸不透。苏秀芳的老公正相反,孩子气过多,就不那么迷人了。但如果约翰·屈伏塔和爱德华·诺顿都穿上一样的衣服,苏秀芳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中意哪一款了。

苏秀芳半转身对着后排的Alex,问他中午这几个小时的安排,要不要去酒店休息一下。她当然知道岳总肯定已经都安排好了,她知道Alex也知道岳总已经安排好了。但是她需要在现在,在还没有完全进入岳总的“地盘”之前,提醒一下岳总,自己是Alex的人,只听Alex的话。她也是在提醒Alex,不要降低自己的姿态,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Alex听懂了苏秀芳的暗示,他笑着说:“听岳总的。我们在岳总的地盘上,一切听岳总指示。”还没等岳总开口,Alex紧接着说:“岳总,咱们先去酒店?我们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要沐浴焚香梳妆打扮之后,才敢走进你们公司呐。”

行李不能放在客户的车上,这也是职业素养。

“你们上海来的人啊,就是规矩多。”岳总开玩笑道。车里三个人都被这句不怎么好笑的话逗笑了。

“还是公司附近的万荣。辛苦岳总。”苏秀芳说。

还是上次的万荣,苏秀芳心想。岳总应该也还记得吧,在万荣酒店发生的事。

苏秀芳第一次跟着Alex来拜访岳总,晚宴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苏秀芳发现岳总一直在盯着她看。酒越喝越多,苏秀芳和岳总对视的时间越来越长。Alex那天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没有发现这两个人的异常。苏秀芳要替他挡酒的时候还被他拒绝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岳总一见如故。今天这酒我要自己喝。好兄弟!”他甚至开始说这样的胡话了。其实不是胡话,苏秀芳知道,岳总喜欢听这样的话。才接触了半天,Alex已经把岳总了解得差不多了。晚宴结束后,岳总坚持要把Alex送到酒店。正常来说,司机送就行了,就算Alex喝得烂醉如泥,也应该是司机送到房间,不应该是岳总送。但是岳总说了,这是好兄弟,必须亲自送。于是,司机开着车,苏秀芳坐在副驾驶,听着后排那两个人一路称兄道弟豪言壮语。苏秀芳和岳总一起把Alex扶进房间的。Alex这次真的喝多了,路都走不稳了。苏秀芳第一次看到Alex喝成这样。她以为自己在的饭局酒局Alex都是有保险的。到了房间之后,Alex就让他们离开了。他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的更多丑态。苏秀芳也把岳总送到电梯门口,道谢和晚安都已经说完了,正准备转身回房间,岳总叫住了她,问她要不要去顶楼的行政酒吧再聊一会儿,时间还早。苏秀芳假装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岳总,微笑点头,表示答应。

“您先上去,我回房间换个衣服。”这件紧裹着身子的裙子已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了,而且她需要回房间喝杯水。

一切就绪,但苏秀芳离开自己的房间后先上了一层楼又去了Alex的房间,她担心Alex。Alex开门看到苏秀芳的时候并没有很诧异。苏秀芳帮他倒了水,看着他把护肝的药吃下去,又看着Alex嘟哝了几句躺在那里,然后就走了。关门前那一刹那,她以为Alex会挽留自己,会唤一声“阿芳”。毕竟这个点来照顾他,彼此应该算是心照不宣。在她想象里,Alex甚至应该过来拥抱她。她会接受拥抱,但随后也会推开,但这些都没发生。苏秀芳是有些失望的。如果可以选,彼时彼刻,她想选择Alex。她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了门的房间,那扇门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哑口无言,真是令人生气。以至于她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些赌气似的,很快换上了随身携带的最性感的那件低胸连衣裙。“可以再喝点,但不能胡喝。”她提醒自己。

楼上的行政酒吧该是什么样的风景,她心里有数。不外乎看看玻璃窗,看看江景,看看星星,胡乱说一些彼此的过去,未来的憧憬,或者最近的心事。也许包括恭维对方的相貌。镜子中,苏秀芳觉得自己挺好看,是那种三十多岁熟女的味道。熟女要去冒险了。

一定是喝多了,才会一到酒吧就开始和岳总调情,肢体上。一定是喝多了,才会让岳总把自己横抱着从酒吧到电梯再到房间。岳总的体力不像是个中年人。苏秀芳在迷迷糊糊中还暗暗感叹。

岳总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如何狂风骤雨,久违的狂风骤雨。所以他才记了三个月,想了三个月,并且想重温一次。

等一切平静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岳总休息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站起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那时候感觉他的年纪还是符合的。对苏秀芳来说,唯一的缺憾,没有事后的情话。有人说无论多么美好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褪去滤镜。这时间也太短了一些。“人们之所以进入一段关系,往往是因为它最初的展示形式过于完美,满足了彼此对于完美伴侣的期待。那种体验太过于特别,它能够滋养干涸,蒸发孤独,燃烧活力,甚至是创造出意义。”这段话苏秀芳能倒背如流。

岳总离开之后,苏秀芳以为自己能睡下去,但没有。大脑忽然开始清醒。苏秀芳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床边地毯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还没有解锁就能看到四个未接来电,十几条微信。电话是老公打的,微信是Alex发的。此外Alex还打了十个微信通话,第一个微信电话应该是在苏秀芳和岳总在酒吧调情的时候打的,但那时候手机早就静音了。然后是一条隔了半个小时的微信消息:“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苏秀芳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

老公也发了微信,同样的问题,问是不是喝多了,怎么不接电话。苏秀芳想了想,回复道:喝多了很早就睡着了,手机可能是掉在地上摔静音了。

消息发过去之后,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苏秀芳有点惊讶,怎么还没睡。好在并不是诘问,消息发过来了,只有三个字——“嗯,睡吧”。

前几次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苏秀芳还有点担心被老公发现,特别是来到这家公司之后。

苏秀芳的老公,郑天,是万荣集团的华东区业务主管。苏秀芳入职之后为公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谈到了万荣酒店集团很低的协议价。

一开始这类事情会发生在别的场合,比如车里,比如对方的房间里。后来苏秀芳就大大方方让对方来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很大方,要低头躲摄像头、躲服务员,还要提防突然响起的门铃和电话。后来苏秀芳可以做到真正的大大方方。她知道郑天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老夫老妻了,各自自觉,才能相安无事。

其实是有些断片的。第二天醒来,苏秀芳看着散落一地的衣服和枕头,慢慢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其实没有完全想起来,只想起了两人回到房间,在玄关拥吻,到床上,好像还有卫生间和沙发上?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想不起来了,像是做了一场梦。苏秀芳拿起手机,给Alex回消息:昨天晚上一回到房间就昏睡过去了,刚醒。苏秀芳到大堂的时候,Alex已经在喝茶了。两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已经发生的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次苏秀芳刚到房间,还没来得及把行李箱打开Alex就打电话来了:岳总在楼下中餐厅,我们午餐就在这里解决。苏秀芳悄悄叹了口气,不会中午就喝上了吧?她挂了电话就下楼了,不能让客户一个人等在那里,不合适。Alex知道苏秀芳会马上下楼,这是职业素养。他看了看手表,二十分钟,从他们点完菜到稍微聊会儿天,他那个时候再出现就刚刚好。他不自觉叹了口气,斜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餐厅里没什么客人,岳总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楼顶花园。他回了两条工作微信,一抬头就看见苏秀芳款款走过来。黑色连衣裙,黑色短发,白色通勤包,白色高跟鞋。裙子把身体包裹得刚好,透出一种职业的性感。苏秀芳正在冲他露出职业的微笑。好看,但是他不喜欢,仿佛他是个陌生人,难道她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苏秀芳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岳总一边抬手叫服务员过来点单,一边对苏秀芳说:“中午就在这里简单吃点,你们不要嫌弃。酒水我看也就免了吧,下午还要谈正事。”

苏秀芳笑着回答:“岳总太客气了。”心里对岳总刮目相看。

“最近还好吗?”岳总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

苏秀芳心里一愣。她一时间有点搞不清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随口的客套话,还是真的关心。

“挺好的挺好的。您最近也挺好吧?”苏秀芳还是决定先客套着。工作场合,不能想太多。

岳总发现苏秀芳从坐下就一直握着杯子的手上,戴着婚戒。一秒钟前还在为苏秀芳例行公事般的回答心有不满,现在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婚戒上了。上次怎么没注意她的婚戒?虽然从一开始就默认苏秀芳已经结婚了,但看到这么直接的证据,心里还是很难接受。“也挺好的。”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苏秀芳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马上发现了岳总正盯着她的手。她也马上就明白了,婚戒。她上次来的路上,把戒指摘了下来,返程的时候才戴上。这是她的习惯,拜访潜在客户的时候不戴婚戒。婚戒是个紧箍咒,是条警戒线,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把手从杯子上拿开,放在腿上。

“上次怎么没注意你有戴戒指。”岳总直截了当地说,像是疑问又像是埋怨。

岳总就是这样的人,面对感情的时候特别直接和真诚,跟在生意上可以说完全相反。这种面对感情时的真挚,苏秀芳只在很多很多年前见到过。

“一直戴的,可能你喝多了没注意。”苏秀芳决定撒谎。她不希望这个话题再继续了,她要保持工作的状态,下午还要开会,谈合作方案、谈钱,她不希望自己被影响。但她也不希望岳总被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影响心情——主要是影响对她的好感,从而影响已经谈好但没有正式生效的合作协议。于是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她不安而又暧昧地看了一眼岳总。不安当然是装出来的,暧昧大概是真的。她知道气氛差不多了,该结束这种局面了。

“对不起啊岳总,让您久等了。”身后传来Alex的声音。苏秀芳悄悄松了一口气,起身帮Alex拉开椅子。“刚要出门,接到老板的电话。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然没有接到老板电话。他刚才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苏秀芳和岳总上次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越想心里越堵,等不到二十分钟就下来了。岳总当然知道Alex为什么这么久才下来。好兄弟。他开始喜欢Alex这个人了。

下午的会开得很顺利,只是把之前确认好的合作条件和细节又确认了一遍。明天签约,下午2点48分,这时间是岳总找大师算过的。会议结束前不知道哪个家伙还带头鼓起掌来。显然签约的时候鼓掌更靠谱。

晚宴人不多,岳总、岳总的部门经理、一直跟Alex和苏秀芳对接的业务员。吴经理是位比苏秀芳年长几岁的女人,和苏秀芳一样干练,却比苏秀芳温润许多,脸形也是,发型也是。酒桌上,无非就是吹捧别人和吹捧自己,前者叫拍马屁后者叫吹牛,都令人反感。但是喝多了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因为你也变成了其中的一个。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吴经理要提前离开,“我们家规定,十点钟宵禁。”她半开玩笑道。众人假装遗憾。

之后岳总不断跟苏秀芳碰杯。他自己知道有点太明显了,但是没关系。苏秀芳知道岳总为什么这样,所以不推辞。Alex以为岳总是想把苏秀芳灌醉好发生点什么,所以要替苏秀芳挡酒。苏秀芳没让,她担心Alex的身体。

苏秀芳意识到自己有点多了,借口包房里的卫生间有人在,就去了外面的卫生间,靠在洗手池上休息。机灵鬼岳总跟了出来。他从背后抱住苏秀芳,咬着她的耳朵说:“晚上我去找你。”苏秀芳转过身,两个醉酒的人就这么在卫生间拥吻了起来。很勇敢,或者说很大胆。

司机把苏秀芳和Alex送到了酒店,岳总没有跟来。Alex把路都有点走不稳的苏秀芳送到房间门口,苏秀芳开了门,Alex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他难道想进来吗?苏秀芳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今天可不能让你进来。她跟Alex说了晚安,把门关上了。看着慢慢消失在门后的Alex,苏秀芳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门关上之后,她一边给岳总微信发房间号,一边趴在猫眼孔上看着Alex离开。

苏秀芳有点期待岳总的到来。她卸了妆洗了澡,换上性感的睡衣,又简单化了个淡淡的妆,然后靠在床上等待。酒说多也多,说不多也就不多。至少这时候她认为自己很清醒。比如等岳总的时间,她给老公还回了条微信:已经到酒店了,没喝多。没想到老公打了微信视频过来。她穿上酒店的浴袍才按下“接受”。看到手机里画面的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什么老公要打视频电话。他也在出差,比她早出门三天。只是一次报平安。酒还是有点多。刚挂了视频,门铃响了。

是他。苏秀芳一开门便被岳总死死抱住,从嘴唇吻到脖子,再吻到胸口。“好巧啊,我刚挂了我老公的电话。”苏秀芳要激起这个男人的嫉妒心,她需要一个激烈的夜晚。果然她胸前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你出差为什么带这么性感的睡衣?”岳总横抱起她走到床边。

“为了你啊。”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

苏秀芳还是疲惫的,身体首先就酥软,仿佛一整晚都在练瑜伽,是酥软加上酸胀那种感觉。脑子也一样,像是戴着一个紧箍咒一般压抑。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做功”,为什么岳总看上去却是这么精神奕奕,春风拂面?

签约仪式上,Alex还小声问苏秀芳,“你看岳总红光满面容光焕发的,昨晚这酒喝的,却像是吃了鸡汤补品一般。”

苏秀芳同意Alex的说法,岳总昨晚进补了。补是自己补的,鸡是自己做的,苏秀芳这么一想,倒是有了些许成就感,仿佛自己的个人价值得到了体现。

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兴高采烈,互相握手、微笑,甚至不时能听到哈哈大笑声。

这一单异常顺利,Alex看着面前走来走去的人心想,岳总甚至没有摆出一丁点甲方为难乙方的姿态,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行,一百个信任,一万个感谢。就在刚刚,岳总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先提到,再肯定,又吹捧了Alex之前做的几个case,这的的确确给足了Alex面子。Alex甚至产生了幻觉。什么时候认了这个大哥?是昨晚那一壶白酒自己喝得好还是自己长得帅?

“来来来,大家一起拍个照吧。”岳总提议。

岳总的手下让大家站到房间的一头,这时候Alex才发现自己的身后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一副红字:热烈庆祝xxxx合作签约仪式圆满成功。

这岳总看来是精心准备好了的。大家一排站开。岳总毫无疑问站在中间,右边是Alex。Alex的再右边是苏秀芳。所有人都笑容可掬。岳总把手机拿过来,要“审查”一下合影效果。“蛮好,蛮好。”岳总满意。Alex却发现了一个遗憾:“岳总你看,我们这桌子上都没有签约文件。都没把最重要的东西拍进去。”

“最重要的当然是人嘛。”岳总笑呵呵地拍了拍Alex的肩膀,“晚上我们继续啊,我订了咱们这里最好的饭店,一定好好喝。昨晚是接风,今晚才是庆功。”

Alex感到了压力。昨晚那顿酒是今天中午才让他彻底缓过来的,今晚继续喝,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了。此行对他自己、对苏秀芳、对岳总,甚至对两家公司来说,也都是合作共赢。没有人受伤害,没有人受委屈,也没有犯罪,以及受到惩罚。罪和错,有时候是一个东西,有时候未必。

一定要细究的话,苏秀芳可能还是犯错了,她纵容了自己,也纵容了岳总,再一次。但如果大家心照不宣,苏秀芳处理得当,她可以hold住。一定要细究的话,被伤害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秀芳的老公。但他到现在为止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因此也谈不上什么伤害。苏秀芳想。他做了一个老公该做的事,比如昨天晚上还给自己远在南京出差的老婆打了视频电话的,他没有做错什么。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当晚的酒局上。大家以为需要谈的公事已经谈完,签约也已经圆满成功,接下去就是一个happy ending。纵酒当歌,人生几何。岳总作为东道主,又讲排场,一个包间竟有两个服务员服务着。

Alex和苏秀芳到包间的时候发现有几个生面孔。连同他俩一起,房间里一共九个人,六男三女。那个女孩是第二次出现在Alex和苏秀芳视野里。

“来来来,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李琳,我的秘书,李琳啊还是你们上海人。”

李琳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孩,穿着打扮都足够“上海”。她刚刚来到岳总的公司,作为岳总的两个秘书之一的她,也是第一次跟着岳总到公司外面工作应酬。岳总出来本不带公司的任何女下属出席。这次破例,是因为Alex,或许是男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人类的群体认同感很奇怪。上海和南京相隔不过三百公里,在岳总说出这句话之后,在场的三个上海人不约而同有了身处异乡的感觉,同时互相之间生出了莫名的亲切。五分钟前刚进门的时候,Alex和苏秀芳并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老乡就是昨天会议室里坐在岳总旁边的那个小姑娘,苏秀芳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昨天得知Alex和苏秀芳是上海的公司之后,李琳对这两个人是很有好感的。独在异乡为异客,虽然很喜欢南京也已经习惯了南京,在看到Alex和苏秀芳的时候,李琳仿佛闻到了发霉的老弄堂里木头的香味,有点想家了。

“阿拉上海小姑娘可是很少在外地的哦。”Alex笑着对李琳说了句上海话。

“出来看看呀,总在家里多没意思的。都说世界很大,想看看。”李琳腼腆地回答,“而且我之前就喜欢南京的。”她又用普通话补充了一句,“总在家里多没意思。”

落落大方,苏秀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小姑娘。她甚至想加这个小姑娘的微信,以后约她一起喝酒。但是不能加。当然不能加,甲方老板下属的微信怎么能随便加呢。职业素养。更何况是岳总的秘书。苏秀芳发现每次李琳喝酒的时候岳总都会看着她,直到她喝完放下杯子,他才把目光转向别处。苏秀芳忍不住笑了一下,却被旁边的Alex看在眼里。“你在笑什么?”Alex问。“没什么。来,老板,我敬你一杯。”这是在商务饭局上他们两个第一次碰杯。Alex举起酒杯,看着苏秀芳。酒后的苏秀芳眼神会变得很温柔,Alex当然喜欢这样的苏秀芳,有点媚。当然他也喜欢平日里的苏秀芳,聪明、干练。

今天晚上,岳总没说要来,苏秀芳也没问。饭局结束的时候,大家就这样各自回去了。

可是不知为何苏秀芳看上去还是喝多了。Alex扶她回房间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都瘫在Alex怀里,到了房间之后她还是瘫在Alex怀里。她早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拔掉了房间里的电话线。可能是她主动的,也可能是Alex会错意了。总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第二天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躺了个人的时候是有点惊讶的,当她发现这个人是Alex的时候更惊讶了。昨晚事发的时候,她恍惚以为这男人是岳总,她还隐约记得自己吃醋一般地问“你是不是看上你的小秘书了?”真逗,这么蠢的问题,看来昨晚真的喝多了。

Alex也醒了,在苏秀芳额头轻吻了一下:“去楼上吃早餐?”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好啊。”苏秀芳懒洋洋地回答。

“那我先回房间换衣服。”

Alex走后,苏秀芳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她把手机充上电,起床洗澡。洗完澡出来她又拿起已经启动的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好几条微信,全部来自她老公。她叹口气,给老公回电话。“喝多了,不知道手机什么时候静音了,醒来发现手机关机了,刚充上电。”——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但这是第一次他打那么多电话来。苏秀芳没有把这个反常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时兴起。甚至觉得这种一时兴起还挺让人烦恼。如果是心虚就不会烦恼。但是为什么要心虚呢?苏秀芳说的都是实话。实话包括两种,一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另外一种是,假的我都没说。

回程的高铁上苏秀芳把头靠在Alex肩膀上试图小睡一会儿。其实靠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并没有比靠在座椅靠背上更舒服,被靠着的那个人当然不会更轻松。但来之不易的相互依偎远远盖过了肉体上的不适感,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就要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Alex想到了那封邮件,被标红的苏秀芳的名字。他决定为苏秀芳做点什么,就算没有现在的关系,这些年来苏秀芳对他的照顾和工作上的成绩,也值得他这样做。

部门例会还没结束,Alex就从医院回来了,在办公室等苏秀芳。苏秀芳敲门进来,身后的门还没关上,就迫不及待地问Alex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问题。脂肪肝。”

苏秀芳觉得脂肪肝好像不算小问题,但手上的几个文件比较着急,就没有继续往下问,等晚上,或者明天,明天就周末了,再仔细问问医生到底都说了什么。苏秀芳又把下午需要的工作汇报ppt修改了一下,这个得逐个跟Alex讲解:这里和这里又细化了很多,更有说服力了,因为涉及明年的预算,需要让大老板有个好印象;这里以前的内容我删掉了,和前面有些重复,而且是负面的内容,不能重复出现;诸如此类……

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办公室里做一次爱,就在这张办公桌上,苏秀芳穿着高跟鞋和裙子……Alex看着一脸认真的苏秀芳,有些走神。他觉得这种走神很危险。苏秀芳这个时候就是危险的。

下午的会开得很不顺利。不,一半顺利一半不顺利。大老板在给预算的时候给得很爽快,但是在裁员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中午Alex面试的那个新主管,原来是大老板安排的,某位潜在大客户的什么亲戚,刚从英国回来。“如果他来了,我们公司未来两年不愁吃不愁穿。”大老板的原话。“二选一,你自己看吧。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所谓‘师徒情’,未来两年的业绩和收入,你选哪个?”也是大老板的原话。不能两个人都留,哪怕新人来了之后公司业务会如日中天,公司不养闲人,更何况是那么贵的闲人。“如果她愿意降一半薪资,那倒也不是不能留。”大老板最后留下一句话。

苏秀芳不可能同意的,她的能力和工作量已经超过了她现在的薪资水平,Alex心里都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苏秀芳说。心中充满内疚。会议结束后,他一个人在会议室呆坐了半个小时,直到苏秀芳来找他。

他看着苏秀芳手里拿着的文件和一张一合不停说着什么的嘴巴,下定了决心——在会上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现在他只是决定要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苏秀芳了。“有件事……”他清了清嗓子说,“中午面试的那个人,带着大客户来的。大老板指定的人。”他不敢看苏秀芳。“我也是刚刚开会才知道,公司增加那个职位,跟你现在的职位是有冲突的,他们……”

“他们是要让他来顶替我的对吧?”苏秀芳是个聪明人,打断了Alex。

“嗯,是。对不起,我劝不动他们。对不起!”

苏秀芳太了解Alex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她没想到,Alex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放弃了。“那,我下周一来办离职。这个月的薪资按整月给我,还有南京这一单的奖金,一分都不能少。我在公司四年多,你们赔偿我六个月。希望下周一一早这些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双方都体面一些。”

苏秀芳说完这些话,没等Alex开口,就起身离开了。她哪都没去,哪都不想去,只想尽快回家。等红灯的时候她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想起来给老公发了条信息,说自己被辞退了。老公的回复,符合苏秀芳的预期,“回来再说。”

如果有时间,她想去见一个人,曾经给她过帮助的人。一个心理医生,也是曾经的客户,后来则成为接近闺蜜的朋友。

“如果有一天Alex要和我睡,我该怎么办?”

“你不会拒绝的。出于礼貌你都不会拒绝。更别说是他了,你自己都知道你喜欢他。”

闺蜜之间是无所谓道德的,苏秀芳甚至对她坦诚过,只要有男人向他示爱,她就要回应,如果不回应就意味着有人会被伤害。她不忍心拒绝一个爱她的人,这话说完对方就哈哈大笑。

一个善良又可怜的女人,误以为男人的欲望就是爱。

她到家的时候老公已经在家等她了,还开了一瓶酒。酒已经倒好。有几道菜。菜还热着。苏秀芳坐下来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的酒,在喝完第一瓶酒之前她什么都没说。郑天也不问,就陪着她喝。

“公司要来一个新人,会带大客户来。大老板让Alex二选一,他选了那个人。”苏秀芳终于平静说道。

“Alex告诉你的?”

“呵呵,他要是这么诚实告诉我,我都能高看他一眼,敢做敢当。”

郑天一直都不喜欢Alex,过于鸡贼。郑天不喜欢这样的人。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在苏秀芳面前提过,毕竟那是苏秀芳的同事和领导。郑天知道Alex有点喜欢苏秀芳,可谁不喜欢苏秀芳呢?漂亮又能干。他从来不担心什么,他知道苏秀芳和他一样,不喜欢鸡贼的人。所以苏秀芳和Alex出差的时候,他连一点点别的想法都没有。直到这次,前几天,在南京。

“我大概算了一下,这次公司要赔偿我奖金二十万呢。也挺好。”苏秀芳像是在安慰郑天,也安慰自己。

郑天知道苏秀芳心里委屈。但是郑天自己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他看世界的方式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巧克力味道的屎和屎味道的巧克力让郑天选,他会两个都要。每次他这样回答朋友都会啧啧称奇,但郑天知道,不过是回答一个问题而已,不用上心。苏秀芳只是在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享受了自己,不用上心。

高中的时候,他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半夜给苏秀芳送西瓜。他们尾随苏秀芳一路,得有二十分钟。苏秀芳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而隔着五十米,郑天和他好朋友捧着一个大西瓜,像两个傻瓜。郑天无疑是更傻的一个。他不介意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跟踪和护送心爱的女生。更“大方”的是,到了苏秀芳家的小区门口,看着苏秀芳接受了一个高年级男同学的鲜花和礼物,郑天还对身边的好友说,待会儿我们就把西瓜放在门口。

他们确实照做了。西瓜落地,郑天敲了敲门,然后两个人落荒而逃。那天是苏秀芳的生日,十六岁的生日。如果有人和郑天一样喜欢苏秀芳,那也没关系。不用上心。

在郑天拿到那个视频片段的时候,郑天也是这么想的。苏秀芳可能因此会得到Alex的照顾,这对苏秀芳有现实而直接的好处,自己不必因为Alex半夜闯进了苏秀芳的房间而上心。哪怕两次,这只能说明苏秀芳享受了第一次,并不排斥第二次。不必上心。但这段视频是有价值的,郑天把它收藏起来。如果有一天……那这段视频还能起作用。只是没想到这段视频能这么快就得到其价值的体现。

郑天从事酒店管理行业,他的公司因为苏秀芳的帮助,拿到了不少企业的协议。也就是说,苏秀芳实际上帮助了自己的事业。而这一次,郑天决定帮助苏秀芳。

南京的那家酒店,经理是郑天的老同事。只是这个老同事在把远程监控密码告诉郑天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要乱来。

“我只是看看我朋友在哪个房间。”郑天不敢说自己是为了查岗。

“是老婆还是女朋友啊?你要把视频放网上,我饭碗可保不住了。”

“就是一个普通朋友。我想给一个惊喜而已。你要是饭碗保不住了,我饭碗也保不住,你说呢?”哥们信任了郑天。而郑天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那一段。

他两次进入了自己女下属的房间,会不会感到内疚?会不会因此不安?会不会因此做一些补救措施呢?不过郑天没有仔细确认“两次”的细节和不同。

郑天的“粗心大意”却给另外一个人造成了额外的困扰,那个人就是Alex。

当有陌生信息发在手机上,说自己是“两次”进入女下属房间的时候,Alex确实有点惊讶。不止头皮,他全身发麻。他第一是惊讶于这段监控视频是如何传出来的?这不符合行业规范。他第二惊讶于是谁?有什么目的?第三,这是让他最惊讶的,他想来想去,他只进了苏秀芳的房间,一次。没有第二次。绝对没有。

Alex是在办公室收到这段视频的。五分钟后他再次打开视频,平复心情,仔细确认,然后得到了答案。第二次,那个人不是他。他的记忆没有出现重大错误。那个人是岳总。Alex非常确定。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式是和苏秀芳沟通一下。但他深刻怀疑这个信息背后和苏秀芳或许有关联。苏秀芳正在办理离职手续,这时候找她商量这件事是不是并不合适也不合理。要不等等,等对方明确了诉求,自己再做打算?

Alex吃了上周五医生给开的护肝药,猛喝了一口矿泉水,闭目,半躺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岳总果然没有放过苏秀芳。Alex“梦想成真”,心里还有点酸涩的味道。酸涩是因为他了解苏秀芳。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没有人能进得了她的房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在苏秀芳心里他和岳总是一样的地位。如果他知道三个月前和岳总第一次那天晚上其实是苏秀芳主动的话,恐怕心里就不只是酸涩了。

Alex还是没忍住,拿起手机给苏秀芳发了条信息:你有没有想去的公司?我帮你推荐。王顾左右而言他,但很合理。

没有回复。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回复。Alex放下手机,重新躺回椅子上。难道这么快就办完离职手续了?苏秀芳的离职条件是在Alex的多次努力下,才如数写在协议里的。本来公司连这个都不要想讨价还价的。当然这些事苏秀芳不知情。所以Alex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真的没有对不起苏秀芳——至少,在自己对苏秀芳的说辞里是这样的。确实和自己没关系,这是大老板的决定,自己只是在有限的选择里选了个最优选项。

这短信到底是不是苏秀芳发的?

郑天等苏秀芳出门之后才发的短信。苏秀芳今天也漂漂亮亮的,比往常更漂亮。苏秀芳身上的这个特点是他非常喜欢的,越是艰难的处境越要昂首挺胸,完全不管别人看到了会冷嘲热讽还是会叹息同情,她是要自己给自己鼓劲儿,顺便让那些假惺惺安慰她实则等着看笑话的人措手不及。早上苏秀芳踩着高跟鞋出门的时候,光鲜亮丽,跟昨天晚上委屈巴巴的小女人判若两人。郑天很骄傲,为苏秀芳,也为自己击败了很多竞争者娶了苏秀芳。

那两条视频发出去之后,郑天有一点后悔,应该晚些再发的,等苏秀芳正式从公司出来之后。万一Alex看到之后气急败坏,故意为难苏秀芳,这可就把事情搞砸了。

他问妻子:离职办得顺利吗?青山还在。我就是青山。这是他们夫妻俩之间的私人玩笑。苏秀芳时而是烈火,郑天时而是干柴。郑天本意是想让苏秀芳放轻松,至少他们俩还能开一开玩笑。但他又觉得这个玩笑无论是质量还是时机,好像都不合适。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到苏秀芳的信息:已经办完了,很顺利。逛街去了。

又过了没多久,郑天收到另外一条信息,那是Alex终于鼓起勇气之后所做出的回复: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是啊,我想干什么?郑天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这时郑天想的是,苏秀芳想要什么?苏秀芳要的是尊严,以及信任。她无法接受Alex对自己的怀疑。

她离职手续是办完了,但哪有心思去逛街呢?她离职完毕来到了Alex的办公室。旁人以为这是离别前友善的一次告别,旁人都知道他们以前哪怕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很亲的那种。“我有病?”苏秀芳回复了Alex的疑问。她确实很惊讶这段视频为什么会出现在Alex的手机里,好在只是走廊,只是自己的房间门口,这段视频只是透露出一个信息。但是要说这段视频是苏秀芳自己搞出来,然后发给Alex的,她只能认为自己有病才会那样做。

“那你为什么?”Alex犹豫道,他不知道这时候点破苏秀芳,结果会如何。他想问的是,“那你为什么在和我亲热之后,还让岳总进来?”

“那你为什么不保我?”乘着Alex的欲言又止,苏秀芳反将一军。

“我没办法。”Alex低头沉默。他现在想喝一口水,但杯子里是空的。如果换作以前,苏秀芳大概率已经为他添上了。

“你没办法就别逞英雄了。有多少能力吃多少饭,有多少能力担多少责任。你不会不懂。”

Alex并不清楚这句话是否就是对自己那个疑问的回答。“那以后,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苏秀芳笑了。笑得特别狷狂,也特别悲伤。“我又不是死了,我只是失去了工作而已。”稍后苏秀芳还是冷静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你要不要报警?我反正是离职了,我担心你。这段视频要是流出去,有人故意要搞你,你会很危险。”

Alex想过这背后的危险。大不了也就是离职而已。“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哪里的号码?”

“上海。”

“要不要找人去查清楚对方到底是谁?现在不是手机号必须实名吗?”

“我想对方既然这么发过来,恐怕也一定是做了准备的。再说鱼死网破,我,我们都没好处。”Alex顿了顿,“你毕竟是有家庭的。”

“哦?这时候你知道我也是有家庭的了?”苏秀芳开始嘲讽Alex的软弱和多虑。

“那到时候如果你老公知道……”

“那很简单,我就说我喝醉了,你强奸的我。”

“不是,我没有。”

“但我的确喝多了哦。”苏秀芳说。苏秀芳了解的法律,只要自己确实是喝多了,那无论对方是谁都可以算强奸。

Alex这才意识到苏秀芳并没有发现视频里有两段。前一次是自己,后一次是别人。

“不是。”Alex并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么,但他始终开不了口,或者提醒苏秀芳仔细看一看视频。

一阵沉默之后。

“那我走了?你再想想?我们保持联络?”苏秀芳坐了会儿,试图打破尴尬的氛围,“要不你把电话号码抄给我,我也去查查。”

“不是。”Alex继续否定,“你觉得会不会是岳总?”

“岳总?”苏秀芳听到这个名字,比看到之前的视频更为吃惊。“岳总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有矛盾吗?有什么利益纠葛吗?”

“但只有他有条件干这个事啊。他是万荣的白金还是钛金会员,在那个万荣有常年的包房,跟酒店工作人员很熟悉。”

“他没理由干这事。而且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好像对他很了解一样。”Alex很不高兴,为什么要重复多次“他不是这样的人”,他难道是什么好人?Alex把手机推到苏秀芳面前,“你再仔细看看。”

苏秀芳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会这样?岳总那天晚上也来自己房间了?他那晚不是跟小秘书眉来眼去的吗?饭局散场之后也是跟小秘书一起走的吧?对,李琳,在南京的上海小姑娘。看来那天晚上真的喝多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完全没印象他有来过。”

“他去你房间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跟小秘书走了吗,怎么还来我房间?”

“小秘书没得手呗。”这话一说出口,Alex就有点后悔了,也有点报复的快感。

苏秀芳抬头盯着Alex,冷冷一笑,但很快又收回了笑容。她坐了下来,感觉之后会有一次长时间的对话了。

不一会儿苏秀芳想明白了,事已至此就交代一下:“对,我跟岳总睡了。前一天晚上。第一天晚上和他睡的,第二天晚上和你睡的。哦对,还有,我们第一次去南京那天,我就和他睡了。你还记得那天吗?你喝多了,是我们把你送回房间的。然后我就把岳总带回我房间了。”

Alex的表情显得有些滑稽,很明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窒息。大家都是一动不动,也许这当中谁还看了对方一眼,带着一部分敌意、一部分恨意。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是岳总吗?不觉得了吧?我走了,你好好想想吧。你不是挺聪明一个人吗?应该能想出点什么。”

Alex并没有想到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苏秀芳气呼呼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或许,就这样走出了他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两段视频的话。

郑天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苏秀芳刚回家就提出了离婚。

“苏秀芳,到底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郑天以为这只是苏秀芳因为丢了工作而心情变糟了。

但苏秀芳心情变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工作没了。她只是觉得原本自己和他人的秘密被第三方知道了。比如,她和岳总的事被Alex知道了。而他和Alex的事又被一个神秘人知道了。神秘人知道了这个事,并且把视频发给了Alex,这个神秘人要干什么呢?目的是什么呢?想让苏秀芳身败名裂吗?大不了离婚。如果我离婚了,这就不成为什么把柄了。苏秀芳心想。大不了,说我风流?一晚上找两个男人?这么一想苏秀芳甚至差点笑出了声。苏秀芳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真的喝多了。喝多到记不得自己在一个晚上找了两个男人。苏秀芳终于还是没忍住,苦笑一声,为什么要找两个呢?

面对丈夫郑天的迷惑表情,苏秀芳显得冷静而沉稳。她只是想把婚离了。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或许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沉默了半晌的郑天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视频点击播放,然后递给苏秀芳。

“是因为这个吗?”

苏秀芳看到手机播放的内容惊呆了。想立刻抢过手机,又放弃了,觉得没必要。郑天也收到了这段视频?到底有多少人收到了这段视频?我的天。这个人是要毁了我吗?苏秀芳紧皱眉头,无法相信。她最后还是把手机抢了过来,才看了几秒钟就确定跟在Alex手机上看到的内容一模一样,那个她并不熟悉的房间门口,一个监控拍摄下的内容,然后她确认了视频的时长,和Alex那个也一模一样。是同一个视频。“这视频,你哪来的?”苏秀芳沉吟半晌问道。

“重要吗?”郑天的表情难以捉摸,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

苏秀芳比几分钟前更加坚定了。这个视频让离婚这件事变得简单了很多。苏秀芳甚至松了一口气。“那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视频是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所以,离婚吧,房子、车、存款,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工作吗?工作值得你这样吗?”

苏秀芳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搞笑,同时她又很愤怒,不由笑了:“结婚这么多年了,你对我这么不了解吗?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想让我怎么想?想你是自愿的?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受情绪的驱使,苏秀芳心里的那股火更旺了。这个时候,她对郑天、她老公的怨气远远超过了发短信视频的那个人,更超过了Alex。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被解雇这回事。“对!我就是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就是想要刺激,想要新鲜,想要身边每天都是不同的人!”

郑天突然对苏秀芳充满同情,他现在才意识到,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妻子是如此单薄和可怜,情绪不稳定。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弃了,让她去,一切都遂她所愿。“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才说?”语气诚恳低沉。

“我累了。不想再骗你了。骗人很累。”

“我愿意被你骗啊。”

“我不愿意了。我想自由一点。”

“但你那不叫自由。你刚才说的那样,那不是自由。”

“重要吗?”

“可是我不想离婚。”

“为什么?都这样了,视频你都看到了,为什么还不离?”

“我不在乎那个。”

苏秀芳哭笑不得。她一时分辨不出郑天是在赌气还是在挽留。同时她又很生气,气郑天打乱了她的节奏,气郑天对这个视频的态度。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没有歇斯底里?为什么不难过?老夫老妻真的没意思,连这种视频都离不了婚——甚至连架都吵不起来,没有哭没有闹,更别提离婚了。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可是苏秀芳的情绪又在起变化。她鼻子开始有酸涩的味道。紧接着眼眶开始湿润。这他妈的是要哭了吗?“郑天,既然你不选择离婚。那我们先把离婚的事情放一放。我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也请你认真回答我。可以吗?”

郑天点头之后,在找纸巾。

“别动,你先听我说。”苏秀芳擦了擦眼角。“如果你真的爱我,不想离开我,也不介意那个视频里的内容,那么请你帮我个忙。”

郑天已经找到了纸巾盒,他抽出一张,一张不够,再来一张。“嗯。你说吧。什么忙都可以的。”

“我要报警,但是你要配合我。”

“报警?”

“对,报警。我要报警,我会说,我被强奸了。”

“不是,苏秀芳,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不过我不会马上报警,等我好好再盘一盘,理一下思路,以及整个计划。报警,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开头的一部分。”

郑天惊了。他看到眼前自己的妻子那正义凛然的样子,既有所担心,甚至有所顾虑。“强奸,这不是小事。对你,对他,都不是。”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对他们,不是对他。是两个人,你知道的。”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还没成型,容我再想想。”这确实是个复杂的工程。因为这涉及前后两个男人进入了自己的房间。苏秀芳现在很确定,她当晚是酒醉的状态,不然不会连两个男人先后进入自己的房间这样的事情都记不住。如果她清醒,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发生在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房间。这自然不符合公序良俗,甚至连恶俗都无法符合。太糟糕了,太糟糕了。连苏秀芳想起当晚发生的一切都觉得后怕。她只是无法想起,或者说无法确定。但是,警察可以帮助她。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准备和计划是,到底怎么来报这个警。

他们?居然是两个人。郑天居然有一丝开心。那就说明Alex只进了苏秀芳的房间一次,说明苏秀芳并没有很享受和Alex在一起,更说明苏秀芳并没有很喜欢Alex。头顶绿帽,却暗自窃喜。郑天又拿出手机认真看了一遍视频,另外一个人确实不是Alex,但是很像,太像了,以至于他都搞错了。但是另外一个人是谁呢?他很想问问苏秀芳。他又转念一想,苏秀芳是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吗?这种体型、外貌、气质,哦,气质这方面不好说,视频看不太出气质。这两个人气质会是一样的吗?郑天抬头看着靠在左手边入户门后墙上的镜子,自己是这类型的男人吗?要不,以后也穿得商务一些?多吃点,多锻炼,让体型稍微大一些?换个发型?不不不,苏秀芳应该还是喜欢我这样的吧?当初,刚和苏秀芳在一起的时候,每次约会苏秀芳总是盯着我看,说好看,越看越好看。做爱的时候也是,苏秀芳会摸着我的脖子和手臂和胸膛和后背和肚子和屁股和腿,说真舒服啊真舒服,怎么都摸不够。

郑天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己这几年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脸稍微胖了一点,只有一点点。苏秀芳也是,没什么变化,除了发型,长发变短发,短发变长发,直发变卷发,卷发变直发,没胖也没瘦。

苏秀芳应该不会喜欢他们那种类型的,她以前说过,很讨厌穿得很商务的男性,油腻。所以郑天只在上班的时候穿衬衫西装皮鞋,其他时间都穿得很休闲,圆领T恤、牛仔裤、运动裤、卫衣、棒球衫。这几年他也不穿拖鞋出门了,因为苏秀芳每次在外面看到穿拖鞋的男人都会一脸鄙夷:“只有少年才配穿拖鞋。中年男人无论穿什么拖鞋都显得很油腻。”所以,苏秀芳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

郑天看着苏秀芳,刚从外面回来的苏秀芳。刻意做了造型的短发,精致的妆,凸显身材又不失职业的裁剪利落的连衣裙。他又扭头看了看门口地上的鞋子,苏秀芳今天出门穿的鞋子,富有女人味的白色细跟高跟鞋。

“我是不是该买衣服了?”郑天突然问。

“啊?”苏秀芳正在想她的复仇计划,没有听到郑天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搭了个腔。但是在郑天看来,苏秀芳只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的意思。

“另外一个人,视频里另外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郑天的这个问题突然给了苏秀芳灵感。“不知道。”苏秀芳犹豫了片刻说。“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苏秀芳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少了些犹豫。

视频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明显的正脸,自己还是凭借对Alex的熟悉才瞬间认出了他,连发生过两次关系的岳总都是经过Alex提醒才认出来的。真是天助!

郑天很震惊,这算是很严重的酒店安全事故了吧?五星级酒店,自己供职的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有点怀疑,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郑天怎么可能弄错呢?他从上学开始就以细致出名,别人都会因为粗心大意,在一些不应该掉分的地方掉分。郑天恰恰相反,送分题一概不会错,错的就是他不会的。他的人生之前都乏善可陈,或者说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烦会让生活趣味盎然。

在那一天他忘了带家门钥匙,于是出门散步,等自己老婆回来给自己开门。他算好了的,只要出门半小时,老婆苏秀芳就该回家了。他停好汽车,沿着自己家的小区开始“散步”,路上遇见了一个女孩,他觉得好看。像是年轻时候学生时代的苏秀芳。他看出神了,情不自禁跟随她的脚步,结果跟了好几公里路。那女孩穿着球鞋,是真能走路啊。起初郑天以为姑娘大概是自己小区或者撑死了是附近小区的人,结果发现他的目的地——或许是家,或许对她来说是别的地方,不重要——竟然是远在4公里以外。这就打破了郑天的原有计划。好在那天苏秀芳也临时加了个班,这才让郑天对自己丢失的时间不感到懊恼。

那天的跟踪让郑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开始不再全力以赴关心自己的生活,开始关心他人的生活。换句话说,他爱上了“跟踪一个陌生人”这件事。有时候他是真的在加班,有时候他是真的在应酬,另外一部分,他是真的去跟踪了。他跟踪路上的女孩子,直到跟到无法再继续为止。一天他跟踪着跟踪着,发现了自己老婆的身影。

那天之后,他想与其跟踪其他人,为什么不跟踪自己的老婆呢?像学生时代他护送苏秀芳回家一样。这样岂不是充满情趣,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通常,如果这一天他的确花了点时间跟踪了苏秀芳,晚上回家之后——他可能故意早一点回家,可能故意晚一点回家,他就会对苏秀芳今天的行踪格外了解。而苏秀芳无论说起今天发生的什么事情,比如吃饭的时候她说,今天中午吃得不好。郑天就会想,鳗鱼饭有什么好吃的,确实没什么好吃的,但以前苏秀芳是喜欢吃鳗鱼饭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跟她一起吃饭的Alex破坏了苏秀芳吃饭的心情以至于让苏秀芳对自己喜欢的鳗鱼饭也提不起兴致了吗?

郑天也会重复跟踪一个人,长得好看的,或者长得像某位熟人的,或者看起来开心的和难过的。长得好看的就不用说了,跟踪长得像某位熟人的人,有时甚至是男性,主要是好奇,这位陌生人和那位熟人,他们是不是有某些方面的共同点。而且郑天在跟踪男性的时候是比较轻松的,因为男性警惕性很低,他们不会认为身后某个和自己同路了很久的人是在跟踪自己——他们甚至很难注意到身后有个人和自己同路了很久。跟踪开心的和难过的人,也是因为好奇,郑天会一边观察目标一边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开心或者难过,她明天会不会也这么开心,或者不这么难过。这类型的目标只有女性,郑天对男性的情绪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有时候觉得男性在公共场合没有情绪。

有次郑天在跟踪一个满脸愁容的女孩子,女孩子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语气时而哀求时而愤怒,讲话的具体内容郑天听不清,因为离得有点远,大概十米。郑天在跟踪女生的时候一般都会离得稍微远一些,因为女生的警惕性。在这一点上,郑天感到很宽心,警惕性越高越不容易被坏人得手,他希望女孩子们警惕性都高一点,不管是在号称治安最好的一线城市还是在小城镇。但同时,郑天又有点心酸,替女孩子们。

那个女孩子挂了电话之后突然停住了,靠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上开始抽泣,抹眼泪。郑天看着那个女孩子,大概是没带纸巾。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递了包纸巾给她。女孩说了声谢谢,拿出纸巾擦了眼泪和鼻涕,清了清嗓子问郑天有没有打火机,依然带着点哭腔和浓重的鼻音。郑天不抽烟。他走到路口帮她买了只打火机。从那天开始,郑天口袋里总放着一个打火机。后来,他口袋里又多了创可贴、酒精棉片。

女孩子化着浓妆,紫红色的嘴唇,但是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其实人家妆不浓,眼影和腮红都是淡淡的,连睫毛膏都没有涂。“陪我喝一杯吧大叔。”她先开口了。

“大叔?”郑天不显老,他自己很清楚。发量和身材都跟年轻时候差不多,从上到下的衣服都是苏秀芳买的,得体又略带时尚。看起来不像是四十岁的人,顶多三十五岁,他自认为,很多人也都这么认为。

“长得帅的才叫大叔啊,你不知道吗?”女孩子仰头看着郑天,睫毛还是湿湿的,一撮一撮粘在一起。

“我也不算长得帅吧。”郑天微微笑了一下。中年男人难得且虚伪的谦虚。“你赶紧回家吧。我就是你在马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不要一起喝酒了。万一我有坏心眼?”这句话是带有恐吓性质的。

“坏人不长你这样。”

就是这句话让郑天对自己的长相,以及对自己是不是一个坏人产生了怀疑。他照了照镜子,坏人应该长什么样?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一个坏人,以及为什么坏人不是我这个长相?什么是坏人呢?这也是郑天的疑问。他做了一些所谓好事,扶老奶奶过马路,但他有小心眼,他希望过马路的时候老奶奶的口袋里掉出一个钱包,老奶奶自己还没发现,周围也没别人,甚至没有监控,他捡起钱包,对老奶奶说了一声再见。那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郑天决定跨过这山和大海,做一次坏人,干一件坏事。这件事也需要苏秀芳的帮忙。苏秀芳如果不帮忙,郑天就做不了坏人,干不了坏事。苏秀芳确实很帮忙,那天她出差了,她和自己的上司以及客户进行了一些常规之外的交流。郑天觉得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让他非常着迷,但又不好询问。他拿着监控录像,看了整整两天两夜,直到苏秀芳出差回来。一切好像都没发生似的。怎么会呢?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苏秀芳的脸上却平淡如水。

苏秀芳以前不这样的。下班回家会跟郑天说很多话,工作、上司、同事、客户,开心的不开心的,更别提出差回来了,恨不得把每天的行程做成excel表格讲给郑天听。苏秀芳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很久了吧好像?应该有好几年了。

只是以前郑天不知道苏秀芳每天从离开家到回家这段时间做了多少事,所以他忽略了。他以为大家都差不多枯燥,上班嘛,能怎么样。如果他没有跟踪苏秀芳,他至今也还会这么想。跟踪苏秀芳的时候他甚至有点自责,自己这几年对苏秀芳太不关心了。苏秀芳早上会给Alex买早餐,周一到周五都不重样,唯有咖啡是固定的——算是固定吧,只在美式和拿铁之间变化,不过咖啡豆的种类会变化,咖啡店每次到了新的豆子,苏秀芳都会根据Alex的口味做适当更新。这是郑天问过店员才知道的。苏秀芳每天的情绪当然也不一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些许喜悦的,这让郑天放心了一些。他希望苏秀芳每天都开心。苏秀芳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像那个在马路上哭的女孩子一样——苏秀芳不可能边走边哭,她会在车里哭,下班坐回车里的时候、等红绿灯的时候。倒也不是遇到了多严重的事,郑天知道的,她只是每个月都有很脆弱的几天,比平时要脆弱很多,会议上同事并无恶意的顶撞都会让她觉得无比委屈。那时候郑天也很想递张纸巾给她。

这是不是说明这几年苏秀芳出差,都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苏秀芳有没有被迫做过类似的事情?郑天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没看见就是没发生,他对自己说。

好在,这次他看见了。

郑天看着苏秀芳在家里走来走去,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鞋子放进鞋柜,瓶瓶罐罐的化妆品部分放进卫生间部分放进卧室,客户送的茶叶放在餐桌上并嘱咐郑天抽空给他爸爸送过去。

第一天监控里出现的那个人,是客户吗?叫什么名字?郑天非常好奇,但是他不能问。他会自己找到答案的。“出差顺利吗?”郑天在没话找话。他当然知道顺利,因为苏秀芳从进门到现在,整个人都透着轻快。他本来以为是因为那个陌生男人,或者因为Alex,或者都是。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直觉而已。男人的直觉,郑天还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

“很顺利。特别顺利。我们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客户任何条款都没改就签了。”苏秀芳笑着说。她很开心。因为合同,因为Alex。想起岳总和小秘书,她心里会有微微的不快,但是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大的合同,这么难搞的客户,她只去了两次就签了,她是公司的功臣了。而且,她还有了Alex。苏秀芳环视自己的家,又看着郑天,觉得自己俨然是人生赢家。在想到岳总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想祝岳总和小秘书幸福美满。

这时郑天眼里的苏秀芳是充满活力的。苏秀芳很多时候都可以保持这样的状态,郑天努力回忆苏秀芳是不是还有别的状态。连做爱的时候也是。他早已经忘了性爱里还有这个东西。他本来以为苏秀芳和他一样——直到他跟踪的一个女人邀请他去家里坐坐。不是那个年轻女孩子。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那是他第三次或者第四次跟踪那个女人。他遇到那个女人的地方在新世界附近,他其实不常去那里,离家和公司都不算近。他只是偶尔去吃面,那条小路上有一家很好吃的苏式面馆,开了很多年,他从大学毕业就开始经常来这里吃面。那时候他工作在附近,每周至少来吃两三次。换工作之后就来得少了。他还带苏秀芳来吃过,但是苏秀芳不喜欢苏式面。前些年苏秀芳偶尔还陪他来吃,他吃面苏秀芳吃馄饨,后来苏秀芳就不来了,嫌麻烦,不好停车,离地铁站也不算近,为了一碗面不值当。

那天他从面馆出来,看到一个和苏秀芳拎包习惯和穿衣风格很像的女人,心里还暗暗嘲讽,这难道是职场的流行趋势?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隔了几天,他第二次从面馆出来,又看到这个女人走过。第三次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跟了上去。郑天在五米开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听着嗒嗒的高跟鞋声,想象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苏秀芳是不是也这样?郑天突然对自己的“老婆”感兴趣起来。他对走出家门之后的苏秀芳可是一点都不熟悉。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郑天刚走出面馆的门一扭头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那天好像有点不一样。郑天回过头看着面前的梧桐树,不断用余光瞄着越来越近的她。郑天头顶的梧桐树叶在阳光下摇曳。上大学的时候他辅修过一门文学课,老师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散文家。散文家说到如何让语言简约,富有美感。她举例说道,午后的树叶,会被阳光晒出光泽,很多人会写:阳光给树叶涂上了一层金边。也有人会写:阳光包裹住了树叶。这些已经算是有文采的了。但是她会更简洁。

“我只会写五个字:披光的树叶。”

这本来只是一堂文学课,但郑天却受益匪浅。他打算用这堂文学课指导自己的人生和爱情。每一个女人都是披光的树叶。

那个女人走过站在原地看着披光树叶的郑天没几步,转身又往回走了几步,主动和郑天打了招呼。“这家面这么好吃吗?”她问。

郑天愣了几秒钟,结结巴巴回答:“嗯,还行,挺好吃的。”“我在这里吃了好多年了。”他补充说。

“我经常看到你。每次都看到你从店里走出来。”她笑着说。她笑起来很温和,成熟女性的那种温和。跟苏秀芳不一样,苏秀芳笑的时候带着点孩子气,调皮又真诚。

“好巧啊。”郑天也笑着回应。

“既然这么有缘,不如一起喝一杯吧。”她站着的地方,面馆隔壁的隔壁,是一家小小的红酒吧。

“啊,好啊。那真是我的荣幸。”郑天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得到参考答案了。他一直很好奇,苏秀芳会和除了他之外的任何陌生男人聊什么。

“你请客啊,作为跟踪我的补偿。”女人笑道。

坐在那个红酒吧的吧台前,两个人距离不远不近。首先当然要聊郑天为什么要跟踪她。郑天很诚实地告诉她,因为感觉她和自己老婆风格很像,就跟在后面想象自己的老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走路、走路的时候在想什么。之后是正常的聊天内容,杜撰各自遇到的奇怪的、搞笑的人和事,以及互相吹捧外表。随着酒精一点一点进入血液,郑天眼里的她的眼睛逐渐变得迷离,郑天知道自己也是。他们碰杯的时候手指或者手背开始有意无意碰到一起。

他们喝完第二杯酒还不到九点钟,但是他们已经决定不再继续喝了。那个女人邀请郑天去家里喝茶,“醒醒酒”。郑天拒绝了,他拿起手机晃了晃说老婆已经发信息催他回家了。他没有送那个女人到小区门口,尽管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不是因为怕自己到时候改变主意跟她上楼,就只是不想走路了而已。

郑天在等车的时候不禁想,自己不在的时候苏秀芳会不会也这样,和陌生男人喝酒,约陌生男人回家。这个时候郑天才突然想到,苏秀芳是不是和他一样,对做爱也没有过多的激情,只是不想让对方扫兴。

郑天决定把监控录像发给Alex——顺便,如果有可能,他需要尽快把另一个主角的联系方式搞到手。这需要苏秀芳的“帮忙”。

Alex回了郑天的消息: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请告诉我。

郑天看了看Alex的消息,他没有想到合理的答案,就无厘头地回复了一句: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