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面上的老虎（组诗）

□文／王子俊

纸面上的老虎

前几页，

有人写到，起了争执的

老虎，身在黑夜，

分不清明暗。

还说，老虎潜伏苜蓿草，喘口粗气，会让

那些细微的事物慌乱。

借来十个胆子，

我继续往下翻，老虎有表演，才有锦衣玉食。

第一百零八页，

书页上写着，雅砻江某个开阔的豁口，

虚无中的老虎，嗓音勃发。

最后一页，老虎，激动的

老虎，从纸面上坠下，它摔断了脆骨。

小花园记

咖啡馆和广场之间

有马路，街道和不锈钢隔离带。

还有一片光海。

光是活的，河流一样，但它终不是我的波澜。

当然，

横穿后，就会相遇那处，隐秘的小花园。

是啊，园中花，

图书馆藏书般，有编号，要按季排队。

是啊，

你若想抬头数完繁星，那园中的野菊花

不等人，就下架了。

路边的事物好像个个都怀有悲悯

街两侧，这些隔百十米，

就冒出来的红色消防栓，

它本来是一个孤立事件，但它收藏着大火。

河边，当然少不了，

水泥长亭，生锈的铁长椅，芭茅草枯瘦难看。

它们也用修辞聊天。

再说一说秋夜为何干净，鸟兽绝迹。

河心，烂泥过了人头，

不能缺席的一大群蛙，学习深蹲，一步三摇。

路边的事物好像个个都怀有悲悯，

好像个个心中都暗隐十万藤甲兵。

它们先送我十头山羊，再送我一只老虎。

颛顼传

若水，

是雅砻江，还是安宁河，这不是我能考究的。

此行目的，我是去距县城数里的

白马镇，

找一个前额突出，或后脑勺凸出的人。

过了九月，

水边这几个野惯了，光脚，洗马的黑黝崽，

就躲不过教室了。

稍白的那个，略显惊讶，答道

沿若水，挨家挨户，

翻找了几日，我也就寻到两块黑沁的石枕。

并没发现

一个前啄金、后啄银的颛顼后人。

而在白马，观音岩前，

我看到的大片草地和山水，真的养人。

马桑树叙

这曾经能通天的梯子，怎么说没有，

就没了？

变成小人物，也治不好自己的内伤。

当然，我们偶尔

也会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冰啤，也会不咸不

淡，

怀念起江湾，

或感叹一下峡崖上的那些悬棺。

“对啊，

用马桑干做棺，那得有怎样的上等手艺。”

或说短短数百年，这上得了庙宇的神木，

咋就变成了

易脆、低矮的生活？

“对啊，

砍柴莫砍马桑子，开亲莫开小家子。”

或说，错不了，我们继承了俗语，

这才遍地葱茏，这才有抽了脊骨的矮树林。

雅砻江记

最后，我搬个板凳就过来了，坐在下午的光

阴里，

写这个被误释的雅砻江。

它本来水域广阔，

它一级高过一级的水坝，掐住了江的湍急。

我写到了豹的藏身之处，

它聚敛了

人间的隐疾和遮羞，灰烬和形状。

我写人世的是非曲直，

危石间，苍茫白鸟，低树泊烟。

我写百年前，峰峦逶迤，

夜会比今天静，星会比今天亮。

我还要写江水出沧桑，

差一点，我就按开了祖国的这台中央处理器。

是的，我还要写下雅砻江的方向，

空阔推江流，

它接纳了安宁河，最后被金沙江接纳。

就像我转了好大一个圆圈，

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一个触摸到水性的下午。

机场路

被大片红刺破的，不仅仅是一群鹊的肩胛骨。

被保安营那架

银白小型客机绑架的，也不仅是老鹰的孤寂。

冬日的机场路，满斜坡堆积枯黄。

连半山腰，

一亩变故的荷叶，也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可以肯定地说，

这机场路旁热烈的刺桐花，一定红错了季节。

也可以这样描述，

它如画了句号的河湾，突然间彼此安静。

近处的眼眶里的红，

远处的绝望的蔚蓝，

离机场那么近，似乎不用快递小哥就能搬走。

幻 术

我差一点……就抓住了

这少年般的白鹤，以及它鸣一样的泣。

我差一点就穿过了水中这昏惨惨的树林，

我差一点就掀起了石棺里那知名的遗骨。

费老劲，我查出了他安葬的方位。

他的日记和回忆录，像偏头痛，都有不同

的差错。

一首口口相传的抒情诗，说，

星斗是不真实的，而爱情发出了自己的卷

舌音。

或许历史

黄昏一失事，

雅砻江右岸，那垂于江渚上的红，

就带出了危险的气味。

我曾经如此狂热，爱，这历史的暗火，

它曾经用江水写经。

江，曾经也用草木，去掌控黎明。

其实今天，

还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似乎与我有关，

碣石间小美人，它需要我的赞美。

但我忽略的，往往是最正确的大局。

沿激流而上，

满弯江石，它并不会轻易就融化它的前生。

家 书

儿子今年大学毕业，留在成都，

不回攀枝花了。

他说，写什么信，想唠叨了，就视频吧。

母亲倒是闲，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

都待在米易的观音寺，

忙着吃斋念佛。

她两个月前接见了我，让我认真签了张亲人卡。

我懂那个意思，

如果有一天她在庙里摔了，不准找麻烦。

当然，她也不会有空，听我扯什么家书抵万金。

想了一想，茫茫黑夜，

就这样草拟那么几句，烧给走了十年的父亲。

父亲大人安好：

十年生死两茫茫，你在下面的世界安居，

是否

还一样的苦？钱可够温饱？……

我一使劲，拧开

那瓶放了多年的红岩牌蓝墨水，

才知道瓶中的江河，早已干涸。

平衡术

每天……都有的慌乱，

只起于上午。

比如小人物，他只会死于意外坠落。

比如几度情怀，它将漾向江边任意的石堆。

悬岩上，落云舒卷，

坦坦荡荡，它开始揣摩所谓的意义。

对话空间

书架第七层，

搁着一本喜欢这样叙述的毛边书。

“一条夜宿的青色水蛇，头和身，

停止了晃动。”

“一阵闹哄哄的风暴，各怀心事的远大前程，

扯出了地心的泥泞。”

“一大片的马桑树，

总有些红果浆，泼出虎皮一样的细纹。”

……罕见之夜，风暴尽散，

落下了星辉和月光，而不是陨石。

南山辞

见南山

它身体是阔大的容器

它涌出了渺小的美好事物

见南山

左边，孤月远垂

右边，半塘睡莲寂开，这水袖中的冷脸

整夜心事重重

见南山

遍山种上矢车菊，让它落星一样

满面霜尘

见南山

历史有粉红的躲闪与束缚。一如我

遭遇山中

那只正在练习咬人的豹，它溅了我满脸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