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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火警

2022-10-21王新军

四川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杏子儿女大海

□文/王新军

入秋之后,天气还和夏天一样热,早上短暂的清凉时光,因而显得更加珍贵。屋后的果园里,鸟在这段凉爽的时光中,叽叽喳喳,吵成一片,仿佛在迎接什么。阳光从柴墙中腰处穿过树枝间的缝隙射进来,瞬间将浓雾般的空气戳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它们像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柱子,排列整齐地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变成一簇火苗,最后变为一团升腾的火焰,在眼前轻盈地浮动。最近一些日子,这种相同的景况,曾在吴德贵眼前出现过多次,不过这景况并不显得那么令人厌恶,反而给了他迷蒙而深刻的印象。有时候,这种景象也会出现在院子里,那时候照亮整个院子的,仿佛是一束从远处投来的狭长的光柱,就像高处有一个洞,金色的光亮从那里一泻而下,把院子里开着的一丛大丽花点燃。那一刻,院子当中的小花池,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盆,火光把整个院子照得红彤彤的。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吴德贵都像小鸡看到一条肥虫子一样惊奇,他想把这个奇迹告诉别人,他想告诉他们,他看到了眼前跳动的火焰,这火焰和他早年内心燃烧的那团火一模一样。可当他透过光柱中若隐若现的树影,向它们深处看去的时候,目光又会在一片迷蒙掠过之际清晰起来,那火焰便陡然消失,在他脑海里只留下一粒闪烁的微光。他对它似乎是熟悉的,却又不知道它确切是什么。那一粒闪烁的微光会很快变成一个深渊的底部,继而由模糊而黑暗。每当从这种虚幻的情景中挣扎出来的时候,他都要在心里默默念叨几句,好让自己安静一会儿,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是不是老了,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果园里靠东的一排杏树被完全照亮了,翠绿的叶子上晃动着明亮的反光。立在杏树低下,园子里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沁心的湿意进入胸腔,使他的身体蓦地生出一些凉意。他赶紧把披在身上的外套褂子裹了裹,这时候才发现,两只立在杂草丛中的大脚,已经被露水打了个半湿。入秋之后,早上的露水厚了,几乎到了绊脚即湿的程度。吴德贵有早起的习惯,几十年了,他一直用这种勤劳的习惯打理着一家人的日月。现在的他,已经老了,早起的习惯却坚持得更好了。

杏子已经熟完了,树梢上仅剩的几颗也在这几天悄然落地,最靠近地面枝条上,晚熟的也已经撑持不住,在鸟儿上蹿下跳的嬉闹中,无可奈何地跌离枝头,地上到处是腐烂的杏子。旁边那一排李子树上的李子已经着色发红,梢头上的,已经开始有了早熟的迹象。那几棵苹果树枝条被果子压弯了,他不得不用木棍一根根支撑着。那一树桃子把枝条都挂累了,端午节前后是它们成熟的最佳时间。园子里的梨树有两种,一种早熟的特别甜,一种耐储存的,能放到第二年春天。吴德贵听着鸟鸣,嗅着果园里丰富的味道,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恍惚中老伴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已经去世五年了,但他总觉得她从来不曾离开自己半步。他自然知道老伴早已过世,但他依然要不经意地这么想,仿佛这么一想,老伴就会出现在他旁边。吴德贵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发现手机已经被他的身体焐热了。他从口袋里取出它的时候,竟然有点怕它着凉似的舍不得拿出来。他在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下,这么个塑料疙瘩,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娃娃。他拿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摆弄了一阵,又重新把它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时间还早——刚刚七点,他在园子里慢慢绕了一圈,这时候园子里的树木杂草都是新鲜的,连鸟儿的啁啾声,听上去也是水汪汪的,一切与前一天并无区别,但与昨天又仿佛完全两样,每一个果子分明都长大了一圈。他在一棵杏树下站住了,这是一棵李广杏,在树腰的地方,一根没被剪掉的偏条上,还有一个杏子,好像是被有意遗忘在那里了。绿叶掩映下,它居然顽强地撑到了现在,这让他感到无比惊奇,他下意识地伸手拿出了手机,儿子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挂在树上自己长熟之后,又被夜里的露水一激,早上摘下来,丢进嘴里一咬,啧——那味道真是透进骨头的美。儿子的这个习惯,未必就不会完全地传给孙子。

吴德贵把手机拿在手上,忽然又僵在了那里,现在是孙子吃完早点要去上补习班的时间,孙子马上要进初中了,据说又到了什么关键期。因为这一个一个的关键期,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对孙子说,爷爷想你了。孙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说,我马上拍一张发过去你看。但是他始终没有收到,孙子在电话那头一个劲数落他,爷爷你怎么这么笨呀。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这种老人机根本收不到彩信。当他把接收不到彩信的原因明确地归结为手机的无能时,孙子在那边埋怨他说,爷爷,这年代了你还用那种手机呀,你也太奥特了吧。他心里美滋滋地说,我这个奥特手机,听电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很好使唤哩。孙子在那边说,爷爷,什么奥特手机,我说的是英文,是落后的意思。孙子又说了一阵,吴德贵就完全听不懂了,听不懂他依然觉得十分开心,只要能听到孙子声音,他觉得他的日子就是有滋有味的。

吴德贵拿着手机翻了一阵,儿子的号,大女儿的号,小女儿的号,两个女婿的号,孙子的号,两个外孙女的号……一组组数字依次在他眼前闪烁,他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并不多,联系人一栏也满是用数字标的,加上村医张大夫、乡卫生院胡院长,总共也不到二十个,村里左邻右舍的电话,他大多记在了脑子里,要找谁,默默想一会,就能准确无误地拨过去。可总也没有拨过。村头村尾,就这么几步路,巴不得和谁唠会儿话呢,打电话,完全用不着呀。

阳光渐渐亮起来了,吴德贵踌躇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停在哪个号码上,然后按下绿键。多年来,他一直遵从着没事不给孩子们打电话这个规矩,这是他给自己和老伴儿立下的。放手让娃娃们自己去闯——这是他在儿女们还小的时候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老伴几乎从来没有反对过他。他们夫妇打理着自己的十五亩地和一亩果园,儿女们也个个靠着父母的撑持,有了自己不同的人生。大女儿师范毕业留在酒泉城里一所小学当了老师,两年后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同事,在酒泉城里安了家。小女儿上的是省城的工业学校,学的是财会专业,人还没毕业,就被一家银行招走了,现在已经是个大行一个什么部门经理了。儿子年龄最小,却考了个远在南方的大学,专业是计算机工程啥的,他始终没搞懂。有一次他在电话里问儿子,儿子嫌解释起来太麻烦,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这个专业,说白了就是整天玩电脑的。儿子的这句话让他暗暗思忖了好些时日,整天玩电脑,听起来这好像不是个什么正经的好营生。上一趟大学,四年时间学个玩电脑……他心里总觉得不是个事。他怕儿子走了歪道,就分别在电话中向两个听话的女儿求证,结果当然是被她们好一顿数落。那都是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乡里还没多少人用手机,更没有人用电脑。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很落后。为这事,老伴也曾暗暗取笑他,说他是瞎子摸象,还说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儿女们的事,做父母的始终不能装糊涂,哪怕是不懂,这个淡心也还是要操的。放开手脚让子女们干自己的事业,不等于放任不管。

儿子在大学里摆弄了几年电脑,毕业后闯到了省城。说是在一个产业园和几个年轻人合伙搞什么软件开发项目。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怕给他这个半文盲父亲做解释,临完了这样对他说,总之还是整天整天一伙人凑在一起玩电脑。他放下电话想,儿子这会儿出息了,独个玩着不过瘾,拉一伙人凑在一起玩上了,他为此感到好笑。

这么着,三个孩子都陆续在外面成家立业了,当然,他老两口也是一天一天见老了。老伴去世的那一年,还不满六十五,这在村里并不是一个太大的岁数,说病就病了,病了三个月,说走就走了。儿女们哀伤地聚集在母亲灵床四周的时候,好像在埋怨他们的母亲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把幼小的他们丢在了家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已经离开他们了。老伴去世之前和之后,他在三个儿女跟前都住过些日子,看着孩子们的日子顺心又忙碌地过着,他就放心了。但他始终认为,这样的日子只属于儿女们,所以当他们执意挽留父母的时候,他们老两口总是会在计划离开之前,提前离开。老伴过世这几年,他甚至再也不愿离开村子半步了。儿子的电脑玩出了名堂,买了大房子,一定要接他去省城享福,但他没有答应。儿子转而让两个姐姐做父亲的工作,他却向她们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劝他离开乡村,就不要再来电话——他将把手机扔到庄子南面的疏勒河里去。这对儿女们的确是一种震慑,他们果然灰溜溜地退缩了。儿子又借口孙子想爷爷,让孩子与他通话,他看出了儿子的伎俩,就大声对儿子的儿子诉苦说,城里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车,爷爷碗大的字识不了一斗,去了吓都吓死了,你爸说是让我去享福,其实分明是想要我这条老命哩么。此言一出,儿女们再也不敢提接他进城享福的事了,他的日子这才算消闲下来。

他在园子里转悠着,太阳升高了,偶尔有熟透的果子从枝头上嗵地跌下来,跌到半树腰里,又砸下了另外的几个,于是草地上有时候会嗵——嗵——嗵——连响上三五声,这种景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果子熟了,总是要从枝头上掉下来的,如果无人理睬,腐烂便是它们的宿命。

从杏子开始熟的时候起,他就开始收集起来凉杏干。杏子熟的时候正是学校放假的时候,看着一树树黄灿灿的杏子,他就开始坐在树下给儿子女儿打电话,先是问他们最近工作忙不忙,然后就是一阵家长里短,最后的落脚点,基本是不变的:有没有时间……带孩子回来……杏子熟了……

但得到的回答全是否定的,为吃几个杏子大老远地回一趟老家?孩子的英语班上不上了?钢琴课上不上了?还有奥数呢……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不敢说自己想孙子想孙女了,只要他这话一出口,儿女们马上就会说:想你就到城里来住呀,城里房子早就给你备好着呢。

唉,咋说哩,不是他不喜欢城市,是他习惯不了呀。在城里住上几天,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生病了一样。一旦回到了这座庄户院里,他的身体立刻就恢复了那种清爽的感觉。他把这种奇怪的现象,归结为接地气,他像一棵老树一样,离开了这块临近河水的土地,就会干枯。他不住城里,儿女们也不便强行留他,只是一再交代,让他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必须马上去村卫生室找张大夫。而张大夫那里,儿女们也有许诺——他们的父亲一旦有了村卫生室看不准的病,马上送乡里送县里,所有费用由他们承担,包括张大夫本人的劳务费。后来儿女们怕他有病自己暗暗扛着,就规定即使没有什么毛病,他也必须一月找一次张大夫,做一次量血压听心跳之类的常规检查。有时候他到了时间没有去,儿女们不论哪一个就会马上把电话打过来,他们会像教育他们的孩子一样,用电话把他打发过去。如果这样实在不行,他们还有办法——他们会用电话把张大夫请过来。他知道张大夫出珍一次要收三十块钱的出珍费,虽然这一切都由子女们大包大揽了,用不着他去操心,但他还是觉得这个钱掏得有些冤枉。所以这样一来,他只能乖乖地按时去找胖乎乎的村医张大夫。每次为他量血压测体温的时候,生着一脸短胡茬的张大夫,嘴里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吴叔呀,乡里老人能活成你这个样子,也算把世上的福给享尽喽。时间久了,这话就在村邻中间传开了——他的日子,自然是幸福的了。

晒好的杏干他已经用三个纸箱子装好了,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寄到城里,寄到孙子孙女手里。当他们吃着那金黄的带着太阳和老家味道的杏干时,也会看到他们的爷爷苍老然而甜蜜的笑容吧。

他把那个最后成熟的杏子摘下来,突然觉得儿子还没长大,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下意识地回身将那个金黄的李广杏递过去……他的身后,除了果树和地上的杂草什么也没有,甚至鸟叫声也在刹那间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地将杏子装进上衣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捋了捋,生怕把它弄坏了。

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闷热也喧腾起来。吴德贵习惯性地来到门前的村街上,这个曾经鸡鸣狗叫娃娃闹的沙地村,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安静得很,村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一些人外出了,一些人上地了,小学集中到了乡里,初中高中集中到了县城。虽然村里上大学的娃儿寥寥可数,但只要初中高中上出来,基本也都不回村里来了。村里四十岁以下的人没有几个,年轻人不愿意回来,中年人只要手上稍稍有点儿能耐,譬如能垒个砖头、能抹个墙面、能刷个房子修个围墙打个地坪、会开汽车能修摩托,都到城里谋日月去了。都说种地只能养活人,挖光阴不行,要想过上好日子,光守着一点土地哪里能行哩。他却不这样认为,一个农民不守着土地,不侍候土地,干那些乱七八糟的活路,咋能算是正道哩。再说了,正儿八经把地用心种好了,地也是不会亏人的,一年下来也会把个小院子堆得满满当当。但时势并不因为他的这种认识而改变,村庄的寂寥和冷清,确乎在一日胜似一日。现在的人,对土地没有感情了,他只能这样无声地感叹。

他那十五亩地,早几年就流转给合作社搞规模种植了,只留下了屋后的小果园和一片菜地自己侍弄。当然,这也是儿女们的主意,按他的想法,他是不会这么办的,自己虽然种不动了,但他完全可以在农忙的时候找人帮忙。再者说了,他可以种些容易经管的东西呀。但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一套想法和办法,他只能选择妥协。结果自然是他可以继续按自己的意愿,住在乡下养老,但地必须全部出租,不能再干体力活。好在果园和菜地的日常打理,也够他一个老汉消遣的了。

有时候,吴德贵也会莫名地为自己渐渐逼近的衰老感到愤怒,无端地忍受内心因为对土地的不舍而酿造着的不幸。做一个没有土地的农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他在村街上踱步一般慢慢走着,看似漫无目的,他心里清楚,他要到黄大海家里瞭上一眼。作为村里走得最近的几个同龄人,他和黄大海平常唠扯得多一些。他知道黄大海这些年日子不顺意,最近他身体又不好了,有时候晕,有时候喘。黄大海有二子一女,按说日子应该是不错的,可他的日子却偏不是预想的那样自在,倒是格外苦焦。女儿嫁到了外县一个乡,两个儿子,老二从小外出给人跑车,后来自己有钱了,弄了台大卡车经营着,老大在村里种地。按说有儿子的人,福气不会少呵,可自从两个儿子成了家,黄大海不顺意的日子就来了。儿子婚后要分家另过,那时候老两口还能动弹,不用子女养活,一个家被一分为三,一院房子,老两口住上房,两个儿子东西厢房各占了一边。二儿子在外经营卡车,婚后就把家安在了县城里,自己的那一份房子和地,就转给了在家种地的老大,这也就意味着,老两口养老的事,老大就得拿大头了。老大能吃苦,媳妇人又精明,两口子一边种地,一边经营农用车搞农产品收购,几年下来,日子也过到了人头里,就推倒了东西厢房,在老两口上房前的老宅基上,另起了一套砖混结构的小康房,自己一家住。再后来,大儿子一家也把地租出去,搬到了城里,自己平常跑跑小买卖,媳妇在家经管两个孩子上学,只在偶尔路过的时候,来看看乡下的房子。三年前,黄大海的老伴张兰英得了脑出血,在城里的大医院住了四十多天,命是保住了,可人却瘫在了炕上。这一瘫,就把事情做麻烦了,儿女们各忙各的,都不往老两口跟前来了,里里外外就成了只黄大海一个人。虽然村上给了他低保,可家里有个不断药的瘫痪病人,花销就是个无底洞,地租出去收入少,他就自己一直种着,死活不敢松手。农闲时好说,到了农忙时节,黄大海就是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

吴德贵向西走了五个庄子,来到黄大海的院门前——准确地说是黄大海大儿子的砖房前。院门锁着,门前的水泥地上,零星地散落着柴草和树叶。他知道黄大海老两口住在砖房后面的旧上房里,就从院墙左边的小道道绕过去。在拐角的地方,他叫了一声老黄,没等有人应声,他就径直走了过去。上房门前堆满了去年的玉米秆,另外的一些玉米秆,沿着房子两侧的一排老白杨树码放着,一直排列到后院。后院的后面,堆放着日常要用的树枝麦秸等柴草,看上去凌乱,但又有自己的秩序。

他走到门口,又喊了一声老黄,从蓝色纱网门帘里传出一个女人迷蒙的声音,谁呀,屋里进来。他知道是老黄女人张兰英的声音,就一边说我,老吴呀,一边挑起门帘进了屋。屋里光线有点暗,气味也有点呛人,病恹恹的张兰英躺在左边的炕上,上半身靠着被子依着墙,能从窗子和门里看到屋外,炕沿边摆着一把轮椅。看到老吴进来,张兰英努力将身子动了动,但事实上又没怎么动——动不了。吴德贵把左手拎着的一盒月饼和一袋早熟的梨子放在正对门的方桌上,上房右边四分之一的地方被隔开了,里面是厨房,他将右手拎着的一袋茄辣西红柿,放在厨房门口,又转身来到方桌边,打开红色的纸盒子,取出一块月饼,一边走到炕边往张兰英那只能动的手里递,一边说,娃娃们快递来的月饼,你尝一尝。张兰英虽然身体瘫痪了,但上半身的左半边还有知觉,嘴虽然有点歪,但除了说话有点卡壳,吃东西没啥影响。她接了月饼,神情复杂地端详着,不急着吃,也不说话。末了,又把月饼放在身边的小炕桌上。小炕桌上放着半个寸半厚的锅盔,玻璃杯里的开水,还有一小半。吴德贵站在地上,张兰英示意他坐,他好像没听见,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啥也没有再说。他能说什么呢?那些虚头巴脑的问候和宽慰,那些不着边际的套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他想给炕桌上的杯子里添点热水,提起方桌旁的暖壶,却发现暖壶是空的,就径直进了厨房,点火烧了一锅开水,给张兰英换了一杯热的,又把剩下的装进了暖瓶里。这期间,他又洗了两个梨,放在小炕桌上。吴德贵做完这些的时候,张兰英憋了半天的嘴里,终于咿咿啦啦地说,他吴叔,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老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你给我……买瓶安眠药……行啵?虽然她口齿不清,但吴德贵一字不落都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他也当没听清一样,嗯——嗯——地敷衍两声支应过去。这样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也是老哥们儿黄大海叮嘱他在他上地的时候,帮忙来家里瞭看一眼的根由。黄大海说了,老婆子一心不想活了,一直私底下琢磨着要寻短见呢,一个是嫌自己瘫了,活着也是受罪,二是把老汉拖累得过不上正经日子。可他从没谈嫌过她呀,谁能眼看着和自己过了一辈子的女人寻死啊。好在张兰英自己不能下地走动,只要有人照看一眼,也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人老觉少是肯定的,有时候连续的失眠,也让吴德贵常去光顾村医张大夫的卫生室。那种可以让人安然入睡的白色药片,每次张大夫都不会多给他——不超过六片,而且一再叮嘱他不能多吃,一晚一片,最多不能超过两片,要是吃多了,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每一次,他都会呵呵笑着说,这个我咋会不知道哩。

夏天有一段日子,一连好几天他都沉溺在一种平静的恍惚中,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老房里睡了一夜。老房是早在老伴过世之前一个有闰月的夏天打好的,三个木匠叮叮咣咣忙了九天,两口散发着松木浓香的老房就摆在了院子里。两年后,他又请了匠人把它们画好了……

今年入夏的时候,他亲自为留给自己的那口老房糊好了里衬,又在里衬上裱了一层吉祥的黄绫。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躺在里面试了又试,直到自己认为妥帖了为止。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曾经俯视着老房新鲜的黄绫里衬,想象着在这个浅浅的深渊里,他将度过怎样漫长的岁月。他把它始终同自己那个小院联系在一起,可是每一次它的出现,都会在他心里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内容,他暗中惊叹,自己竟能这样随心所欲地看到自己将后的另一个世界。

吴德贵出门的时候,听见张兰英在后面说,他吴家叔,你还是听娃娃们的话吧,去城里,别把娃娃们的孝心给放凉了……我那三个……真后悔养下他们……

说起子女们这些事,吴德贵总是无话可接,就胡乱支吾两声出门了,再待下去,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样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也许是最好的。人老了,子女们的好与不好,都再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事情。已经出了门,吴德贵又猛然转身进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晚熟的黄灿灿的李广杏,放到炕桌上说,他婶子,这是我园子里最后一个杏子,你尝一尝,你尝一尝。说完重又转身出了门,他突然有种预感,她也许是最后一次吃杏子了。

每过几天,吴德贵都要去自己空荡的后院里看看。那天午睡之后,他又来到后院,鸡舍和羊圈都是空的,这里应该有十几只鸡,再有八九只羊才是对的,但是没有了,整个前院后院加起来,出气的只有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汉。他来到农具库房里,与鸡舍和羊圈相比,这间库房是不算大的,也就五步见方。老犁头、新式犁、耙子、木锨、镢头、榔头、锯子、棕绳……一样样摆放在靠墙的矮木架上,在渺茫中满含希望地等待着,他看着它们,像在注视着一排解甲归田的老兵。房梁上是一个独木吊架,五六把镰刀挂在那里,除了一把他在打理园子的时候用过之外,另外几把,刃口上已经有了一层锈迹,但拂去灰尘,镰柄依然是光滑油亮的。这些都是他的伙伴,他的孩子,他的作品,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曾经在他的手里被赋予了高贵的功用。现在,它们和他一样,都被时间搁置起来了。还有无数的它们,被忽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把一只小木凳放到库房中央,用赞许的目光一遍遍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和伙伴,有时候忍不住,便伸出手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任时间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黄大海是个硬气人,儿女们指望不上,他就索性不靠他们。可毕竟是上了岁数,种地哪样都是出力活,加之现在种地,从种到收好多环节都得用机械,一年下来除掉机械化肥水费这些杂七杂八的开支,也弄不了几个钱。为了增加收入,今年他种了五亩洋葱,早出晚归地做了一个夏天,最近等着浇完最后一个水,就等中秋过后,洋葱贩子来地头验货收葱了。看着黄大海拖着一副老身板忙碌着,他也曾想劝劝他,岁数不饶人啊,别把自己也搞垮了。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个小世界,他也只有为他期盼的忙有所获暗中鼓劲叫好了。

不种地这几年,尤其是夏秋的时候,吴德贵喜欢在傍晚时分,沿着田间道来到自己的地上——地虽然已经租出去了,合同一签好几年,几乎与自己无关了,但他还是喜欢时不时来地畔走一走、看一看。今年地上种着各色的植物花卉,有八瓣梅,有鼠尾草,有马鞭草,有美人草,有太阳花,还有些他都叫不上名字,有的已经结籽,有的依然开得绚丽灿烂。高秋热地,土地绵软丰腴,他喜欢傍晚时分弥漫在田野上的丰盈之气。当然了,有时候他也会选择在早上操几条小路,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绕着大圈子,用目光把村里所有长着庄稼的土地抚摸一遍。偶尔看见有人在绿色的作物间劳作,他也有意地远远避开。面对蓬勃的田野,他像一个无力挥刀冲杀的老军面对旌旗猎猎的战场,除了黯然神伤,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觉得他脚下的每一块地上,都散布着一些丝状的东西,它们潜伏在被青绿覆盖的地面上,只要他经过,它们就会像聚集了魔力精灵,伸出看不见的手,绊住他的身体,那情状又仿佛他身上刹那间生出了无数根须,要扑过去,扎进那一片片香酥的泥土。那时候他的双眼会无端地噙满泪水,嘴里会发出类似身处寒风而不能自禁的啵——啵——声,那声音里有不舍、有茫然、有无措。有时候他又会奇怪地联想到那口气派的棺木、那身老伴去世前两年便为他置办好的青缎面老衣、那座寂静但并不破败的老宅、那一屋解甲的农具……他身边的一切,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模糊的离别,这其中还有一团跳动的火焰,还有晃动着的冰冷的幸福。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使他沉陷在一种恬静的恐惧当中。

和黄大海一样,他也是一把种地的好手,可他已经老了,比黄大海老得更早一些。他知道他的人生终将完结,孩子们也不可能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但他还是愿意自己务作了一生的土地,能继续有人种着,最好由一个过了毛躁之年,摸透了土地脾性的人种着,唯有这样他才放心。他已经想好了,万一要是合作社合同到期打起退堂鼓,他宁愿把一亩地三百元的租金降到象征性的一元,无论如何他的地都是不能荒芜的,土地不能没有自己的主人,主人不能荒芜了自己的土地。有一个好的主人,土地的前景才是光明的。他也曾想着像黄大海一样,用老迈的身体在土地上再拼一把,可他的身体,已经进入了不被别人理解、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境地,他被自己的衰老悄悄折磨着,这种无形的烦恼像潮水一般在他身体里涌动,似乎要淹没他眼前的世界了。他时刻为此感到眩惑,这是一种比衰老更深的病,是身体上的,却在向身体最深处郁结。他感到他的人生,正在向冬天快速逼近。

火灾的那天,吴德贵是被消防车的警笛声从午睡中惊醒的。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消防车的警笛声,他以为是医院的救护车,就在他满心疑惑的时候,急促的滴呜——滴呜——声已经由远而近,穿过正午闷热的空气,在门前的村街上停了下来。那时候,一场干燥的热风正从西面刮过来,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感觉有一股异样的热浪向他扑来,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秸秆的焦煳味。他本能地快步跑出院门,回头的瞬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条粗壮的火龙正从西面人家的后院上腾空而起,一波一波向东面滚动,火头已经烧到了他家后院的围墙上。两辆红色的消防车停在村街上,警笛不断的嘶鸣声中,七八个穿戴整齐的消防员熟练地操作着消防带,冲天的水柱像扇子一样,瞬间在火头上散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成一片。

在两辆消防车高压水枪的压制下,汹涌的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不到半小时,明火基本扑灭,消防员开始进入火场察看暗火,调查灾情。那时候,不断有人赶过来,进入失火人家去帮忙,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在火灾面前,他们既不想袖手旁观,又显得无能为力。也有人胆小,就聚在远处的村街上向这边张望,好在失火的都是后院,前院的住房都没有过火,这样的话,人是相对安全的,损失也相对要小些。

那天吴德贵可真是给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想到有一天大火会烧到他的后院。好在有人看见起火,及时打119报警了,好在消防车及时赶到了,猛烈的火舌只在他的后院墙上舔了几下,就被高压水枪里射出的水柱扑灭了。一同扑灭的,还有他内心不断窜动的惊诧。

不出他所料,火最先是从黄大海家着起的,然后借着风势,一户一户引燃了东面几户人家堆满柴草的后院……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来到村子街上的时候,人们还是感到了莫名诧异。救护车开到黄大海家门前停下了,两名消防员从黄大海儿子小康房后面的火灾灰烬中抬出一个人来。救护车很快又呼啸着离开的时候,人们似乎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刚刚知道自家失火的黄大海,正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从他的洋葱地里往家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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