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船的容积
2022-10-21李新文
◇李新文
夏天的谷物,好像是叫时间给晒黄的,黄得酷似古色古香的宣纸时,一场农事的情节与细节哗然铺展开来。
此时,太阳神高高站着,想也没想,便把一年中最热烈最激情饱满的那部分全然抖落出来,权当送给人间的礼物。竖起耳朵,仿佛听得见浩浩荡荡的泼洒之声。面对如此壮阔的场景,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就连站在溪水岸边的村庄也急急忙忙用箱桶、草帽、箩筐和人影什么的来回应,以尽人间的礼数。
顷刻,你的视线里出现一帧无比生动的影像: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腰身一矮,深吸一口气,将搁在上堂屋的重新刷上桐油的箱桶支起一头,用肩膀扛着,用手逮着,抓实抓牢。这架势,说不出有多崭劲。似乎,从他的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乃至整个肢体都洋溢着不可名状的喜悦与兴奋。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个汉子以同样的办法支起另外一头。瞬间,得了力的均衡。如此这般,好似摆弄一顶迎亲的花轿,又像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船只即将启航。可就在这时,你的耳边突然响起大大咧咧的一嗓子:起——嗨——!声音粗大、激越、雄壮,无拘无束,宛如一个时间节点上抛出的惊叹号。刹那,将为数不少的空气震得晃晃荡荡、东倒西歪。于是,宽展厚实的木器夹带着不少桐油气味拔地而起,应着人们的喊声走向田野,好似某种神秘的抵达。我猜,这个时候的谷物,大约也在渴望箱桶的到来吧。要不然,怎会黄得那么兴高采烈,或用不绝于耳的喧响牵引木器的脚步。
此时此际,风把天高高掀起,显示出超乎寻常的瓦蓝,似要与谷物的黄一比高下。而谷粒,在业已安上木棍、称之为“扮桶”的木器上,在一个接一个的时序里,经了人们的拍打,迫不及待从稻秆的枝丫间挣脱出来,进入宽展的箱桶,仿佛找到某种归属,又像与它们的前半生作个了断。然而剪不断的恰恰是谷粒散发着的光芒——一时间,那些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或不长不短的光儿,纷纷交集、重叠、涌动,抑或跳着奇妙的舞蹈。眨眼工夫,又齐刷刷地涌向空阔的木器,一不小心,成了光的河流。
照实说,我在意的不止这些,更是谷粒从稻秆抵达箱桶的过程。对,是过程——哪怕几秒钟时间,也会瞧见众多的谷子张开腿脚,在木器里跳掷腾挪、扭腰弄姿,把快活的劲儿和不可言状的心情通通展示出来,像是让人们懂得什么叫激情飞扬与心无羁绊,什么叫疯得一塌糊涂……可当你看得入神时,那些精血旺盛的谷粒却“呼”的一下落在桶底了——在各自的位置上吁气吐纳,或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而那个稍纵即逝的过程却如此真实,就好比流星划过长空时留下的痕迹,给人许多想象和启迪。细细打量,泊在箱桶里的谷物各具情态,神色安然——有横着的,竖着的,侧着的,卧着的,站着的,还有不言不语或欲言又止的……林林总总,组成一幅气象万千的图画。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人间的谷子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意蕴——这些缄默不语的谷物,仿佛向人间传达出一种讯息:活着不易。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儿。世上哪一颗谷子没经历过播种、育秧、拔节、含浆、圆梗、扬花、抽穗等诸多过程,没领教过无数次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这些由量变到质变、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演进过程和环节,谁也不比谁少,谁也不比谁轻松,正如人类经历过一番风霜雨雪后。现在,如此之多的谷粒全沉默着,用平静的心态与箱桶对视,用无形之手数着时间的频率……总之,一切显得那么安祥平和,那么从容淡定,就像步入一片空明与了然,又像得了前所未有的顿悟。
热闹的,却是那些与夏天有关的生灵。天空下,一只只蜻蜓盘旋着,像在航拍一季谷物最后的片段,聚焦成难得的镜头;知了把它们的声音释放出来,一股脑儿送给箱桶,算是一种礼节。木器也不客套,照单全收。这节骨眼上,我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像谷子一样躺在箱桶里,就那么静静躺着,该有多好。退一万步,就算闻一下木器散发出的气味也是好的,起码能感觉到一个个桐油分子在我的体内匆匆行走、穿越,甚至我的整个肉身和灵魂与箱桶融为一体,成为这船儿的一部分。可惜我不是谷子,想也白想。倒是一眼望见木器门户大开,迎接各种声音和语言的到来,乃至用它的视觉、听觉、嗅觉等等感知周边生发出的细节与味道。这样一来,以至于我疑心眼下的物件不再是单纯的具象,而像个超大的容器——装着的不单单是谷粒,更有数以万计的阳光、蝉鸣、风、蛙鼓的吟唱以及泥土的气息等,成为无法一眼洞穿的生命场。
一点没错,是生命场。不说别的,仅以其与天地、季节以及衍生出的人事、物事绾在一起的情形来看,便构成一种慑人心魂的大象。往小里讲,至少,你会发现状若船儿的木器与不远处的溪水形成恰到好处的呼应。
对,是呼应。此时的溪水在天空下兀自地流,流得那么从容。就在两个汉子抬着一身泥渍的空桶抵达溪畔时,溪水抢先一步将木器的身子骨映入其中,纳入自己的疆图。当然,一同映入的还有人——笨重的家伙什一落地,那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即刻敞开嘴巴大口喘气,接着顺手取下草帽扇了几下凉风,大声朝我嘟囔:细毛呃,快去拿桶子,快点,快点……一连串的动作与神情连同箱桶一道映入溪水,有着画儿般的质感。其时,我飞也似的穿过田埂,奔向厨房,一手逮上木桶后,又飞也似的跑回来。那大声叫嚷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爹。他一手接过木桶后,风忙火急去溪里打水,“啪”的一声,激起不少波浪。波浪像通人性似的,立刻一层一层地排开,直抵人的心海和分分秒秒的时间。转眼,爹使劲将木桶一舀,随后一点一点抬高,罩着箱桶倾泻而下。瞬息间,排山倒海的水汁在箱桶上迅速铺开。一下子,将污黑的泥渍和不少渣屑冲出老远。不片刻工夫,整个箱体部位容光焕发,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亮晶晶的,湿漉漉的,多得无法用数字计算。让你骤然觉得这世上的箱桶好像从降临人间的第一刻起,注定与溪水有着不可思议的关联。也或许,天地五行中的“木”与“水”本就相融相济、密不可分。然而无论怎么冲怎么洗,也冲洗不去那些泥土的芳香、谷物的气味,一个个日子的味道,好似长进木器的内心。
被移到苦楝树下的箱桶更像是一个大大的容器——赤裸着的躯体上不光水汽充盈,还接纳着无数的树叶影儿以及从叶片中筛下的光斑。风一吹,光移影动,像是把天地间的虚实,浓淡,明暗,徐疾,已知与未知等等一一收纳其中,成为不可多得的视图。偏偏这个时候,爹诡秘一笑,并朝我嘎嘣一句:“箱桶也是个人嘞,你善待它,它就善待你。否则,让你好看……”这话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经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把耳朵贴上去,想听听箱桶是否同我一样在呼吸。可听了好一阵,进入耳朵的除了风声,啥也没有。就在我一顿胡思乱想时,箱桶也把它的耳朵拉得老长,似在聆听地坪上摊开的谷子发出的欢乐以及女人赶鸡鸟的声音。说不准,还听见汉子们吆五喝六的斗酒声吧。
酒,摆在堂屋正中的饭桌上,是谷酒,用一只瓦坛装着。一瞬,被人“哗啦啦”倒出来,仅一个回合,几只瓷花碗便满了。一人一碗,敞开喉咙喝。几碗下肚,火苗子在身上蹿。我觉得,一如我爹的庄户汉子,最应该敬一碗的当是箱桶。想想看,如果没有它的参与,一个村庄的生命图景将失去多少色彩。
双抢过后,箱桶无一例外拿去木棍,被扯上木楼,装谷。往往,一个家有了满满一桶谷子,啥也不愁了——将谷物辗成米粒,就能做出可口的饭食,云雾一般的香气浸透人的五脏六腑,有着说不出的舒坦。用谷子酿酒,一碗接一碗地喝,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这些是不是上天的恩赐?我不知道。只听说上帝创造人类后,得有五谷,于是有了五谷。依此类推,是不是还要有与谷物密不可分的箱桶呢?
左看右看,我家的箱桶显得那么宽大、结实,类似于血肉丰满的生命体。远远打量,又像一个写在时间图谱上的“口”字。这么一来,我不得不相信这物器是冲着我们的肚皮而降临人间的。否则,哪有“民以食为天”一说?很长时间,一到夜里,躺在氤氲缭绕的谷物气味里,我的呼吸格外匀畅,倍感源源不断的谷子清香从木楼上的箱桶出发,而后流水般渗入我的身体,乃至从头到脚处于生长状态。睡梦中,恍然听见全身的毛孔全然张开,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脚下长出发达的根系,体内在拔节、扬花、含浆、抽穗、圆梗……从上至下,与一蔸禾稼所拥有的状态毫无二致。
尽管只是幻觉,却让人感到格外真实。
我家的箱桶经常搁在木楼上,履行着应尽的职责,营构一个家的温暖。只有等到收刈时节,爹才把它放下来,而后移至地坪。
地坪上是光的世界——一眼望去,数以万计的阳光颗粒纷纷泼洒,游走,跳跃,飞扬,构成与人类息息相关的生命体系。一晃眼,爹从溪边打来一桶清水,随即用一块浸湿的抹布贴着箱桶抹洗开来。一不留神,他的身子被木物的反光统统遮蔽。这期间,我清楚看见不少折射而来的光芒在他的手臂和眼、鼻、耳、嘴、汗毛之上欢快流动,疑是一群涌动着的生命符码。由此,我更加坚信世上的阳光与箱桶之间有着极为隐秘的联系。往深里想,貌似船儿的箱桶何尝不是冲着阳光和阳光之下的谷子应运而生的呢?冷不防,爹跑到屋里拎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装有桐油的小木桶,然后挨着箱桶蹲下,打理一个重要环节:刷桐油——从里到外,一遍一遍地刷,紧锣密鼓地刷,不多不少,三层。倏忽间,三寸长的木刷随着晃动的手臂在箱桶之上密密行走,有着不置可否的细致。一晃一晃的节奏里,似乎将阳光、时间一并融入其中,成为罕见的人间镜像。我猜,父亲在摆弄毛刷的同时,兴许还默默祈愿着什么吧。譬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确切地说,这当口,我似乎看见一个又一个桐油分子正沿着他的愿想迈开脚步,抵达预期的目标。刷完桐油,父亲一屁股坐到大门口的椅子上,顺手操起一根丈长的竹竿赶鸡——生怕那些捣蛋的家伙糟踏他的宝贝。万没想就在此时,一只不知死活的公鸡直蹬蹬地跑来,翅膀一宕,跳上箱桶,准备来个大势挞伐。可没等它醒过神,便被爹一个冲锋吓得魂不附体、东倒西歪。吓一下也没什么,他倒好,嘴巴一张抛出一串恶狠狠的咒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骂声轰轰烈烈,像一群射出的子弹。鸡不敌,“噗”的一声掠上屋顶,差点魂飞魄散。显而易见,它不知地坪上的箱桶准备又一次出发,开始新一轮的生命书写。
日子仿佛在箱桶里起承转合、层层相叠,默写着源远流长的农耕文化,成为谁也无法否认的生命母题。
很快,箱桶回到木楼上,继续着装谷的使命。爹说,世上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一只箱桶。这话有点高深莫测,一时半会儿我理解不透。说这话时,秋天正一步步朝他走来。这时候,他把地坪上晒干的谷子一担担挑进厢房,围了一大片。随后架着梯子爬上木楼,要我在下边用钩子将筐绳钩着,而他站在楼板上铆足力气把箩筐一截一截地往上拉,拉一下,高出一寸,又一下,再高出一寸……这情形,宛如拉着一个季节在往上升。我无法掂量出季节的重量,更不知高处的箱桶面对这些情景有何感触,却分明看见爹“嘿”的一声把重邦邦的箩筐移到木板,随即双手一搂挪至箱桶,然后奋力一掀,这么个动作,让谷子的流动声急速传播开来,一下布满整个木器的空间。我亲眼看见一粒粒汗珠从爹的额头滑下来,马上呈直线掉进箱桶,一晃,不见了。这样子,到底是在丈量人与木器之间的距离,还是箱桶像个巨大的磁场,将许多东西一一容纳?自然,有零星的汗水从高处落下,打在我的脸上,骤然洇湿一块。滴到嘴里的呢,却咸咸的,用舌头一卷,又涩又苦。这些垂直而下的汗水,何尝不是一场农活派生出的细节。说得具体些,更像是朝着一只箱桶所拥有的时间在滴,滴成连续不断的状态。
一到年关腊月,爹准会爬到木楼上,用草把儿将箱桶的外围擦得干干净净,哪怕丁点儿空当也不放过。我不知这是一个农人对一只木器怀有化入心魂的情结,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他在摆弄这些活儿时,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平和、自在、舒坦,并夹杂着几分惬意与满足。很显然,不谙悉农事的人是无法领会其中的妙处的。可要紧的是,他干完活儿后,把身体支在一个小木凳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望着箱桶发呆。我猜这一刻,满载谷子的家伙什定然在他眼前呈十倍百倍放大开来,恍惚间,这物件不单成为盛满人间粮食的船只,更像是不可或缺的生命载体——将人间的憧憬、希冀、幸福和荣光等等全然容纳其间,向着生命的彼岸行驶。此刻人与盛满谷物的箱桶相互打量,本就是一首充满图腾意味的诗。
出乎意料,有那么一个夜晚,爹神神秘秘告诉我:到装满谷子的箱桶上躺一躺,能治疾病。治病?他说是的。其时他说得认认真真,仿佛不掺半点水分。而我对这说辞多少有些怀疑,甚至以为他在瞎说。谁知,他非但一闪身爬了上去,还一睡大半年。起先看不出,时间一长,竟把他的风湿老毛病治好了。这事太玄。若果真是这样,世上还有什么疾病治愈不了呢?由此及彼,想那漂泊在外的游子,不妨回到生身的故土,最好在木楼之上盛满谷子的箱桶上躺一会儿,哪怕闻一下谷粒的气味和木物散发出的气息,一颗心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安顿,甚而抵达无极。
就我来说,箱桶的意义远不止这些。记得有一年春上发大水,转眼之间茫茫一片白,仿佛把远远近近的稻田、沟渠、溪水、田埂一并归入滚滚滔滔的范围。放学的途中,我挽着裤脚探路而行,不料脚下一滑,掉进深处。其时,浑浊的水一浪一浪掀过来,比波澜起伏的稻浪还要壮阔,一下呛得我晕头转向,魂不附体。那阵势我从没见过,害怕到不行,甚至每块肌肉组织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可到后来,不知怎么连恐惧也没有了,只剩一股超常的舒坦自脑海升起,随后传向每一处经络,遍及全身。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美妙的仙乐从不可知的方向传来,将人带入梦幻之境。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太美了,美得就像太阳落水时的宁静超然,恍惚一切的一切了然通达,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也许,这是死亡前夕妙不可言的幸福感吧。彼时,正当我迷迷糊糊靠近死亡的边缘,岂料,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一阵疼痛,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睁眼一瞅,竟是只箱桶,踏浪而行的箱桶。那一刻,我啥也没想,用手奋力一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像是一脚踏进阳光充足的生生之门。然而就在我浑身精湿爬上岸时,那只船儿般的木物却漂出很远,一晃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