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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匆 情谊永恒

2022-10-21□璟

北极光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爷电话爸爸

□璟 琛

晚上,我拨通手机,让父亲与上海的聂大爷视频连线,五年未见面的他们终于看到了对方。之前,聂大爷一直病重,他们只能通个电话,听听对方的声音,总觉得有些遗憾。

父亲拿着电话的手不停地抖,对着屏幕里的聂大爷说:“我可想让你吃我做的饭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啊?”

话语中,是无限的牵挂和思念……

父亲与聂大爷相识于五十多年前。

聂大爷的老家在上海,就读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因为品学兼优,留校当了教师。文革期间,他作为“臭老九”下放到父亲所在的工厂,给当工人的爸爸当起了“助手”。聂大爷生活上与妻子分居两地,无人照顾,精神上被打压,心情压抑,独在异乡,很是凄凉。

父亲遇到聂大爷,如获至宝。能够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这么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他深感荣幸。同时,对于这些被批斗的知识分子又非常同情。他想不明白,像聂大爷这么优秀的人,怎么能给他这个“大老粗”打下手。

父亲16岁进厂当工人。小时候跟着爷爷做小生意,只有小学毕业。读书少,没有文化,是他一生的遗憾。他不吸烟不喝酒,也不会打扑克打麻将,只会顾家。工厂离家不远,午休时间,他每天都踦着自行车跑回家,给一家老小做饭。

他有时间就自学钻研技术,经过严格的考核,晋升为技师,由工人身份转为干部。全厂两千多人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他手到病除。尤其是聂大爷到来后,父亲还给厂里那些工程师和技术员讲课,这是他一生的荣耀。

这份荣耀,当然与聂大爷有关。

父亲在厂里搞技术革新,每取得一点进步,都得到聂大爷的指点与鼓励。他说爸爸头脑聪明,热爱学习,可惜没有条件念书,不然会比他还优秀。父亲觉得自己成了千里马,终于被伯乐看中,钻研技术的劲头更足了。

聂大爷周末多半会来我家里做客。爸爸给他做美食,妈妈承包了他的脏衣服。远隔千里,我们在异乡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

他让我们全家见识了什么是文化与教养。他带着眼镜,皮肤白净,举止言谈,温文而雅,从不高声讲话。他博学多识,博文强记,天文地理,无所不晓,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我们家那个可怜的小书架,因为他的到来变得丰满起来,滋养着我们全家人的心灵。聂大爷一来,我们姐妹三个就央求他陪我们看小人儿书,给我们讲三国,讲孙悟空。讲到关键处,他就会说且听下回分解,我们就盼望着他下次早些来。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聂大爷从上海打来的电话,说我父亲正在家附近的小医院点滴,听父亲介绍症状,他感觉病情很严重,让我尽快带老人去大医院诊断。我的心猛地缩紧,深感羞愧:父亲居然给千里之外的聂大爷打电话,却没有告诉我。来不及想太多,我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父亲去市医大一院找专家诊断。果然,父亲得了脑出血,幸好发现及时,手术效果很好,我们全家人都很庆幸。

父亲手术后第三天,就拿起手机打电话。

我说:“爸,你要少说话,伤口怕震动。”

他不理睬我,继续打。

我说:“你打给谁,我替你打。”

我以为他准是打给妈妈要放大镜,他想看报纸。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对着电话:

“你好啊,聂老师你好啊。”

天啊!我竟然完全忘记了给聂大爷回电话。他之前在电话里嘱咐我,一定告诉他我父亲手术的结果。

父亲激动地对着电话:“手术很成功,托你的福,我活的好着呢,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父亲84岁,聂大爷86岁,这个世界的声音在他们那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加上爸爸手术后气力不足,他的声音不断提高,对方似乎还是听不清楚。

我吓得连忙抢过手机:“爸你刀口太危险了,我替你说。”

爸爸抢过电话:“我就要自己说。”

我抵不过他的任性,又为他的伤口担忧。

也难怪父亲任性。

当年他得到了聂大爷太多的赞扬,他太骄傲了。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厨艺就远近闻名。一条大鱼可以三吃:熘鱼片、烧鱼段、炖鱼汤,全家人吃得喷喷香。他做的拨丝地瓜,拉出的丝晶莹绵长,我们欢呼一般地大叫着,舍不得放到嘴里。

当然,这些美好的食物不是经常可以吃到,多半要等到聂大爷来家里共享。他兴致很高地品尝着东北菜的风味,不停地夸奖着爸爸。他也会让妻子从上海寄来腌制的腊肉。爸爸拿腊肉太金贵了,只用一点点给我们做面条卤儿,满屋里就会弥漫着那种岁月沉积的浓郁的香醇,越品越香,越难忘。

只可惜,人吃得太精致,就不会长得太壮实。我们姐妹各个清秀苗条,母亲担心我们长大不能做家务活,聂大爷却很欣赏,他说我们姐仨像极了江南女子,女孩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聂大爷有一个照相机,他时常带着我们到松花江边去拍照。在那个年代,很多人的童年只有照相馆里拍的一两张照片。照相机绝对是个稀罕物。聂大爷给我们拍的那些照片,成了我幸福童年的物证。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小伙伴们那艳羡的目光,如同相机镜头一样,把我的童年照亮。

聂大爷接了父亲脑出血手术后的电话,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告诉爸爸,不要再打电话,大声说话会影响伤口康复。我听着他的声音依然如故,带着江南人的温和与细腻,带着他陪伴我度过的童年的温度。他好像就在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柔声细语,而不是像爸爸那样粗声大嗓。

我要上学的时候,还不认识钟表。这让父亲很不开心。他就拿过一个旧钟表,不停地移动三个表针的位置,让我回答时间。我由于过度紧张,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胡乱地说着含糊不清的答案。

我的错误终于让他的巴掌落到了我的肩上。

聂大爷来我家,看到了此情此景。他心疼地看着我,责怪爸爸说,你怎么可以动手打孩子,特别是女孩子,认识钟表根本不用学,长大了自然就会了。此后,爸爸再没有提起钟表的事。

家里有个爱尿床的孩子,更是让父亲不能容忍,他觉得很丢人。并且坚定地认为,是我的懒散与迟钝所致。夜里梦游中的我,时常会被他的巴掌激醒。

母亲偷偷将此事告诉了聂大爷。他很郑重地跟爸妈谈话:这很可能是一种疾病,必须找医生。他又帮助找了中医给我针灸按摩,进行多方面的治疗,我才终于摆脱了那个附身已久的恶魔。

后来,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爸爸站在我旁边很久不说话,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很想有个像你聂大爷这样的爸爸?”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在没等我回答,他就转身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妈妈告诉我,聂大爷是书香门第,名门之后,曾国藩是他家的先祖,他的奶奶结婚,宋美龄做的伴娘。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曾国藩和宋美龄是何许人,但看妈妈的表情,只感觉他的身世很不简单。后来,聂大爷的妻子来我家做客,她就像老上海电影里的大小姐,五官秀美,话音绵软,笑起来有几分娇羞。我们只顾好奇地看着她,呆呆地张着嘴巴,忘记了吃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叫他聂大爷,直接叫他大爷。省去了一个姓,亲近了十万分。

父亲没有兄弟,我们的大爷——就是爸爸的亲哥哥。

我小学毕业时,大爷终于平反,恢复了名誉。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回上海探亲的次数也多了,来我们家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爸爸由衷地为他高兴,又有点失落。有时候,约好的时间大爷也会爽约,爸爸就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大学校园他的住处,大爷自然是感激不尽。

我上初三那年,大爷结束了十年的两地分居,调回上海工作,终于可以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

大爷与我们家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不能时常见到大爷,父亲就把他挂在嘴边,不管说起什么事情,总要提到大爷。

高考那年,父亲每天晚上都给我削好苹果皮,端来洗脚水,让家人说话放低声音。我吃着苹果,泡着脚,漫不经心地看着书。没过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趁他不注意钻进了被窝。

在半梦半醒之中,我都能听到他向我咆哮。

他与我郑重地谈话,就像当年在我的问题上,大爷与他谈话一样:

“你要是蹦着高儿都够不着,爸也不难为你,可你一翘脚就够着了,为什么连翘脚的力气都不肯出,难道,你不想成为你大爷那样的人吗?”

我终于翘着脚走进了大学,虽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也足够爸爸在亲友面前骄傲,他自然不会忘记打电话向大爷汇报。

每次跟大爷通过电话,爸爸也会向我汇报。大爷当上了上海铁道学院的室主任,大爷的妻子做了主任医师,女儿在美国读博,儿子在一家外企工作。

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有时也邀请爸妈来尝尝我的厨艺。父亲不听我的劝说,照例带来了他做的地三鲜。母亲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父亲只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母亲说:“你的女儿要超过你喽。”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吃着自己的地三鲜,不停地说:“这茄子过油,我是加了糊的,一点儿都不油腻,比肉还好吃呢。你大爷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个菜他最爱吃,说我做的比那些上海的大馆子都好。”

有一天,我兴冲冲地回家,告诉爸爸我提职的消息。他没有回声,妈妈向我摆摆手,我一看,爸爸正在擦眼泪。

妈妈轻声说:“你大爷家出事了。”

我的心紧张起来。

妈妈接着说:“你大爷的儿子得了脑瘤,走了,才32岁。”

我的心一阵疼痛。

父亲红着眼睛:“老天爷对你大爷太残忍了,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我说:“爸,大爷很伤心,他一定不想见人。”

爸爸说:“可我惦记他呀。”

在我的一再说服下,父亲终于放弃了去上海的念头。

我也不让爸爸给大爷打电话。告诉他伤痛总要自己抚平,别人的安慰有时是种打扰,可爸爸偏是不听。大爷接了电话,简单说几句就放下了。爸爸更是担心:

“他会不会生病了?”

有一次,我生气地跟爸爸大喊:“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别再打扰别人的生活了。”

爸爸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他找出大爷一家四口的合影,端详着,掉下了眼泪。半年后,大爷主动打来电话,冷静而克制地讲述了安排儿子后事的经过,告诉爸爸他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提醒我们不要过度工作,他的儿子就是过劳而死。

转眼又是几年。

爸爸和大爷都退休了,他们的通话又多起来。兄弟俩都在发挥余热,大爷继续做他的教授,到处讲课,父亲在大爷当年工作过的哈尔滨工业大学科技园里,与教授和博士生一起研制机器人。期间,园区的另一个教授欣赏他的技术与责任心,爸爸还跳槽一次。75岁那年,他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当然,这一切爸爸都一一向大爷做了汇报。

他是多么渴望能见见大爷啊。

爸爸终于把大爷盼回来了。

大爷回到哈尔滨工业大学讲课。我和父亲也来到讲堂,等着跟大爷吃饭。因为只能停留一天,大爷没有时间到我们家里做客。

大爷的演讲不时得到听众的掌声。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爷,又看看目不转睛的我,说道:“你要是有个这样的爸爸该多好啊!”

我不大相信地看着他:“爸你说啥?”

他怔了一下,又摇摇头:“没说啥,我说他讲课真好。”

大约又过了半年光景。

有一天,爸爸给我打电话,语气里透着异常的兴奋:“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猜都猜不着。”

当时,我正遇上工作不顺心,哪里有心思猜,便催促他快说。爸爸说:“你大爷请我跟你妈去上海啦。”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没想到大爷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也跟爸爸一起兴奋,同时又有几分担心,毕竟已经是这把年纪的人。但我又怎么好打消他的热情,还有大爷的热情。

爸妈到上海后,大爷打来电话,让我放心,说老哥俩去早市买了一条大鱼,爸爸做了个鱼宴,还是一鱼三吃。大爷终于又品尝到久违的亲情的味道了。

接下来,他们的人生出现了接连不断的劫难。父亲79岁那年得了胃癌,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大爷81岁那年做了两次心脏手术,每一次都是劫后余生。加上三年前父亲的脑出血手术,他们在手术后的第一个电话,都是打给千里之外的兄弟,报个平安。

爸爸老了。大爷更老了。

大爷从上海给爸爸寄来了电视机和手机。他说:电视机一定要用挂式的,老年人才好看,手机是他用过的品牌,爸爸用着才好用。于是,父亲把原来的电视机和手机丢弃在角落里。

看着电视机,就是看着大爷。

打着电话,了却兄弟间的牵挂。

父亲与大爷通完了视频电话,我带着父亲在小区里散步。

他已步履蹒跚。我不由得上前,拉着他的手,从未感觉这般温柔。想来成年后,我还从未拉过父亲的手。我假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父亲,他有一丝不自在,又有一丝享受。

“想你大爷了。”轻风吹过,父亲淡淡地说。

我耳边再次想起视频通话,爸爸对大爷说的话:我可想让你吃我做的饭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啊?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爸爸:“我陪你去上海看看大爷?”

他怔怔地看着我,摇摇头。

那个视频电话里,我不知道父亲的话,大爷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大爷的话,父亲听懂了没有。父亲纵然任性,那个几十年绵延不绝的温暖的声音,也终将渐渐远去。

月明星稀。

前面的路,已然看到尽头,我们拐向另一个路口。

我牵着父亲的手,走过这人世间的不如意,带着今生今世的美好,来生,与大爷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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