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巢(外一篇)
2022-10-21□秦勇
□秦 勇
我的老家小河东村坐落在乌裕尔河东岸,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子里有一撮70年代盖的两间土坯房。近几年,土房盖上新铺了彩钢瓦,就像给老房子戴上了一顶蓝色的帽子;周围的土墙也围了一层带有图案的铁皮,就像穿了一身花裙子。老房子就这样打扮了一番,既防风又遮雨。打扮得再漂亮,屋子里还是挂满了岁月的沧桑,这就是我年青时呆过的家啊!母亲一直守护这撮老房子,去年母亲永远地离开了,老房子像失去亲人似的站在那儿默默无语。
我曾经多次回老家接母亲到县城和我一起住楼房,一次次都被母亲拒绝了。母亲一生为人热情、忠厚、善良,还善于帮助别人,谁家有事找到她,她都是有求必应。母亲家是村里老年人最愿意去的地方,被称作老年人的“俱乐部”。我每次回家看望母亲,都能遇见很多老人陪着母亲唠家常,有时南北两铺大炕都坐得满满的。
2021年12月初,我又一次回家看望母亲,只见到母亲一人坐在炕上。屋子里觉得冷冷清清的,母亲见到我格外亲切,非让我挨着她坐下不可,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总回来,跑那么远的路,不花钱啊?能省就省点,我身体挺好的不用惦记。母亲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说话干净利落,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86岁的老人。我和母亲说,屋子有点凉了啊!母亲开口便说,前几天后院你潘婶没了,在这之前你二婶先走的。母亲掰掰手指头数了数又和我说,今年到现在咱们村已经走了九位老人了,来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说能不凉吗?还和我开玩笑地说,快轮到我了。我责怪母亲,你说什么呢?你身体这么好,活到一百岁是没问题的啊!
我再次劝母亲和我一起到县城生活,母亲晃晃头说,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只要我能干得动,就陪伴这个老屋了,还加重语气和我说,家乡的每寸土地都和我有感情啊!母亲还嘱咐我,我真的走了,这房子就给你大侄子吧!这些年小两口没少照顾我啊!大侄子是我二弟弟的大儿子,和母亲住东西院。我三弟弟和我二妹妹也都在村里居住,离母亲家也都很近,平时都能照看着母亲,不然我非把母亲接到县城不可。
12月14日早,天还没有亮,手机的铃声把我叫醒了,打开手机一看,是二妹妹打来的。妹妹说,母亲身体不好,肚子疼,吃饭就吐啊!母亲身体一直很好,怎么突然病了?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急得我从床上立刻坐了起来,我和妹妹说,我马上开车去接母亲。小河东村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从县城开车到小河东村需要40多分钟。侄子知道情况后急忙开车把母亲拉到县里,我和他们一起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
母亲脸色有点苍白,眼中还带着好多血丝,嘴唇干燥的都裂出了口子,没有一点精神头。经过全面检查,医生诊断是肠梗堵,需要住院治疗。县里的疫情防护很严,凡是住院的患者和陪护人员都必须做核酸检测,陪护人员只限一人。按理说二妹妹陪护母亲是最合适的了,可二妹妹很少进县城,一到医院就发懵,只能我陪护了。母亲很快住上了院,护士先给母亲灌了肠,又给母亲用上了药,母亲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老人家因肠梗堵发作引起了心脏骤停,母亲躺在病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病房里很静,病房外也很静,似乎都读懂了母亲,怕把母亲惊醒似的。我呆呆地站在母亲身旁守护着,紧紧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恨不得把母亲的手马上捂热,让母亲快快地醒过来。母亲去世后和父亲合葬,看到父亲的坟墓,让我思绪万千,想起父亲在世时曾经领着我到乌裕尔河湿地割芦苇,把唯一的一个水裤给我穿上,他自己卷着裤子光着腿泡在水里;又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坐在炕头上,点着煤油灯给我们做衣服时的情景;还想起80年代我考上师范学校,母亲再三嘱咐我到学校要好好学习,用心读书,给咱们村和老秦家争光啊!这一件件往事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在扎我的心啊!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父母活着时一生为我们操劳,但愿父母在九泉之下能安安心心地生活着。母亲去世一百天,我回到了小河东村,看到母亲曾经居住的老屋,像一位老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它哪知道再也见不到朝夕陪伴它的母亲了。房顶上的一层积雪,在阳光和春风的抚摸下,渐渐地融化了,雪水从房檐上滴落下来,那是悲伤的泪啊!
走进老屋,南北两铺大炕都空空的,一些母亲用过的老物件,仍然在原来的位置摆放着,上边似乎能看得到母亲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它们也在祈盼着,希望主人能早日回来和它们一起生活啊!按着家乡的风俗,老人去一百天,直近亲属有的是要来的,最后送亲人一程。没多长时间,村子里的大舅、四叔、六叔等都先后来了,共十几个亲人,围着地上的大圆桌坐得满满登登。
大舅今年80岁了,他用眼睛环视一下老屋的屋顶和我们说,这房子已经50多岁了,盖的时候,整个木匠活都是我做的,房子的檩木都是八米长的电柱,都是通檩,四脚落地,就是房墙塌了,房盖也不会落地的,房墙都是土坯的,不透风暖和啊。我和大舅说,我几次接母亲到县城和我一起住楼房,可她老人家就说住这个房子舒适、顺心。大舅用肯定的语气和我说,你母亲在这老房子住习惯了。坐在大舅旁边的四叔接过话说,我总觉得住自己的房子心里踏实。四叔有两个儿子,都先后考上了大学,成家后都在北京上班,去年老两口被二儿子接到北京,住了几个月,不知什么原因又回来了。我问四叔,北京是祖国的首都,那里的环境优美,儿子家生活条件又好,你怎么又回来了?四叔说,环境再美也没有家乡美,到那个地方我呆着不习惯,俗话说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家的老窝啊!
三弟弟今年61岁,在我们哥几个当中,他是最能干的,村里人都称他是“拼命三郎”。我劝弟弟,年龄越来越大了,到儿子那儿去或到姑娘那去都比你自己单过强啊!他很果断地和我说,哪儿也不去,我走了这房子就得空着,承包地就得转包出去,到人家就得干呆啊!我现在养了10几头肉牛,还种了40多亩地,一年能收入五六万元啊!听了这个数字让我很惊喜,都60多数的人了,一个人养那么多肉牛,种那么多地,一年能收入那么多钱,比年轻的小伙子还能干啊。
我和弟弟说,悠着点干,别累坏了身体,有健康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本钱,没有好的身体有什么都没用啊!
现在小河东村在家种地的不是年轻人了,土地承包后出生的年轻人,他们都没有承包地,有的成家后父母分给他们点地,没有承包地只能出去打工了。出去打工把孩子和地都留给父母,父母不但经营承包地,还要承担看护孙子孙女的任务。在饭桌上,围绕生活的话题大家越聊越动情,越唠越思念母亲。
人老了,总要有个呆的地方,去养老院,去幸福大院,去儿女家,或守着自己的老巢,无论到哪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守住健康。
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走完了她最后的人生路。可母亲居住的老房子还在,像一位老人守护着家乡那片深情的土地。
扎根记忆里的镐头荒
母亲家的仓房里还存放着一把片镐,这是父亲在世时常用的生产工具。过去父亲就是用这把镐种地,镐头磨得流光铮亮。现在它已被机械化生产工具所代替,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可母亲还是把它存放在仓房里,像一个退伍的战士,轻易不出征了。由于长时间不用,表面锈迹斑斑。母亲说,这把镐可是咱们家的功臣啊!看到它就想起了父亲,就想起那片镐头荒。
70年代初,正是大集体时代。我们村叫东方红大队(后改名小河东村),坐落在乌裕尔河东岸,下设四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都安排一个劳力打鱼。我们家是在第一生产小队,父亲就是队里打鱼的。那时我们家八口人,姊妹六个我是老大,都在学校读书。母亲身体不好,常年有病,只能在家里忙家务,只有父亲一个人在队里干活。父亲打鱼是最棒的,每天打的鱼都比别人家多,队里给父亲的工分也多,别的劳动力一年能挣四千多工分,父亲能挣五千多。由于家庭人口多,只靠父亲一个人养活全家,每年秋后算账,挣的工分都不够领口粮的,年年欠生产队的钱,成了队里有名的“胀肚户”(欠生产队钱)。
有一年收成不好,生产队年终分红,每10分合人民币只有六角钱,父亲挣的工分领完口粮,还欠生产队200多元,那年口粮分的也少,母亲省吃俭用,有时一天都吃两顿稀饭,还是接续不上,不到新粮下来,米袋子就空空的了。母亲没办法就到亲戚朋友家去借,有时也找队长求助,生产队一次只借给百十来斤粮,到秋后分新粮时把借的粮直接就扣下了。每年分的口粮是有数的,好年景,一个劳动力能领回口粮五百斤左右,学生是按年龄段分口粮,一个人能分二三百斤,都是带壳的毛粮。我们家由于劳动力少,粮食分的就少,年年不够吃,只靠多吃一些蔬菜和野菜维持生活。
父亲在生产队打鱼,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了,不到中午就挑着扁担,一边挂着一网兜鱼回来了,一天能得几十斤,有时能得上百斤。父亲早去早归,就是早早地把鱼打回来,趁鱼活着好卖,不然时间长了鱼会死的。父亲上午下河套打鱼,下午有时在家编花篮(竹子花篮捕鱼的工具),有时到河套去下花篮。
父亲虽然是队里打鱼的,可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往家买一顿鱼吃,那个年代社员们买鱼是不用花现钱的,记上账就可以了,等到秋后分红时一起算账。父亲知道自己家年年“胀肚”,吃一顿鱼就要多欠生产队的钱啊!
全家人一天天吃不饱,孩子一个个黄皮拉瘦的,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一天他和母亲说,我下午有时间,要是能找到一块地种,来年就不能挨饿了。那个年代私自种地,队里也是不允许的。可父亲不顾一切,还是拿着片镐拧着头皮偷偷地出去了。
东大岗子在村子东南,离村子有三里多路,岗子是南北走向,南北长有一千多米,东西宽二百多米,岗子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像一块绿色的地毯,把岗子盖得严丝合缝。草地上还散长着杏树、杨树、榆树等。父亲在岗子北侧选了一块荒草地,周围有树,地势很平坦,草长的茂密,有一扎多高,最适合耕种了。
那年是个枯水年,大地旱得像骨头一样硬,父亲每刨一镐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刨起来的土都是一块块土疙瘩,父亲用镐头把土疙瘩砸碎,然后用镐摊平再起上龙。为了怕别人看见,每天都干到天黑,等星星出来了,才肯往家走。到家脱下来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脸上还能看到流汗的痕迹。就这样干了十多天,才刨出了一亩多地。
当年种上了土豆,土豆是矮棵作物,有树和草的遮挡不易被别人发现。父亲侍弄得很精心,在地里想找到一根草都很费劲。土豆长势喜人,秋后收了千多斤。虽然不是粮食,多吃一些土豆粮食就省下了。
第二年父亲又大胆地种上了玉米,没想到玉米长到一米多高就被大队干部发现了。
有一天晚上,大队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传来大队治保主任的声音,就听他在喇叭里边说,昨天发现东大岗子北侧种了一片玉米,是谁种的?赶快到村里说明白,不然村里要开批判大会的。其实,是让父亲在大喇叭里向全大队的社员们做检查。这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就像在父亲头顶打了一个炸雷,父亲当时就懵了,不知怎么办是好。母亲安慰父亲说,不要怕,好汉做事好汉当。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胆子又小,平时不善于言辞,说起话来很笨拙。遇到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肯去。母亲和父亲说,你不去,村里要是开批判大会,那就更难看了。
母亲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善于表达,可村里说什么也不让母亲替父亲去检查,非让父亲亲自去不可,父亲胆突突地来到了大队部,手里拿着麦克风哆哆嗦嗦说了两句话,东大岗子上的地是我种的,以后再也不开荒种地了。
第二天大队就派人,把小苗都给拔掉了。父亲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出的小苗,像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一样横躺竖卧的,心里像刀割似的。
自从做了检查,父亲好长时间都是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不光彩,在父老乡亲面前有点抬不起来头。母亲劝慰父亲说,粮食够吃,谁去开荒种地啊!咱们也没偷谁的,也没抢谁的,有什么不光彩的。在母亲的开导下,父亲的情绪渐渐地恢复了常态。
那个年代,私自开荒就给你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大队(村里)是要割掉这个资本主义尾巴的。当时有句口号是“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父亲眼巴巴瞅着那片地荒芜着,也不敢再去耕种了。后来父亲在地边栽种了一些杨树,瞅着杨树一天天长大,心里也是一个安慰。
1982年改革的春风吹到了我们大队,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家乡变了,土地开始承包到户了,乡亲们各个扬眉吐气,父亲愁苦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当年开垦的那片小开荒沉睡了多年也被吹醒了,队里挨着这片小开荒又开垦了很多,并做为承包田又承包给了父亲。
过去这片地长出来的苗都姓“资”,刚露头就被人家给拔掉了,现在这片地里长出来的苗姓“社”了,有国家政策保护谁也不敢再来拔苗了,小苗可以安心地生长。父亲很自信地说,我一定好好经营这片土地,让它成为全大队的高产田。这片地是二荒地,土质肥沃,不用上粪也比熟地还有“劲”。当年父亲又种上了玉米,秋后亩产达到了八百多斤,在全大队产量也是最高的。丰收的粮食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了,那年我们家不但粮食够吃了,还有了余粮。
土地承包后,连续几年粮食都获得了大丰收,父亲又新盖了一栋仓房,专门放粮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都长大了,家里的劳动力也就多了。父亲和我们说,有党的好政策给咱们撑腰,再也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咱们可以晃开膀子大胆地干了。
没几年,我们家就成了全大队的富裕户。有了钱父亲先后给我们姊妹几个都办了婚事,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像我和老弟弟都先后考上了中专和大专,参加工作后都把家搬到了城里,没有工作的弟弟和妹妹,除了大妹妹嫁到了外地,其余都在当地成了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年比一年好,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啊!
就在我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2001年,也是父亲满六十六周岁那年,突然得了胆囊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全家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到处求医给父亲看病,可病魔还是无情地夺走了父亲的生命。记得父亲在病重期间,躺在床上还惦记着他耕种的那片地,总是叮嘱我们,我年龄大了,身体也不行了,那片地可不能荒芜啊!我和父亲说,你好好地养病,地我们会给你种上的。父亲去逝后,那片地就由三弟弟接着耕种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三弟弟的两鬓已经染上了白霜,皱纹开始爬上了额头。可弟弟耕种的那片地没有老,仍然焕发着青春。
看望母亲那天,正赶上三弟弟家杀年猪,邀请我去吃猪肉。到了弟弟家,一眼就看到了满院子里堆放着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横躺竖卧,各个籽粒饱满,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弟弟和我说,这些玉米就是从父亲承包的那片地里收回来的,足有三万多斤,再晾晒几天,就开始脱粒了,今年还能卖个好价钱。
前几天弟弟刚卖完水稻,收入了三万多元,家里还养了十头肉牛,每年的收入可不少啊!弟弟高兴地和我说,没有农村改革,没有党的好政策,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啊!
三弟弟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子东南角,离东大岗子也是最近的,弟弟站在院子里用手指着岗子上的杨树说,你看那些树,多数都是父亲在世时栽的,现已成材。我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些高大挺拔的杨树,似乎看到了父亲。我和弟弟说,父亲没有离开我们,树就是父亲,父亲就是树啊!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他亲手栽种的树还依然守护着这片耕地,看到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它们也是由衷的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