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的文学精灵
2022-10-21□许玮
□许 玮
每当晋北的天空飘落雪花,我总会遥想茫茫大兴安岭,遥想迟子建的故乡漠河北极村,那里是否也正飘着雪,雪花将天地落得一片苍茫。或者,挺拔的松柏在风过之时,掀起阵阵涛声,哗哗哗地在人间演绎着自然的天籁。这时候,一支安静的笔,和着窗外的风雪声,在纸上划过,一笔一笔,焐热了自己心底的寒凉,也让遥远他乡的读者,听到了白雪和清风的诉说,她便是作家迟子建。
大兴安岭到处都是树,树是黑土地的精灵,无声地守望着世界的瞬息万变。它们的无声,恰恰是迟子建笔下最有力的爆发。小说《逝川》中,鱼儿能流泪,替年老的渔妇吉喜抒发青春逝去的悲凉;《雾月牛栏》《一匹马两个人》中,普通的牛马富有神性,通了人的言语,能在善与恶、爱与美的角逐中,守护灵魂的纯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蒋百嫂的一曲曲歌哭,有些歇斯底里,可何尝不是经历了人生变故的迟子建自己对伤痛的倾诉呢,只是,一己的悲欢在众生的悲欢面前总是显得那么渺小。
迟子建用温情疗治自己创伤的同时,也抚慰了那些可能坠向颓萎之海的灵魂。
1989年,迟子建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北极村童话》,评论家曾镇南先生在序言中写道:“迟子建的文学才华,几乎是附着在北极村的林子、菜园、江畔、木刻楞、马爬犁……上面的。她生养于斯、魂系于斯、歌吟于斯。她的那些写的最有感情、最有韵味、最有辞采的小说,都是这片北国水土的结晶”。曾先生慧眼识珠,当年的“文学新星”,日后果然成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
迟子建热爱自己的故乡,所以她的作品始终有一个主题:故乡。她在一篇文章里说,“我的文学之路不管多么曲折,都有一个清晰的指向,那就是我的故乡,那就是我的心灵”。迟子建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写作入口和出口,那便是故乡,早期写北极村,后来写哈尔滨,无不如此。
光阴荏苒,哈尔滨几经变迁,早就是汇聚了苏俄风情的国际大都市,但苏俄风情的历史建筑留了下来,成为这座都市吸纳融合多元文明的见证。迟子建把这些建筑一遍遍打量,每天都与它们擦身而过,《起舞》《晚安玫瑰》,这些地域风情极浓的作品,倾尽了她对生长于斯的故土的恋情。脚跟稳稳地站在故乡的大地,清风、明月、白雪、江河在迟子建笔下有情有义,熠熠生辉。
任何一个作家都是饮故乡的水长大,然后才出落成作家的。故乡的水土赋予每个作家不同的禀性,而故乡是每个作家取之不竭的宝库。北极村有的是白雪,有让城里人羡慕的波光潋滟的河流。一个与江河、雪花为伴的作家,笔下的文字能不干净、清冽又纯美吗?不管写何种题材的作品,迟子建从不离开故乡的风情。在获颁茅盾文学奖的仪式上,迟子建说了这样的感言: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颁奖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故乡,有森林、河流、清风、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给我的文学世界注入了生机与活力。承接了文学的血脉,土地和传统的营养便自由吸纳,迟子建是她故乡风物的文学代言。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登上文坛,迟子建走了长长一段文学路,成就斐然。她的创作高产又高质,但既不是百米赛道上的冲刺,也不是跨栏时的速度与激情,而是在文学的跑道上不疾不徐,悠然自得。一个作家,难免不受时代的影响,也常常容易被归类、贴标签,甚至还有作家会被冠以“嫉恶如仇”之类的名,但迟子建没有。她安静地写,写故乡,写黑土地的白雪与河流。她有一支魔术棒一样的笔,但又无法让评论家和读者简单把她归类,她也无心把自己推向文学潮流的尖儿上。
这是作家本人的可贵,文学的底色因之而更纯粹。
迟子建生于1964年的元宵节,因为是掌灯时分,所以,她父亲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迎灯,因此,喜欢迟子建作品的读者被称为“灯迷”。我成为一名“灯迷”,是在大学毕业之后,而那时的迟子建,早已是享誉当代文坛的大家了。
2015年年初,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在北京举办新书发布会。当时,我的一位同事正在北京出差,得知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和他联系,希望托他到现场购一本迟老师的签名本。同事知道我喜欢读书,也知道我是“灯迷”,便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发布会现场人头攒动,来自全国各地的迟子建的粉丝们,把售书大厅挤得水泄不通,都希望能得到她的签名。同事购得书后,花了很长时间排队,最终为我求得了迟子建的签名。当我拿到签名本时,简直无法形容内心的激动。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迟子建的签名本,不但认真阅读了小说,还写了书评,以表达对她作品的喜爱。
后来,迟子建每每有新作问世,我都在第一时间阅读欣赏,还冒昧地把几篇评论她作品的文章寄到了她的工作单位——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我在想,她工作繁忙,又要写作,一定不会回复,或许连我的文章都未必能收到吧。然而,迟子建不但收到了我的文章,还很快给我回赠了一本《迟子建散文》签名本,表示感谢,让我既意外又感动。
2020年下半年,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再次给我寄来了签名本。当我把这些签名本“晒”在“灯迷”微信群后,引得不少文友的艳羡,而我感到的则是一位从未谋面的大作家的谦逊,以及对普通读者的尊重与厚爱。
何谓人生的修炼?破茧成蝶的蜕变是修炼,在原野静候一颗种子发芽,亦为修炼。曾有人说,迟子建的作品太过温情,温情得像是故意躲避这个世界的污秽、不公与抗争。喜欢迟子建的读者又总被她作品的温情打动。生长于极寒地带的迟子建,目睹了大自然的沧桑变换,经历了人生的寒冷,不但没有让她的笔带上霜雪,反而给这个世界书写温暖,让读者从她的笔端感到这个世界于绝望中透出的希望,于悲凉中焕发出的光彩。神交好作家,就像与心灵的知己相遇。
经历了岁月苍凉的迟子建,携着文字的温暖,像一位隐身于白桦林中的精灵,带我们在极北的严寒中跋涉欣赏,并不断地送来文学的关怀。
记不得谁说过一句话:每个作家都有生活,但并不是每个作家都驾驭得了生活,并把它写得精彩,让人激赏。迟子建做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一九六四年的元宵节,一个取名“迎灯”的女孩降生在漠河北极村,可能村里的父老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日后会成为一颗文曲星,是提着灯盏,为人们烹饪文学盛宴的文曲星。
每个人,从降生之日起,造化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有了安排。在看不见的时间和空间里,人,各自走着各自的路。或许,这是命里的注定。迟子建有一篇小说取名《逆行精灵》,而她,不正是文学国度里的精灵吗!伴着极地的白雪和月光,迟子建从容地建造着自己的文学城堡,不紧不慢,文学要的就是这种不紧不慢。
晋北的冬天,没有漠河北极村那样的大雪,也没有松花江岸让人心旷神怡的雾凇。正因如此,文学的风貌因地域而迥然。晋北的野酸枣、山药蛋养育着晋北人的憨直与粗犷。逢到雪落之时,逢到有朋友说漠河那一带又见到久违的北极光时,我便想起了迟子建,想起她家乡的潺潺溪流、桦树柈子,还有冷得让人牙齿打战的寒冬,当然,更会想起迟子建精灵般跳跃的文字——那些温暖直抵人心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