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衰的缩影:杜甫诗中的曲江池
2022-10-20陶澂涛
◎ 陶澂涛
在今天西安市曲江新区,曲江池和大唐芙蓉园是中心景区。而在唐代,这里是国家都城最重要的公共园林曲江池和皇家园林芙蓉苑。把今天的曲江池遗址公园和大唐芙蓉园的位置做一对调,便是唐代的曲江池和芙蓉苑的大致位置了。唐代的芙蓉苑有从城墙东南角专门修筑的皇家御用通道——夹城,杜甫在《秋兴八首》中就有“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的描写,花萼楼和芙蓉苑,都是唐玄宗常常驻跸游幸的重要行宫。而曲江池则是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士野庶民,都可以游赏的地方。这里的沧桑,正是大唐盛衰的一个最好的缩影。
杜甫完整经历了开元天宝盛世的繁荣和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衰败现实,他的作品以沉郁、悲悯的伟大情怀书写着他热爱的国家和土地。而首都的繁荣侧影,则在他笔下的曲江风景中有动人的体现。
杜甫在长安的居处经历,可分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在盛唐,天宝五载(746年)杜甫来到长安求官,到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杜甫最终获得官职、前往奉先县(今陕西蒲城县)接妻子孩子却不幸安史之乱爆发截止,历时约十年;第二个时期是杜甫在至德元年(756年)把家小安顿在鄜州(今陕西富县)之后打算去投奔新即位的肃宗,却被叛军抓回长安,到第二年四月逃出长安。历时约六个月;第三个时期从至德二载(757年)十月,杜甫跟从肃宗和朝臣返回长安,到乾元元年(758年)六月,杜甫因坐“房琯党”,被贬为华州司功。历时约八个月。
杜甫长安求官的困顿时期,常到曲江池边游赏,这一时期他的曲江诗中充满了个人前途的悲叹。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的《曲江三章章五句》中就有“自断此生休问天”“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的叹息。他在曲江池边也看到了长安春日祓禊习俗下到曲江池游赏的皇族贵戚妇人,写下了著名的讽刺诗《丽人行》。
盛唐的曲江池本是举国同游之地,上巳祓禊的风俗在民间影响非常大。所以这一天,曲江池边游人稠织,普通的长安人都可以看到皇族贵戚的妇人们车马逡巡宾从杂遝参与祓禊活动。曲江池边的游人或许来不及躲避,也可以稍近距离围观。所以杜甫诗中说“慎莫近前丞相嗔”。这首诗鲜明地讽刺了以诸杨为代表的新贵的奢靡游赏,但是也反映出曲江春日盛游的隆重场面。
安史之乱之中,杜甫被叛军押到长安,幸而因官职低微没有受到羁管。他在长安基本还是行动自由的。在至德二载(757年)的春天,杜甫又想起了盛世之年曲江池边都人游赏的盛事,虽然这时候长安在叛军的蹂躏下如空城一座,但是杜甫脑海中固有的习俗的力量驱使着他不顾危险来到曲江,眼前的荒凉与记忆里的盛况强烈地刺激着诗人的心灵,让他放声痛哭,写下了哀惋魂销、具有强烈爱国精神的诗篇——《哀江头》。
作为名作的《哀江头》,在宋人苏辙眼中,艺术高度完全在《长恨歌》之上。尤其是“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一句,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生死离别,包含了无尽的哀思。这首诗中写曲江池“江头宫殿锁千门”,而这些栋宇楼台,在安史之乱和后来的长安灾难中悉数被毁。以至于到了唐文宗大和年间(828年—835年),杜甫的这句诗打动了皇帝,他才决定在曲江池和芙蓉苑重新建造宫殿楼台,著名的紫云楼、彩霞亭即是这一时期所建。
《哀江头》最后一句“欲往城南望城北”又有一个版本作“欲往城南忘南北”,这两种版本的优劣在宋人的诗话中被频繁地讨论,很多人倾向于第二个版本,表现了杜甫在长安城中因为伤心和迷惘失去了方向。但是我们结合曲江池的地形就会发现第一个版本的合理之处:唐长安城南是乐游原,这里地势高,如果天气晴朗,在乐游原之上可以看到长安城西北方位遥远的咸阳原。而唐朝政府军正在咸阳原一带与叛军交战。这正是杜甫心中最急切想看到的。而且杜甫后来能够下定决心逃出长安,奔赴皇帝所在的凤翔,也许正是这次在乐游原上的远眺给了他希望和勇气。
至德二载(757年)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月,肃宗返长安。杜甫因为是从沦陷区冒死投奔而来,受到皇帝嘉奖,升任左拾遗。左拾遗是给皇帝提意见的谏官。然而杜甫忠正耿直的性格却使他看不明白这时候朝廷上的政治动向。当时的宰相房琯是唐玄宗朝的旧臣,而肃宗本人一直想解除玄宗旧臣的职权,培植自己的亲信大臣。当房琯因为陈涛斜兵败被肃宗追责时,杜甫却极力反对罢免宰相,引发肃宗不满。返回长安后,杜甫虽然是左拾遗,却明显感觉到自己所受到的冷遇。因此,这一时期的杜甫,经常到曲江排遣官场失意的郁闷心情。因为杜甫这时候已经知道,宰相房琯被罢免是迟早的事,而自己被排挤出朝廷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杜甫在乾元元年(758年)将这一切的灰心与失望都移情于对曲江美景的欢赏和流连上。《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一系列名作的产生,正是政治的失意换来了诗情的凝聚。在《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诗中,杜甫劝郑南史说:“丈人文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实际上是希望郑南史不要像他一样“不思进取”。这是杜甫对自己的政治处境的清醒认识。
在《曲江二首》中,杜甫用“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来打发日子,舒缓自己的郁愤和失望之情。杜甫没有活到七十岁,这句“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一句,体现了杜甫这一阶段在苦闷排遣中看透人生的心态。而“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也是描写曲江美景非常细腻鲜活的名句。杜甫这种心态,在《曲江对酒》中体现的更为明确。这首诗前四句写景:“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依然是细腻生动的笔触。后四句开始吐露自己的政治失意:“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既然皇帝不满,那么杜甫在朝廷上当然会遭遇“人共弃”的冷遇,“懒朝”也是托词,应该是皇帝根本不愿意让他这个谏官“碍眼”。最后杜甫感慨自己最大的痛苦是明知深陷于险恶的政治风波中,却无法抽身辞官而去。这时长安的曲江池,让杜甫联想到了一个避世隐居的“沧州”,“沧州”太远不可实现,那就暂且逍遥逃避在曲江吧。
杜甫的曲江诗中,能够摆脱个人格局,升华到家国之思的作品,应属《曲江对雨》。这首诗用沉痛真挚的语言怀念了大唐曾经的盛世和缔造这个盛世的唐玄宗。浦起龙《读杜心解》云:“是诗不与诸篇(指同时之曲江诗)一例,神远思深,忆上皇也。”深陷对时局失意失望的杜甫,显然更加心系玄宗,他心中坚定地把自己归于玄宗的旧臣。在当时玄宗实际被软禁于南内兴庆宫的情况下,杜甫的诗歌只能隐微地表露自己怀念玄宗的心迹。
这首曲江诗可以为杜甫曲江诗中的压轴之作。前四句还是以精美流丽之笔写景,最著名的“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可以说是曲江春景的第一名句。杨伦《杜诗镜铨》说这是“以丽句写其哀思”,非常贴切。而颈联正是体现了杜甫深刻的家国悲叹。龙武军曾经是唐玄宗平定韦后之乱开启盛唐大局的倚靠,如今成了软禁上皇的“新军”;盛唐时唐玄宗常常到芙蓉苑来,而现在,芙蓉苑里宫人焚香也只是一场空寂的自导自演,玄宗是再也不会来芙蓉苑了。盛唐时达官贵人的宴会都会有教坊乐人助兴,故而杜甫云“佳人锦瑟”。尾联表达了丧乱之后深切的盛唐的怀念。一个“诏”字,体现了杜甫还停留在玄宗在位的记忆幻影中。在杜甫的意识中,梦回盛世、反刍美好,已经超越了诗人现实的生命意义。如何能再回大唐盛世,如果真的让自己再回盛唐,哪怕是“暂醉”一刻,那也是诗人生命最大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