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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燕散文二题

2022-10-20黄海燕

广西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姨父大伯表姐

黄海燕

二姨妈出走

那时中秋刚过,小城的空气里飘荡着绵密的桂花香。表姐电话里说她妈离家出走了。你妈几岁了?我的不以为然毫无掩饰。表姐不接话,只用渐重的鼻音传递出她的慌乱。

表姐她妈是我妈的亲姐,我们都喊她二姨妈。她若起性子,完全是自由发挥,不受外部任何制约。

“换个妈妈算了。”表姐说这话时正读小学三年级,我读二年级。她蹲在学校的墙角,手里把玩一颗小石子,平静如说一件别人家的事——昨晚叔叔从城里回来,三两杯小酒温热唇齿后,又开始了尊老敬老的演说。小孩都能听出来的拐弯抹角,终是点燃了我妈的火药桶。今早天灰亮,我妈哭哭啼啼地说要离开家,我爸用后背抵住门,一直和她争抢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求她不要走……

我家和表姐家隔着一面山,住在不同的两个弄场,直线距离不过百多米。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在学校的复式班里读书、认字。在我看来,她早一年习书,自然比我明事理。她做的每个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包括她那个想法。以我当时的心智,根本参不透她没心没肺的话里隐匿的创伤。

支撑我的年少无知,源自二姨妈根植于幼年的印记。二姨妈来我家,脸上似乎总挂着厚重的云层,灰扑扑如她那身褪色的粗布衣。她呼呼穿过村前的苦楝树,一进门就直接扎进我妈房间——双手抱胸,气鼓鼓地坐于床沿。等我妈一声问,又咋了?如摁动触发键,雨水顺势倾盆,或淅沥。往往此时,二姨父已像一阵风,急吼吼地跟进。

二姨妈一赌气,总喜欢躲到我家。二姨父的追踪也总是毫无悬念,不差毫厘。如此蹩脚的戏份,二姨父为何要陪她反复上演?我妈斜了我们一眼,说她若跑了,你们帮养那窝仔。

那时山里生活苦,时有听到狠心娘抛下幼儿,远嫁外乡。丽丽就是眼前的现实。

教室里那个座位空了很久。我在课堂上咬着笔头走神,想着丽丽是在喂猪、烧饭,还是陪着奶奶下地种豆子。夏天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趴在山脚的芭蕉树下玩五子棋。丽丽背着青绿的猪草经过。我喊住她。她转身,摇摇头。走两步,又回头。黑红的两颊和鼻翼,暴露出日头的毒辣,以及不相称的生活重量。

丽丽最终没回到那个座位。有人说她妈妈嫁到了有水田的平地,餐餐都是大米饭。有人说她去远方打工了。莫衷一是。事实是,丽丽妈再也没回来。

而表姐说那句话时,丽丽喊声妈,至少还有人应。

二姨妈心里不爽时,起先是跑到外公家疗愈的。次数多了,外公就嗅出了味道。接着是那杆长柄的铜烟斗,咚咚地敲在木地板上。地板对烟斗的记忆,远不如脑壳对烟斗的刻骨铭心。我妈说起外公的烟斗,还是冷气直冒的模样。

等我长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曾有一次和我妈探讨二姨妈的行为。我把一切归结为二姨妈和二姨父之间没有爱情。我妈说,我们那个年代的婚嫁大都遵从父母之命,可你二姨妈和二姨父是羊群做媒,是怀了你表姐急忙成婚的。我说,那叫奉子成婚。什么子什么婚?我妈不识几个字。

他们前后的追逐,还真有牧羊人与羊群的默契。二姨妈也不过是试探,或求关注。真正的走,都是悄无声息的。

那天,二姨父放晚学回来,在半山腰就听到小表妹童童哭闹着找娘,他断定二姨妈又玩失踪了,躲到我家了。

前一天,童童和奶奶去后山摘菜,被草丛中的野蜂蛰得小脸胀如馒头。二姨妈语言尖刻地责怪童童她奶奶不会保护孩子。不忍亲娘受责,二姨父轻声帮腔:“又不是妈叫来蜜蜂。”二姨妈的火力瞬间转向:“从来都是我的错,你亲弟、你、你们一家,都在欺负我!”

直到二姨父第二天找来,我们才知二姨妈去向不明。

二姨父顿时乱了方寸。他请了假,兴师动众兵分几路寻找。一个星期后,我妈在山外找到了二姨妈——她白天消磨于姑婆家的田地间,夜晚枕着充斥耳边的幼儿啼声,难以成眠。

二姨妈回来,继续一成不变的山间日子,像自讨没趣。而她是否有过纠结,想像丽丽妈一样,逃难似的一走了之,我们不得而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表姐如此诗意地怀念一棵桃树时,已读到小学六年级。

那棵如盘口粗的桃树就在表姐家屋后,它枝丫四散,如他们家旺盛的子孙。每年春天,花开如霞,那嫣然,那盛大的绽放,温暖了一面山。当六月携着清亮的蝉鸣撞进怀里,红彤彤的桃子,也压弯了桃腰。我和表姐家的其他小孩,甚至是整个村庄的小伙伴,像群猴,不约而同聚到桃树下。饱食桃子的盛宴后,有的躺到粗大的枝干上做梦,有些玩泥巴,不厌其烦地在石板上“煎饼”。

桃树下的快意童年,在一个周日的早上,用表姐的话说,只剩回忆。

“你吃,通通给你吃!”二姨妈往门洞砸桃子,砸到表姐的伯母家。表姐的伯母拾起又往这边砸,嘴里叽叽咕咕。我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

一地的桃子,有些青绿,有些刚泛红,哀哀地散落在堂屋。像不知所措的表姐她们,躲在门背,不敢吱声。

二姨妈不满表姐伯母摘桃子私藏。她拎个编织袋,三两下上树,横扫余桃。然后,初一说十五糟蹋青果,十五说初一私心可诛。言语一碰,火花四溅,都忘了摘桃的初衷。在贫困年代,尽力为孩子争口吃食,似无可厚非。而女人的战事,高下必争,并摧枯拉朽。桃子摘完了,还有叶子,还有整棵的桃树。表姐伯母提起劈柴的斧头。十分钟后,老桃树蓬勃的生命止于人类愤怒的屠刀。

尚幼的堂兄弟姐妹,游离在大人剑拔弩张的阴影里。上学路上,表姐常偷塞给她堂妹一个馍,或一个芭蕉。她希望像过去那样,可以一起玩泥巴打饼,在蛙声鼓噪的夏夜,一起捉萤火虫。

回到家里,和我妈痛心地说起老桃树的悲惨命运,我妈没发表任何评论,却第一次和我说起我外婆——外婆生你小舅时,难产过世了,丢下四个孩子给外公,大姨妈十岁那年因病夭折,二姨妈实际成了我们的大姐。外公不再续弦,艰难地只一心为我们找口吃的。我们在外边受人欺凌,都是你二姨妈出手摆平的……

我妈一抹眼,鼻子抽两抽,脸上浮起笑意——你二姨妈脾气是紧些,但心眼儿不坏。年节杀猪,必请邻里尝鲜,吃饱喝足后回去,手上都不闲。就是平时煎个馍,也差你表姐挨家给品个咸淡。

我和表姐总是错开一级读书,她上初二,我读初一。中学在乡里,我们要从中午走到傍晚,要跨过一个又一个山坳,才能抵达。我不愿花时间在漫长的行走里,时常两周回一趟家。表姐是每周必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意思。放假回来,听我妹说,二姨妈还是像从前一样,久不久跑来我家。

我们说得来,是心知肚明的非寻常走亲戚。二姨父对二姨妈无可奈何,但又和她养育一个又一个孩子。表弟宝宗作为他们家唯一的男儿,作为老幺,圆了二姨父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的梦。

一个又一个孩子,像干瘪的果实,挂在树上。供养的艰辛,长久的贫穷,像山间藤蔓,坚韧不拔地包围二姨妈。她有一次趁着上街,跑去学生宿舍和表姐睡了两天。

又吵了?我用眼神质疑。表姐摇头。

山间日头慢,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目之所及,皆高山沟壑,耳之所闻,只鸡鸣狗吠。二姨妈或许需要一个出口。而她,无处可去。

表姐的担心,还是来了,在一个暑假前。

“钱赚得不多,还尽一些奢侈的想法。”二姨妈瞅着表姐的伯母手腕上的精致女表,羡慕催生的欲望被二姨父断然掐灭。

表姐的伯母后来去异地开发,再回来时,已是土鳖换马甲——穿潮装,戴靓表。两妯娌恭敬谦和,仿佛忘了舌战沙场的岁月,忘了屋后的桃树。可二姨妈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割的猪草、拌的猪食全喂给猪了,孩子们也是喝着露水长大的……”

二姨父怎会读不懂二姨妈话里的阴阳。他致力于教育投资,想用高筑的债台,垫起孩子的理想高度,别说买奢侈品,就是果腹,也差点流尽最后一滴血。说出的话是收不回了,他只能以沉默回应。

二姨妈不再执着于手表的话题。她默默地把家里水缸挑满,一捆一捆地把柴火从山上扛回柴房。一如往常地专注,使得二姨父从未怀疑她蓄意隐藏的企图。

两天后,宝宗哭得声嘶力竭,到处找娘。

二姨父不再兴师动众。他哄宝宗吃饭,喂猪,养鸡,在少了二姨妈的那个暑假,带领表姐他们,蚂蚁搬家般完成了夏收。小舅的情报,支撑了二姨父的淡定。

二姨妈跑到城里,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大巴车进出车站,不知要上哪一辆,要去往哪里。在街灯亮起前,她不情愿地投奔在城里承包工地的小舅。小舅早看破来者意图。第二天清晨,他递给二姨妈一顶草帽,示意她干活拿钱。

“姐,快开学了,你回家吧。”一个多月后,小舅塞给二姨妈一个信封,不容商量地催促她。

孩子终究把二姨妈牵扯在圈定的半径。她回来时,除了手腕上的金色女表,表姐还第一次穿上崭新的小白鞋,走在校园里如轻盈翩飞的燕。

表姐谋得饭碗,分配到城里。我们一前一后,工作生活在同城。一南一北,常约节假日相见。二姨妈和二姨父还住在山里,他们收了豆子南瓜,会乘最早的班车,送到表姐家。夫妻如此同频和谐,我以为孩子们大了,住在二姨妈身体里的那头刚烈豹子,开始变得温顺了。

关于豹子的说法,不记得是哪次与表姐谈到姨妈的性情时一致达成的。也许不够贴切,但也非徒有虚名。

直到有一次,我在表姐家看到二姨妈坐在沙发上抹泪。旁边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让我想起表姐面无表情蹲在学校墙角描述的那个早晨。

二姨父不喜烟酒,话不多,少了酒桌上指点江山的激扬,却时常用行动代替语言,助人以臂膀。比如帮五保户四阿奶,春挑水肥种地,夏摘苞谷,秋犁地。这在村里早是佳话。他习惯了二姨妈的闹腾,常以大事化小、小事三缄其口践行“和为贵”的家风。但他没想到,二姨妈强悍到无中生有。仅仅因为他在奔丧回来的路上,帮村头的张寡妇挑了一担喂猪的红薯藤。

二姨父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两年,完全毁了谦谦君子的形象。二姨妈被他突然的强硬吓蒙了,时常痛斥他的“恶行”,但明显地底气不足。她常叹道:“看来要死了,要死的人喜欢找茬。”没人把二姨妈找台阶的话当话。

或许夫妻间真有感应。那年秋天,二姨父睡一觉,就睡到了天国。

我和表姐连夜赶往山里。二姨妈的哭声把整个村庄都撕裂。她悲伤地细数二姨父的过往,细数他的苦难,细数他的包容他的好。听得山水动容,石头流泪。我弄不懂二姨妈的爱恨。

二姨父化作轻烟,飞往另一个世界。家里只剩二姨妈和小表弟宝宗。孤儿寡母,怎么挨过山中的寂寞时光。表姐是他们家的大姐,毫无疑问,她扛起了家里的大旗。

二姨妈住到城里她家,对求学缺乏热情的十六岁的少年宝宗,跟村里的伙伴外出打工,偶有回来,先进出她家。

头两年,二姨妈和表姐一家住在单位的三居室里。二姨妈每天帮着操弄一碗吃食,变着花样做各种粗粮小吃,比如南瓜饼、糯玉米水饺,让惯于精细的表姐儿子吃得个子嗖嗖往上蹿。隔代亲让祖孙俩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闲时,二姨妈会下楼来,坐在小花园边上,晒太阳,跟小区里带孙的其他老人聊天,逗小孩子玩。这是表姐长久以来勾画的二姨妈未来某天的新形象——一个摆脱繁重农耕的老人,应该进入这种平静和清澈的人生状态。

二姨妈性情的再次起伏,是从表姐建新房开始。饭菜上桌,她却锁进房间里,以端坐或躺平,拒绝交流和碰面。有时又大声地打电话,让宝宗把她接回山里。她和小儿居无半瓦,表姐却大张旗鼓起高楼。农村里有儿不住女儿家的顽固思想,紧紧缠绕着她。

二姨妈像个矛盾体,明里诸多不满,却对入住新房充满期待。房子才打好地基,她就开始差表姐的儿子来问,起好了安排她住哪。问多了,表姐随口说,住一楼。

住一楼?与鸡鸭同等待遇?二姨妈到处说女儿的不孝。

城里的房屋,一楼可是黄金。真住一楼,也是考虑老人上下楼不便。主体工程还没做好,资金又有短缺,表姐没时间理会家长里短。

很快到了装修阶段。但那天下班回来,表姐电话里的惊慌,使得我来不及悔过我曾闪现的漫不经心。

我们去二姨妈的房间翻找,从衣橱到抽屉,到床底的小木箱,发现她只带走了几件衣物和个人存折。存折上是二姨父过世后国家给的抚恤金。

我心明了,肯定地说,不会走远的。

给一个个亲戚打电话,回复都只有两个字:没有。

城里这么大,上哪找?报警?

不至于。表妹童童电话里说得很坚决。

我和表姐他们梳理了近日与二姨妈的密接者,分析什么才是引线,引爆她的出走。

表姐外地培训一周,晚班车回到县城,空旷的街道只有稀疏夜归人,偶尔叮当掠过一两部自行车。

回到家里,令人惊奇的是二姨妈在家,她端出一碗热面,叫表姐无论如何先吃完再洗澡。母女俩虽一个星期没见,但吃面时已困到只顾了咸淡。至于表姐夫,一个闷葫芦,从来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大半年来,忙着盖房子,关心妈妈太少了。”表姐痛心疾首地自责。

我认同盖房子这事本身,但不认可她的理由。

听到风声的远房表弟急火火地冲了进来。他负责表姐家的新房装修。

表弟对我们重温那天那一幕:

“二姨妈,我专业还是您专业?”表弟在设计电视墙,二姨妈手里拿一截电线,眯缝着眼,像资深的幕墙设计师,指这,不成,戳那,也不好。表弟觉得可笑,忍不住就说了句。

“这个家容不下我,我走就是。”像突然通过电流,二姨妈奋力甩开那截电线,扔下这句话,“噔噔”地下楼去了……表弟一脸愧疚。

“不怪你,事不因你而起。”我们心照不宣。是正好有人触动了二姨妈心里的引线,不是表弟,也会是别的人。作为母亲,她没能力给儿子置办房产,只得把希望寄予女儿们的慷慨解囊和手足情深。她用出走,强烈表达抗议:我不自在,你们也休想自在!

我突然想起永恒沉睡的二姨父——在暮光之年,滴酒不沾的他竟学会了与酒相处,并处成知己。

明明轰动一方,表姐对儿子只说外婆回老家了,是考虑到孩子正处于叛逆期等诸多因素。

“你们都不爱自己的母亲,都不找她。”表姐远房的表妹夫打来电话,是姨妈出走十天后。

“你爱她,你给她养老送终呀!”表姐一反平日温和,气急败坏。

“她不让说。”远房表妹夫辩解。

二姨妈如受委屈的孩童,在电话那头“咝咝”抽鼻。

“自己出去,自己回来,不能像爸爸在的时候惯着她……”童童的声音有些大。

远房表妹只得把二姨妈送回表姐家。

按二姨妈意愿,表姐在二楼给她布置了一个房间。

前些年,表姐她们几姐妹合力,让宝宗在城里有了自己名下的栖身之所。二姨妈住到了宝宗家。

宝宗很快娶妻成家。二姨妈也算人生圆满了。

宝宗儿子的到来,让入住新房没来得及完成的暖房仪式又提上日程。表姐他们提议办个双喜宴,二姨妈以出一份资金表示支持。

日子迫近,婆媳却因孩子惊风闹开了。儿媳说婆婆不会照顾,婆婆说她不欠谁的……

贾平凹在《关于父子》中说:“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其实你也是媳妇,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这婆媳矛盾自古有之,大凡能过得去的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二姨妈依旧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好像不出来吃饭,饿的是别人。她打电话给表姐表妹,和每一个都说一遍儿媳的不是。表姐她们照旧不选边。得不到预期的站队,二姨妈在给童童的电话里扬言:“我要离开家,不做红鸡蛋,不做糯米饭,让你们回来赴个尴尬。”

“老妈,您是不是觉得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不用上班,不用赚钱养孩子,您不搞点事心里不舒服?红鸡蛋和糯米饭大把多人会做……”童童以温和的犀利,试图灭掉二姨妈的火。

“要是不走,我也要在客人面前揭穿你们。”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二姨妈手上。童童转述时,哭笑不得。

“您老人家别走呀,也别费心了,我们去酒店办。”童童进行了反制。

酒席如期。看似一招制胜,不过是二姨妈借坡下驴。

宾朋满座,都在夸二姨妈有福气——女儿出息,儿子孝敬,儿媳妇会生。二姨妈抱着孙子,笑得嘴都没法合拢。

肆意张扬的时间印痕,像纵横的蛛网,织满二姨妈的脸。我看到她的最近一次,是上周末的午后。她坐在自家的庭院里,火红的三角梅欢天喜地开满院墙。她目光沉溺在宝宗的两个孩子身上——一大一小,趿着拖鞋,正在疯闹。若是他们跑出院门,她恐怕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修 复

七叔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正埋头侍弄一盆网上买来的茉莉。他的到来让我很意外。从公交站台到我家,要走半条大街,还要绕过一个街心公园。寻常一段路,股骨坏死的七叔接收多少注目礼,才一瘸一拐穿过人车的缝隙?他若说一声,我可以骑电动车去接他,或直接去到他家。

“叔,电话不是说了吗,我正做阿松的思想工作。”我给七叔端茶,并试图探询他的来意。

说到阿松,断章取义也罢,我总会想到顾城的诗句——昨天像黑色的蛇/盘在角落/它活着/是那样冷。

阿松坐在靠窗的位置,疲倦得没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从十五岁开始走的这条路,望一眼窗外,就知道再绕几个弯就有学校和村庄。迷糊中,他似乎听到有人说到站了,然后是死寂的静。这和抬起奶奶灵柩的那一刻,多么相似。不对,这不符合汽车进站后的常理。他打了个哈欠,从座椅上直起身。

两名警察站在面前。谁犯事了?阿松环顾四周,耸耸肩,目光坦荡荡。

你就是阿松?警察直视他。

就是他!坐在旁边的大伯急不可耐地抢答,仿佛稍有迟缓,阿松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大伯是大伯奶的大儿子,七叔的亲哥,我的堂伯,是汽车总站的煤车司机。那时,我手中的画笔,还描不出汽车的大致轮廓。直到小学二年级,我第一次赶街,沙尘暴一样的漫天烟尘覆盖过来后,父亲半掩着嘴说,轰隆隆过去的,就是大伯开的那种车。

村里人只要说起大伯,必说他的汽车事故。仿如进村的唯一路径,绕道就回不到家门。大伯从外地拉煤回来,顺道回山里接大伯奶去帮忙带孩子。他把车停在河边的山下。他的安全感大概源于多次的停靠,源于他与附近村民时常蹲在山脚抽支烟的情谊,以及之前每一次的安然无恙。他熟识他们,他们认识他,十里八村就这么一个开汽车的。

大伯从山里出来,刚到河边坳口,空气中突然有浓烈的油烟味。他熟悉这个味道,又宁愿只是职业的敏感。

再往前几步,大伯奶只一句“老天啊”,就瘫倒于地,像突然失去筋骨。

两个顽劣孩童,他们撬开油箱。其中一个半眯眼,凑近油箱口,说看不到油面。另一个“哔”地划了火柴递上去。油没偷着,地头红薯窑上的柴堆还没引出火,油箱喷出的火舌先把眉毛烧没了。他们哭爹喊娘的鬼嚎,引来了附近的人们。

火势后来被控制住了,但经火的抚摸,再无东西保有原貌,包括变形的驾驶室。

大伯很少回家。他像个稀客,也像个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二才回娘家。他刚和对面山脚的人家打招呼,孩子们像听到集结号,都往大伯奶家赶。大伯奶母凭子贵,吩咐他们排好队,然后郑重地在他们摊开的小手掌上,放一颗糖、几粒米花、一毛纸币。苹果呢,一家一个,让只认识玉米和芋头的山里娃,巴巴地等大人均分。一人一小片,放嘴里舔几舔,不舍下牙。

我像个早熟的冷静少年,没有表现出对稀缺物品应有的热情。我安静地瞅着大伯——天然卷的头发,饱满的国字脸。牙缝烟垢和指间的焦黄,暴露出他对香烟的过度依赖。他说着壮话,突然就夹进桂柳话。与我们的纯粹的民族特征,像隔着些什么。他一家一家地走过去,有抽烟的,给发一支。缭绕烟雾中,年猪有多大?玉米够吃吗?聊诸如此类的家常。我则执着于从他脸上搜索,比如汽车事故留下的伤痕。在我看来,大伯的笑,都是强颜欢笑。

即便是春节,大伯也是匆忙往返,很少留在别家吃饭,只偶尔去七叔家用餐。

七叔是大伯奶的二儿子。若单看外表,山中与山外的日子,在他与大伯,已分明。七叔瘦黑单薄,却坚韧。他年轻一些的时候,从山外打工回来,时常是声音越过峰峦,先于人抵达村庄。酒喝够了,双手扬过头顶,说他是陪酒员,千杯不醉。说这些豪言壮语时,他已被手扶拖拉机碾成右脚高左脚低。他的一瘸一拐,并非全拜坏死股骨所赐。他晚年专注于编撰族谱,会在酒桌上告诫我们别忘了祖先,并朗朗诵出家训,然后泪水盈眶。

七叔很小的时候过继给膝下无嗣的六叔公当养子。据我奶奶的叙述,七叔那时五岁,正是在父母怀里撒欢的年纪,突然被送走,抵触和抗拒是必然的。他一次次被送到六叔公家里,又一次次地拽住大伯公衣角,跟着跑回来。六叔公家与大伯公家,就是房前屋后的距离,打个喷嚏,都能听到。当然,全村人都有可能听到。村子实在是小,像一粒纽扣,镶在群山的夹缝里。

七叔的哭声惊天动地。他抱住大伯奶的大腿,哭得嗓子沙哑——妈妈,我以后听你话,我还可以少吃一点,不要把我送走……大伯奶好似听不到幼儿的哀求,别过脸去,狠心地把他又送回去。当七叔再一次跑回来时,家门已关上。他坐在台阶上哭,哭累了,睡过去,梦里抽抽搭搭。六叔奶把他抱回家里,好吃好喝地哄着,如同己生。

阿松诞于这个家。多年寂寞庭院终于盼到了少儿的欢闹。六叔奶亲昵地叫阿松——我的心肝。六叔公下地回来会喊,阿松过来,给爷爷抱抱。以至于阿松幼时,旁人指着大伯奶说,那是你的亲奶奶,他小嘴一撇,泪汪汪地喊叫:“你们是骗子。”七叔只笑笑,不急于让他倔脾气的儿子知道血脉里流着谁的血。

七叔不接我的话。他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个信封,一帧照片掉了出来。

大伯奶端坐在家门口的太师椅上,毡包绒线帽,斜扣唐人衣,阔腿裤,千层底布鞋。走村的流浪摄影师喊到“三”时,她咧开嘴,两颗灰黄的虎牙就定格在纸上。在幽闭的村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很多老人拍那么一次,就拍成了遗照。

我幼稚地以为,大伯奶的凶与虎牙绝对有着某种关联。我奶奶“扑哧”一笑,又叹出一口长气——你大伯出事后,你大伯奶像变了个人。

大伯被换了工种,调度室的工作相对轻松,导致的是收入缩水。但大伯奶家的日子仍算比较富足,起码是谁家没了油盐,没了米,都能在她那里借到一些。大伯的回馈固然有,与七叔的三个妹妹,我的堂姑们的勤劳也密不可分。她们读完高中,没能通过高考的筛选,回乡务农了。一家子的劳力,集体劳动挣的工分比谁家都多。分地到户后,大伯奶家轻松地就能完成春种。在夏天来临之前的农闲期,她们割草,淹基肥,一瓢瓢地将自家土地喂肥。土地回赠给大伯奶家的是肥壮的苞谷、红薯。每当收了回来,嘟噜噜倒在晒台上,惹馋了孩子们澄澈的眼。他们忍不住地要靠近,伸手摸一摸,像亲近奢侈的毛绒玩具。大伯奶则大声呵斥他们——走开,别添乱。

我家的小阳台,正对着大伯奶的晒台。我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态度,只纯粹喜欢站在这里。实际上是我害怕被呵斥。我亲眼看到大伯奶挑出个大的红薯,装到竹筐里,不知收到哪里去。只留些发育不良、伤筋断骨的小红薯,蔫不拉叽地晒在太阳下。酿酒,或用来喂猪。

“养不起还生那么多,整天晃来晃去,不就是想顺走东西。”大伯奶站在晒台上,炸弹一样丢话过来。

调皮的堂弟们被大伯奶的咆哮吓得一路哭回来。眼馋传导给手的动作,或许会造成某些错觉,特别是物质匮乏的年月。

“他们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你会需要他们。”我奶奶眼里有未来,小声地对大伯奶说。

“我死了也不要他们抬棺材。”大伯奶语出惊人。

话赶话,大伯奶说到这分上,自有她的自信。在我们当地,家里亲人过世,都是由外姓人帮着归山入土。礼尚往来,自成一统。

“你把照片弄一下,我要镶到你大伯奶的墓碑上。”已经缓过气来的七叔,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他以为我读了点书,就什么都会一点。

这之前,在我们那里比较有名的墓园,我看过很多人家祖先的墓碑,还没镶先人照片的先例。七叔多少被山外深厚的碑石文化熏染了。

啃食时光的书虫,把时间啃得斑驳陆离。它一点一点地啃去边角,然后往中间浸透。几十年后,大伯奶只存在于斑驳陆离的照片上。她再不会知道,我们通过一帧照片,如何去回忆,去评说她。

她炮制的鸡蛋事件,无法在我的记忆里模糊。

大伯奶傍晚做工回来,习惯摸几个鸡蛋来打汤。她手伸进鸡窝,却没摸出鸡蛋。

“哪个兔崽子偷了我家的鸡蛋,看我不打断他手脚!”大伯奶的高分贝,在安静的黄昏,尤为刺耳。

村庄好似进入破案的紧急状态。西家盘问,东家审讯。时不时夹着小孩的哭声。我们家的小孩,被奶奶扬言谁去就断谁脚筋后,安分了一阵。盘查到最后,只有阿松当天去过一次。

“我去看狗狗,没有拿鸡蛋。”八岁的阿松仰着小脸,怯怯地看大伯奶。

“小小年纪就学坏,还不认错。”大伯奶扬起手,“啪啪”地打在阿松屁股上。

阿松“哇呜呜”哭起来,一股热流从他裤腿倾泻而出。

“妈——,至于吗,难不成阿松生吃了?”七叔对大伯奶有些不满。

“子不教,父之过。再大怕你护不住。”大伯奶固执己见。

孩子们像树苗,一年两年下来,就嗖嗖地长高许多。他们结伴出山去,有的去读书,有的去打工。大伯奶细细碎碎的唠叨,也只有不谙人事的鸡猪猫狗听着。

姑姑们出嫁后,家里只有大伯奶和大伯公了。他们年事已高,体力渐弱。大伯奶想要从山上扛回一截枯木,也得一路歇息,一路咚咚地捶打老腰,没有十次八次,回不到家。孩子们路遇,轻快地就帮她扛回来。他们早忘了小时候的事,早忘了大人的口舌之争。

力气虽小,但大伯奶与大伯公酿酒,喝酒,红光满面,看起来状态不错。可大伯奶在一个早上喂猪后,倒在猪圈里,再也没起来。现在回想,大伯奶脆弱的生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七叔过继,大伯奶的后事按理得由大伯主持。农村人做事讲究你来我往。大伯长期在外工作,对村上的事情基本零参与,积攒的人气远远不够。七叔坐在灵堂,头上和腰上,缠着白布。他穿草鞋,出门戴草帽。村里人心中有数,自发地组织砍柴、下厨、待客……村上对待丧事,高于嫁娶。

大伯奶归山的时辰到了,而雨如注,像细密的针脚,把天空与大地缝合。原先说好的外姓小伙,不知都去了哪里。七叔抬眼看天空,断定一时半会这雨停不了。

“所有子孙听着,侍本家奶奶还山,是一件功德无量、福报绵长的事。”七叔当即下了指令。

阿松脱下白长衫,躬身低头,肩上压着竹竿。三声炮响后,众孙起身。大伯奶归山。

阿松走出派出所,是第二天中午。他走出很远,才敢回头看。他蹲在七月的骄阳下,蹲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全身颤抖,眼泪也不听使唤。他知道头顶覆盖很多目光。那又如何,一车的目光都射过他。

阿松初中毕业后辍学打工。他在工地背水泥,捞砂浆,挑百斤重的砖头上楼层。那只是累,不是现在的虚空,如脚踩棉花。凛冬睡工地的工棚,风整夜呼号,像要吹翻顶棚的油毛毡。那种单纯的体表感受,加一床被子,或几个打工仔挤得近些,大抵可以御寒了。

阿松直到进了派出所,才明白事由,才感觉到大伯的双眼像黑洞洞的枪口,有子弹乱飞。

处理好大伯奶后事后,大伯把剩余的现金,用报纸包好,装到一个编织袋里。他提着这个黑不溜秋的袋子,上了车,随意丢在车座下。时间大概愈合了他的旧伤。几天里外奔忙,他和阿松一样,睡到不管天上人间。等他醒来,编织袋还在,报纸包的那厚厚一团,已然长了脚溜走了。他一口咬定,是同车出去打工的阿松干的。他果断报警。

阿松以盗窃嫌疑人的身份,录口供,做笔录。在派出所喂了一夜蚊子后,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就像蹊跷的鸡蛋事件,最后是一条蛇承担了全部的罪状。

谁把木棍扔这儿?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大妹刚到澡房门口就问。她伸手去捡,突然“啊”地尖叫。木头会动!父亲手电筒一照,分明是条蛇!它藏头露尾,成人胳膊一样的半截身子,黄黑相间,一环套一环,蠕动着,发出沙沙声。惊恐还未退却,孵蛋的母鸡突然咕咕叫起来。我们警觉地掀开木板。那可怕的庞然大物,挂在一楼的鸡窝上。它“咝咝”吐芯,抗议我们过大的动静。它悠闲地往石缝里钻,仿佛出来散个步,顺便喝了点饮料。

父亲用木棍撩出母鸡。鸡身紫黑紫黑的,已命丧蛇口。等着变出鸡仔的蛋也少了三个。难怪家家丢鸡蛋,频频有鸡莫名丢鸡命。案犯在此。却任它扬长而去。

大人们说蛇老了,牙坏了,找不到吃的,才会咬鸡喝血,偷吃蛋。没人去考究这种说法的依据。

大伯毫无依据的论断,耽误了最佳的破案时机。那一沓现金,据说有几千块,没有追回来。

阿松后来拖家带口在大伯的城里谋生活,却从不去大伯家。他去工地,送小孩上学,还是上街,宁走弯路,也要绕着派出所。家族里的人都说他得了恐惧症。

我在聊天中旁敲侧击地渗透原谅别人,就是放过自己的宽恕思想时,聪明的阿松还是听出了我的话外音。

“看看吧,到时工地不忙可能会回来。”阿松边叫弟媳给我装茶叶边说。不回避,也不直接给答案。

“不用了,我家有。”我疼惜他打工赚钱不易。

“给姐也装一些蜂蜜,正宗的野生蜂蜜。”阿松与我面对面地坐着喝茶,他笑着看我,习惯地拂了拂边分的发丝。他不容我拒绝。

七叔久不来我家。多年前的那次,是和我父亲他们,去参加大伯的葬礼。翌日早上,七叔磨磨蹭蹭地,窝在沙发里。几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七叔眉头紧锁,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脚上。我读懂了他。我在乡间,我熟悉那样的表情。七叔套穿两件单衣,不一样的袖口,同样的油亮亮地发光。脚拇指头,像两只地鼠,挑衅地说,来,打我呀。孩子他爸找来风衣和皮鞋,七叔总算体面地上车了。

大伯退休没几年,就瘫痪在床。家族里组织去看望。大伯躺在床上,眼睛左顾右盼,像要找寻什么,欲言又止。大伯死之前受病痛折磨,乱喊乱叫,乱抓乱咬,被家人无奈地绑在床上。二姑后来再去看他,他哭着央求,带他回山里。但二姑做不了主。大伯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托二姑带话过来,叫阿松去一趟。七叔道理一大堆,一生劝说无数人,却劝不动他儿子。

七叔后来搬迁去异地,种有上百亩果园。他要施肥、除草、剪枝、套袋。晴天忙,雨天也忙。他没空再到我家来。

现在,七叔坐在沙发上,头上顶着一个雪的故乡。尽管撅着半边屁股,却是考究的中山装,干净的休闲鞋。那模样儿像个做学问的老者。而事实上,他是父辈里唯一健在的,是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七叔几年前到城里置房,再无土地上生物的牵挂。他喜欢回到山里,在老屋睡一两个晚上。日间行走,抱出石缝中粗笨的冬瓜,摘一碗红透的西红柿,和一棵树说话。我熟悉这种感觉。故乡有归于尘土的父亲,有爷爷奶奶,有上溯多少代的先祖。她是一根线,我们是线上的一个个果实。

两年前,七叔开始修缮祖坟。他拖着瘸腿,在山间奔忙。择地。开路。炸石。阿松和几个堂弟,山里山外地来回——运送砖头、石沙、墓碑。太祖太宗,太爷太奶,该修修,该迁迁。七叔说,不求功德无量,只求心安。

大伯过世后,骨灰一直存放殡仪馆。经与子女商量,七叔决定让他回归故里,与祖先团聚。

七叔说,你是文化人,理论多,争取说服阿松,在他奶奶和大伯立碑的吉日,回一趟山里。

我把大伯奶的旧照送到照相馆。先进的修复技术,让她栩栩如生。循着照片回去,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吆喝声。

阿松还没有任何回音,我不催他,七叔也不催我。

我们一起默默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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