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女人·女书

2022-10-20李长廷

民主 2022年8期
关键词:女书姊妹书写

□李长廷

这是一个很适宜于去春游的季节,但是当我走进女书传人阳焕宜老人的家,却发觉所有周围明媚的春光,统统幻化成了一种浓浓的历史氛围,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

阳焕宜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她毕竟只是个普通乡下老太婆。但就是这么个普通乡下老太婆,却和她的几个结拜姊妹高银仙、义年华、唐宝珍、胡慈珠……等,结伴走进了当今一些文化人的专著里,令读过这些专著的海内外读者,顿时瞠目结舌,一个个面对历史,睁大了迷朦的双眼。

如今,阳焕宜老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她刚才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在自己窄小的居屋里待着,陪伴着她的,是面前一小盆炭火。对她来说,也许这个小小居屋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尽管外面有鸟语声声,她却充耳不闻,尽管近在咫尺的屋外田塍上有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她却漠不关心。她老了,虚岁98了,当年和她结拜的高银仙等“七姊妹”,均已相继谢世,“七姊妹”如今就剩她一人。我不知此时此刻,在阳焕宜老人心中,是否已感觉到一丝寂寞?

考虑到她的居屋毕竟太小,容不下从现实中突然而至的我等不速之客,便邀她去堂屋小坐,她勾着头很是思索了一阵,然后起身颤巍巍移动开双脚,踏上行程,看她当时的表情,像是在告别一座历史殿堂。

从她的小屋到堂屋之间,大约十来米路程,这段路程无论在阳焕宜老人眼中,还是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段不寻常的历史进程。她行走得很慢,一双稍显僵硬的脚,像平时书写女书般在地上用力刻画,刻画出一种难得的历史感和沧桑感。身子虽有些摇晃,脚步虽有些蹒跚,却不失坚定与执著。我知道,一个98岁老人的脚下,每一步印记,都应该是一段可贵的历史记录。

我们开始倾听阳焕宜老人的叙说。她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像一段潜流在地心涓涓流淌,我当时仿佛是隔了厚厚一层雾岚,聆听一种来自朦胧远方的天籁之音。她这种近似原始的叙说方式,曾经打动过不少慕名而来的专家学者。如今,我思想的翅膀,也开始被她牵引着,在历史的纵深处上下飞翔,在一块被称作潇湘的古老大地上上下飞翔,恍惚之中,我似乎看见七个女子,围着一处山水,席地而坐。她们终于有了一点闲暇,远离男人,远离尘嚣,借大自然一偶,为自己开辟一个属于女人的世界。一部中国历史,说穿了,是一部关于男人的历史,没几页是描写女人的。那个传说中的母系氏族社会,不过是昙花一现,对她们来说,已经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近乎没有。一直以来,男人都不屑于去理解女人,在男人眼中,女人永远是他们的附庸。长此以往,女人感到了压抑,感到了苦闷,感到了人世的种种不平,她们需要发泄,需要倾诉,需要理解,需要同情,需要得到世界的承认。可是,以世界之大,却没有人愿意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历史似乎忘却了她们。后来,她们终于凭自己的智慧,找到了一种自我发泄的方式,这就是歌唱。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感天动地的韧性,她们把歌用一种男人无法辨识的符号,刻写在毛边纸上,刻写在头帕、手绢、花带上,刻写在所有女人佩戴的装饰品上,甚至折扇上。一有机会,便相聚一起,拿出来相互展示,你唱了给我听,我唱了给你听,唱得天旋地转,心潮澎湃。她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没有谁知道她们如何在苦难中挣扎。像“七姊妹”之一的唐宝珍,一生遭遇五个弟弟病故、子女夭折、丈夫抽丁客死他乡、改嫁后新丈夫又病故、再改嫁丈夫再病故……种种命运摧残,于是她在悲痛之余,蘸着血泪写下了女书作品《自己修书诉可怜》,所有女书作品中,这部《自己修书诉可怜》可以说最具典型意义。

由此我想到了娥皇女英在九疑山竹丛中书写的泪竹,泪竹算不算得最古老的女书?

我的目光从一个广阔空间回到正为我们书写女书的阳焕宜老人身上。我在突然中发现,阳焕宜老人在书写女书时,目光似乎有些混浊,面上的表情亦似乎有点呆滞。不,不是呆滞,而是凝重。不,也不是凝重,确切地说,应是一种惶惑,一种对世事无法参透的惶惑。我甚至猜想得出,阳焕宜老人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当初,她们“七姊妹”写女书,唱女书,写给谁看?唱给谁听?当然是写给自己姊妹看,唱给自己姊妹听。满世界的人,对她们此种行为,都不屑一顾。我们的历史很悠久,可历史的脚步却总是那么匆忙,它甚至不愿意停下脚步,听一听女人在唠叨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在历史行程中匆匆赶路的男人们。就在她们隐隐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女书恐怕要成为永远的秘密的时候,历史老人却忽然驻足告知她们,有人对她们的女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隔三差五,就有那么一些人,不远千里万里,来到这个世界的偏僻角落,来到她们“七姊妹”身边,要她们写女书给他们看,唱女书给他们听。这些人中,有教授,有专家,有学者……总之,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有海外来客。这件事不能不让她们一个个感到惶惑,觉得历史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阳焕宜老人和她的“七姊妹”也许作梦都没有想到,冥冥中,历史让她们担负起了一种文化传承的重任。在与女书接触的过程中,我曾经想,长期以来,我们似乎忽略了女人在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独特作用,尤其是历史文化传承的独特作用。在中国,不知有多少经典的民间文学、民间文艺,像《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像具有艺术品价值的各种女红……其传承过程中的各个环节,都少不了女人的积极参与。

女书发展到今天,不仅成了潇湘文化一个亮点,也成了中国历史文化一个亮点,女书有了除女人之外的众多知音,这无疑是社会的一大进步,因此很多人为此而骄傲。但是我不能不说,女书的存在,说到底是历史的一个悲哀,更是人类的一个悲哀,因为它反映的毕竟是男人和女人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女书是女人的一个秘密,也是历史留下的一个秘密,它既是属于女人的,也是属于整个人类的。我以为,要读懂女书,必先读懂女人,尤其是潇湘这块古老大地上的女人。

女书女书,女人本身就是一本书。

也许,这就是我从阳焕宜老人身上所得到的启示。

猜你喜欢

女书姊妹书写
Unwritten 尚未书写
七姊妹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用什么书写呢?
非物质文化遗产
——女书习俗
《Radio World》公布IBC 2019“最佳展品奖”名单
离婚起诉书写好之后
歌册,独特的“女书”
女书传承和保护的现状与对策
姊妹
书写春天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