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瓷器解说早期全球化的侧影
——“东西汇融: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特展”观后
2022-10-19胡媛媛
胡媛媛
胡媛媛: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博士研究生
2021年10月29日至2022年1月16日,“东西汇融: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特展”在上海博物馆举办(图1)。此次展览是由上海博物馆与法国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联合,以“一带一路”为背景,以建构新的视角及叙事方式为追求,共同倾力打造的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特展。展览以陶瓷为媒介,通过“中西交通”“中西交融”和“中西交汇”三个单元,紧扣“汇”和“融”的主题,为我们呈现了16至18世纪早期全球化中的世界贸易和跨文化交流的侧影。
一、“东西汇融”掇菁撷华
全球化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实质上反映了区际交往关系以及世界各文明、各地区间的普遍关联性。从全球化的内容来看,它不仅包括实物、人员的跨区流动,而且也包含着符号、信息(如文化、制度等)的跨时空运动”①。然而,要具体感知全球化这种不可名状的抽象关联性,物质文化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具象观察视角。15世纪末,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开启了东西贸易的巨流。随着世界不间断的区际交流和融合,全球化在广度、深度和速度等方面都发生了转变。其中,瓷器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也迎来新契机。源源不断输出的外销瓷器,也深刻地改变了东西方贸易格局和生活文化。展览聚焦于这一典型的中国物质文化,来解说早期全球化侧影,透过明清时期中国瓷器外销的中欧贸易路线变迁,串联起瓷器的图像、器型、技术等方面的碰撞和互鉴,试图揭示出背后的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互动,让我们体验了一场融汇中西的鲜活视觉盛宴。
“中西交融”和“中西交汇”单元是整个展览最核心的部分和重头戏。这两个单元通过精心挑选的外销瓷器意图展现中国瓷器如何融入西方,以及东西方陶瓷技艺和观念如何交汇。展览主要选取欧洲宗教和静物这两类题材的油画,与画中相似瓷器并陈,辅以中国瓷器进入欧洲后被重新加彩装饰和镶嵌改装的情形,来呈现中国瓷器融入西方社会的三种主要途径(图2、图3、图4)。与此同时,通过将遴选的中西瓷器进行组合对比,相对系统地展现明清时期中外陶瓷的交流脉络,比如越南、日本、伊朗、葡萄牙、荷兰、法国、德国等地对中国瓷器的模仿(图5),试图揭示出贸易与交往带来的技艺及观念交汇,进而展现中国陶瓷技艺的跨地域的传播与贡献。
另外,展览中巧妙地将中国与欧洲制作的同类型人像瓷塑,作为个案进行对比,试图传达中西文化相互借鉴这一现象背后的隐含信息,如德国迈森彩绘中国乐师像充满浓郁的欧式情调(图6),中国景德镇生产的粉彩圣母像隐匿神秘的中式风尚(图7)。由此,不难发现,中西方文化的相互影响,并没有停留在双方对差异的惊叹上,而是成为相互塑造的力量。具体而言,“他者”不只是认识论上的必要比较参照视角,实际上已成为各自本体论生成的现实的力量。又如展览中荷兰代尔夫特生产的彩色釉陶中国与美洲人物图壁砖,将中国图像与南美洲土著形象结合,诚然反映了当时欧洲人对异域的想象与诠释,但更表现出中西文化杂糅的特点(图8)。换言之,我们不仅通过“他者”发现自己的特质,而且在自身之中就蕴藏着“他者”的因素。
二、“他者”视角下的展览阐释
展览虽力图从西方情境视角展开阐释,但主要还是侧重于呈现中国瓷器对于欧洲乃至世界的文化影响。对于在“他者”视角下,如何进一步看待东西方文化交流,仍有阐述的空间。具体而言,站在西方视野下观察,中国外销瓷器实质就是西方国家的一种舶来品。以这样“他者”眼光看待,展览就意味着展现舶来品如何进入西方社会并被接纳的过程。这反映的是中国外销瓷器在欧洲国家的去陌生化或变生为熟的过程问题。
我们透过展览可以细致观察到,中国外销瓷器最先作为一种异域奇珍异宝,受到王公贵族等欧洲上层社会的注目和青睐,进而欧洲等国家通过主动订制,如带有专属身份标识的纹章图案瓷器(图9),以及重新加彩绘、再刻画、镶嵌等若干自我改造手段,赋予了这一舶来品符合自身文化属性和审美趣味的符号。这一系列的措施,实际上提供了便于中国瓷器进入欧洲时人生活的一个基于欧洲精英阶层话语体系的文化意涵说明。也即是说,这事实上亦是一种舶来品变生为熟的常见文化路径。
美从来就不仅仅只是自然现象,它更是一种价值判断、身份认同、社会建构和意识形态。赋予中国瓷器具有鲜明特色的欧洲自身审美趣味,实际上不仅是在对舶来品实行去陌生化处理,也是借以划分这些外销瓷器消费者和使用者的等第和流品,从而建构社会区隔。因此,在这一意义上说,中国瓷器在欧洲社会持续风靡的长时期中,是一种有闲阶级的炫耀性消费。例如在日常生活中,将其大量陈设在珍宝柜,以彰显它们的珍贵与拥有者地位的显赫(图10)。通过金饰加身或宝石镶嵌等西方工艺而让中国瓷器“华丽转身”和“中西合璧”(图11)。弗朗西斯·沃斯顿爵士(Sir Francis Waston)认为,在欧洲对瓷器进行金属镶嵌的风尚,最晚于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就已出现,当时的目的是颂扬它的珍稀胜于它的美观。②这也是中国外销瓷器作为一种舶来品进入欧洲国家并被接纳的经典例证。
通过大量的沉船考古资料和海外机构收藏,正可说明16—18世纪中国的外销瓷,在欧洲等西方社会,尤其是西方上层人士生活中拥有的位置。同时,透过展览提供的信息可知,这一舶来品在建构欧洲精英阶层与其他社群的社会区隔中,恐怕起到一些特定作用。尤为重要的是,西方社会对中国瓷器的本土化自我改造中,不断地赋予它们文化象征意涵,这显示了中国外销瓷器被欧洲接纳的一种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说中国外销瓷器在欧洲社会是一种舶来品,并不意味着所有种类的外销瓷都进入了16—18世纪欧洲精英阶层的生活世界并得到了积极正面的评价,毕竟被接纳还有程度深浅的差异。我们还应该透过展览跟随西方人的眼光,来观察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中国外销瓷器。不仅应该注意频频出现的瓷器种类,更需留意不曾或较少出现的种类。事实上,展览中呈现的外销瓷器,无论在种类还是产地上,都具有显著特征。在中国输往西方为数甚多的外销瓷器中,景德镇瓷器成为主流,并且进入欧洲世界的主要是胎色洁白并绘以淡雅纹饰的青花瓷,尤其是碗、盘沿口以开光装饰为特征的克拉克风格青花瓷。例如以3D重建技术在展厅中复原的葡萄牙桑托斯宫瓷厅,天花板上镶满了青花瓷,其中大部分都是克拉克瓷(图12)。在欧洲的世界中,大量缺席的是青瓷、青白瓷等种类,尽管从中国生产方判断,这些种类的瓷器在明清时期不应罕见。那么,这种缺席,是否应归因于欧洲精英们挑剔的眼光?
三、瓷器、物质文化史与日常生活研究
16—18世纪早期全球化过程中,东西交流的频率和规模都极大增强。大量来自中国异域的外销瓷器,通过贸易或走私等方式,进入西方国家。这些瓷器如何融入西方社会,又怎样被赋予文化象征意涵?这既是昔时一些西方上层精英人士需要面对和进行处理的情形,也是今日研究中国外销瓷学者理应追问和思考的问题。在当下的历史研究中,全球史观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被广泛运用。全球史观的核心理念是互动,其中就以关注不同社会之间的互动和交流为自身主要职责之一。③显然,对物的跨社会和跨文化流动进行探究,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中国外销瓷器在跨社会和跨文化的旅行中,肯定经历了不同寻常的旅程。要了解其中种种遭遇,外销瓷研究就有必要将视线转向全球史。进一步而言,对瓷器的跨社会、跨文化流动的研究,不仅应包括对瓷器的种类、数量,以及流动方式(包括如产地、消费地、外销路线)的关注,还应考察有关瓷器的知识的流动,瓷器在个人或社群中活动的轨迹,在社会区隔和社会关系的建构中扮演的角色与作用,尤其是中国瓷器的去陌生化过程,被西方国家重新赋予文化意涵,以及纳入本土文化分类体系等问题。
与此同时,外销瓷研究不应只局限在瓷器的纹饰、图像的相互借鉴,如何镶嵌改装(如改哪里、怎么改、器物功能的改变等),以及中国陶瓷技术的传播和模仿交流等诸问题上。我们还应从瓷器本身,上升到人、社会和日常生活等层面的探讨。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④一书中对物质文化的研究,显示了一个日后可以深入探讨的方向。布罗代尔在第一卷《日常生活的结构:可能和不可能》中,揭示了物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内在关联,在一定意义上说,物的日常性形塑着人的生活世界。这个研究范式,为我们思考外销瓷在西方国家中的遭遇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和尝试的路径。
四、结语
谈到这里,似乎已经偏离了主题。因为展览自身设定的使命和意图,是通过遴选的琳琅满目的外销瓷器,展现大航海时代中欧跨文化交流的一道亮丽图景,而不是重点讨论西方社会如何看待这一舶来品。但是,一个展览阐释角度应该是开放和多元的,满足不同观众各种好奇心和启发对相关问题的引申思考,这也许是展览本身期望带给观众的另一个效果。通过瓷器这一具象视角,阐释早期全球化中的文化交流,这与全球化的相关抽象理论研究显著不同。透过展览中一件件瓷器,我们不但可以感受16—18世纪中国外销瓷器的风尚,还可透过比较器物之间的微妙变化,感知汇融其中的东西文化交流。从而,以灵动的图像,生动鲜活的色彩,呈现被全球化理论和概念所埋没、遮蔽的情绪和感情。对于这样一类以物观史,由小物件到大历史的展览,除了叙事展览或“讲故事”之外,我们是否有更为妥帖的表述方式呢?
注释:
①何新华,《早期全球化:进程、动力和特征》,载《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第108—114、141页。
②李雅淳,《早期英国金银配饰的中国瓷器》,载《南方文物》2016第2期,第198—204页。
③夏继果、[美]杰里·H.本特利主编,《全球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5页。
④[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顾良、施康强译,《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一卷 日常生活的结构:可能和不可能》,商务印书馆,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