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星芒
2022-10-19◇熊萌
◇熊 萌
周琅三岁时开始练功。当同龄的孩子都还在撒尿和泥玩的时候,周琅已经能连续地翻跟斗,在炎炎烈日下稳稳地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
周琅自幼沉默寡言,和谁也不说一句话,只对班主周老爷子有所回应。他最爱做的事就是练功结束后坐在台子上,看外面的天。练功结束时大多已是深夜,别的弟子都累得早早跑回去睡觉,只有一个周琅,坐在台子上,痴痴地望天。周老爷子疑惑:“你在瞧什么?”周琅不答,只是用手指指天空。老爷子回头,明月当空正亮,旁边是一片细碎的星芒。
周家戏班的班主周老爷子是在一个深夜捡到周琅的。小小的婴孩不哭不闹,被裹在一块黑布里,随意丢在路边。如果不是那夜星光正好,老爷子也难以看到路边竟有个孩子。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赶快离开,但看到婴孩冻得发青的小脸,老爷子还是心软了。
于是唱戏班内多了一个周琅,路边少了一个弃婴。
周老爷子总想着不能让周琅一辈子当个让人轻贱的戏子。待周琅大些的时候,便送他去了学堂,当天下午,周琅便一个人跑了回来。看着他脸上的红肿与臂上的青紫,周老爷子叹气,从此周琅不再去学堂。
周老爷子曾经问他喜不喜欢唱戏,周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看着夜幕轻声道:“我不知道。”他自小长在戏班,接触最多的只有戏,没有喜欢也没有厌恶。
时光荏苒,小小婴孩长成了青葱少年。周琅身形单薄,却生的好颜色。略施薄粉后,活脱脱一个娇俏佳人,在戏台上常演旦角。
虽然周琅技艺出众,周琅和周家戏班却始终不温不火。周琅也没有取艺名,始终是那个周琅。
周琅十六岁那年,天变了。百年王朝一朝倾覆,时局动荡剧烈。镇上人人自危却又无可奈何。原本平和的小镇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匪徒,打着各式的名号烧杀抢掠。在匪徒踹开周家戏班的大门后,周琅和周家戏班被迫开始了流亡。
天大地大,何以为家?
他们一路南下,却是处处战火纷起,生灵涂炭。
一次赶路途中,周琅他们遇到一伙流匪。凶恶的匪徒一冲而上,为财,更为命。在与流匪的混战中,周老爷子被连捅数刀,当场没了呼吸;周琅脸上挨了一刀,狰狞的伤口从眉骨开到嘴角,半个右掌在为周老爷子挡刀时被直接砍下;而周琅的师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能动的全部逃了个干净。
当周琅再次从剧痛中醒过来,眼前的景象宛如地狱。他没有动,横躺在地上恰似旁边的十几具尸体。周琅呆呆地望向天空,如同很多个练功结束后的深夜做过的那样,可远方的天空只是一片血雾,没有光亮。
后来周琅被一个老猎户救起,老猎户在山里采了药给他治伤。伤虽治好了,原本姣好的面容上却留下了深深的疤痕,曾经还有些反应的他如今竟像个木偶,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望天。
老猎户也总问:“你瞧啥呢?”周琅不说话,眼神直直地望向天空。老猎户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继续:“现在的世道不同啦。没了皇帝,没了朝廷。新建了民国,人人都以为自由与解放来了,谁能想到,来的是土匪,来的是军阀,来的是再一次受苦!改朝前苦的是百姓,换代后苦的,依旧还是百姓。这人世啊,天天变,不变的,只有百姓遭的难。你还别不信,这难,你避不开,只能受着。”闻言,周琅的眼神有着细微的波动,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周琅在老猎户家呆了一个月。老猎户很健谈,每天都把外面发生的事讲给他听。而周琅从不回应,仍只是抬头,看夜间明月,星芒细碎,只是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愈发明晰。
一个月后,周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要走了。”
老猎户听到了却没有丝毫意外,他剥着手上的鹿皮,没有回头。“想好了?”周琅没有回答。
想好了吗?周琅觉得自己想了很多。他想到幼年练功时太阳照耀下投射的小小阴影;想到很多个深夜看到的四角天空;想到初次登台时飞舞的水袖;想到被匪徒踹开的戏班大门;想到逃亡路上一张张满是愁苦的脸;想到周老爷子血肉模糊的不再动的身体;想到自己,狰狞的疤痕与光秃的右手掌。最后,他想到了周老爷子曾给他讲述的,捡到他那夜的星光。
周琅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们不会永远受着无法避开的难。”
“走了干啥呢?”
“当兵,哪怕只是打杂也去,至少还能出一份力。”
周琅说完便转身向屋外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天。哪怕乌云遮月,也仍有星辰散发光芒,细碎却不容忽略。
此后若无月光,星芒也是唯一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