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话名义、音系性质众说集萃暨明清官话韵书韵图榜
2022-10-18李子君
李子君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汉语历史文献中蕴藏着极其丰富的语言材料,音韵学、方音史研究的性质,注定了它们必须重视历史文献。20世纪中后期,国外有学者宣称可以抛弃汉语文献,完全凭借现代方言的历史比较来构建汉语史。实践证明,这是汉语研究一个极不成功的“典型范例”。
中国学者有识之士,“志任天下之重”,对此“典型范例”洞烛短长,颇具清醒认知和独立意识。徐通锵(1931-2006)为汉语研究指明两条重要途径:
一条以书面材料为对象,排比不同时期的历史文献,找出其间的差异,从中整理出不同时期的音系和语言发展的线索。另一种途径是从现实的语言材料出发去探索语言发展的线索和规律。[1]
鲁国尧提出“新二重证据法”,主张:
研究汉语史的最佳方法,或者最佳方法之一,是“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的结合。[2]
这种结合,是20世纪汉语历史语言学发展的成功之路,也将是今后一定时期本学科繁荣昌盛的必由之路。
韵书、韵图一向被视为研究汉语语音史、音韵学史,尤其是韵书史、韵图史最直接的文献资料。魏建功(1901-1980)说:
韵书的产生,在编录文字的作用上说,仅是普通的字书;从分部别纽的编录方法上说,就是中国声韵学的史料。这种声韵学史料很真实的保留了中古以来的汉字声韵状况。[3]
明清官话及音系性质问题,是近代音研究的学术热点之一。[4]学者们无论考察明清官话的异同、各自时间的上下限,还是探讨基础方言有无、音系性质如何,乃至构建官话语音史、官话韵书史、官话韵图史,明清官话方言韵书、韵图,都是须臾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资料。
明清距今时代较近,传世的韵书、韵图甚夥。但几乎都单刊单行,或秘于私箧、或尘封于藏馆,和璧隋珠,秘不示人。清代以降,丛书如《四库全书》《等音声位合汇》《音韵学丛书》《韵学丛书》《清代稿本百种汇刊》《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四库未收书辑刊》《罕见韵书丛编》《小学稿本七种》《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明、清、民国时期珍稀老北京话历史文献整理与研究》《早期北京话珍稀文献集成》等,均非明清官话韵书、韵图之专辑,所收明清官话韵书、韵图数量有限。学者欲求明清官话韵书、韵图十之一二,洵戛戛乎其难哉!
职是之故,笔者历时6载,足迹遍历12省市,“触角”远伸海外,上下求索,旁搜远绍,对明清官话韵书、韵图进行了“地毯式”探访。访书过程,荆棘载途,冷暖自知。幸赖版本学界师友多方疏通,得以寓目的官话方言韵书、韵图及不同版本计128部200余种。青灯黄卷,宵衣旰食,孜孜矻矻,不舍其业,甄别之、比勘之、考校之,抉摘异同,剖判熔炼,事泝其原,理核其是,撰为提要。拙著《近代汉语官话方言韵书韵图文献集成》(全22卷,商务印书馆,2019)萃集最能直接反映明清官话音系的韵书、韵图59部,攟择善本,勒成一编,庶可省学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访之劳。
兹所欲申明者,有四事焉:
一、官话名义
据我国及泰西、海东史料,知“官话”一词最早出现于明代。如:
1.头目葛贵见《直解小学》曰:“反语甚好,而间有古语,不合时用,且不是官话,无人认听。右《小学》一件,送副使处,令我改正,则我当赍还燕京,质问以送。”[5]
2.大约江以北入声多作平声,常有音无字,不能具载。江南多患齿音不清,然此亦官话中乡音耳,若其各处土语更未易通也。[6]
3.(王)雅宜不喜作乡语,每发口必官话。[7]
4.有兄弟经商者,学得一二官话。将到家,兄因如厕,暂留隔河,命弟先往见父。父一见,问曰:“汝兄何在?”弟曰:“撒屎。”父惊曰:“何处杀死?”答曰:“河南。”父方哀苦,而兄适至,父遂骂其次子曰:“汝何妄言如是?”曰:“我官话耳。”父曰:“如此官话,只好吓你爷。”[8]
元代是否出现“官话”一词,目前尚不能确定。明清时人又将“官话”称作“雅音、正音、汉音、官音”等,异名而同质。[9]明末耶稣会士称谓“官话”亦复有差,如范礼安(AlessandroValignano,1539-1606)称之为common language(共同语)、the official language mandarins and of the court(官吏和朝廷的公务语言)、the mandarin language(官场语);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称之为the chinese language of the court(朝廷语)、the court language that they call mandarin(中国人称之为官场话的朝廷语);利玛窦(Mathew Ricci,1552-1610)称之为a universal language(通用语)、the language of the forensic court(衙门语)、cuon-hoa或Quon-hoa(官话)。[10]
“官话”指称何意?有学者根据耶稣会士所称“官吏和朝廷的公务语言”、“官场语”、“朝廷语”等,认为“官话”是士大夫阶层使用的语言,即官方语言,恐不确。请看:(括号内所标阿拉伯数字为成书或初版时间)
1.除了不同省份的各种方言,也就是乡音之外,还有一种整个帝国通用的口语,被称为官话(Quon-hoa),是民用和法庭用官方语言。……这种官方的国语用得很普遍,就连妇孺也都听得懂。[11](1615)
2.中国今天只通用一种语言,即他们称呼的官话(Quon-hoa),也即曼达林语。当他们在认真、慎重地把他们的政体介绍到别国时,也把他们的语言传去,所以至今官话已传遍全国,有如拉丁语之传遍欧洲。[12](1645)
3.中华帝国除了通用的官话之外,各个城市或乡镇还有不同的方言,他们称之为“乡谈”。这种话只有本地人纔听得懂。[13]
当我在此说到中国人的时候,我指的是那些熟通南京话的人;南京话是官话,也是中国所有其它方言的始祖。[14](1682[15])
4.南京之音乃天下之正音,中华之人也以是为则。此乃明朝将该地升格为南京,依照帝都配备百官守护,成学士大夫缙绅先生会聚之故。然并非至明代其土音突然改正如此,乃秦汉以来渐变所致,实留有南方之风气。[16](1728)
5.除各处乡谈土语,习俗侏漓不计外,其能通行者,是谓官话。既为官话,何以有南北之称?盖话虽通晓,其中音声韵仍有互异,同者十之五六,不同者十之三四。[17](1810)
6.那些想说帝国宫廷语言的人一定要学习北京话,而净化了它的土音的北京话,就是公认的“帝国官话”。[18](1850)
7.(官话)不单属于官吏和知识阶层,更属于近五分之四的帝国民众。[19](1864)
8.北京话(Pekingese)是官方译员应该学习的语言。……在外交事务总理衙门里服务的初学者,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正在学习的语言恰是帝国政府主要官员所说的话。同时,他的老师、仆人,他所接触的十之八九的人,都很自然地讲这种话。[20](1867)
9.京话推广最便,故曰官话。官者,公也,公用之话。[21](1900)
10.(北京话)因为方音的净化,是目前唯一受到整个帝国承认的会话语言。[22](1902)
中外文献都表明,“官话”与“乡谈”“土语”相对,它在社会各阶层中广泛应用,西方传教士或外交官曾把它定义为“共同语”“通用语”“帝国通行的口语”“全国通行的特殊语”等,足见“官话”与春秋之“雅言”、汉之“通语、凡语、凡通语、通名”、宋元之“中原雅声”“中原之音”“中原雅音”、民国之“国语”、现代之“普通话”一样,是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共同语的称谓,而非指称“官方语言”之类的社会方言。
二、官话音系性质众说集萃
明清“官话”语音基础为何?北京音说、南京音说,其来尚矣。如高静亭(生卒不详)《正音撮要序》(1810)云:“正音者,俗所谓官话也。……语音不但南北相殊,即同郡亦各有别。故趋逐语音者,一县之中以县城为则,一府之中以府城为则,一省之中以省城为则,而天下之内又以皇都为则。故缙绅之家及官常出色者,无不趋仰京话,则京话为官话之道岸。”[23]卢戆章(1854-1928)《中华第一快切音新字》(1892)云:“十九省之中,除广福台而外,其余十六者,大概属官话。而官话之最通行者,莫如南腔。若以南京话为通行之正字,为各省之正音,则十九省之语言文字既从一律,文话皆相通,中国虽大,犹如一家,非如向者之各守疆界,各操土音之对面无言也。”[24]王照(1859-1933)《官话合声字母》(1900)云:“京话推广最便,故曰‘官话’。”[25]
对明清官话语音性质的认识,现代学者亦聚讼纷纭,各种学说,或抵牾,或诘难,或交赞,或申说,莫衷一是。笔者裒集众说,覼纲纪,盖有:
1.北京音说
此说曾经影响很大,持此观点的代表是高静亭(生卒不详)、埃德金斯(Edkins)、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王照(1859-1933)、何美灵(Hemeling.Karl E.G.1878-1925)、钱玄同(1887-1939)、罗常培(1899-1958)、王力(1900-1986)、胡裕树(1918-2001)、胡明扬(1925-2011)、宁忌浮等。
高静亭、埃德金斯(Edkins)、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王照、何美灵(Hemeling.Karl E.G.)之说见前引。
钱玄同谓“普通音”“实为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及江苏、安徽北部之音……(此类之音,泛称可曰‘北音’)”,“即俗称‘官话’者是”。[26]“国音就是普通所谓“官音”,这种官音本是北平音,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韵》即用此音;明之官书《洪武正韵》以《中原音韵》为蓝本,[27]故亦以此音为根据。它靠着文学而与政治的力量,向各地推行,六百年来早已成为全国的标准音了。”[28]
罗常培论及“明末的官话”,认为“当时的国都既在北平,因为政治上的关系不得不以所谓‘Mandairn’也者当作正音”。[29]
胡明扬通过考察《老乞大》《朴通事》对音资料,说:“从《谚解》的应用性质来看,对音所反映的应该是当时中国的标准音,并且是口语,很可能是北京音。”[30]
王力认为:“可见至少在十四世纪,现代普通话的语音系统就已经奠定了基础。”“中国政权统一的时候,一向是建都北方的。这一事实非常重要,因为一个政治中心往往同时就是经济和文化中心……自从1153年金迁都燕京(即今北京)以来,到今天已经有八百多年了,除了明太祖建都南京和国民党迁都南京共五十多年以外,都是以北京为首都的。这六百多年的政治影响,就决定了民族共同语的基础。”“至少是六百年来,全国都承认北京的语音史‘正音’。”[31]
胡裕树也说:“由于北京既是元、明、清历代的政治中心,北京话也就成为各级官府的交际语言,并随着政治影响逐渐传播到全国各地。当时北京话被称为‘官话’,实际上它不是专为官吏阶层使用的官场雅语,而是全民的共同语。”[32]
宁忌浮认为:“现代北京音系的形成是一个长过程,它的一些与近代汉语相区别的特点,还在《中原音韵》时代就已孕育、产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陆续形成。”[33]“辽金元三代,幽燕地区虽然在少数民族政权管辖下,但汉族人一直是燕京居民的主体,汉语一直是那里的主要交际工具。幽燕方言反而从一个地区的标准语逐渐上升为全民族的共同语。”[34]“13世纪,元朝统一全国,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的民族共同语开始形成,北京方言沿着民族共同语标准音的方向发展。” “(明代)反映北京方言的韵书可将《中原音韵》和今天的北京话连成一条直线,民族共同语标准音在逐步形成。”[35]
林焘(1921-2006)《北京话溯源》、[36]唐作藩《普通话语音史话》、[37]何九盈《论普通话的发展历史》[38]等均持此观点。
2.南京音说
自17世纪末18世纪初始,中外提出此说者代不乏人。如西班牙传教士瓦罗(Francisco Varo,1627-1687)、日本汉学家太宰莼(1680-1747)、德国汉学家甲柏连孜(Georgvon der Gabelentz,1840-1893,又译作加贝伦茨或嘉贝兰)、中国学者卢戆章(1854-1928)等。
瓦罗(Francisco Varo)说:“南京话是官话,也是中国所有其它方言的始祖。”[39]
太宰莼云:“南京之音乃天下之正音,中华之人也以是为则。”[40]
何美灵(Hemeling)说:“至迟1881年甲柏连孜(Georgvon der Gabelentz)在他的巨著《中国文法》[41]里不愿承认北京话在实践上的胜利的当儿,称其为科学所不应跟随的潮流。他推荐采纳17及18世纪时候耶稣会士笔下所再现的、他认为是属于南京的官话方言,以达到科学的目的。”[42]
卢戆章(1854-1928)云:“官话之最通行者,莫如南腔。若以南京话为通行之正字,为各省之正音,则十九省之语言文字既从一律,文话皆相通”[43]
惜乎以上学者的著作连同他们的观点,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故其影响甚玅。
现代学者持此说的代表是远藤光晓(Endo,Mitsuaki)、六角恒广(Rokkaku, Tsunehiro)、鲁国尧、曾晓瑜、杨福绵(Paul Fu-Mien Yang,S.J.)、罗杰瑞(Jerry Norman)、张卫东等。
在现代学者中,鲁国尧是此说最主要、最富影响力的学者,他的论断为明清官话研究提供了新的路标。从1985年《明代官话及其基础方言问题——读<利玛窦中国札记>》发表以来,经过以鲁国尧为首的中外学者的论证、阐发、倡导,此说大行大盛,对其他学说,尤其“北京音说”产生了强有力的冲击。
远藤光晓(Endo,Mitsuaki)发现在朝鲜汉语课本《翻译老乞大·朴通事》的谚文“右侧音”中有两种入声,他推测“南京话在当时最有可能占有标准音的地位。”“我认为《翻译老乞大·朴通事》右侧音反映的是来自南京而当时通行于北京一带的官话。当然,这个设想还需要由今后大量的研究来检验。”[44]
六角恒广(Rokkaku,Tsunehiro)认为从江户时代(1603-1867)到明治初年,日本使用的中国语都是“唐通事时代的南京话”,“日本于明治九年开始实行北京官话教育,从当时的世界情况看,并不算太晚。”[45]
鲁国尧根据《利玛窦中国札记》所记史实考证,对明代官话的基础方言做了新的探索,提出“南京话在明代占据一个颇为重要的地位,或许即为官话的基础方言。”“到北京去工作的外国人,学习当时‘官方的国语’,要学习‘纯粹的南京话’,说明当时‘官方的国语’(即官话)的基础方言和标准音应该是代表着江淮方言的当时的南京话,而不是后来的北京话,这一推断反映着这些关键性材料的内在联系。”[46]他在为此文所作的后记中还说:“当时的南京话就是地道的中国话,换言之,就是当时官话的基础方言,是明末标准官话的代表。”后又据《华语官话语法》等文献,发表《研究明末清初官话基础方言的廿二年历程:“从字逢里看”到“从字面上看”》进一步明确断定“明末清初的官话是以南京话为基础方言。”[47]
曾晓瑜曾说:“近代汉语的共同语在明代阶段的标准音有可能是南京音。”[48]近年,她的观点有所改变,屡次指出“《西儒耳目资》的音系基础非南京方言”,“明代南京官话(南京话)不一定限于南京方言或江淮官话。”[49]
杨福绵将《利玛窦中国札记》意大利原文与金尼阁(Trigault,N.1577-1629)译成的拉丁文文本对读,认为“纯粹的南京话”等于“地道的中国话”,因此赞同鲁国尧观点。并指出“我们可以肯定罗明坚和利玛窦所学习和记录的语言,是当时通用的官话。这官话和现代江淮方言基本相同。它的基础方言不是以北京话为基础的北方官话,而是以当时的南京话为基础的南方(江淮)官话。”[50]
罗杰瑞(Jerry L. Norman)提出:“到了明代,南系官话重新登上舞台,成为标准语。这种标准语的势力一直延续到清初、中叶。”[51]他和柯蔚南(W.South Coblin)都极其赞同鲁国尧、杨福绵的观点,评论说:“鲁国尧(1985)和杨福绵(1989)在他们最近的著作中已经表明,明清‘官话’实际上并非基于首都北京的地方方言,而是南方官话的变体。事实上,我们可以把过去的普通官方语言称之为‘飘动的规范’,它们的形式祗是来自实践的需要,即它们可以让来自全国各地的官员彼此通话。……在明清两代不间断的490年间,北京是中国的首都,然而尽管明清两个时代实行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策,北京方言对各地方言的影响也微乎其微。”[52]
张卫东根据《语言自迩集》和其他文献资料判定,“南方官话在明末仍是通行全国的官话,仍以江淮官话为基础方言,以南京音为标准。”[53]“近代汉语官话史长期以南京音为正音,入清后南音渐衰,北音增强,1850年前后北京音取而代之。”[54]
白珊(Sandra Breitenbach)认为:“我们有把握说,《语法》中称为‘官话’的那种语言实际上是南京话。一般认为,至少从16世纪到18世纪,这种基于南京方言的官话曾流行于中国。”[55]姚小平评论白珊的观点时说:“(《华语官话语法》)书中所用的例词例句,记录了清初汉语官话,颇具历史语料价值。而这里所谓‘官话’,正如Sandra Breitenbach(白珊)博士在本书‘导言’中说,系以南京方言为基础。”[56]
薛凤生(1931-2015)、[57]邓兴峰、[58]濑户口律子(Setoguchi, Litsuko)[59]、李葆嘉[60]、黄笑山[61]、张美兰[62]等均持此说。
3.南、北官话并行说
此说由来已久,如黄嘉畧(1679-1716)《汉语语法》(1716)认为:官话又称正音,是一种全国通用的口头语言。最佳的官话发音是南京,北京也可以,但两地发音畧有差异。[63]日本江户时代高僧无相文雄(1700-1763)《三音正讹》(1752)云:“官话者,读书音此之用。其官话亦有二:一立四声唯更全浊为清音者是;一不立入声、不立浊声唯平上去唯清音者,谓之中州韵,用为歌曲音。二种通称中原雅音,支那人以为正音。”[64]高静亭《正音撮要》(1810)云:“惟有经过水陆大码头,那些行户、买卖人都会说官话。……后来进京住着,更奇怪了,街上逛的人多着呢!三五成羣,唧唧呱呱打乡谈,不知道他说什么?及至看他到店里买东西,他又满嘴官话,北话也有,南话也有,都说得清清楚楚的。”[65]“初学官话,先要正口音,后谱声韵。学南话则归南腔,学北话则归北腔,不可一段话之中,一句南一句北,更不可一句话之中有南字又有北字。”[66]徐珂(1869-1928)《清稗类钞》(1916)云:“河域多用京师语,即杂居开封之少数犹太族,亦操此语,盖二千年来,已为汉族所同化矣。江域多用江宁语,皆与文字相近,可通情意。而京师语尤为正音,通用于上级社会。”[67]
现代学者持此观点者,以服部四郎(Hattori,Shiro ,1908-1995)、罗常培(1899-1958)、满田新造(Mitsuta,Shinzo,1875-1927)、吕叔湘(1904-1998)杨耐思(1927-2019)等为代表。
服部四郎(Hattori,Shiro)把元明韵书的基础音系分为《中原音韵》代表宋末元初北方话,《古今韵会举要》的“字母韵”代表临安雅音,《洪武正韵》代表明洪武年间南京音。[68]
罗常培通过考察耶稣会士对音韵学的贡献,指出:“我们可以断定金、利二氏所据的声音,乃是一半折衷各地方言,一半迁就韵书的混合产物。用明代韵书的术语说,我们可以叫它做‘中原雅音’;用近代习用的术语说,也可以叫它做明末的‘官话’。”[69]
满田新造(Mitsuta,Shinzo)注意到《中原音韵》《洪武正韵》在音系上的差异,认为“中原音”不仅可以指北京音,还可以指南京音。[70]
吕叔湘提出:“现代的官话方言区,大体可以分成北方(黄河流域及东北)和南方(长江流域和西南)两系。……现在的北方系官话的前身祗是燕京一带的一个小区域的方言。到了金、元两代入据中原,人民大量迁徙,北方系官话纔通行到大河南北,而南方系官话更向南引退。”[71]
杨耐思考察了元代汉语声母系统,认为“保存浊音的系统主要应用于读书识字、官方文件的宣读、不同语言文字的音译,等等。这个系统可以称做教学语言。浊音清化系统主要用于口头交际。”[72]
岩田宪幸(Iwata,Noriyuki)通过考察《正音撮要》《正音咀华》等“正音读本”,提出“正音和北音、南音是层次不同的概念。正音就是从规范观点来说应有的字音形式,不是就某一个地方的实际发音而言。北音和南音则分别都指正音在各个地方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说,是实际发音。”[73]
罗杰瑞(Jerry Norman)认为:“元代当然有南北两系的差别——因为《中原音韵》所显示的音系很清楚地是北系官话型的(《中原音韵》里中古的入声已经派入三声)。另一方面,一般认为代表北宋标准语的邵雍《皇极经世图》却有南系官话的特征。”“北系官话在东北的燕京一带兴起。”“第10、第11世纪这类方言主要在东北地区流行。”“南宋的‘标准语’是一种南系官话。到了元代,东北方言(现代北系官话的祖语)成为优势语。”[74]
蒋绍愚认为:“当时的官话(共同语)分南北两支,以北京音为标准的是官话,以南京音为标准的也是官话。——所以,同样是在明代,同样是外国人学习汉语,《老朴谚解》用的是北京话音系,《西儒耳目资》用的是南京音系。他们都没有错,不管学会了哪一种音系,都等于学会了‘官话’,可以走遍全中国,和各方人士交谈。”[75]
麦耘认为:“近代汉语共同语音系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在全国各地都平衡发展的体系”,“具有-m尾的是流行于南方的共同语音,可以称为‘共同语音南支’,没有-m尾是‘共同语音北支’,为流行于北方的共同语音。”[76]
黎新第以系列专题论文《近代汉语共同语语音的构成、演进与量化分析》《明清时期的南方系官话方言及其语音特点》《明清官话语音及其基础方音的定性与检测》等专题考察明清官话的性质,认为:“近代汉语中的南、北两系共同语口语音都可以有各自的标准音,并可随时期而推移。如宋、金和元与明初两个时期的南方系可能以杭州音位标准,北方系可能以汴梁音与洛阳音(在元代也可能是移植汴洛语音的大都音)为标准音;明代中后期与清中后期两个时期的南方系可能以南京音为标准音,北方系可能先以汴洛,后以北京音为标准音。”[77]
4.读书音说
此说以龙果夫(AlexandrDragunov,1900-1955)、罗常培(1899-1958)、杨耐思(1927-2019)等为代表。
龙果夫(AlexandrDragunov)将“古官话”音系分为“两大方言(或方言类)”:甲类“包括八思巴碑文、《洪武正韵》《切韵指南》”;乙类则“是在各种外国名字的译音和波斯语译音里的”。“甲类方言(就是八思巴碑文所代表的)大概因为政治上的缘故,在有些地方拿它当作标准官话,可是在这些地方的口语是属于乙类的。结果这些地方有些字有两种并行的读音——一种是官派的,像八思巴文所记载的;另一种是近代的土语,像波斯语译音所记载的。”[78]
罗常培原持北京音说,读龙果夫著作后,“相当地赞成”地说:“这两个系统一个是代表官话的,一个是代表方言的;也可以说一个是读书音,一个是说话音。”[79]
杨耐思在罗常培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古官话或早期官话有两个标准音:《古今韵会举要》《蒙古字韵》是读书音的标准音,《中原音韵》是说话音的标准音。[80]
此说具有一定影响,“好像成了解释语音史某些现象的公式。如《中原音韵》代表口语音,那么,《蒙古字韵》《古今韵会举要》则是与之相对应的读书音。《切韵指南》也是读书音。连《洪武正韵》都是与《中原音韵》相对应的读书音。在这个基础上,又推导出两个标准音的学说:近代汉语有两个标准音,《古今韵会举要》是读书音的标准音,《中原音韵》是说话音的标准音。不但近代官话有两个标准音,汉语共同语‘一直有两个标准音’。”[81]
5.中州音说
此说亦由来已久,如孔齐(约1367前后在世)《至正直记》云:“北方声音端正,谓之‘中原雅音’,今汴、洛、中山等处是也。”[82]吕坤(1536-1618)《交泰韵》(1603)云:“中原当南北之间,际清浊之会,故宋制中原雅音,会南北之儒,酌五方之声,而一折衷于中原,谓河洛不南不北,当天地之中,为声气之萃。”“万历中,余侍玉墀,见对仗奏读,天语传宣,皆中原雅音。”[83]
持此观点的现代学者以李新魁(1935-1997)、蔡瑛纯、麦耘为代表。李新魁认为:“汉语的共同语一直存在两套读音的标准,书面语的标准音就是历代相传的读书音,……而口语的标准音就一直以中原地区的河洛音(一般称之为‘中州音’)为标准。两者在语音系统上没有大的出人,只是在某些具体的字音上,口语的说法与书面语的读法不完全一致。”“元、明、清时代,汉语共同语的标准语一直都是中州音,而不是北京音,到了清代后期,北京音纔逐渐上升为共同语的‘正音’,获得标准音的地位。”[84]
蔡瑛纯认为:“明代并没有制订汉语共同语,但可以推测民族共同语应该是以洛阳为中心的。而且它不是书面语音,而是口语形式的中原音。”[85]
麦耘、朱晓农强烈反对“南京音说”,明确提出“南京方言不是明代官话的基础”,“南京官话是中原书音在南方的地域变体”。[86]
6.江淮官话说
此说以俞敏(1916-1995)为代表。
俞敏认为,朱氏皇权发迹于安徽,又徙民于北京,明代北京官话是在安徽方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俞敏所谓的“安徽方言”是指皖北江淮官话,并非指皖南徽语。他在《北京音系的成长和它受的周围影响》《现代北京话和元大都话》《现代北京人不能说是元大都人的后代》《中州音韵保存在山东海边儿上》等论文中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这一观点。[87]
邓兴锋说:“成为明官话(口语系统)基础方言的正是这种‘综合性’的江淮方言,它可以说是江淮方言的‘最小公倍数’,不妨可以称之为南京型的江淮方言,它是南京话,但它是综合性的江淮方言,这才是它的实质。”[88]
孙宜志认为:“明代官话语音的标准音以江淮官话语音为基础,至于有入声、泥来不混等则是明代汉语共同语语音的特征。”[89]他的系列论文《<西儒耳目资>音系研究的几个问题》《从知庄章的分合看<西儒耳目资>音系的性质》[90]等,都坚持此说。
7.无标准音说
此说以耿振生、黎新第、张鸿魁等为代表。
耿振生认为:“我觉得官话的基础似乎不会限在一个方言点上”,“但是要说北方话就是官话的基础方言,又嫌过于笼统……真正作为全国官话基础方言的只是北方话中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应该是华北平原上的方言。”[91]
黎新第认为:“(近代)共同语有书面语和口语两个层次。与此相应,其语音也可以有读书音和口语音的区分。共同语读书音即所谓文读,在官话形成之前指当时正统韵书所体现的读音,官话形成之后,即指官话音。共同语口语音即所谓白读,它是历史上权威或优势方言的读音,在官话方言形成之前指前官话方言的语音,官话方言形成之后即指官话方音。”[92]后来进一步明确指出,近代汉语共同语读书音有“正音”而无标准音。[93]
张鸿魁认为:“明清官话及此前的汉民族共同语,不可能有反映口语音值的标准音系统,至多有一个规定性的字音音类系统。”[94]
8.非南非北说
此说以叶宝奎、戴黎刚为代表。
叶宝奎认为:“明清官话音是汉民族共同语标准音代代相传、不断发展的产物,并不是在当时某个地点方音的基础上形成的。”[95]戴黎刚也说:“南京话既不是明清官话本身,也不是明清官话的基础方言。把南京话当作官话,只是明清时代的流行误解。明清时代的官话,应当属于已经超脱其基础方言河洛话的非南非北的标准音。”[96]
9.儒林系雅音和曲家系雅音说
此说以平田昌司(Hirata,Shoji)为代表。
平田昌司在讨论宋元明“中原雅音”性质时提出:“中原雅音”分儒林系雅音和曲家系雅音两种。前者代表性韵书有《增修互注礼部韵畧》《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等,“虽然不是完全虚构的音系,但其内部蕴含着历代诸儒对‘雅音’的理想,并不是实际音系的描写”;后者代表性韵书有《中原音韵》《中州乐府音韵类编》《中原雅音》等,“没有受到理论的束缚,比儒林系雅音更接近于某时某地的实际音系”。[97]
10.北京、南京、武汉三元说
张卫东原持南京音说,近年观点有所改变,由“南京音说”改为“北京、南京、武汉三元说”。指出“近代的汉语官话,到了元末,南、北、西三系三足鼎立的格局已经确定。元明时代,全国官话有没有统一的通语?像今天这样的有严格定义和普及程度的普通话,肯定没有。然而,像《正韵》和‘中原雅音’所代表的‘正音’,有极高威望,覆盖全国,有人将它视为‘统一通语’,未尝不可。近年我们倾向于没有‘统一通语’而有南、北、西三系官话,有三个‘准通语’,分别以南京、北京、武汉为代表。虽然常比之‘三足鼎立’却并非平起平坐、一成不变的关系。在整个历史过程中,既有强势、弱势之分,又有由弱变强、由强变弱的动态变化。”他对“由弱变强、由强变弱的动态变化”如此作结:“在这种变动中,北方系准通语表现了最大的包容性。应了老话儿‘有容乃大’,它因善包容而逐渐壮大,终于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大’到成为‘公认的帝国官话’。再过半个多世纪,获得民国官方法律确认;又过约半个世纪,经共和国努力,在全国获得普及。”[98]
11.“求雅存正”说
此说以张玉来为代表。张玉来认为:“近代普通官话应当存在一个相对标准的人们较认可的较纯正的音系系统,这个系统既不是南京话,也不是北京话,更不会是其他官话方言,而是一个‘求雅存正’的体系。”[99]
以上诸家对明清官话基础的论争,虽不免胶柱鼓瑟之处,然辩难之点,实开北音研究之新纪元。
就目前掌握的文献而言,“官话”一词最早出自朝鲜《成宗实录》,确切时间是成宗十四年(1483)九月己未;最早称“官话”分南北音的是黄嘉畧(1679-1716)《汉语语法》(1716);[100]最早提出“南京音说”的是西班牙传教士瓦罗(Francisco Varo,1627-1687)的《华语官话语法》(ArtedelaLenguaMandarina,1703);最早觇测北京音将成为官话标准音的是英国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三部汇编汉英辞典》(ADictionaryoftheChineseLanguageinthreeparts,1815-1823);[101]最早明确提出“北京音说”的是高静亭《正音撮要》(1810);最早将北京话视为官话正统并编成教科书的是英国外交官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语言自迩集》(TheCollectionofLanguagefromYou,1867)。
共同语必须要有基础方言。李荣(1920-2002)说:“十亿人口的大国,标准语、标准音不用一个活方言——北京话做底子,是不可想象的。”[102]现在如此,明清时期亦如此。我们完全可以确定,明清官话必有其基础方言。当然,其基础方言究为何地?音系性质如何?是可以进一步深入探讨的。
笔者长篇累牍,荟萃众说,并非要涉足于该领域的学术纷争,实欲阐明一点:无论南京音说、北京音说,还是河南音说、安徽音说等等,诸家所确定的明清官话语音基础大体未能溢出北方话范围。
三、明清官话韵书韵图榜
有明一代,“音韵蜂出”,韵书、韵图,百家争鸣。宁忌浮绘制“大明韵书榜”,开列韵书116部,题名94人,实则108人。
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湖北、云南、河南、河北,都有人编韵书,“各有土风”。吴侬软语,燕赵悲歌,中原雅音,南蛮鴃舌,好像一部汉语方言交响乐。现代汉语方言区划已见端倪。反映北京方言的韵书可将《中原音韵》和今天的北京话连接成一条直线,民族共同语标准音在逐步形成。[103]
赵荫棠曾举20部韵书、韵图以考察明清北音系统,认为:“书之产生,在明代者七种,其余倶在清朝;自正统至光绪,四百余年的长时间,中国人所记载的官话,要皆出不了这个范围。”[104]这20部韵书、韵图,笔者皆得寓目,除《切韵声原》《山门新语》《许氏说音》3部囿于客观原因外,悉数收入《近代汉语官话方言韵书韵图文献集成》。
明清北音系统韵书、韵图之存世者,实远逾此数。其精准数字,无人统计,恐亦无法统计。笔者不惴謭陋,兹以所寓目128部为基础,稽考《中国古籍总目》《稿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书名索引》《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善本书提要》《中国善本书提要补编》《四库全书总目》《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文字音韵训诂知见书目》《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中国馆藏和刻本汉籍书目》等,及国内外各大图书馆古籍目录,如《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总目》《上海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台湾故宫博物院善本书目》《台湾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藏善本书录》等文献,并辅之以《四库禁毁书丛书》《四库存目丛书》《四库未收丛书》等。爬罗剔抉,拾珍攟秘,意欲补笔者寡闻之未逮,存官话韵书、韵图之簿录,以遂护惜先贤手泽之苦心。非韵书、韵图的同音字表、中外对音表及正音读本,如利玛窦(Mathew Ricci,1552-1610)《西字奇迹》、高静亭《正音撮要》、莎彝尊《正音咀华》、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语言自迩集》、王璞《国音京音对照表》等则酌情阑入。
经过甄别筛选,知传世的明清以迄民国完全反映官话音系或部分反映官话语音特征的韵书、韵图共计177部,其中明代36部,清代123部,民国13部,泰西、海东5部。
兹将“明清官话韵书韵图榜”表列如次(基本以成书时间为序,成书时间不明者则取初刻时间,刊刻时间不明者则取序跋时间,初刻、序跋时间均不详者,则附于同一朝代文献之末。收入《近代汉语官话方言韵书韵图文献集成》者,以※号标识,藏馆名称悉用简称):
朝代序号成书或刊行时间作者籍贯书名卷数传世主要版本及重要版本藏馆明11375乐韶凤宋濂等安徽全椒浙江金华洪武正韵(七十六韵本)16洪武八年(1375)刻本、正德六年(1511)钦差镇守福建印绶太监商飙重刊本(国图)、正德十年(1515)巡按河南监察御史张淮翻刻本(国图、北师大、中科院)、嘉靖廿七年(1548)卫藩蓝印本(北大、北师大、上海)、嘉靖卅八年(1559)蜀府刻本(上海)、隆庆元年(1567)卫藩厚德堂刻本(北大、上海、南京)、万历三年(1575)司礼监刻本(北大、人大、上海)、万历十一年(1583)卫藩刻本(首都、宁夏、河南)、崇祯四年(1631)刻本、崇祯十三年(1640)重刊本朝鲜英祖本(社科院历史所、上海、复旦、山东)等明21375-1432佚名?※中原雅音?杨耐思、蒋希文、宁继福、蒋礼鸿、李无未等有辑录明31379汪广洋等江苏高邮洪武正韵(八十韵本)16洪武十二年(1379)刊本(国图)明41379-1389赵撝谦浙江余姚皇极声音文字通32[105]明抄本(北大)、清抄本(中山)明51398朱权江苏南京※琼林雅韵1洪武戊寅(1398)刻本明61430兰茂云南嵩明※声律发蒙不分卷乾隆六年(1741)渊雅堂刻本明71442兰茂云南嵩明※韵畧易通2嘉靖卅二年(1553)高岐刻本(华东师大)、万历间宿度刻本、万历卅七年(1609)吴允中刻本(云南)、万历卌一年(1603)高举刻本、万历间集义堂刻本(国图)、宝旭斋刻本(中科院)、康熙四年(1665)李棠馥刻本(中科院)、《云南丛书》本等朝鲜81447申叔舟等朝鲜※东国正韵6朝鲜时期刻本(残)、朝鲜时期刻本(全)朝鲜91454申叔舟朝鲜※洪武正韵译训16朝鲜端宗三年(1454)刻本明101483陈铎江苏邳县※词林韵释(《箓斐轩词林要韵》)1《宛委别藏》本、《粤雅堂丛书》本、《词学丛书》本、《随盦徐氏丛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本等朝鲜111517崔世珍朝鲜※四声通解2朝鲜中宗十二年(1517)刻本明121573-1620王荔河北高阳[106]※正音攟言4崇祯年间刻本明131578濮阳涞安徽宣城元声韵学大成4万历八年(1580)刻本(上海)、万历廿六年(1598)书林郑云竹刻本(上海、浙江)明141581桑绍良山东濮州[107]※青郊杂着1嘉靖廿二年(1543)刻本、万历年间桑学夔刻本明151581桑绍良山东濮州※文韵考衷六声会编12万历年间桑学夔刻本明161586本悟云南嵩明韵畧易通2康熙六年(1667)通雷刻本、康熙八年(1669)嵩明瑶玲山何有庵释书见募刻本(云南)、康熙间释彻润募刻本(云南)、清抄本(中科院)、《云南丛书》本等明171587李登江苏江宁※书文音义便考私编5万历丁亥(1587)陈邦泰刻本(故宫)明181601叶以震?※重订中原音韵(中原音韵问奇集)2三槐堂刻本(天津)明191602徐孝北京金台※重订司马温公等韵图经1万历卅四年(1606)张元善刻本、万历卅五年(1607)张元善刻本、明刻本明201603吕坤河南宁陵※交泰韵2万历年间刻本(北师大、上海、浙江、福建)、万历间刻本清补修本(国图、湖北)、胡正言十竹斋刻本(南京)、万历刻清递修《吕新吾全集》本等明211605叶秉敬浙江衢州韵表30万历卅三年(1605)刊本、明刊本等(北大、故宫)明221606-1608徐孝张元善北京※合并字学集韵10万历卅四年(1606)张元善刻本、万历卅五年(1607)张元善刻本、明刻本明231611吴继仕安徽徽州音声纪元6万历辛亥(1611)刊本(国图、东北师大)明241611乔中和河北内丘※元韵谱54万历三十九年(1611)刻本(北师大)、崇祯间刻《跻新堂集》本、康熙卅九年(1700)梅墅石渠阁刻本(国图、北大、湖南)、光绪间刻《西郭草堂合刊》本等明251614李世泽江苏江宁※韵法横图1万历卌三年(1605)刊本、明怀德堂刊本、明青畏堂刊本、明十竹斋刊本、康熙十八年(1679)云栖寺刊本、清文成堂刊本、清文秀堂刊本、清文英堂刊本等明261615-1641[108]萧云从安徽芜湖※韵通1清蓝格抄本(国图)、民国廿二年(1933)周氏家抄本(天津)、抄本(台湾师大)
四、叙旨
《颜氏家训·音辞篇》云:“夫九州之人,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固常然矣。”[132]从理论上讲,韵书、韵图是反映不同历史时期语音的最直接的材料,不同历史时期的通语、方音概貌,应该能够通过这些最直接的材料反映出来。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远非如此简单。汉语韵书史上,几乎没有一位音韵学家公开阐明自己的著作是忠实记录方音的;恰恰相反,许多人都标榜自己的著作是“天地元声”“天下之通音”,而且是“万古不易”的。刘复曾将汉语音韵学分为“经典派”“戏曲派”,并说:“我们不能说经典派在语音学上没有相当的贡献。但此派自视极高,成见极深,处处受旧说的束缚,牢不可破。胆大一点,高能一点的人,亦许还有自创新说的时候;普通的都像在泥团里打滚,愈打愈昏,直打到眼耳口鼻全为污泥所闭塞。”[133]宁忌浮所言更加明确:“古代韵书与今天的方言调查报告不同,因袭旧韵是普遍的正常的现象。韵书作家的旨趣跟今天语音史家读韵书的目的不一致,韵书作家并没有想如何准确完整地记录现实语音。”[134]
史华兹(Benjamin Schwartz)说:“思想史的中心课题就是人类对于他们本身所处‘环境’(situation)的‘有意识反应’(conscious responses)。”[135]世界上其实本来无所谓焦点和背景,只是观看者有了立场、有了视角、有了当下的兴趣,这时看过去,便有了焦点和背景之分,面前的世界也就有了所谓清晰和模糊之别。当下汉语韵书史研究的旨趣与方向,亦取决于研究者对所处“环境”的“有意识反应”。现代学者之所以能将明清音韵文献划分为“官话方言”“方言韵书”“混合型韵书”等,能将其音系界定为“南京音”“北京音”等十几种,究其症结,是因为语音史研究的“默认”(presupposition),使学者观察音韵文献时,聚焦点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其价值判断、取向也就随之左右摇摆,上下浮沉。
须知任何一门学科的产生、发展,都不可能是偶然的、孤立的,各学科间总是互相影响、互相促进的。保尔·拉法格(Paul Lafargue,1842-1911)说:“语言反映人的变化以及在发展中所依存的环境的变化所发生的影响。”[136]威廉·汤姆逊(Vilhelm Thomsen,1842-1927)也说:“希腊人走上语言分析的道路,是由哲学家们研究思想同词的关系、研究事物同它的名称的关系而最先推动的。”[137]姚小平亦指出:“一种语言学传统的形成和发展,除了受制于自身的原因外,也取决于它跟相邻学科的联系,取决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哲学思想和方法,取决于敎育、建制、科研环境等一系列外部因素。只有在社会—思想史的大系统里,才看得清一门学科的来龙去脉。”[138]以语音史研究为价值取向,秉持语音史研究“范式”(Paradigm)的学者,仅注重语音系统内部的因素,以诠释语音结构的系统性、规律性为终极目标,将韵书、韵图视为孤立、封闭的语料,忽略了历史背景、哲学思想、社会思潮、心理素质、思维模式等语音之外的人文影响,亦即对语言的社会功能、文化属性视而不见,遂致“官话”名义及音系性质的讨论,议论驰骋,歧见迭生。
笔者对明清官话韵书、韵图“地毯式”探访,旁搜远绍,甄别之,比勘之,考校之,爬罗剔抉,绘成“明清官话韵书韵图榜”,意欲护惜前贤文献,存明清官话韵书、韵图之簿录。经过甄别捃选,知明清以迄民国反映官话语音特征的韵书、韵图文献共计177部,其中真正全面或直接反映官话音系者才59部。[139]由此即可管窥以往语音史研究“默认”(presupposition)狭隘视阈之一斑。
皮锡瑞有言:“凡学不考其源流,莫能通古今之变;不别其得失,无以获从入之途。”[140]学术创新是由一系列具有智能创造性的学者来完成的,创新的学说和方法总是通过对元典文本的创造性诠释及诠释方法的推陈出新而获得的。直面前贤的学说或方法,持“通性之真实”(陈寅恪语),抱理解性关照(Understanding construal),通过考镜源流,才能准确探赜历代韵书、韵图编纂者的学术要旨,体识其学术意蕴,对前贤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影响力做出客观的评判和历史定位,真实呈现学术赓续的血脉和发展趋势,抓住不同历史时期音韵学思想的真谛,探寻到历代音韵学者思想隆替、衍化的内在理路。
笔者多次强调,汉语韵书史、韵图史是连续的发展系列,每一部韵书、韵图都是发展系列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以反映时音多寡为传统韵书、韵图估价的偏颇认识,必须予以拨正。兹再度重申,语音史研究“默认”(presupposition)之狭隘视阈,严重窒碍了汉语韵书史、韵图史的研究,构建汉语韵书史、韵图史,必须要决破语音史研究“范式”(Paradigm)的藩篱。本文之作,意在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