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学视域下古希腊瓶画中的美德隐喻

绘画中人物形象本身可视为图像的一种形式，不仅可以从风格分析和情境分析的角度出发，同样可以采用图像学进行研究。图像学是对图像背后的神秘意义和象征意义进行的解释。①图像学研究绘画的意义在于，它突破了远古没有艺术文献记录的限制和缺乏文字带来的遮蔽，以图像所产生的语境和象征性对艺术形象进行解读，将绘画图像本身的原初含义还原出来。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图像学对以传奇历史、宗教神话为题材的绘画的解读，是对古代绘画以宗教为核心的“去魅”，以较为客观的心态进行图像的解构。它对古代绘画理解的重构是对绘画的教育功能、认识功能的补充，同时又是对以往绘画解释的一种反思。

本文立足于图像学的角度，试图分析古希腊瓶画中的人物图像所传达的象征意义与古希腊人崇尚的四种美德——智慧、勇敢、正义和节制之间的关系，分析古希腊瓶画所产生的文化和艺术价值。

一、古希腊瓶画中图像的文化来源：世俗与传说

贡布里希说：“图像学必须从研究习俗惯例开始。”②古希腊文明是欧洲文明重要的发源地之一，古希腊的重要地位正如黑格尔认为的那样，它是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对于古希腊艺术的成就而言，瓶画虽只是她的辉煌中的一部分，却足够精彩。公元前6至前5世纪是古希腊瓶画发展最繁荣的时期，这和当时希腊社会制度的发展步伐具有一致性。奴隶制下的民主制度使得古希腊人的创造力没有受到大力压制，呈现出相对自由的状态，与此同时，浪漫绚丽的神话传说、奇幻的英雄故事又为艺术的繁荣提供了肥沃土壤。世界各地现存的古希腊瓶画和瓶画残片万余件，其中优秀的瓶画大多都出自这一时期。繁盛期主要以“黑绘”和“红绘”风格为主，且“红绘”风格于公元前5世纪时成就最为突出。

古希腊瓶画的题材选取一般和器皿的外形有着直接联系，“敬神用的，自然以神话故事为题材；作为运动会奖赏用的，多描绘竞技内容”③。还有以日常生活琐事为题材的瓶画则出现在生活常用器形上，这说明古希腊瓶画的艺术性和陶瓶的功能性可能存在一致性，这符合苏格拉底的观点——美应该和效用联系。瓶画内容除了有植物、动物和装饰图案外，主要还是以人物表现为主，上身部分多以裸露或半裸露为主要形式，这种形式的产生和古希腊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有直接关系，裸露逐渐成为习惯和美的体现。从艺术表现上来说，古希腊瓶画有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画面生动自由，包含戏剧性情节。这无疑表现出古希腊人的自信、乐观、崇尚自由的精神。

二、美的认知：美德与身体

美德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可获得性的优秀品质，古希腊人认为智慧、勇敢、正义和节制是构成完美人格的要素。在那样一个充满战争的时代，强壮的身体是生存下去的保障，甚至哲人和贤者，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都拥有强壮的体魄和运动员一般的肌肉，他们大多有着茂密的须发，身上通常只披着一块布，上身一半裸露，这似乎成为古希腊人的标志元素之一。但运动员健美的身材是伴随着搏斗和战争产生，例如《搏击比赛》（图1） 中描绘的场景是古希腊式搏击，这种样式的瓶画有很多。这项比赛是综合了拳击、摔跤和踢腿的运动，假如在不绘制教练和旁观者的情况下，很难区分画面中的人物是否在搏击比赛，可能只是扭打在一起。但是这张图中的运动员比一些同类型的瓶画多了一处细节，就是在手腕处缠了绷带，这就说明这是一项正规运动而非斗殴。这种由观众、教练和两名运动员组成的样式成为一种固定模式，充分反映了古希腊人重视运动和崇尚勇气的特征。

图1 《搏击比赛》 公元前500年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在以英雄和战争为题材的瓶画中，存在大量阿基里斯、赫拉克勒斯的形象，他们是典型的英雄人物，除了具备勇敢的品质外，同样具有正义的特质。例如在《阿基里斯为帕特洛克罗斯包扎伤口》的瓶画中，表现的是阿基里斯为受伤的同伴包扎伤口，但内容反映的却是战争导致的结果。地上的箭矢和战士的战袍足以说明，画面描述的内容是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场景。古希腊的战士是为城邦而战，战士均视自己城邦的军队为正义之师，同时将为城邦而战视为为正义而战。这种公平正义的思想同时也会影响到社会其他方面，例如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提到，古希腊社会需要通过勤劳才能获得幸福和财富，反之，则会受到惩罚。这其实蕴含了公平正义的思想，同时也维护了社会秩序。古希腊正义女神忒弥斯的雕像中，手持托盘天平、双眼蒙上白布的形象，也说明了当时的人已经十分重视正义这种美德。

除了战争因素之外，健美的身体在古希腊人眼里本身就是美的载体。柏拉图将人类的眼睛分为心灵之眼和肉体之眼，心灵之眼以追求真理和智慧为目的，而肉体之眼则是用来感受世界。这种二元分法将古希腊人理性和感性产生的美引向两个方向发展，理性和感性美同时带来了精神上的愉悦，而这种愉悦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取决于眼对美的感受。他们乐于将这种心灵上的愉悦感，转化为诗歌和艺术加以称赞。

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文本中，神有着与人同样的外貌和性别，但身体更为强壮健硕，且拥有神力。神的形象是参照现实生活中的人为原型，加以浪漫主义色彩构成的形象。例如在《伊利亚特》中记载：“强大的阿伽门农和他们在一起，头颅和双眼宛如喜好投雷的宙斯，腰身宛如阿瑞斯，胸膛有如波塞冬。”④在《荷马史诗》中，对于面部的描写十分少，这更加突出古希腊人重视身体的这一特点。

在《伊阿宋偷取金羊毛》（图2）中，手持长矛，身穿胸甲，胸甲上镶嵌着人面（美杜莎的头颅），头戴头盔，画面这些元素加起来正是雅典娜的徽志。画面左侧的绵羊（金羊毛的象征）与右侧的船只（阿尔戈号）也印证了这是伊阿宋偷取金羊毛的故事。雅典娜是战争和智慧的象征，在她的陪同下获得金羊毛，其实就是歌颂伊阿宋的勇气和智慧。偷取金羊毛这一行为，在希腊人看来，是对财富的追求和对幸福的向往。有学者提出，金羊毛传说的基础可能是源于古代提取冲积金的做法，通过水中的沉积物冲刷羊毛，获得卷曲羊毛中的含金物质。这种提取冲积金的说法和金羊毛象征财富有着高度一致性，这种提取含金物质的做法，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智慧和勤劳，同时反映了劳动带来的公平正义感。所以，希腊人才会认为是雅典娜指引了伊阿宋获得金羊毛。文字记载中的伊阿宋是一个手持长矛、身上扎着豹皮、长发垂肩的英俊青年形象。画面中的伊阿宋却是赤身裸体没有武器，这可能是为了突出他的勇气，是心灵的高尚品质和身体之美完美结合的体现。

图2 《伊阿宋偷取金羊毛》 公元前470—前460年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柏拉图曾经在《斐多》篇中提到了身体与灵魂的关系，认为：“ 灵魂很像那神圣的、不朽的、智慧的、一致的、 不可分解的，而且永不改变的。肉体呢，正相反，很像那烦人的、现世的、多种多样的、不明智的、可以分解的，而且变化无定的。”⑤灵魂的神圣其实就是心灵和精神的神圣，虽然柏拉图说身体是现世且会腐朽的，但是古希腊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停止对身体美的追求，他们试图寻找身体和灵魂的平衡，想要现实生活和理想世界处于和谐，认为这样就是美德的最高体现。

三、隐喻的另一面：从美德到欲望的节制

眼睛对于美的感受绝不会只在欣赏和理性认知的层面上，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阐述的爱，是对于真理智慧和精神永恒的追求，但这只是对于哲人来说的。对于会饮的其他人而言，他们认为爱是对于身体的追求，是欲望的体现，或是对于勇气的歌颂等等。可以看出大多数古希腊人认同身体的美和心灵的美无法彻底分割，而爱欲是由美为导向的这一认知，是普遍存在的。黑格尔曾说：“希腊的性格是‘美’的个性，它是靠‘精神’产生的，它把‘自然的东西’改变成为自己的表现。”⑥智慧、勇气、正义和节制是心灵美的体现，但它却不是心灵的全部，对于爱情本身的追求，对欲的渴望，同样是古希腊人乐此不疲所谈颂的对象。

“神是最高的美，我们愈把人想象得与最高存在相仿和近似，那么关于人类的美的概念也就愈完善。”⑦奥林匹斯的诸神作为古希腊人崇拜的对象，却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和欲望。在希腊神话体系中存在着大量的男性神贪恋人间美貌女子外貌的例子，但是神与人之间的爱大多难有圆满的结局，以至于凡人恐惧这种情感，千方百计设法逃离神祇充满私欲的追求。例如《欧罗巴与公牛》瓶画中，宙斯一见钟情于美丽的欧罗巴，担心欧罗巴害怕神的追求，于是变作公牛，将欧罗巴送到了克里特岛。《波塞冬追逐女子》（图3）的瓶画中，波塞冬右手持三叉戟——这是证明图像中男子是波塞冬的依据，左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步伐成追逐状态。女子则神情恐慌，试图挣脱波塞冬的手并逃离。这其中隐喻了古希腊人对欲望的节制——寻找心灵和身体的平衡。这种对爱欲的追求，变成了瓶画中乐于表现的固定模式，极受欢迎。这其实就和《会饮篇》中众人对爱欲追求的性质一样，只是用神话题材反映现实生活，却是希腊人真正的生活样貌——除了追求真理和智慧，同样看重对爱的欲望。

图3 《波塞冬追逐女子》 公元前460—前450年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四、结论

古希腊瓶画最初的作用是为了装饰，但是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融入了艺术家的情感和意识。以绚丽的神话传说、奇幻的英雄故事为题材的背后，体现的是古希腊时期人们普遍的审美观念。这种审美观念除了受到艺术自身的影响之外，也会受到例如美德或者其他社会因素的影响。隐藏在图像背后的寓意，是等待发掘的宝库，对于理解古希腊瓶画的艺术价值意义重大。同时，基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理念下，对图像背后的古希腊优秀的精神品质选择性的吸收，是有利于我们提升自身修养和艺术审美的方法之一。

注释：

①［英］贡布里希：《象征的图像：贡布里希图像学文集》，杨思梁、范景中译，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8页。

②同上，第50页。

③邵大箴：《希腊瓶画》，《世界美术》1982年第1期，第3页。

④［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48页。

⑤［古希腊］柏拉图：《斐多：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杨绛译，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42页。

⑥［德］黑格尔：《历史哲学》，北京：三联书店，1956年，第283页。

⑦［德］温克尔曼：《希腊人的艺术》，邵大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