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书入印管窥
2022-10-17周一红
周一红
(苏州市职业大学 科技处,江苏 苏州 215104)
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是南方最大的诸侯国,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一,强盛的国力对楚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楚文化是由中国南方文化与中原文化交融而成的。楚地还是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发祥地,楚文字也极尽浪漫色彩,字形绮丽流美、自由奔放、极尽变化,艺术特色鲜明。秦统一六国后,重视大一统思想,如在文字上要求书同文,并规定秦文字为通行的标准文字。于是楚文字退出了实用领域,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20世纪50年代以后,已沉睡地下两千多年的大量楚简出土,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今人看来,楚简文字显得有些奇特诡谲,极具神秘感。
一、楚简书入印的优势
(一)楚简文字数量为战国文字之冠
1951年,在湖南长沙五里牌楚墓发现楚简后,又有二十余次新发现,地点多集中在湖南、湖北、河南等地,单次出土竹简百枚以上的地点多达九处(见表1)。除此之外,1994年,上海博物馆先后购进两批楚简,第一批1200余枚,第二批497枚,总字数约35000字,这两批竹简均购自香港,为截归之物。另外,20世纪40年代初湖南长沙子弹库出土了战国楚帛书。其中,墨书900余字,与楚简书风格相近。楚文字“不仅包括由楚人书写、铸刻的楚国文字,而且包括被楚所灭之国在其被灭以后所书写、铸刻的文字,乃至受楚文化影响较深的南方诸国,如曾、蔡、徐、宋、吴、越、鄀、黄等国的文字,也都属于这一系。这是因为这一区域文字的形体结构和书写风格都比较接近……从其数量而言,楚系简帛文字无疑是战国文字之冠”[1]1-2。竹简书篇幅较长,较之钟鼎文、古玺文、陶文等优势明显,其上下文可供参考,还有传世本可供对照,有利于文字的考释。大量准确的考释文字为印人取之入印创造了有利条件。
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大量楚简被发现,整理、研究楚简文字的著述也不断问世,如20世纪“70年代以后,楚简发表更多,代表的有商承祚《战国楚竹简汇编》等,《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也在此期间出版”[2]。“随着楚简资料的公布,其文字字典也大量涌现。郭店楚简、包山楚简文字编就有多种版本,其中以张守中等所编版本(均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影响较大,《曾侯乙墓竹简文字编》在台湾出版,也可看出学术界对此类研究的热衷。在此基础上,综合的楚简字典亦开始出现。先是有葛英会、彭浩的《楚简帛书文字编》在日本出版,后来滕壬生的《楚系简帛书文字编》1995年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流传甚广。在何仪琳编著的《战国古文字典》(1998年)和汤余惠编著的《战国文字编》(2001年)中,楚简文字皆占了相当大的比重。”[3]
(二)楚简文字笔画增减自由,结构灵活多变
楚简文字与后世流传的通行文字相比有许多特殊之处,在形体结构方面,笔画增减自由,结构灵活多变,一字多种写法也十分常见,遵循了殷周文字简化、繁化、异化的规律,并且表现得更为自由。
一是楚简书中的简化字。“有单笔简化;复笔简化;有删形符或音符;有删简同形;也有共笔方式;亦有以合文方式借用笔划或偏旁而达到简化目的者”[1]24-25,如“环”字写作,望山楚简中的写法,省去了“口”部;又如有的用“=”省略字形的某一部分,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如“马”字写作,望山楚简中又有的写法;也有的是合文简化,如固定语汇、复姓、地名等,不会造成误解的可以合文简化,如“公孙”,在包山楚简中写作,右下角加合文符。
二是楚简书中的繁化字。字形有“重叠形体”“重叠偏旁”“增添偏旁”等[1]30。重叠形体,如“月”写作,信阳楚简中亦写作。重叠偏旁或增添偏旁,如“上”作,包山楚简中又有、、等几种写法。
三是楚简书中的异化字。字形有“形体方向和偏旁位置不固定”“义近相关的形符互作”“形近的偏旁写混”“音近互代”“分割笔画”“对文字形体和偏旁予以解散”[1]37-43等。如“岁”字写作,而在望山楚简中,又有左下部变为“日”字的写法,如。部件挪位改变字体结构也很常见,如“酉”字作;在包山楚简中有加“木”旁写作、、等三种字形。对于一字异体现象,可以对字的构型、书写方面进行考察。从成因来看,异体字可分为异构字和异写字两类,异构字是造字的产物,有直接的构形依据;而异写字则是书写变异的结果,其成因比较复杂。总之,异写字体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构型基础,是创作用字。篆刻界对于创作用字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必须严格遵循文字学的规范,规范用字是创作的基础;另一种则认为篆刻用字是艺术创作,可以根据需要作一定的变通。笔者认为,楚简书的篆法在当时并未定型,变体极多,加之楚文字出土不久,学界对它的规范也无定论。但是,在权威字典中收录的变体字是可以取之入印的。楚简文字奇诡多变的特点可为篆刻者提供多种造型选择。
(三)追求书写艺术,具有独特个性
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文字发达,富有个性。虽然楚简文字大多来源于商周文字,但它自成体系,特色鲜明;与后来作为通行文字的秦字相比有两点不同:一是从笔画和字形的变化来看,楚简字以笔画圆转的弧形见长,而秦简字则较为平直;楚简字形变化随意,一字可有多种写法,而秦简字形则比较一致,不会随意变化。二是从书写的特点来看,楚简的书写,整个字形多向左倾斜,横画左低右高,后期部分收笔挑法已具隶书雏形;弧笔按书写走向顺势而就,如行云流水,富于动感,运笔酣畅淋漓,线条劲中带秀,气息萧散俊逸。曲彬认为:“楚人在继承商周文字的同时,也继承了与之相适应的书写艺术。但是,在文字的使用中,楚人一方面能遵循商周的文字结构,并努力用其书写艺术去更好地表现之;另一方面,却在书写艺术上发挥楚文化精神和审美意识,并不断强化而成熟之,因而形成楚简书的书写特征和文字特征。也可以说,楚简书特征是在其文字和书写的互相适应和互相影响的过程中形成和成熟的。”[4]观楚简书变化迅捷的笔道,几乎能想象出书写者逸兴遄飞的酣畅之态。楚简牍在地下沉睡两千多年,世人近几十年方有幸睹其尊容,其奇诡越矩的独特审美和奔放自由的艺术特质令人叹为观止,楚简书以其独特的艺术性,为篆刻者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探索的空间。
二、从楚玺、楚简文字形态对比看墨书印化
楚玺文与楚简文皆属于楚文字体系,楚文字本身变化丰富,而楚玺文为适应整体章法布局的需要,也有多种变化:或省文、或增繁、或部首混用、或部首异构变形、或合文等,文字体相的多变为楚玺增添了奇诡瑰丽的艺术效果。如“张”字,在楚简书中有、、等写法。而在徐畅《古玺印图典》中有四方楚玺含“张”字,其字的体势不同于楚简书整体左倾欹斜,依据印面需要进行了改变,结构更趋端庄。如“张山”印(见图1)[5]143,“张”字 “弓”和“长”之间有一口符、“长”上加一短横为繁饰,两条长弧笔带有明显的笔意,走向与“山”字圆弧同势,保留了比较多的楚简书特征。“张女”印(见图2)[5]143,“张”字“弓”部弧笔走向与楚简书写习惯相逆,从章法上考虑是为与“女”字弧笔相契合。“张鲁人”印(见图3)[5]144,“张”字,“弓”下部拉直,与“人”形态相类,遥相呼应,可谓独具匠心;“长”部上面一短横为饰笔。“张”印(见图4)[5]144,二字竖笔皆直立,整体气势端庄肃穆,而“张”字,“长”部右下一笔轻巧流动,成为此印的印眼。
图1 张山
图3 张鲁人
图4 张瑶
再如,从“水”旁的形态和位置看楚玺中字随印转、一印一面貌。“水”字在楚简书中有、、、、等书写形态,作为偏旁组字在楚玺中与其他文字配合,变化更加丰富,如“流飤之鉨”印(见图5)[5]124,字形与笔触皆带有明显的笔意,“流”字与“上博简”中写法相同。“沅阳”印(见图6)[5]123,印为圆形,文字长笔画皆取圆弧,与外框和谐,“水”旁屈曲与右边“元”部长弧笔形成开张之势,并与“阳”字下部斜笔相呼应,此印年久斑驳,颇具漫漶朦胧之美。“汜 ”印(见图7)[5]135,“汜”字“水”旁与“巳”部形成半包围态势,圆转柔和。“ 流”印(见图8)[5]146,印中“流”字“水”旁更为大胆,与右侧部件相连,几成半圆,占用“舟”旁下部位置,在印面划出一道耀目的弧线;“流”字省略“口”部。“垖沄”印(见图9)[5]139,“沄”字“水”旁右置,略带左弧度,与“云”旁及“垖”左相谐,视觉上分割两个相似的部件,对称匀整。“滩东旅鉨”印(见图10)[5]128,印中“滩”为“汉”之异体,“滩东”即汉水以东,“滩”字笔画繁多,“水”旁置于左边势必造成上二字拥挤,出于审美考虑将之置于“难”下,压缩“东”的位置,“水”旁作大波浪起伏,在整体工整的印面中调节视觉,亦在“东”字右上角留小块红,打破绝对均衡,“水”旁下置在楚简书中亦常见。
图5 流飤之鉨
图6 沅阳
图7 汜
图8 流
图9 垖沄
图10 滩东旅鉨
综上可见,楚玺文字对楚文字原形加以印化改造,仍保留着浓厚的楚系文字风格。“字体风格与同时期的青铜器铭文及简帛文字比较接近,圆转流畅,书写的意趣强烈。”[6]在战国玺印中,楚玺更多地保留了文字的笔意,“而真正做到‘印从书出’并确立其地域主体风格的,楚国玺印无疑是最具有原创意义的典范”[7]。
三、当代篆刻家对楚简书入印的探索
元明以来,篆刻家们始终不断地对篆刻艺术求新求变,他们知道,单纯地模仿前人玺印艺术,印中求印,必然使篆刻艺术走入死胡同。清代邓石如创造的书印合一的审美范式,成为篆刻艺术重要的审美原则。随着篆刻艺术的创新、考古的新发现和文字学研究的深入,我国的篆刻艺术也取得了新进展,如清代“金石学的复兴为篆刻艺术带来了创新元素,此时的印学创新以发达的金石学为依凭,直溯文字渊源,旁通书、画之理,使篆刻艺术大放光彩,形成了流派纷呈,名家辈出的局面,使之在秦汉之后,达到又一座高峰”[8]。楚简大量出土及简牍学研究的深入,无疑开拓了篆刻家的视野,丰富了创作内容,为楚简入印提供了理论和实践基础。
楚简书写的姿势为左手持简,右手执笔,一方面以手腕为轴心的运动形成了字形的欹侧与翩跹之态;另一方面,追求书写速度,大多露锋起笔,迅速收笔,多数笔划两头尖中间粗,或重按轻提,形成钉头鼠尾的形态。这种以实用为主的书写方式使楚简书具有纵情、酣畅淋漓的审美特征。由于不甚考究笔法,其弊端也显而易见,如单薄、尖露、油滑,难入高雅的艺术殿堂。当代篆刻家在取法楚简书时都有意识地对其加以改造,取其精华,去取糟粕,使作品呈现出或绮丽、或浑厚、或流动、或恣肆等诸多面貌,如入印文字大多不追求笔笔是楚,而是进行更大胆、更多元的探索:或取楚文字结构,形态上糅合其他大篆风格;或不局限于楚系文字,亦取别系大篆入印,但风格上呈现楚简化。篆刻家大多遵循古玺为魂、楚简为体的原则,通过印面的分朱布白、参差错落、疏密对比使作品充满艺术的趣味。
张炜羽、周斌、许雄志等当代篆刻家吸取楚简书的艺术精华,并融合自身特点和现代元素,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艺术风格。张炜羽的楚简篆刻线条细劲坚挺、秀逸流畅,既保留了楚简书灵动、流美的特点,文字间盼顾照应,又呈现了玺印高古的气息,展露出时尚、绚丽的韵味,如“木讷近仁”印(见图11)①张炜羽:《张炜羽篆刻》,https://www.360doc.com/content/20.0912.19.42073224_935313779.shtml,访问日期:2021年4月5日。。周斌的楚简篆刻线条有明显的书法韵味,将原生态楚简书的尖削轻滑改造为厚重凝练;字体结构追求灵活多变,随印面作不同幅度的变形、摆动、伸缩与扭曲从而达到整体的和谐,如“人生若只如初见”印(见图12)[9]。许雄志在用刀上借鉴来楚生的生辣猛利,印章线条斑驳、雄强遒劲,字形上改变楚简书以曲线为主的形态,以严整的直线为主,层层排叠,间以灵活的弧线,朱白对比强烈,具有新锐的构图意识和强烈的视觉冲击,达到古典与现代审美的统一,如“轻烟散入五侯家”印(见图13)②许雄志:《轻烟散入五侯家》,https://www.zgzkw.com/?vewnews-6956,访问日期:2021年4月5日。。
图11 木讷近仁
图12 人生若只如初见
图13 轻烟散入五侯家
除张炜羽等篆刻家之外,还有一批当代篆刻家同样取法楚简书,并结合自己的艺术特点进行创作,巧妙地传递出各自的审美情趣。虽然他们作品的面貌差异很大,但在取法上大致相同,既取法楚简,又博采金文、古陶文及其他文字之长,并将其糅合,充分印化,这既遵从了法度又跳脱于规矩之外。特别像楚系金文,与楚简帛文字同样重要。楚系金文数量虽不及楚简帛的多,但其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因此对于楚文字入印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在楚简篆刻家的带动下,印坛刮起了楚简风,在中国书协及西泠印社主办的书法篆刻展中,取法楚简书的作品屡见不鲜。但总体而言,涉足此领域的篆刻家还不多。目前,楚简书入印仍处于探索阶段,楚简篆刻艺术的繁荣发展尚有待于后来者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