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的江南蚕桑文化
2022-10-15陶莉张玉兰苏州市职业大学江苏苏州215104
⊙陶莉 张玉兰[苏州市职业大学,江苏 苏州 215104]
我国蚕桑文化内涵丰富,历史上有着众多关于蚕桑文化的历史典故,如白马化蚕、西施送蚕花等。江南的蚕桑业和丝织业在春秋时期就开始发展壮大,范成大在《吴郡志》中记载了吴楚两国的争桑之战。江南丝织业经过自秦汉、唐代、五代十国时期的发展,到两宋时进入全盛时期,当时南京织造的云锦、苏州的宋锦、成都的蜀锦等都是闻名世界的丝织品,由此也成为南方丝织业的中心。绚丽的丝绸蕴含着传承千年、经久不衰的蚕桑文化。蚕桑文化是中国文明的起点,覆盖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乃至全国,因流传地区、人群之广成为“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形态”。蚕桑文化是汉文化的主体文化,与稻田文化一起标志着东亚农耕文明的成熟。而汉文化的主体文化丝绸文化、瓷器文化则标志着中原文明进入鼎盛阶段。蚕丝是丝绸的主要原料,丝绸文化标志着蚕桑文化进入成熟阶段。
蚕桑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可见一斑。耕作农桑作为中国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和题材之一,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中十分重要的蚕桑诗词。南宋重臣、田园诗人范成大晚年隐居石湖,深入田园,体验田园生活,创作深情而真挚的田园诗《田园四时杂兴》,细致地描绘了田园风光及农家儿女的生活场景,拓宽了田园诗的表现空间,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研读《四时田园杂兴》,江南蚕桑文化的丰富内涵和趣味民俗跃然纸上。
范成大是在一个稻花飘香的秋天早晨回到石湖的,这一年,他五十九岁。客船在熹微的晨光中驶入石湖,水边薄雾缭绕,天边碧空与红霞互相映衬,如梦似幻。近了,近了,眼前是一大片稻田,行人的身影大半被淹没在稻花丛中。他跨步上岸,沿着田地小路行走,心中一阵舒畅,他终于可以寄情于这山水田园,远离官场纷争,过自己曾向往的田园生活。
一、桑叶新绿春蚕生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希望的开端。春天,特别是“气清景明”的这个时节,正是柔桑嫩叶萌发,蚕宝宝开启生命奇妙之旅,人们为采桑养蚕奔忙的时候。范成大欣赏着春日的田园之景,他亲身体验着田园的生活,以一个当局者的身份将春日里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描写得细致入微。
《春日田园杂兴》(其一):“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石湖之畔,幽静的小巷中柳絮纷飞,春日的晌午,暖阳令人昏昏欲睡。春困到来,一场饱饱的午睡过后,诗人用他的耳朵在听,咦,这大公鸡为什么要在午间打鸣?诗人用他的眼睛在看,垂柳青青,桑树抽芽;米粒一般的蚕卵,孵化出了小蚂蚁一般的蚕宝宝。春日是一种新生,处处是生机,诗人望着沐浴着阳光的蚕,大概在想着蚕农们看到新生蚕的笑容。春日午后,可以尽情在窗前睡个午觉。梅子黄了,杏子肥了,他去田埂散步,人家的篱笆前,好久都看不到人影,一定都在田里忙着了,只有蜻蜓蝴蝶飞舞着,有时候能隐约听到鸡飞狗吠的动静。一切都是新生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我索性用一年时间,写一组田园诗歌,来记录四时的变迁罢!”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诗人暗暗地做了这个决定。《春日田园杂兴》(其十二):“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苔肥。溪头洗择店头卖,日暮裹盐沽酒归。”桑树之下种的蔬菜已经青绿满园,崧树下面的芥菜与青苔已经长得很肥硕了。在小溪里洗干净,拿到集市里去售卖,日落之时带着买来的吃食与酒回到家里。一片祥和之景,芥菜肥硕,百姓带着洗净的芥菜去卖。清明已过,桑树已然长出新叶,蚕农们望着翠绿的桑叶,眼前浮现出蚕吃着新鲜桑叶的样子。这种农家独具的烟火气息,淳朴而美好。
二、蚕月闭门多禁忌
在种桑养蚕的很多地方,每年最重要的活动就是蚕季开始时的祭祀蚕神活动。这一习俗自古一直沿用至今。太湖流域的蚕乡对“蚕神”的祭拜和信仰是非常普遍的,蚕农们希望通过祭祀活动,祈求蚕桑丰收,能带来一年的好收成和一生的幸福美满。蚕农们在每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蚕神生日、春节、清明节等都会举行祭拜蚕神的仪式。
《晚春田园杂兴》(其六):“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犹是晓晴风露下,采桑时节暂相逢。”正值养蚕之际,邻居之间互不来往,只有在采桑时候才能短暂相逢。对于蚕农来说,蚕很娇贵,蚕桑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整个家庭生活水平和收入。所以吴地的蚕农们将蚕视为家中的孩子,细心呵护,称之为“蚕宝宝”。养蚕时节,闭门谢客,专心育蚕,一方面是处于对蚕业丰收的期盼,也是避免互相串门,减少细菌感染,提高蚕的存活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蚕月就是农历三月,一个月份居然用蚕桑来命名,可见这种产业在人类生产生活中的重要性。蚕户们还有一些禁忌,如忌油烟熏染,忌言“死”“僵”“亮”等词汇。在育蚕之前,蚕妇们要在头上带上红彩纸折成的花朵,称之为“戴蚕花”。在蚕宝宝三眠后,家家户户要用糯米粉做长圆形状的茧圆,象征蚕茧丰收。蚕宝宝上山结茧后,邻里亲戚们开始串门,并互相馈赠鮝鱼和长方形米粉糕,称之为水糕。
三、丝缕新成上织机
宋代蚕桑丝织业分布广泛,尤其是长江中下游地区发展更为迅速。北宋时李觏,在他所写的《富国策》一文中说:“东南之郡……平原沃土,桑柘甚盛,蚕女勤苦。”这里说的东南之郡的“平原沃土”主要指的就是太湖地区。据此可知,北宋时太湖平原地区的蚕桑业,已明显处于全国领先地位。
蚕收户户缫丝白,空村相呼看缫丝。蚕月已过,蚕禁解除,家家户户开始煮茧缫丝,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看缫丝,可见场面之盛大。“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枣花飘落的时节,蚕宝宝已经结茧,人们浸泡和蒸煮茧子,村妇们架起缫车,开始抽丝剥茧、缫取丝线,又是劳碌而充实的一段时光。《夏日田园杂兴》其四:“百沸缲汤雪涌波,缲车嘈囋雨鸣蓑。桑姑盆手交相贺,绵茧无多丝茧多。”煮茧之时,蚕茧在煮沸的水中翻出一阵阵雪白的波浪,缲车发出嘈囋的声音。采桑者与巢丝者互相祝贺:今年绵茧少丝茧多。这是吴地妇女们忙着煮茧抽丝的场景,蚕妇相互祝贺着,缲车发出阵阵嘈杂之声,多么令人欣喜。
四、蚕丝吐尽终化蝶
蚕以卵进行繁殖,随着不断地吃桑叶,渐渐长大,经历四次蜕皮之后,开始吐丝结茧,吐丝结茧会一直持续到它生命终结的那一刻,随着蚕茧越来越厚,蚕的生命也在逐渐流逝,直到生命结束,吐丝也就结束了。蚕,是一个平凡的形象,但它的精神却极为不凡。它辛勤劳作,索取甚少,奉献极多。它向人类所求不过数片桑叶,而奉献的却是它的一生。蚕的生命极为短暂,却给人类留下了宝贵的财富。丝绸文化延续了上下五千年,这是蚕生命价值的绽放与延续。
从蚕的生长到结茧再到吐丝,真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每一根丝都凝结着宝贵的生命,所以丝绸何以不珍贵。
五、夏日已至忙织作
范成大深入田园,见证了蚕桑的生产过程,他能体会到蚕农们在蚕业丰收时的喜悦,同时他也能体会到劳动人民的辛苦。他不仅能够细致地描绘太湖流域劳动人民田园生活的细节,同时也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其中,将二者有机结合,构成了独特的艺术价值。
《夏日田园杂兴》(其五):“小妇连宵上绢机,大耆催税急于飞。今年幸甚蚕桑熟,留得黄丝织夏衣。”妇女们连夜织作,乡绅们急着催缴税。幸而今年蚕桑丰收,才能留下一些黄丝来做夏天的衣裳。人家勤织作,机杼彻晨昏。妇女们辛勤织作,织机从早到晚不曾停歇,可乡绅还是觉得慢,急着催着缴税。满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上好的白丝用来售卖缴税,只能留得一些黄丝来做夏衣。这既可看出劳动者的勤劳,也可体现剥削者的残忍。一方面吴地能够生产出高品质的丝织品,体现了江南蚕桑业的处于发展高峰期;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的劳动人民在繁重赋税压迫下的劳累与无奈。
《夏日田园杂兴》(其七):“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乡村四月,风景如画。此时的农人更加忙碌,这边刚刚侍弄完蚕桑,那边又要下地插田,农家男女各司其职,小孩虽不懂得劳作之事,也在学着父母劳作的模样在桑树下学种瓜。这首诗中农家男女各司其职,小孩子不会耕织却也耳濡目染,喜爱劳动。这是农村随处可见的,用清新的笔触对农村初夏时男女耕田、搓麻,日夜忙碌的情景进行了细腻的描写,诗的后两句生动地描写了农村儿童积极参与力所能及的劳动的情形,刻画了农村儿童天真活泼、热爱劳动的形象,流露出诗人对孩童的喜爱。全诗通俗易懂,文笔清新,自然流畅,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六、朱门沸欢田舍静
七夕节是中国民间较为流行的一种民俗活动。起源于汉代,在宋元时期更为隆重,还设有专门的“乞巧市”。据宋罗烨、金盈之辑《醉翁谈录》记载:“七夕,潘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填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然而这热闹的场面都集中在富贵人家。农家的七夕黄昏,却是一片静寂,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仿佛不知晓“乞巧节”一事。其实,农家也是知晓乞巧节的,只不过他们不似富贵人家不辨五谷,需要在七夕之夜,虔诚地向天上的牵牛、织女星乞巧,以便赐给他们一些生活的技巧。农家儿女早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积月累的辛勤劳作中汲取到生活的技能,确是“不须徼福渡河星”的。
在热闹非凡的乞巧节之际,农家儿女却不感兴趣,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勤劳耕织,不寄希望于那渡河的双星。范成大这首诗别开生面地从农家儿女的角度描写乞巧节,可谓高明。
《秋日田园杂兴》(其二):“朱门巧夕沸欢声,田舍黄昏静掩扃。男解牵牛女能织,不须徼福渡河星。”富贵人家在七夕节这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而农家在黄昏时分已经掩上家门,一片宁静。诗人将七夕之际,田园农家的恬淡平静,与富贵人家的欢声笑语进行鲜明的对比。农家男子能牵牛耕作,女子能纺织,不需要在牛郎织女天河相会时祈福。
七、已入寒冬暂得闲
《冬日田园杂兴》描绘了冬日下雪之后,天气初晴,乘着船在湖面上游玩时看到的景象,绘制了一幅湖山雪景图。《冬日田园杂兴》(其一):“斜日低山片月高,睡余行药绕江郊。霜风捣尽千林叶,闲倚筇枝数鹳巢。”太阳西斜就要落山了,寒月高悬在天上。睡醒之后在江边散步,看见寒风卷尽了树上的叶子,闲来无事倚在竹杖上细数鹳鸟巢。转眼间已到冬日,忙碌的日子终得空闲,诗人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大概能想到昔日那些翠绿的桑叶曾让蚕农们喜笑颜开。
《冬日田园杂兴》(其十二):“村巷冬年见俗情,邻翁讲礼拜柴荆。长衫布缕如霜雪,云是家机自织成。”到了冬至,农村小巷里到处是当地的风俗,隔壁的老者讲究礼节,穿着洁白的衣裳来拜访庆贺,自豪地说着这是自家织成的衣裳。诗人写了服饰之美,虽是“布缕长衫”,质地粗糙,却是洁白如雪,更显劳动者的做工精湛,表达了诗人对劳动人民勤劳精神的赞美。
在姑苏城外石湖畔,范成大把田园生活过成了一首诗。在外做官三十年,好像都是为退隐石湖那黄金的十年所做的铺垫。他看花、看树、看山、看水、看村落、看农民、看庄稼、看农桑,他用诗写尽石湖四季田园风光之绚烂、劳动人民之辛勤。在石湖,范成大远离朝堂纷争,有一种回归自然的妥帖感,特别放松悠闲、超脱旷达,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十年时间太短暂,但隐居石湖的范成大给后人留下《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诗,字里行间带着露珠的晶莹、雨后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读了诗,好像回到了南宋时期的石湖畔,仿佛见到了农家儿女在辛勤劳作,农村儿童天真活泼的样子。
与陶渊明的田园诗相比,范成大从青年时期田园风光的简笔勾勒到中年时期行役途中的深入描摹再到晚年时期对前期田园诗的总结和超越,从而展现了在田园诗中逐渐融入农事题材和悯农情怀。深入田园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吴地田园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描写,给人身临其境之感。范成大的诗极具人文情怀,在描绘田园诗的同时,也反映了农民的艰苦和所受的压迫。
采桑养蚕是农村生活的日常,蚕桑不仅解决了人们基本的衣食供求,更蕴含着清新自然的田园气息,抚慰了那些身心疲惫的诗人。这些蚕桑事象为诗人提供了大量的蚕桑题材。经过诗人的艺术加工、摹写之后,逐渐演变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意象,蚕桑与梅、兰、竹、菊一样寄寓了人类的美好情感,有了一定的象征意义,千百年来被反复吟咏。蚕桑从最初的简单的衣食之需,演变成为包含情感内涵的文化意象。以蚕桑意象入诗,激发了诗歌创作的灵感源泉,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内涵,或写桑叶葱郁、田园繁盛的自然之景;或写煮茧缫丝、男耕女织的劳作之景;或写把酒话桑、躬耕田园的隐逸之趣。蚕桑文化与诗歌文化、历史文化水乳交融,我们从蚕桑文化中品读诗歌文化,从诗中了解蚕桑文化、历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