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丝路旅行及其审美意义的跨文化生产
2022-10-14李世涛王辰竹
李世涛,王辰竹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汉代张骞、班超向西域的探索常被认定是丝绸之路的开端,其意义实则偏重于诸国政府间的正式接触。其实,丝路上的文化交流和物质交换远早于官方往来。自结绳记事起,人类聚落间便有着频繁的交往与沟通,物质层面的知识在这一过程中不断积淀,为现今历史及社会文化研究夯基固本,譬如进入文化研究视野的外来物种——茉莉。植物茉莉于丝路之上的旅行已有千年之久,其在经济、医药、食用层面的价值受到高度认可。对茉莉物质性(materiality)层面的全方位考察为其文化层面的探索提供了平台与桥梁。
选取茉莉作为丝路物质文化的研究对象,主要基于以下两点:第一,以往学者大多站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来谈论茉莉,植物外来身份一度被忽视,其于中华文化语境中的建构过程及社会生长历程也被略过不谈。因此,选择文化比较视域来探求茉莉文化何以构建,有助于在见微知著间挖掘物质交流现象背后文化融合与汇通的重大意义。第二,作为中西方共有的物质文化,茉莉文化尽管最终呈现迥异,但文化基底的相同、生成过程结构层面的共通,为中西方文化意义的双向沟通与再生产提供可能。
因此,选取植物茉莉为个案,从物的传记视角出发,将作为物质文化的茉莉原本被遮蔽的文化生发过程与社会生命历程展开,探讨茉莉于丝路空间上的植物本土化与物质精神化成长之路,对过去仅注重单一文化环境,忽视文化多元事实的研究是一次明显革新。同时,作为自前现代延续至今的物质文化,茉莉还具有传统文化的厚重与坚实。因此,探索茉莉文化在日新月异的科技浪潮中何以继续稳健发展,有助于举一反三,为东西方文化语境中传统文化的“旅行”与交融找寻出路,为全球化语境中的平等对话与文化间的沟通和再生产谱写更多可能。
一、 茉莉来华:物质交换中的文化建构
植物茉莉因洁白的花朵与清雅的香气在中国广泛受到喜爱。尽管花开遍地,但茉莉并非中国原生。茉莉原产于南亚及东南亚,因其极高的审美及实用价值被广泛传播、广为栽培,为其丝路之旅奠定了丰厚的物质基础。
在物质交换的过程中,物质的实用功能往往是交换、传播的核心推动力。随着人类对物质认识的不断深入,人与物之间联系得日益紧密,令“物质文化”(material culture)一跃成为研究热点。有研究表明,考古学和人类学领域在这一范畴的研究颇有建树:自远古遗留下来的文物与当代人类聚落生活中的物品均可被视为“物质文化”——这些物品必须来自其他世界,即“非西方”的,且须走文化视域来看待[1];更有人类学家指出,物品被当做礼品进行人际交互时,其往往被人赋予道德和情感蕴含,这些蕴含往往会被情感、记忆等因素不断深化[2]。这使得茉莉的丝路旅程注定不是单纯的物质传播,它处在关系中,参与意义的产生,也以某种方式回应解读者。人类的童年时期,神性主义与人本主义杂糅,文化的发展无法逃避神话与宗教思维影响,这令绝大部分植物意象与信仰紧密相关,不可捉摸的神界空间使具有散发性和延续性特征的气味成为信徒与上天沟通的最佳中介(liminal),这使得以香气闻名的茉莉在宏观层面上势必被“神性”统摄。与此同时,茉莉与人交互的过程中,物与人、身与心的关系并非断裂对立:馨香给人以感官享受的同时,人的心理、想象、文化等范畴也会反作用于感官经验。这是使茉莉从物质走向物质文化,令茉莉的丝路旅行从“物”之交换走向文化共通与审美建构的关键。
作为中国文化语境中从“无”到“有”的存在,植物茉莉亟需名称进行指代。“物,达也,有实必待之名也”[3],赋予物种意义是物种与人关系不断深化的体现,而这使人力传播成为可能。作为东西方沟通交流的通道,丝绸之路对周边所有国家地区开放,这令丝路之上的物质传播呈现往复式、多向度、不间断地流通与互动的样态。主流学界通常认为,中国的茉莉源于大秦、波斯、越南等地,更有学者从植物学视角指出,茉莉可能自印度出发传入中国[4]。从前人研究成果可见,先前的学者往往从古籍史料出发,对茉莉传播进行点到点、面连面的抽象地理路线研究,忽视了茉莉旅行对丝路空间的影响。但物种迁徙势必与人类活动有所交互,进而形成“活态文化”——“人们在特定时空内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之中经历和体验到的文化”[5],是对生活实践的具身体验与总结。茉莉的传播与文化意义的发生,便基于丝路空间多样的人类社会活动,帝国扩张、使节往返、商旅贸易、宗教渗透往往同时发生,相互交融,路径与文化的多元令茉莉初入中国时文化蕴含各异,异名繁多(见表1)。
表1 《中国伊朗编》中茉莉异名总结(1)劳费尔,林筠因译:《中国伊朗编》,商务印书馆2001版,第168-169页。
从上表可见,茉莉在本土的缺位与传播路径多元使人们多以音译来直呼其名。在选取汉字时,人们首选带“艹”部首的字突出其植物属性(如耶悉茗、茉莉),或从相关的外来文化中选取指代(譬如散沫、鬘华等名称均源自佛教)。复杂的传播路径使茉莉进入中国时便面临着名称的争夺。
实际上,早在晋代《南方草木状》中便有了茉莉的记载,且“茉莉”与“耶悉茗”已然同时出现:“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6]而唐代成书的《北户录》指甲花条中亦将二者并列:“耶悉弭花,白末利花,皆波斯移植中夏,如毗尸沙金钱花也,本出外国,大同二年始来中土。今番禺士女,多以彩缕贯花卖之。愚详末利乃五印度华名,佛书多载之。”[7]可见,最晚至唐代,茉莉在中国已广为人知,此类植物的称呼多在源于梵语的“茉莉”与源于波斯语的“耶悉茗”间胶着。
与此同时,翻阅我国典籍不难发现,“素馨”一名常常与茉莉并驾齐驱。“素馨”是“耶悉茗”汉化名,五代后出现,宋代以后被广泛接受,且人们发现茉莉与素馨(耶悉茗)十分相似但绝非同种,“……素馨旧名耶悉茗,与茉莉花皆胡人从西国移入南海,自此中国所在而有其花。细四瓣,有黄色、白色者,藤身枝袅,娜叶小殊,甚无刻缺,而香不及茉莉”[8]。在现代植物学领域,茉莉与素馨确实被视为两种花,但二者同被归为素馨属植物,可见其生物特性的相似。也正因如此,茉莉及素馨在生产生活中应用几近相同,故作为物质文化的基底时,对二者不再进行区分。
尽管植物意象在人类世界普遍存在,文化意蕴的生成与美学含义的发生则需进一步考察具体的文化环境,换言之,茉莉作为有机整体,必须遵循成体系的文化环境和秩序下的原则,才能拥有待人接物、代人行事的可能。“茉莉”“耶悉茗”及“素馨”作为物种的指代,其相遇与混用是植物生存空间扩张与栽培日常化的必然结果。名称是文化的隐喻,在率先交锋的译名之争中,“茉莉”“耶悉茗”的争夺,本质上是古印度文化及波斯文化在中华语境中的博弈。原初的茉莉意象具有浓厚的神性意味,但“神性”茉莉与中华文化相遇时,源于梵语的“茉莉”在官方对佛教的支持下得以被顺利纳入中华文化,与之相对的,“耶悉茗”一名则因波斯信仰在中土影响的重重受阻,于历史长河中逐渐消弭。可见,尽管符号的指代十分随机,但“茉莉”一名于传入时间、传播路径、宗教影响中均占据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使得其成功获得建构意义的能力,被中华文化成功规划。与此同时,“耶悉茗”一名的消逝势必需要新的名称来填补空缺,于中华语境生成的汉名“素馨”脱颖而出,一方面,以花之色香取名,符合植物特性与中华文化的命名习惯;另一方面,更有中华传统“物名类人名”[9]的推动。“负得刘王侍女称,何年钟作冢魂英”[10]——根据岭南民间传说,南汉王有一个侍女名叫素馨,她死后,坟冢上长满了芬芳馥郁的耶悉茗。当地民众为了纪念素馨姑娘,便用她的名字为这种花重新命名。在惯例与传统的双重助力下,素馨一名迅速在岭南传播开来,被广为接受。遗憾的是,由于“素馨”与“茉莉”承载的是同类花文化,且“茉莉”一名早已抢占文化先机,这使得后起的“素馨”尽管被使用,其文化力量却始终难以越过“茉莉”。
值得注意的是,“茉莉”成为中华语境中对这一植物约定俗成的指代并不意味着文化生成的完结,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茉莉必然会承载更为丰富的文化蕴含。至清代,除前文提及的名称,因文化语境的多样,茉莉异名愈发多元,譬如鬘花、暗麝、雅友、狎客、小南强、萼绿君、狗牙、雪瓣、蕃巷花、花嬖幸等[11]——植物茉莉初入中国时,名称的逐步稳定是茉莉本土化与社会化不断深入的体现;而随后近千年来出现的数十种别称,则是茉莉在生产生活中与人多视角、全方位交互的结果,是茉莉文化在中华文化场域的全面建构。前者的消解之态与后者的建构之势看似矛盾,却殊途同归,本质上都是中华文化对茉莉的规训与接纳。从未间断的中华文化为茉莉文化的生长提供了成长空间,而茉莉社会生命的鲜活为其在中华文化中进一步的审美建构打下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基础。
二、 从物质性到诗性:茉莉于时间层面的心灵共通
在世界尚未大联通的古代,原始的、传统的、自然的人类聚落存系于天然地域与血缘纽带之中,文化的生成、发展至消亡几乎不会受到外部异质性因素的挑战,空间的相对静止使时间流逝带来的变化尤为明晰。也正因如此,人们恐惧时间流对事物的影响,希冀不朽与超验。但也正是由于时间的连续性、持续性与稳定性,文化得以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生成并延续。前现代社会中,茉莉所处文化语境各异,但相同的文化根基使茉莉之美的体验具有普遍性与共通性,这令茉莉进入中华文化圈时也踏上了自物质性走向诗性的文化建构之旅。
文人对茉莉的直接观照于晚唐诗歌中出现:“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12]、“退公只傍苏劳竹,移宴多随末利花”[12]2394等。被直接观照的茉莉“神性”浓厚,明显受到域外文明的影响。直至宋朝“日常生活审美化”浪潮初现,人们开始重视自身对世界的观感,促进了茉莉意象从“娱神”到“悦己”的转变,为茉莉的审美建构提供了可能。
审美感知的表达往往依赖最突出的感官体验,但审美活动的完成需要所有感官的共同作用。茉莉以清新的嗅觉体验闻名,但气味的模糊性使得欣赏者远不会满足对嗅觉的捕捉,他们往往全身心投入,将香味通感至口、耳、鼻,从而获得富有层次的审美体验,“……‘孤’、‘暗’、‘酸’及至‘冷’的感觉纷至沓来”[13]。以此为基础,人们或侧重欣赏其芬芳,或青睐其色泽,更多的时候,茉莉成为视觉与嗅觉的双重盛宴:“茉莉独立幽更佳,龙涎避香雪避花”[14]、“香清粉淡海南来,夏晚争持傍镜台”[15]。此外,茉莉常与不同花木入诗,清新雅致的特性于对比中更加明晰:“荔枝香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魂尤觉鬓边香”[16];更有与梅花的“香雪”之喻——“梅花宜冷君宜热,一样香魂两样看”[17],二花均与极端恶劣气候抗衡,娇艳欲滴的红梅与素雅的茉莉色泽对比鲜明,且白且香,给予读者的观感极佳。
从对植物的直接观照可见,茉莉确实是美的,但文人对茉莉之美的描绘是为诗歌主旨服务,景象是否符合实际倒是其次。譬如,梅花与茉莉一同被赞为“香雪”,但在现实生活中,此二花绝不可能同时盛开,白与红交错的叠合意象是文人抒发自身情怀、展现情操的能动性的体现。可见,不同于域外宏观层面展现的“神性”,中华文化中的茉莉书写更多地围绕“人”展开。实际上,以“人”为本自古以来是中国宇宙观的核心,依照《礼记》,天、地、人须各居其所,并行不悖,伦理纲常萌芽其中,这一伦理体系至宋时得到强化。“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8]一方面,宋朝理学的强盛令文学艺术的发展必须以伦理为中心,对美的表现势必与真、善紧密相关,且只是展现真与善的工具,“他们往往把本体化了的道德情感变成美感体验,又以道德本心作为审美评价的惟一标准……以伦理为本体、以道德情感为核心的美学必然导向美学的伦理功能化”[19]。另一方面,宋时科技文化的发展与教育的进步给予文学艺术丰厚的滋养,为审美意识的觉醒打下坚实的社会基础。值得注意的是,道德与审美两者固然有差,但究其根本,都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它们对人格的提升、对自我完满的追求具有同构性,也正因如此,茉莉进入文化之域时,审美的超功利性、愉悦性和道德伦理的功利性才能巧妙结合。
茉莉与伦理的结合,首先是与高尚品德的比邻。茉莉同其他植物意象一样,常被用以寄托情思,在审美主体的观照中产生“自然的人化”,宏观层面体现为茉莉意象的人格化。这在茉莉的审美意义上率先展现为“比德”。宋代以来,文人常以花为友来映照自身,茉莉赫然在列。谈及茉莉时,文人或以“素馨为韵客”[20],又认“茉莉为远客”[21],同有君子之德行的茉莉为友,彰显自身高洁的德行与文化品位。
宋代以降,家国的危机、仕途的挫折令士大夫常以诗文表达内心愤懑,生长在贬谪之地的茉莉素馨自然被纳入审美范畴。以靖康之变为界,南宋时书写茉莉的文人较北宋而言明显增多,书写四首的有李纲、郑刚中,三首的有王庭珪,两首的有吕本中、胡寅、刘子翚,书写一首的有严博文、叶庭珪[22]。外敌入侵,国破家亡,宋朝政治经济重心不断南移,士人的文学书写范畴随之南退,于北方甚少入眼的茉莉在文人的审美活动中逐渐占据一席之地,“闽广多异花,悉清芬郁烈。而末利花为众花之冠。岭外人或云抹丽,谓能掩众花也”[23]。生长于边陲之地,入夜旖旎盛开,茉莉的境遇引发贬谪士人共鸣,因而他们常以素洁的茉莉自比,抒发不得志的心境,表明高尚的品德与情操。如屡遭贬谪的李纲,赞扬茉莉不惧炎热毅然盛开:“休把天姿争媚景,故将清格占炎天。”[24]映射自己在奸臣当道时上书力言的果毅。与此同时,仕途郁郁不得志,诗人亦有“清香夜久偏闻处,寂寞书生对一灯”[25]的无奈情愫。尽管同样遭受贬谪,先前颇受赏识的郑刚中心境有所不同:“荔枝受暑色方好,茉莉背风香更幽。”[25]19137面对岭南风光,他将乐观豁达跃然纸上,但被奸臣构陷,诗人内心亦充满不甘。他以茉莉自比——“不是满枝生绿叶,端须认作岭头梅。”[17]1026茉莉与寒梅身处恶劣的气候依然顽强生长,作者显然以此来展现自身的高洁情操。尽管作诗心态迥异,但诗人借茉莉歌颂自身高洁品德,抒发对打败敌人、击倒佞臣的期许以及对和谐美好社会的追求是一致的。在这一层面,茉莉审美活动均围绕政治伦理中心,为政治教化服务,显示出较强的理性色彩。
茉莉的伦理蕴含还体现在植物意象与女子的同构上。花朵的色、香、味、形极易与人的形体、姿态、容貌产生共通,而当花被整体感知时,其呈现的与人相近的气韵特质又令花自然而然走向人格化的道路。相较于“比德”,这种审美体验更加直观,使得茉莉不仅频频出现在文学书写中,更在普世性的民间艺术中大量展现——底层民众是民间文艺的主要创造者与接受者,他们通常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也缺乏完备的文化知识体系,因此,世俗社会与日常生活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素材,也更是重要反映对象。尽管涉及茉莉意象的民间文艺繁多,但流传最广、最深入人心的民间文艺作品,民歌《茉莉花》当数前列。其中,江苏版本《茉莉花》[26]传播最为深远,影响最为广泛。民歌《茉莉花》是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与劳动中的创作结晶,随风土不同,版本各异,但对美好情感的歌颂是不变的主题,且稳定的茉莉意象、回环往复的歌词与标志性的五声调式令歌曲简单易学,琅琅上口,有利于底层劳动人民世代传唱。与此同时,上层士人也高度认可民歌《茉莉花》的审美价值,文人对曲词的书面化记载让传唱于巷陌的“茉莉”有了进入大雅之堂的可能,更让作为歌曲元素的茉莉与女子的同构在民歌的代代传唱与曲谱的代际传承间强化。
从以上论述可见,茉莉的审美建构经历了“物—象—意”三个阶段——始于“感时抒情”,继而“以物观象”,最后“比德尚意”。处于儒家美学伦理体系之下,茉莉无论拥有何种审美蕴含,其本质上都是诗人的“托物言志”,借茉莉意象传达对人生道德完满境界的孜孜以求,“从道德走向审美之所以可能,固然因道德不同于审美,因而步履维艰,然而在深层次上的人性、人格之解放与人的自我完善这一点上,它与审美具有同构性与比邻性。道德的提升,消解了道德的意志与目的;审美的超越,是无目的的目的,无功利的功利。道德与审美,都以宗教为终极,或者说,两者都以宗教般的境界为栖息之所。所以,道德与审美最后都可能追寻同一精神极致,这便是静穆、庄严、伟大甚或迷狂。两者都体现出人之精神品格的提升,让主体体验到精神性的崇高境界”[27]。在对美善统一境界的无限追求中,人们对茉莉的审美体验随时间流逝层层深入,令茉莉文化动态稳定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它鲜活在日常生活中,成为当下之经验、过去之记忆与未来之期待的融合。
中华文化秩序的连续性与大一统使人们对茉莉之美及其映射之“象”有着普遍的感知与呼应,但宏观层面的“整一”并不意味着其中的趣味区隔能够被忽视。茉莉的文化含义由人的主观社会活动赋予,人类聚落之间的长期隔绝、不同阶层掌握文化资料的差异让审美主体感受到的愉悦迥然有差。譬如,茉莉“比德”意蕴仅能触动具有贬谪经历的士人,反映问题的不够普遍使这一蕴含传播范围十分有限;与之相反,茉莉与女子类比的普世性让上至拥有大量文化资源的士人,下至普通百姓,都能轻易产生共鸣,强大的文化力量令茉莉与女子的同构富有生命力,广传至今。
茉莉在丝路自物质交换到诗性建构的历程,本质上是从与人无关的外在之物成为意义之物的过程。在时间的绵延中,茉莉融入人类的生活韵律,在人的所思、所感、所做、所欲间完成审美建构,成为富有生存气息的文化意象。尽管茉莉在中西方文化意蕴各异,但人们对永恒的同样渴盼,使宏观层面的茉莉文化均展现为对崇高精神境界的无限追求。物质层面的交往互换为茉莉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而超验层面的共通则为诗性层面的相遇相知展现了无数可能。
三、 中西交汇:茉莉文化于丝路的跨域生产
前现代的社会中,丝路空间为物质的交流与文化的沟通提供了平台,但早期的聚落散如星丛,位移速度的缓慢使人类聚落相对隔绝而自给自足,和谐稳定的内部系统使每一个小共同体成为文化沉积、传统延续的极佳容器。现代性的到来打破了人类原本的生存方式,交通与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使时空关系急剧变化,人类移动速度的提升让认知社会的方式产生巨大变革。空间的静止成为历史,曾经在时间层面上积淀的丝路茉莉文化成为跨域多向度、交互的前提。早期人类共同体在物质层面的持久性与稳定性亟待崩溃,人们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当下,能把握的就是“感觉”,这使得依靠审美感知形成的茉莉文化成为当代世界重要的沟通桥梁。它时刻流动与开放的特性,令其在文化共同体中拥抱流失的个人,于中西文化的跨域生产间建构动态稳定的精神家园。
现代化带来的“空间的征服”使处在远东的中国卷入世界政治经济权力的博弈中。但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加入全球化,文化交互的加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作为文化客体的茉莉给人以普遍愉悦之感,音乐也因其跨语言的普世性更容易被捕捉、传播,且工业时代的艺术同样面临着产业化,音乐作为传播范围最广的文化工业产品之一[28],必然随科技的进步、媒介的多元插上腾飞的翅膀,中国民歌《茉莉花》成为中西方茉莉文化再生产的聚焦点遂成为偶然中的必然。作为将此曲引介至西方的重要人物,约翰·巴罗(John Barrow)指出,《茉莉花》是中国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他高度认可这首曲子的审美价值,认为这首歌具有“哀婉动人”[29]的情愫。为了将中国的“茉莉”原汁原味引介入西方,巴罗以五线谱记载《茉莉花》曲调,用罗马音标注中文歌词,并配以英文意译。值得注意的是,巴罗并不是中国文化的内部持有者,他对中国传统工尺谱的解构、五线谱的转译与歌词的重新标注本质上是西方权力话语对中国音乐的构建。他并不了解中国音乐,认为中国乐曲“完全没有旋律的配合法,或者分开演奏”[29]305,因此,他对民歌《茉莉花》“哀婉动人”的评价也同中国文化中的茉莉蕴含相去甚远。可见,尽管文化客体相同,但因接受者所在文化语境的迥异,使民歌《茉莉花》的解读天差地别,这使得绝大部分中国民乐只能在中国音乐体系中才显得优秀。诚然,美学评价必须以美学系统为参照,但,某个作品一旦能跨越美学界限,它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杰作,这令作为音乐符号的茉莉的传播能力与接受度远超其他与茉莉相关的艺术作品,成为丝路审美共同体感觉与意义的生发点。
中西交流的加速剥离了笼罩在“赛里斯国”身上的陈旧面纱,“东方文化”的大量涌入为西方话语体系中的东方想象提供了新的话语材料。中国民歌《茉莉花》被西方音乐家们转译、改编成西方观众更能接受的作品,其中,意大利歌剧《图兰朵》(Turandot)便是改造、融合中国民歌《茉莉花》的经典之作。作者普契尼尽管一生未曾拜访远东的中国,但“中国风”(Chinoiserie)于西欧的盛行促使他着手创作与远东相关的音乐作品。歌剧《图兰朵》以中东童话《王子卡拉富与中国公主》为基础改编,主题曲《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源自中国民歌《茉莉花》。整部歌剧故事优美流畅,情感充沛,一经上演便大受欢迎。毫无疑问,歌剧《图兰朵》并不是波斯童话与《茉莉花》的简单叠加,而是西欧社会与艺术的有机结合,这种结合势必激发作品对社会的独特意义。歌剧里,中东童话与远东民歌的结合,皇宫名称的谬误,优雅的茉莉旋律与心狠可憎的中国公主的错位对应——种种魔幻迹象可见,普契尼本人并不在意刻画的是否是真实的中国,一切东方元素都是为公式化的歌剧情节服务的。
歌剧《图兰朵》一经上演,就在西欧广受欢迎,成为普契尼影响力最大的作品之一。它的成功或许有这样两个原因:一是这部歌剧的创作指导思想遵循了人类追求美好情感的普遍规律——“我想要的,是一个有人性的东西,当心灵在叙述时,无论是在中国或者是荷兰,方向只有一个,所追求的也都一致”[30];二是普契尼对观众期待视野的准确预判。
作为“被创造的中国文化”,《图兰朵》中的茉莉意象看似是普契尼的直接创造,究其根本则是西方社会环境与意识形态的共同作用。文化的共生往往依赖于诠释,这使得文化进入最优秀的艺术作品可以包含丰富的意义,是暧昧的,这就是诠释。随着全球化的不断加速,西方帝国对技术的率先掌控,传播媒介的熟练运用令其掌握文化霸权,“西方中心主义”甚嚣尘上。当中心开始自说自话时,中国便被推向边缘,无法作出反驳。想象的空间逐渐成为空间的想象,茉莉的标签被想当然地贴在中国之上。但符号的价值往往不在言说者,而在于接受者。出于对自身文化的维护,人们势必下意识地运用话语武器反抗异质性的解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中西茉莉文化必然会被卷进文化领域的冲突。诚然,我国在全球化浪潮中一度十分被动,但被动并不意味着毫无回应。面对西方的误读与强劲的文化输出,有志国人努力扭转交流中的不平等,他们跨越语言的阻碍,使音乐成为交流与启蒙的领头先锋。赵元任指出,音乐的创作是具有共性的,“基本的法术是跟世界公共的”[31],但在追寻先进技术与音乐潮流的过程中,也要注意保持自己国家音乐的特性与创作者的特质,而这正是中国音乐发展应当追求的理想境界。基于这一指导思想,他对《鲜花调》,即江苏民歌《茉莉花》的前身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意译歌词,用五线谱记谱,改编为钢琴曲《鲜花》[32]。不同于《图兰朵》中为歌剧主旨服务的“茉莉”,赵元任“调和中西,洋为中用”,力求在中西文化交汇处展示中华语境生成的茉莉文化,使民歌《茉莉花》在旋律受到西人欣赏的基础上,音乐所表意蕴也能真正地被理解、接纳。
在全球迅速同质化的时期,忽视本土特性一味强调全球化,或抗拒全球潮流只强调本土特质,都是不可取的。当今的发展需要我们在地方与世界、本土与全球的微妙关系中努力找到平衡点。文化的流动与相遇并不是为了压倒某一方获得胜利,而是搭起沟通的桥梁,帮助处在丝路空间不同地区的人们在新时代建立和谐共生的友好关系。可见,在不确定的现代社会,文化与艺术成为情感共鸣的精神之家,二者更多地被赋予社交意味,使人们从共存走向共识,再从共识步入相知。在以全球化为特征的新丝路空间中,人们的最大共性便在于人人均持有个性,这使得门槛较低的流行文化[33]成为最低公约数。尽管形成机制不同,但流行文化与传统文化对接受者反馈的同样重视,使民歌《茉莉花》得以借现代传播媒介脱胎新生,成为新时代丝路空间的对话者。诚然,由于文化背景与社会网络的不同,中西方分别建构的“茉莉”相遇时势必产生摩擦,但超越物质本身,茉莉文化给予人们对普遍生存问题的思考,对人本身价值的追求则使茉莉文化长期鲜活在世界舞台上。共性是文化交流的前提,差异则是推进文化沟通的动力。地方与全球的文化声音何以协调,特殊的诉求与普遍的认知如何调和,中西双方阐释丝路茉莉文化所做的努力对其是颇有成效的一次尝试。共同的精神家园并非与生俱来,茉莉文化搭建的沟通桥梁还需中西双方共同维护,借现代社会的流动特性深挖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更多可能,于文化的沟通与再生产中构建属于人类心灵的审美乌托邦。
总的来说,以茉莉为个案,立足物质文化、跨文化及理论旅行的交叉视域,将茉莉文化在丝路旅行中的增值、消解与再构建进行历时性梳理整合,从而进一步探讨“源头相同、道路各异”的物质文化于加速时代的沟通与博弈,展现了文化在对话过程中审美意义的生发历程。从茉莉的丝路旅行及审美蕴含生成历程可见,当今世界所具有的共时性特征令文化保持着流动与开放,跨地域、跨文化的交际与再生产成为文化发展与创新的必由之路。顺应时代潮流成长至今,茉莉文化始终向其他文明展现包容的一面,成为中外文化交流“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极佳典例。由于茉莉文化植根于物质本身,物的特性是优势,也是文化生成的局限,这令茉莉文化的成功之路不可全盘复制。但茉莉于物质、艺术、语言、经验、感知和情感多维度参与审美文化的建构与表达,尊重多样性与异质性的基础上形成的“动态和谐”,势必照亮异质文化交互阐释的探索之路,为当下全球文化的对话与交流提供值得参考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