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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消失

2022-10-14

躬耕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师

◇ 王 刚

穆桂珍洗漱完毕,对着镜子抹护肤霜。她又瘦又高,像扭曲坚硬的树根。老左穿衣起床,打算溜出卧室,去卫生间洗漱。穆桂珍咳嗽一声,头也不回地说,喂,买两棵白菜,割一斤肉。老左说,我要去学校,参加教师节庆祝活动。穆桂珍撇撇嘴,活动活动,顶吃还是顶喝?老左说,行了,我买还不行吗?穆桂珍用手掌反复摩挲干瘦的脸颊,就像用熨斗碾过褶皱纵横的布料。老左等了一会儿,说,我去洗把脸。穆桂珍说,记得给小雪打钱。老左愣了愣,问,多少?穆桂珍的手掌熨过面颊,沉声说,两千,再转两千。

小雪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正在外地读大一。穆桂珍是某私立医院的产科医生,已干了近二十年。用穆桂珍的话说,她接生的孩子,比地里的西瓜还多。近几年,医院效益不好,工资不够理想。腰包一天比一天干瘪,穆桂珍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随时随地板着一张脸,动不动甩脸色。小雪初到大学,说好每月生活费两千。没过多久,小雪撕毁协议,抱怨着用钱的地方太多,每月不得低于三千。小雪特此声明,这三千只是基本费用,如果遇上其他事情,比如买化妆品之类的,还得另外打钱。这样一来,家里的财政开支紧张了许多。穆桂珍埋怨说,工资还没捂热,就得给女儿打过去。

十几分钟后,老左骑车出了小区。他把车靠在行道树下,走进荷城羊肉粉馆,叫了碗热腾腾的羊肉粉。他好这一口,几口辣辣的热汤下肚,比神仙还逍遥快活。一碗粉吃完,他终于作出决定,先去学校搞活动,再去菜市场买菜。

老左骑上车,沿金山路跑了五六分钟,然后拐上诚信路。太阳挂在高楼上,又红又大。他握住车把,嗅着空气中幽幽的桂花香,跑进铺满阳光的大街。手机骤然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他按了按,懒得理睬。手机唱一阵,停顿片刻,又唱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靠边停车,把手机掏出来。

您好,请问是左先生吗?对方是个女的,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是的,你是谁?

打扰您了,我们是XX 银行的工作人员,找您了解一点情况。

好吧,你说。

刘小敏女士在我行贷了一笔15 万元的贷款,您还有印象吧?

老左一震,问,贷款?刘小敏?她怎么了?

对方告诉老左,贷款已经到期,可刘小敏一直没有还款。银行工作人员联系多次,但她的号码被告之不存在。如果她不能在规定的期限偿还贷款,银行将提起诉讼。对方特地提醒老左,到了那个时候,老左须履行担保人职责,负责偿还贷款及利息。

老左仿佛挨了一棍子,满脑子嗡嗡乱响。刘小敏?贷款?担保?诉讼?这到底是哪门子事?他把自行车推到路上,扔在一根电线杆下,找到刘小敏的号码,拨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老左愣住了。这明明是刘小敏的号码,怎么会无法接通呢?再拨,老样子。对方好像铁了心跟他过不去,冷冷地重复着一句话。老左蒙了,这是怎么回事?

点开刘小敏的微信,点击视频通话,无人接听。老左连试几次,铃声徒劳地呻吟着,一直没有回音。他关闭视频,输入一条信息……

小敏,尽快回电,找你有急事。

他想了想,又点开QQ,拨打语音通话和视频通话,却提示告知对方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他运指如飞,在对话框输入同样一句话:

刘小敏,找你有急事,尽快回电话。

最后一次见到刘小敏,是一年前的教师节。

老左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味。他骑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哼着小调,去教育局参加表彰大会。他锁上车,踩着热烈的旋律,跟随人流涌进大厅。颁奖会上,老左戴上大红花,挂着绶带,站在灯光闪耀的台子中央,接过优秀教师奖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回到台下,他摩挲着奖状奖金,久久不能平静。手机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刘小敏。刘小敏说,祝左老师荣获大奖,教师节快乐。老左回了条短信,问她怎么知道这事。刘小敏答非所问,说她就在教育局大门外,等着见左老师呢。老左问她有什么事,她回个笑脸说,没什么,只是想见见老师。

刘小敏是老左十几年前带的学生。她家条件不好,父亲早年去世,母亲以捡垃圾收废品为生。这孩子有股狠劲,平时很少与同学交流,成天埋头苦学。按她的实力,就算上不了985,211 肯定没问题。谁料,高考那天,刘小敏高烧三十九度九。她挂上点滴,咬牙走进了考场。可叹,她还是没有斗过高烧,成绩大幅度缩水,只得勉强上了个二本。值得一提的是,这孩子重感情,时不时给老左发个短信打个电话。这一点让老左感叹,教了那么多学生,能有几个记得老师呢?不得不承认,刘小敏算是百里挑一。

老左推着自行车走出教育局大门,看见高挑的刘小敏穿着白裙,站在行道树下。见到老左,她笑着迎上来,把祝贺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左说,得得,打住,别人听了会笑话的。刘小敏说,实话实说,怕什么?老左笑笑说,走吧,请你吃铜锅鹅。

老左驮上刘小敏,晃悠悠跑过诚信路。这条街道,老左每天至少跑两次,闭上眼也能从街头跑到街尾。他微昂头颅,握住车把,弯着身子蹬车,像一尾灵活的大鱼。工商银行、新华书店、邮政局、电影院……从眼前一一闪过。刘小敏抓住车架,侧身坐在老左的身后,盯着他硕大的后脑勺。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后脑勺上有了几根白发,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她忍不住伸出手,揪住一根白发,稍一用力,连根拔起。

老左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小敏,你干嘛?

刘小敏红着脸,举起那根白发说,左老师,你看。

老了啊,老了就是这样。老左笑笑。

刘小敏低下头说,你不老,你是太操心了。

我一个教师,上上课,看看书,有什么操心的?

左老师,你操的心还少吗?其他且不说,单说你这自行车,究竟驮过多少学生?我每一次生病,都是你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医院,并垫付费用……

老左忽然加快蹬车的速度,拐进了新河巷。刘小敏闭上嘴,微微仰起头,盯着老左的后脑勺。刺眼的阳光下,她又看见了那些闪光的白发。

老左把车锁在行道树下,带着刘小敏走进“佟掌柜”。这是家百年老店,老板姓佟,手艺家传,专做铜锅鹅。铜锅鹅用料讲究,绝不用隔夜食材。炖鹅用砂锅,什么时候用猛火,什么时候用文火,均有严格的把握。佐料看似平常,实为独门配方,秘不外传。不得不承认,佟家的铜锅鹅确实安逸,色香味俱全,入口即能抓住食客舌头。凡吃过铜锅鹅的顾客,离店后总会念念不忘。老左对学生说,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高三下半期,学习压力大,同学们全疯了,个个眼睛充血发乱如草。一个周末,老左请学生们吃铜锅鹅,美其名曰减压美食。刘小敏记得很清楚,他们围坐火锅边,大碗喝汤,大口吃肉。老左妙语如珠,讲了几个笑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时的老左浓眉黑发,脊背挺直,举手投足洋溢着书卷气。看着笑容灿烂的左老师,刘小敏下定决心,将来也要做一位老师。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放弃了那个幼稚可笑的念头。

两人边吃边聊,聊到了刘小敏的同班同学。十几年过去了,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当了医生,有的成了领导,也有的成了司机,成了小摊小贩……有的结婚生子,有结婚又离婚,有的还是剩女或光棍……有的买房买车,有的吃上顿愁下顿;有的年薪百万,有的欠上高利贷;有的骗吃骗喝,有的贪污腐败……几年前,刘小敏和班长商量,让班长呼吁呼吁,搞个同学聚会。结果呢,响应者寥寥,只好不了了之。

汤喝完了,肉吃光了。桌上一片狼藉,摆放着杂乱的碗筷餐巾纸,还有残破细碎的鹅骨头。老左喝了口茶,打破沉默说,小敏,说说你吧。

刘小敏咬了咬嘴唇,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说吧。老左坐回椅子,望着刘小敏。

刘小敏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起她的事。她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讲述结结巴巴,表述含混不清。老左费了半天劲,终于搞清了她的意思。

大学毕业,刘小敏干过十几份工作,最短的两个月,最长的不到一年。她做的那些工作,不过是别人挑剩的歪瓜裂枣。让她心冷的是,尽管她舍弃尊严,一次次委屈自己,用人单位却不把她当回事。怎么说呢?就像抹布,用一下丢了。前不久,她遇上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打算自力更生,一起投资办公司。她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全掏出来,也只有五万元。无奈之下,她到处跑银行,打算贷款15 万。经过多方努力,某家银行答应放款,但要求有人担保。她找过几个同学,可他们毫无例外地说了一些无可辩驳的理由,把她晾在了沙滩上。

刘小敏掏出一张单子,抖抖地递给老左。那是一张资料清单,列举了该准备的资料,如工资证明、银行流水、身份证等。刘小敏说,银行那边已经谈好了,只要把担保人的资料补上,就可以把15万办下来。这件事关系她后半辈子幸福,她希望老师帮她一把。

老左放下单子,笑笑说,没问题,我帮你。

刘小敏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老左拦住她,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

谢谢你,左老师,真的谢谢你。刘小敏哭着说。

老左扯了一张纸巾,塞到她的手里。

校长抱着麦克风高谈阔论,老左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坐在座位上,低头盯着桌下的手机。校长发言完毕,老师们使劲鼓掌,他却一动不动。掌声接近尾声,他忽然惊醒,赶紧噼噼啪啪鼓掌。老师们诧异地看着他,有人低声说,老左,你是不是睡着了?校长瞪大死鱼眼,阴恻恻地看着他。老左停下巴掌,愕然地看看四周,尴尬地笑了笑。

会后,老师们赶往操场,进行下一项活动:篮球比赛。老左避开众人,走进教学楼,踩着台阶往上爬。昔日热闹的教学楼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爬上顶楼,走进一间教室,靠窗而坐。从窗子望去,同事们在操场上跳来跳去,貌似一只只青蛙。

老左拿出手机,按照字母排列,从头查看通讯录。他的想法很简单,查找刘小敏的高中同学,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他从桌斗里找到一张纸,半截铅笔,把查到的号码记下来。从几百个号码中,他最终筛选出15 个。他从第一个号码开始,一一拨打电话。一圈打下来,六个停机,四个无人接听。有一个接了,没等他说完,骂了声神经病,直接挂断电话。有四个接通了,并承认了他这个老师。不过,他们说与刘小敏没有来往,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有一个是班长,他对刘小敏这种做法表示强烈谴责,并把老左拉入班级QQ群。老左进群后,查看群成员,问候昔日的同学们。班长说,刘小敏性格孤僻,与大家格格不入,一直没有加入班群。过了好半天,有几个学生稀稀拉拉做出回应,均表示刘小敏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有个学生开玩笑,说刘小敏是一只老鼠,肯定躲进了幽深的洞穴。

老左再次翻到刘小敏的号码,查看通话记录。最后一次通话,时为2017 年9 月10 日。老左记得很清楚,他和刘小敏走出佟掌柜后,骑车去学校打了工资证明,然后赶往诚信路某银行。刘小敏在银行办理贷款手续,老左回家拿证件。当他走进家门,却意外地看见穆桂珍坐在沙发上。穆桂珍跳起来,伸手说,拿来。老左一愣,把信封从兜里抽出,交到她的手里。趁她低头查看信封,老左迅速溜进卧室,打开抽屉,翻找证件。穆桂珍跟进来,抓住他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经不住穆桂珍的再三追问,老左只好说了担保的事。穆桂珍不干,叫他关掉手机,甭理那个小骚货。老左叫她别乱说,刘小敏是他的学生,能帮就帮一把。穆桂珍拦在门边,不许他出门。推搡之中,手机陡然铃声大作。老左急了,使劲推开穆桂珍,夺门而出。他抱头跑下楼梯,身后扔来一串咒骂,噼噼啪啪砸到头上。

出门后,老左给刘小敏回电话,说他马上就到。他骑上车,匆匆赶往银行。远远地,看见刘小敏站在银行门前,眼巴巴望着大街。他跑上去,把证件递给她,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接过证书,掏出一张纸巾,递给老左说,左老师,怎么回事?你脸上有血。

老左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小心碰的。

那天下午,他们办理了贷款,走到诚信路十字路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从那以后,刘小敏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见过刘小敏。

老左点开短信,刘小敏的信息定格在2017 年9 月10 日。她有个习惯,每次给他发信息,总会手机短信、微信、QQ 一起发。老左曾问她,为什么要三种方式发信息?刘小敏说,重要的事情说三次嘛。点开微信,还是没有刘小敏的信息。往上翻了翻,最后一条短信定格在2017 年9 月10 日。打开QQ,也是如此。

老左原以为,刘小敏一直藏在电话号码后面,藏在微信或QQ 头像后面,只要招呼一声,她就会跳出来。未曾想到,她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暗淡的头像。

老左进入刘小敏的QQ 空间,翻看她的说说。有一条提到办公司的事情,她似乎很兴奋,说这是她生命的转折点,她将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打开日志,最上面的一篇显示时间为2017 年9 月10 日。日志上方是刘小敏的照片,穿着白裙子,笑意盈盈。照片旁边,是几行金色文字,像蚂蚁一般闪动……

有人说,我今年有贵人提携。我原本不相信,我这种情况,怎么可能遇上贵人?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我真的有贵人。从读高中起,他就是我的贵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在我人生最紧要的关头,是他再次伸出了援手,帮我从银行拿到了贷款。我终于明白,我的贵人是左老师。当我坐在他的身后,骑着自行车跑过诚信路,看着他后脑的白发,想起了多年前左老师驮我去医院的情景。当我背上皮包,与他在十字路口告别,走进灯火辉煌的大街,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一番成绩,成为他的骄傲。当我再次回来,我一定要带上一瓶好酒,请他吃铜锅鹅。

尽管我不喝酒,但我一定要好好敬他一杯。

走进家门,老左大吃一惊。穆桂珍坐在沙发上,板着一张黑脸,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见到他,冷哼一声,问买的菜在哪里。老左一愣,赔笑脸说,瞧我这记性,我马上去买。穆桂珍说,站住,看看现在几点了?老左讪讪地笑着说,那,那,咋办?

手机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是年级主任打来的,说他们在馆子里餐叙,所有人全到了,叫老左赶紧过去。老左敷衍了几句,说自己脑壳疼,挂了电话。

没良心的,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管老娘的死活了?穆桂珍骂道。

老左赶紧赔小心,说自己遇上点事,这才忘了。穆桂珍的眼睛灼灼闪光,盯住他问,什么事?你能有什么事?老左一哆嗦,赶紧说,没什么,校长让我写材料。穆桂珍说,就你能?那么多教师,为什么专挑你?软柿子好捏?老左努力笑了笑,讨好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碗面。穆桂珍叹息一声,唉,我真命苦啊,连顿饭也吃不上。

老左趁她情绪缓和,赶紧走进厨房。水还没烧开,穆桂珍举着手机,凶巴巴闯进来。老左说,等一等,马上就好。穆桂珍气冲冲地说,好你个头?老左愕然,又怎么了?穆桂珍说,咋不给小雪打钱?老左拍了一下脑袋,骂道,哎呀,瞧我,这猪脑壳。

穆桂珍夺过老左的手机,转身走出厨房。她用钱有个原则,能用老左的,就一定用老左的;只有把老左掏空了,才轮到她的。老左的工资卡绑在支付宝上,她知道密码,只需点开,转账即可。一般情况,她会留下几百元,作为老左的续命钱。

隔着薄薄的玻璃门,老左能听见穆桂珍的声音,时而清晰,而是模糊。她正在与小雪煲电话粥,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她们说到了护肤品,说到了唇膏,说到了减肥,说到了裙子。此时,穆桂珍肯定已经把钱转到小雪的卡上了。想起钱,老左又陷入愁苦之中。如果找不到刘小敏,他该怎么办?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如果到了那一步,他的工资不再是他的工资,将被强制划到银行的账上。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肚腹中那团东西又动起来,不停地膨胀翻滚,似乎要撞开身体,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面弄好了。老左拉开门,端着面走进客厅。穆桂珍坐在茶几边,眼睛盯着他的手机,不停地划来划去。他把面放在茶几上,说,吃面。

穆桂珍没说话,瞟了他一眼。

老左有点害怕,赶紧说,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穆桂珍抓起碗,啪的一下摔在地板上,汤汁到处飞溅。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老左跳起来,指着穆桂珍吼道。

姓左的,你干的好事,你给我说清楚。穆桂珍指着手机说。

老左看了一眼,不由怔住了。她点开了QQ群,把他与学生聊天的记录翻了出来。

你说啊,姓左的,这事怎么办?

老左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揣进兜里。

穆桂珍擦干眼泪,冷冷地说,离婚吧,我受够了。

什么?你说什么?老左哆嗦了一下。

穆桂珍不吭声,径直走进卧室,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左追上去,扭了扭门把手,发现已经反锁。

银行起诉之前,老左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刘小敏。

每一天,他机不离手,查看微信、QQ、班群、通讯录。刘小敏的QQ 或微信死一般寂静,头像呈灰白色,让人想起挂在墙上的遗照。对话框永远定格在了2017 年的9 月10 日,再也没有更新。班群同样让人失望,学生们谁也不吭声,保持潜水状态。看着那一张张冰冷的黑白头像,老左恍惚觉得自己走进了荒凉的坟场。

无奈之下,老左想到了报警。派出所的民警一边做笔录,一边批评老左,说什么几十岁的人了,竟然被一个丫头片子骗了,真是丢人啊。老左感到窝火,但却无话可说。民警说得对,这件事确实丢人,真他妈丢人。刘小敏这只白眼狼,不止让他丢了面子,还丢了里子。这算什么事?真是把老脸丢光了。

作了笔录,民警让他回去,有消息再通知他。老左等了一天又一天,也没接到民警的电话。本想再去问问,但一想起民警的笑脸,就彻底打消了念头。

老左找到管理学籍的老师,请他调出刘小敏的档案,查到了她家的住址——木果镇花发村。他假称有病,向学校请了两天假,乘车赶往木果。站在烟雾笼罩的小镇上,他茫然无绪。胡乱转了半天,终于拦到一辆摩托,费用100 元。车主是个小伙子,头发大红大绿,看上去不像正经人。老左满怀悲壮跳上摩托,迎着萧萧秋风疾驰而去。

老左风尘仆仆地赶到花发村,村民们却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刘家几年前搬走了。他们把老左带到一幢破破烂烂的瓦房前,说这就是刘小敏的家。瓦房站在荒草之中,柱子歪歪倒倒,房顶苔藓泛青,墙壁洞洞眼眼。有风吹过,瓦房摇摇欲坠,瓦片呜呜作响。

村民们说,瓦房已经被乡政府列为危房,即将拆除。工作人员多次尝试联系刘家人,却一直没有消息。老左不死心,打听刘家去了什么地方。村民们纷纷摇头,都说不知道。他们告诉老左,刘家搬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后,老左仔细翻阅历届学生留下的档案资料,在一本泛黄的家访记录上找到了一个地名——场坝槐花巷41 号。家访时间2010 年10 月6 日,对象正是刘小敏,缘由是成绩大幅度下降。老左苦苦思索,依稀记起了一些片段。

那天是周日,已是黄昏,小雨淅沥。老左骑车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条灰暗的巷子。巷子叫槐花巷,却没看见一棵槐树。刘小敏和母亲住在二十几平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塞满杂物。他坐在小凳子上,与刘母谈了半小时,或许二十分钟。刘母干瘦黧黑,下巴趴着一颗拇指大的黑痣。她话不多,问一句说一句。她告诉老左,老伴几年前死了,家里就她和刘小敏。刘母没什么正式职业,成天骑着三轮,风里来雨里去,捡破烂收废品。她的手鸟爪子一样抓住老左,唠唠叨叨地说,她苦点没关系,只希望小敏好好读书,考取大学。

下班后,老左骑上单车,按照手机导航的指引,转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暮色降临时找到了槐花巷。不过,那些低矮的砖房不见了,眼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不远处有一片建筑工地,站着几根高瘦的插进云里的塔吊,机器臂在灰暗的天空下转来转去。

老左扶着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只觉一片茫然。

不久,银行提起诉讼。没有什么意外,老左败诉。判决书下发后,法院将强制执行老左的工资,每月只留1500 元生活费,一直到还完贷款为止。

判决书下来的第二天,老左与穆桂珍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按照离婚协议,房子归穆桂珍,老左净身出户。老左的债务与穆桂珍无关,由其自行偿还。

小雪跟穆桂珍。老左每月给小雪打一千元生活费。

办理离婚手续之时,他们分居已达半年之久。

一晃眼,老左搬到堕落街已经一年多了。

堕落街本名向阳路,位于城南,地处城乡接合部。电线横七竖八,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条状。这里有许多私建的房子,高高矮矮,参差不齐,乱七八糟。房主们把房子隔成一个个蜂窝格子,出租给打工者、小贩、学生、小作坊等,价格比市区便宜许多。老左的出租屋不到二十平,位于一楼,窝在旮旯里,正对着一条烂泥街。

每天早上,老左天不亮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出门,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匆匆赶往学校。老师们发现,老左忽然变了。他不再提前到校,不再认真备课,不再批改作业,不再找学生谈心,不再辅导功课……碰上学生生病,也不像原来那样,骑车把学生送到医院。下班时间一到,立马骑车走人,返回他的堕落街。老师们说,这老头,真是堕落了。

老左一下子老了。他穿着灰色旧衣,脊背佝偻,头发花白,天天骑车跑来跑去。有老师劝他,跑路太辛苦了,换个近点的房子。老左不说话,丢下问话的人,转身走了。对他来说,跑路算什么,最难的是手头没钱。有句话说得好,三分钱难倒英雄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他绞尽脑汁,试图想办法搞点外快,可他能干什么呢?正如穆桂珍所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上课,还能做什么?上下班途中,他经常看见提着蛇皮袋的拾荒者,不由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干脆也去捡破烂,好歹赚几个生活费。

有好心的同事暗示他,可以私下搞搞家教,熟门熟路,上手快,来钱快。可老左特拧,认为有偿家教是违反法规的,坚决不干。有朋友劝他,可以去银行办信用卡,或者贷点款,应急应急。老左问了,银行说他的工资被法院执行,办不了信用卡,也贷不了款。有人给他支招,让他找亲戚朋友熟人借点,以后慢慢偿还。老左脸皮薄,根本开不了口。怎么说呢?好像担心别人把他舌头割了。手头实在太紧,怎么办呢?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老左灌了半瓶酒,抽完一包烟,打了几十个主意,终于找到同学老丁,希望他拉一把。老丁唉声叹气,说自己做生意亏了,连底裤都赔光了。他让老左别谈钱,谈钱伤心伤感情,不如整两杯小酒,快活胜过神仙。老左老脸发热,结结巴巴支吾两句,夹着尾巴跑了。

怎么办呢?自从法院执行判决通知以来,工资卡上每月只有1500 元的进项。法官说,这是留给他的生活费。按理说,1500 不算少了,够花销了。他对吃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对穿不在乎,不露肉就行。偶尔抽点烟喝杯酒,戒掉就行。不过,生活远远不止吃喝拉撒。比如,他每月得给小雪打款一千,这是绝不能省的。要交水费、电费、房租费、煤气费、电话费,难免还有些人情往来……哪一处不需要钱?就算把1500掰开,估计也不够花。他终于明白,穆桂珍为何对钱那么看重了。分开一年多后,他忽然有点想她了。有几次,他骑车跑过诚信路,跑过金山路,远远地站在树下,眺望小区大门。有一次,他看见穆桂珍提着蔬菜袋子,佝偻脊背走进小区。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最后消失不见。

立冬之后,寒气渐渐逼人。一个干冷的日子,老左下了班,骑车返回堕落街。经过一条巷子时,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妇,提着编织袋,捏着钳子,在垃圾堆边翻来翻去。老妇人的下巴上,趴着一颗拇指大的黑痣。他停下车,看着她把塑料瓶、易拉罐、纸板……一一扔进袋子。她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工夫,捡了满满一袋。她拖着蛇皮袋,走到脚踏三轮边,把蛇皮袋扔上车。这时,老左发现车斗上蜷缩着一个黑衣女人,头上缠着头巾,脸上瘢痕累累。女人抬起头,举起一把毛票,瞪眼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老妇爬上车,弯腰踩动脚踏。三轮吱嘎吱嘎动起来,晃悠悠跑了。

老左的心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跳下车,缓缓走到垃圾池边。他愣了愣,四下看了看,慢慢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树枝,翻动乱糟糟的垃圾。不一会儿,他找到一条蛇皮袋,抖掉灰尘,看去像新的一样。他学着老妇的样子,把塑料瓶易拉罐丢进袋子。

有人远远走来,他赶紧跑回车边,把蛇皮袋丢上车架,骑上车一溜烟跑了。接下来,他避开热闹的街道,专捡偏僻的地方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顺手把塑料瓶易拉罐纸板扔进袋子。当他走进堕落街时,袋子变得鼓囊囊的,如贪吃的巨蛇。

他环顾四周,趁着朦胧夜色,躲躲闪闪地走过冷清的巷子。

下雪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老左打卡下班,骑车缓缓跑出校门,拐进白茫茫的街道。这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雪,不过几十分钟,街道已铺了厚厚一层。没有风,雪花唰唰飘落。自行车不听使唤,摇来晃去,歪歪扭扭。老左跳下车,裹上围巾,压紧棉帽,推着车踏着雪,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街上车辆稀少,仿佛被雪淹没了。行人零落,个个低着头,缩着脖子,弯着腰,谁也不看谁,只顾盯着路走。这样的天气,老左大可不必担心遇上熟人。他呼吸畅快,脚步有力,仿佛得了神通,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眼睛发亮,放开手脚,将塑料瓶易拉罐纸板捡起,统统扔进编织袋。这真是一个畅快的日子,不用担心遇上熟人,只管放开手脚干活。怎么说呢,就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如今终于可以松绑了。

老左走进堕落街时,车架上横着三只鼓鼓的袋子。他心情愉快,忍不住哼起了欢快的歌。他像一只蚂蚁,推动如山的袋子,走过灯火冷清的街道。

堕落街的尽头,有一家废品收购站,躲在高墙后面。老左转过砖墙,穿过黑色铁门,只见空地上摆满了废品。后墙站着一顶毛毡房,门前挂着几盏昏暗的电灯。老左缩着身子,穿过废品间的小路,朝毛毡房走去。这时,老左看见了那个干瘦的老妇,正仰脸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后是一辆三轮,三轮里耸起几条鼓囊囊的袋子,袋子上坐一个黑衣女人。

收废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驼背汉子,嘴巴抿得紧紧的。老妇把蛇皮袋提下来,熟练地放在台秤上。汉子看了台秤上显示的斤数,拉开腰间的帆布袋,数了几张纸币递给老妇。

老妇往手心吐了点口水,反复摩挲纸币,至少数了三遍。

黑衣女人转过头,扬起扭曲狰狞的脸,瞪着两粒黑眼睛,刀子般扎到老左的脸上。灯光撒下来,映照出她肮脏的额头,浮肿的脸庞,丑陋的疤痕,吊着一线口水的嘴巴。她歪着头,举起一把皱巴巴的毛票,朝老左使劲晃动,小声说,老师,钱。

老左有点慌,按照驼背的吩咐,赶紧把蛇皮袋从车架上提下来。

钱,老师,钱。女人探出身子,一只手固执地伸向老左。

老妇扬起手,打了她一巴掌,呵斥道,坐下,别闹。

女人慌忙躲闪,结结巴巴地说,老师,钱,钱。

老妇赔笑说,大哥,这丫头的脑子被车撞坏了,你别介意啊。

果然,这是个傻女人。她的舌头好像有问题,说话不太利索。老左摇了摇头,把蛇皮袋提到台秤上,驼背汉子弯腰查看上面的数字,面无表情地说,五十斤。

唉,唉,造孽啊。老妇一边说,一边爬上三轮。

汉子数了几张纸币,递给老左,说,给,钱。

三轮车上的女人挥动手臂,扯着嗓子喊,钱,钱,钱。

老左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他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女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说话的声音、背影、脸型,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他抬起脸,看着三轮晃悠晃悠跑过废品间的小路,吱嘎吱嘎穿过铁门,消失在拐角处。

唉,可怜啊。驼背汉子摇摇头,叹息说。

大哥,谁可怜?老左环顾左右无人,随口应道。

那姑娘,被人骗了二十万。

二十万?二十万?老左把蛇皮袋折起来,拴在车架上。

钱被骗了,她急火攻心,又被车撞了,成了废人,肇事司机跑了。

老左陡然抬起头,望着汉子。

听说,她还是个大学生呢,唉!

老左猛然跳起,冲过小路,窜出铁门,扑到马路上。路上灯火寥落,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对骑三轮的母女。冷风呜呜吹来,老左拉紧外衣,像一棵颤抖的树。

良久,他打开刘小敏的QQ,看着雪光映照下的头像。

那一刻,他觉得她从未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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