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的渔具诗
2022-10-12山东盛文强
文/图 山东·盛文强
陆龟蒙,据清拓本《历代君臣图鉴》
考察中国古代渔业史,晚唐诗人陆龟蒙的十五首《渔具诗》是难以绕过的话题。陆龟蒙以文学方式书写渔具,兼有严谨的学术结构,这虽是一种不起眼的方法,却包藏着私密的野心,溢出边界的喜悦,一直导引着他愈走愈远。我写《渔具列传》一书时,就受到了不少来自陆龟蒙的启发,以及来自异代的精神共鸣,用现代眼光来看,陆氏的写作是文学与学术并行不悖的,然而这又是极难的一条路。
陆龟蒙何许人也?在俊采星驰的唐代诗坛,身处江湖一隅的晚唐诗人陆龟蒙多少显得有些落寞,诗歌之外,他也因《耒耜经》《渔具诗》等著作而名世,如今又给标上了“农学家”的标签,而那些“农学家”们则又认为这不是正经的农学学问,而是诗歌,是散文,难入学术堂奥。于是,陆龟蒙愈发游离于学科的边缘。陆氏曾做《江湖散人传》,自称为散人,是极为精准的自我定位。辑录唐人逸事的《唐摭言》中有一段对陆龟蒙的记载,这段史料可大致梳理出陆龟蒙平生的行止:
陆龟蒙,字鲁望,三吴人也。幼而聪悟,文学之外,尤善谈笑,常体江谢赋事,名震江左。居于姑苏,藏书万余卷。诗篇清丽,与皮日休为唱和之友。有集十卷,号曰《松陵集》。中和初,遘疾而终。颜荛给事为文志其墓,吴子华奠文千余言,略曰:“大风吹海,海波沦涟,涵为子文,无隅无边。长松倚雪,枯枝半折,挺为子文,直上巅绝。风下霜晴,寒钟自声,发为子文,铿锵杳清。武陵深阗,川长昼白,间为子文,涉茫岑寂。豕突禽狂,其来莫当。云沈鸟没,其去倏忽。腻若凝脂,软于无骨。霏漠漠,澹涓涓,春融冶,秋鲜妍。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
在王定保的记录中,陆龟蒙“尤善谈笑”,似是性格开朗之人,奠文追忆陆龟蒙的风神形貌,词句多有妙处,令人为之心夺。比如“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写出了陆龟蒙作为隐士的一生既美丽又匆匆,流年碎影宛在眼前,令人不胜感慨唏嘘。
陆龟蒙年轻时也曾投身科考,首战失利后,便忽然断绝了科考仕进之心,此后他历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最后选择了隐居松江甫里。在隐居期间,他每每自比古代隐士涪翁、渔父、江上丈人,颇有诸葛当年“自比管乐”之趣,只不过陆龟蒙所自比的,都非兴王图霸的管仲乐毅之才。
且看陆龟蒙自比的这三位古代隐士。涪翁是两汉之间的针灸名家,常钓于涪江,故号曰涪翁。渔父则是屈原被谪后在江边遇到的渔翁,他对屈原唱出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沧浪歌》,也绝非一般渔夫,应为遁世的隐士。江上丈人是楚国人,楚平王以费无忌之谗杀伍奢,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国中追捕,伍子胥在江上遇到的渔翁,即江上丈人,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解所佩之剑赠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不受,曰:“楚国之法,得伍员者爵执珪,金千镒。吾尚不取,何用剑为?”不受而别。后来伍子胥寻访不得,每食辄祭之,曰:“名可得闻而不可得见,其唯江上丈人乎?”这三人皆是渔翁,或身怀绝技,或匿智避世,或义薄云天,是渔中的高士,以此自比,可见陆龟蒙对古代渔隐形象的悉心追慕。
陆龟蒙石刻像
吴中三贤图之陆龟蒙 李公麟
陆龟蒙所隐居的松江甫里,即今日的甪直古镇。甫里在素称鱼米之乡的江南发展渔业可谓天时地利兼得,这一趋势在晚唐尤为明显。陆龟蒙作《渔具诗》,所记唐代江南渔具种类齐全,与近代几无差别,其序云:
这是我国渔具分类的最早文献。在《和添渔具五篇》中,陆龟蒙又写了渔庵、钓矶、蓑衣、蓑笠、背篷五种与渔人息息相关的物什。陆龟蒙的好友皮日休读到这些作品后,认为“凡有渔以来,术之与器,莫不尽于是也”,并有和作。陆龟蒙的这篇序,历来被渔业史学者看做是唐代渔具的一篇综论,隐钓于海山之际,但未能忘却人世,因此结合自己的隐居生活以咏“矢鱼之具”来比兴“矢民之具”,比如写鱼笱的一首:
能编似云薄,横绝清川口。
缺处欲随波,波中先置笱。
投身入笼槛,自古难飞走。
尽日水滨吟,殷勤谢渔叟。
钓鱼,十八世纪外销画
鱼婆,十八世纪外销画
渔歌子 据《北平笺谱》
顾绣 《渔樵耕读》
笱是竹编的引鱼之器,口有倒刺,鱼入其中便不能出。这首诗既有渔具布设之术,又有潇洒不羁的渔家神韵。又有一首写罩,即用来罩鱼的圆桶,他写到了得失之间的心迹:
左手揭圆 ,轻桡弄舟子。
不知潜鳞处,但去笼烟水。
时穿紫屏破,忽值朱衣起。
贵得不贵名,敢论鲂与鲤。
凡此种种,每首诗写一种渔具之形态,兼及出世之思,亦有讽喻暗含于渔具之中,这些诗作,构成了陆氏诗学的理念。
在探究陆龟蒙诗学理念之前,不能不对吴地的传统农业做一番考量。彼时吴地主要是由稻作、蚕桑和渔业三部分组成,元代后又加上了棉花。这从吴地的农学家兼诗人陆龟蒙的诗歌中就可以看出:“山横路欲绝,转楫逢平川,川中水木幽,高下兼良田,沟塍堕微溜,桑柘含疏烟,处处倚蚕箔,家家下渔筌。”
《渔樵耕读》刺绣
戴进《太平乐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陆龟蒙隐居后的农事研究,是颇有渊源的一种传统,明代王磐在其散曲《村居》中曾写道:“兴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静来时著一部冰霜菊谱,闲来时撰一卷水旱农书。”可见“撰一卷水旱农书”是民间知识分子村居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水旱农书,无非是渔和耕,陆龟蒙倒是都占全了。宋祁《新唐书》提到了陆龟蒙的身家:“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身畚锸,茠刺无休时,或讥其劳,答曰:尧、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可见陆龟蒙颇有田产,只可惜地处江边,多有水患之忧。陆氏虽是读书人,却能勤于农事,算得上是身体力行的典范。古代知识分子归隐仍不忘经世致用之学,身居田亩,仍不忘以所学记稼穑渔樵之事,以便乡人习用,难怪鲁迅先生称赞陆龟蒙“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见《南腔北调集》)
陆龟蒙选择归隐,但其才学却没有被淹没,这就为古代知识分子指出了“货与帝王家”之外的生长路线,只不过,这条路线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证明,仅有此生是不够的,是为聪明人所不屑为。
陆龟蒙的江湖寂寥,终因其渔具诗而显得热闹,毕竟,会鼓捣这么多渔具的人是不会寂寞的。
民国版《唐甫里先生文集》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