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与独白
2022-10-11杨浪
《起初·纪年》
王朔著
新星出版社
2022年8月
摄影/王苗
编者按:
本文为资深媒体人、文化学者杨浪先生,为著名作家王朔新著《起初·纪年》所撰书评。全文分两章,第一章是作者与王朔等人面谈的场景,以问答对话的形式,讲论《起初·纪年》阅读体验、创作思路、语体特征等;第二章进一步从书评作者的视角出发,对该书风格与体例作出评价介绍,兼及对当今文坛现状之片思。
《起初·纪年》行文独具风格,其“新意不在故事,在文体创设,在语言与文字关系的打破”;行文并有“从声不从字”之书法。本文写作也略依该书风格,多用北京方言,对个别“从声不从字”的“异义”字词原样著录,且偶有直用。
俩老头儿聊天
昨晚王朔和他亲家一起过中秋,他来时,桌上已经“一半是酒水一半是调笑”了。
剃一秃瓢的老王不多见,更显得俩眼溜圆、锐利且多姿采。
“谢你送书。住院十天我把它看完了”,说的是《起初·纪年》。“怪不得有人批评,没有些历史和文本准备,这书很难读下去。”旁人又附和。
“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读明白。没关系,我又不是写给他们的。”乐。
旁人问我:“你喜欢吗?”答:“然”。
“我读进去了,所以很喜欢。每当看到作者在里面耍得快乐,纵意姿肆的,我就在心里乐。”
转过来对老王:“你写得很过瘾。”——可以是问号也可以是句号。
刚看完书就碰到作者,自然很愿意“白乎”。我说,读者的第一层是看故事,第二层看人物刻画和文学描写,第三层看作者的状态和写作意趣。这本里写“上”布局战争,情报、后勤、作战指挥系统建立、战略部署、实施等等,好看!做一把汉武帝,打大仗,垂青史,挺过瘾!
对曰:“其实我倒不是过那个瘾……”老王乐起来和直么瞪眼时一样有趣。“你看我说他们这一支从非洲出来,经过黑海、里海,再经过欧亚大草原,然后三皇五帝、穆天子这么一路走过来,到汉武帝其实已经很成熟了,我就是……”这话题很宏大,老王聊起来像是说院儿里池塘边遛弯儿的那伙人;他的书里说到“上”为泰山封禅要一帮耆老们查资料、立程序,最后还是自己说了算,怎么封怎么拜。
老王讀了很多史料,活化了许多史料,“还自己编了不少文献”。蔫乐。
一大段说到如何制作“三坟五典”的经籍,包括一部兵书。我关心着文体渊源,老王说上古文献中语言传播和文字传承的痕迹。
一大段说李陵出战到司马迁宫刑这两三万字,故事动人、声情并茂、跌宕起伏,是书里最精彩可以独立成中篇的段落,“而且将‘恩刑说明白了”。“那是我真动了情了。”老王说。
不过按文学评价,除了这段,书里完整地把人物形象刻画,立起来的不多……“欸,浪兄我拦你一句,你不知道当代文学已经不刻画人物了?”“鞥?”我一定神。“我就把我想说的我理解的告诉人家,不一定非‘刻画人物。”这是昨晚沉下来的一个意念。另一个,“我的认知已经超越了我的生活经验”。所以文字是作者纵横捭阖,记录思维痕迹的一个方式。
我推重老王在写作中驾驭语言的能力,“上”的视角倒经常性地游离成为常规的“他”视角。“废话。那好多事‘上也没经过,那些战场上的事儿,匈奴的事儿,它必须得合理呀。”——与顺畅转换的小技巧比起来,用大量对话来建立节奏,驱动人物起伏情节,是王朔文体的突出特色。而且他大量创造性使用口语、生造“字汇”。“我从第三页开始习惯性地要标出错字,再一想,不对。这厮肯定是在耍花枪吧?”
老王比划着乐。“从声不从字,你得读着看。”这算不算一个文体创造?反正一定有人“喛喛”(读若“原语”),有人骂也有人喜欢,不然就不是老王了。说到“王朔体”把平民化的北京语言第三次升维,老王又“拦”了一下:“北京话也不净是平民的,你看曹雪芹,横不能说曹雪芹是平民吧。”
“在小说里当‘上肯定很来劲啊。”我说。老王那种狡黠的乐特别有趣:“你没看我把他也写进去了?”“他”指坐对面的工程师林洁,“上”修建章宫的总工程师,同时是“皇家二小”的同学。
我们聊的时候几位摄影家在旁边拍照,还录了好几段视频。老王没喝,只有林洁他们几个在淍“二埭子”。
“看见给你更正说汉代没有二锅头和酱香型夜郎軥酒的吧?”
“嗨,那谁不知道啊,你总得让我写的快乐吧!”“不过真希望给我指出点史料上的硬伤,印刷不好改了,要真有,把它们专门印上致谢。”
“后面怎么写,汉的以后那截乱七八糟的?”“这是最后一本,后面出的是秦以前那段。”“隔着出?!”“鞥,反正那几千年人种、文化、信仰、文明满天星斗呗……”“这就不太像是文学了。”这一刻老王乐得很自信。我在想古今文学家有谁这么干过?
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几次出击匈奴时的路线选择。俩老头儿进行了一轮轻微相互吹捧。我说,看完阖上书的时候,我觉出这厮是要冲着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路子去了!“浪老,我可没这打算,充其量是重写一部《道德经》吧……”
一个人的独白
“元年,春,王正月。”只有读过《春秋》并且记得起首这句,你才能理解“我六年”。老王开篇这三个字,我喜欢。透着那种一本正经的耍!
某个读书刊物嫌我的文章“不够学术规范”。乐,赦其以范为规。张汤辈。
一部值得读的书,满是窟窿眼儿,哪儿哪儿都透着大天;捧起一页来,有的瞄着朦胧晦涩,有的忽然看出星云宇宙了,其实人生世事、文学历史都是这么回事。
“写”和“攒”有区别,下狠劲把故事粘一块儿,整得花团锦绣、曲径通幽,也算写作,也成大“家”。弄一体例,把互不搭界、天南地北、庙堂江湖的事情攒一块儿,是另一路。其实这就是夫子做的事,“做”《春秋》;就是司马迁做的事,开创了一个世系+纪传体例。
“写”的往往没有“攒”的高妙,因为攒进来的净是前辈高级的东西。
开创文体是大德行,给后代开了道。“规”和“范”的都是在“道”里走,高手都是走着走着又开新道的。老王原先是在文学语言上开道,这回是在体例上了。
互联网和语音输入已经把文字生成和文字传播进化成这样了,一堆小孩都在写网络小说,还有前气功师傅成著名政论家。专业的写作者要不就往鞭辟入里里面走,要不就“天地玄黃,宇宙鸿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总不能让技术那张网罩着,不然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
这里是在说老王的《起初·纪年》。书评这玩意儿就是说读书体会的,他开机就印了30万,我不用掺和营销。
有人读了说作者“老了”;意思是说过气了,不中用了。比他还老的读者某说,只会写自己青春故事的老作家就真是老了;写100年后还能让人捧起来读的家伙,老不老有关系吗?叫做“历史”的家伙最老,把那锅粥煮成以前的那碗浆糊你还喝吗?煮出咖喱味儿,煲成鸡肉火腿羹才是上厨。现在还有许多人喜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只是24岁以后他要沉溺在已有的认可里,老王恐怕会像许多老作家一样,早已淡出写作者的地平线以外。该端起历史的时候,以特定的自己的方式端起历史——从二月河到陈忠实,从金庸到刘慈欣,从莎士比亚到阿赫玛托娃都是这么干的。
作家看似很自我汪洋恣肆地写作,是打麻将天和的状态。读的多了,想的多了,经历的多了,感觉到的东西多了,就有抒发的动能。才俊们都这样。很自我的写作不是毛病,阿赫玛托娃写完长诗《安魂曲》,请她的传记作家半夜来家,全诗背下来,然后点燃焚毁……
至少现在我还没觉得《起初·纪年》是部惊世骇俗的经典,他絮絮叨叨地证明了自己已经很难被同代超越。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代雄主继位到崩的一生,串起了那个大时代轰轰烈烈的一帮人和事,还有不少考古可证的鸡零狗碎。但这书的新意不在故事,在文体创设,在语言与文字关系的打破。还在于读者对《起初·纪年》全卷的整体期待——我很害怕再往下去继续絮叨哪有汉武帝的魅力和功业托着;也怕再往上去没了史料文献的依托,只有考古学、民族学、分子人类学,面对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或者露西和上帝,老王的口才如何得逞……
“起初神创造了天地(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圣经》的头一句就是“起初”,这厮是不是在找“卒瓦”呢!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文化学者;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