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亦有情
——记部分交游西泠印社的文化名人
2022-10-11王佩智
文/王佩智
南社西泠雅集图
因为西泠印社地处孤山一隅,清静疏朗,加之有诗、书、画、印四绝之誉的首任社长吴昌硕为西泠印社题写了大量的楹联诗赋,使这方土地更加诗情浓郁,许多名流贤达、文人雅士慕名而来。那些曾经过往交游于西泠印社的人和事,如山崖边的朵朵野菊花,清纯美丽;又如孤山台阶上的屐痕,斑斑可数。
南社西泠留诗篇
1915年夏天,著名诗人、南社领袖柳亚子等南社社友30余人来杭州,与在杭的南社社友丁白丁、丁不识、丁展庵兄弟,陈虑尊、陈越流等兄弟,以及丁和甫、楼辛壶、李叔同、王漱岩、程光甫、林之夏、费龙丁等小聚,一时胜友如云。5月14日,柳亚子等在湖滨杏花村聚餐后,乘舟游湖。柳亚子本来酒量不大,这时微有醉意,突然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涌上心头,欲学屈原纵身跃入西湖,丁善之、丁宣之等竭力劝止才罢休,后诸友在西泠印社的印泉旁留真,南社耆宿高燮特意取名为“西泠扶醉图”。柳亚子这一醉,在西泠印社不仅留下了“西泠扶醉图”,也留下诸多诗篇。
泪痕如海酒如泉,此亦西泠一段缘。左拍洪崖右红袖,醉人艳福已如仙。
—高吹万《题西泠扶醉图即柬亚子》
相印心心到印泉,雪泥鸿爪总前缘。独醒我是孤山鹤,来伴花间醉八仙。
—丁展庵《题西泠扶醉照片寄亚子用吹万韵》
次日,高燮、姚石子、憇南三人先由丁善之、丁宣之陪同去西溪风木庵参观丁氏家刻书籍,而后入城到书肆搜购旧版古籍数种。16日,由两丁君倡议,西泠印社召开南社临时雅集,到会“三十余人多为平昔神交而未获相见者,当午宴于柏堂、竹阁,开樽一笑”,“酒过数巡十觞未醉”。高吹万乘酒兴缘坡而上,及至山巅“豁然开朗,有四照阁,登阁而望,全湖在目洵,孤山绝胜之区。”于是诗兴大发,招呼诗友登临山顶,共享西泠胜景。宴后,又合影留念,取名“西泠雅集图”。李叔同、邱梅白、张心芜等社友也纷纷吟诗唱和。
莫漫雕虫笑印贤,龙泓一脉溯源泉。藏刀亦具胸中竹,拾石能开腕底莲。
刻画龟封真好古,摩挲蠧简当逃禅。西泠胜处顿回首,识字弥渐攻错坚。
—高吹万《题赠西泠印社诸子步丁善之韵》
我侬心事识还无,醉后狂歌缺唾壶。对此茫茫家国恨,不禁涕泪洒西湖。
—姚石子《西泠即事》
风萍偶聚慰相思,方弗兰亭修楔时。南社古欢真率会,西泠今雨岁寒枝。
冷吟闲醉诗中画,山色湖光画里诗。缟紵环佩同一集,题名深惜我来迟。
—丁和甫《题三子游草》
西泠扶醉(图中为柳亚子)
结社朱明多隐贤,今从湖上溯源泉。读书讲学当中叶,立约放生有胜莲。
图书流传识怡老,诗篇唱和醉逃禅。千秋莫笑雕虫技,我辈还期金石坚。
—丁不识《偕亚子、吹万、石子游西泠印社即题其壁》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社盟称后学,科同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李叔同《孤山归寓成小诗书扇贻王海帆先生》
弘一法师遗“印藏”
李叔同出家前后,同西泠印社的联系没有中断过。1912年,喜欢古书画碑帖、刻石的邱志贞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与西泠诸印人多有往来。在西泠印社的影响下,他萌发了组社之想。1914年,邱志贞发起成立“乐石社”,从事金石研究,推李叔同为主任。入社者大多是浙师的师生,也有李叔同的诗友柳亚子、姚锡钧等。社中的经亨颐、夏丏尊、费龙丁、周承德等,亦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李叔同在《乐石社社友小记》中说:“既耽染翰,尤耆印人,校秦量汉,笃志爱古,遂约同人,集为兹社,树之风声,颜之乐石。”
乐石社成立时,正当西泠印社当年秋季雅集金石书画展览的展出期间。李叔同作为乐石社的主任和教师,带领学生社员前往参观,他考虑到学生们信中说尚无经济收入,所以事先就致信叶为铭,请求给予关照,叶为铭如是办理,并送《印人传》及《印学丛书》样本于李叔同。参观后的第二天,李叔同又致信叶为铭,表示感谢,并要求代购二十部《印人传》、《印学丛书》。
1916年夏天,李叔同倍受神经衰弱困扰。他想找个清静地方用断食疗法医治,叶为铭便建议他去虎跑寺。因丁辅之是虎跑寺的大护法,便由丁辅之代为介绍。经过一段时间的试住,李叔同倒羡慕起寺里素食的生活,遂萌生出家的念头。1918年8月19月(阴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虎跑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字弘一。出家前,他把诗词、书法卷轴送给了莫逆之交夏丏尊,音乐、绘画、戏剧手稿留给弟子丰子恺、刘质平等,油画作品赠给了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93枚自用印则移储西泠印社。叶为铭遵好友之嘱,仿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
1923年,吴石潜之子吴熊于遁庵左侧建阿弥陀经石幢,经文由叶为铭出面请弘一法师书写。弘一法师很郑重地写好经文,特别请叶为铭代嘱镌刻者:“格线宜照刻,刀法宜圆浑,不可有锋棱。又是本为宿墨所写者,付装池时希告匠人,宜注意拂拭纸面,否则或致污染也。”第二次又嘱“若已镌竟,希惠拓本若干份,广结善缘。”由叶为铭监造完工。1924年建华严经塔时,叶为铭又请弘一法师撰书《西泠华严经塔写经题偈》。从此,西泠净土,华严圣地,风起铃动,佛音袅袅,远近相闻。
1924年之前的四照阁,湖畔诗社在这里宣布成立。
1924年后的四照阁
湖畔诗社举旗帜
1922年4月初,在西湖的倒影下,有四个年轻诗人徜徉在湖边。
春天的西湖,碧波轻灵,四名年轻诗人,越谈越投机,在桨声欸乃中,他们用年轻人特有的热情诵读了自己那些关于爱情的诗篇。在游湖吟诗的过程中,汪静之提起他的诗已编成一集《蕙的风》,三月底已寄给书店出版,应修人便建议潘漠华、冯雪峰和他自己三人的诗编成一册合集。离杭返沪前一日,4月4日,应修人建议把四人的爱情诗合编为一集,起名时,大家颇费斟酌。在湖边沉思良久,向孤山之巅走去,在西泠印社四照阁坐了下来,或许在高高的四照阁之“湖畔”,远目下的湖水,触动了诗人的情思,应修文在诗集封面上题了“湖畔”二字,众人皆认为这个书名妥贴。接着,年岁最大的应修人又建议成立“湖畔诗社”,这样可以经常在一起探讨诗歌,抒发情感,畅谈理想,于是,湖畔诗社就这样诞生了。这是中国第一个新诗团体,湖畔诗人也声名鹊起。
《湖畔》诗集的扉页上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关于湖畔诗社的诗,朱自清曾说:“中国缺少情诗……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他们那时候可以说生活在诗里。”湖畔诗社的诗还引起过鲁迅的注意,他曾评价这些诗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篆刻文化联异邦
1925年7月3日,在北京燕京大学任教的美国人马尔智,携童年曾在杭州生活过的新婚妻子多萝西,来到杭州开始他们的蜜月之旅,忘情在山水里。在杭州半个月的甜蜜行程里,马尔智夫妇两次走进西泠印社游览、选购石刻拓片。
来杭的第五天,雨后凉爽,马尔智夫妇一早便前往孤山一带。他对西泠印社里的石刻兴趣甚浓。“一场好雨赶走了暑热,我们舒展了一口气,寻思着要出去玩玩。今天下午,我们早早地就外出游览孤山一带的景点。”马尔智在日记中详细地记述了在西泠印社的所见与感受:“好在我们接着来到典雅的西泠印社,那儿有一座金鱼池,一座修葺完好的假山,还有老西湖景点和现代书画的石刻,这一切让我的心情再次变得愉快起来。我们爬上西泠印社后面的小山,山顶有一座现代公园,那儿有一些西泠印社著名学者的雕像、一汪荷花池、几间亭子和一座石塔。我们坐下来喝茶,俯瞰西湖,怡然自得,逗留了许久。这里有不少小石碑,上面镌刻着西泠印社名家的画像以及印社内外许多人的书法作品。这儿我们可以看到,在人们的兴趣和雄心壮志的激励下,古老的传统如今仍然可以有所作为。有两座有趣的雕像被置于这怡人的环境之中,宛如它们所表现的对象是在园中休憩。它们的石材都取之于周围一带常见的玄武岩,雕像的脸部和双手都表现生动,而衣襟则采用粗犷和写意的风格。对于雕像来说,这样的作品实属难能可贵。在西泠印社门口的小商店中,我们观摩了许多拓片,翻阅了一些现代书画的书籍。假如身上带了更多的钱,我也许要把更多的拓片搬回家。不过还好我没带更多的钱,因为现在将必须回家,而且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在这个外国朋友的视窗里,肯定西泠印社朴素、典雅的美,石刻文化的艺术内涵,让他们回味无穷,恋恋不舍。
带着这份情结,在离杭返京的前一日,马尔智夫妇重游孤山,依然对西泠印社的石刻兴趣很大。“我们在西泠印社度过了几个小时,欣赏拓片和名画的当代仿品。离开时,我们的拓片收藏数量又有所增加。我们雇了一条船穿越西湖回家。”
马尔智拍摄的西泠印社潜泉照片
“印冢”今日何处寻
20世纪20年代,曹聚仁在杭州一师读书,又在西湖边的文澜阁工作,后来,他写了许多关于西湖的文章,常常回忆西泠印社的感受。
“我年轻时在杭州读书,闲时踯躅街头,最爱去的便是孤山,走过长堤,无论经山前或山后,上西泠印社歇歇脚,最为理想。……我这样的穷学生,上西泠印社的四照阁一坐,游目畅怀,岂不快哉!顶多泡一碗茶,莲藕粉都不必吃的。”
“后来,在文澜阁做事,图书馆书楼,也就是西泠印社的东邻。晨昏闲步,信步走去,就会走到西泠印社,隔邻便是广化寺和俞楼。西泠印社也就等于我的外书房。”
“面对湖光,到西泠印社四照阁去,最为便捷;我们就在阁右的亭子里打过午盹,虽羲皇上人不啻也。曲园老人所说的倚槛坐对,我们在四照阁中一样领会到。”
“有一段时期,我的家住在西湖孤山文澜阁中;傍晚时我们沿着湖走去,……到了广化寺俞楼,就得弯向西北,到西泠印社的门前了。在那儿步着斜阳在柳荫下缓步,那真是仙境。真是‘缓步’,‘缓’得仿佛在拖鞋子。张岱(宗子)有《西湖梦寻》之作,我们仿佛在寻梦。有兴趣的话,从西泠印社穿过去,到四照阁小坐,那真“一片湖山归管领”了。”
最让曹聚仁刻骨铭心的是同他的好友叶天底在一起的记忆。“似乎刻印在我们一师圈子中,颇成一种风气。我们的校长经子渊先生和夏丏尊先生,还有一位徐道政先生,都是研究说文、钟鼎篆刻的名家,他们都是浙派刻印家,和西泠印社有关。……和我同班的一位同学,叫叶天底(在校时,名叶天瑞),他是艺术家,善刻石治印。有一天,我借了他的印泥用,一不小心,印盒掉在地上碎了,他很慷慨,就把那盒印泥送给我。我这乡下人,真不知艺术轻重;西泠印社的印泥,上品比黄金还要贵些呢!”
“1927年秋天,我正在文澜阁工作,忽见报载:‘浙东暴动总司令叶天底已于今晨四时在陆军监狱执行’。我悲从中来,不禁号泣。第二天清晨,惘然地走到钱塘门外,徘徊久之。我回到了文澜阁,我出了天底替我刻的印子和那盒印泥,一同包了,就在西泠印社的一角埋了下去。前几年,我重游西湖,再访西泠印社,看见那青苔蒙笼,印冢依然,天底所舍身的革命大业已完成,天底也可暝目了。”
虽然曹聚仁藏印的“那一角”可能被葱郁的林木所掩映,无可寻觅,但这些发生在血雨腥风中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个艺术家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依然让过往者遐思无限,感慨万千。
前排左二起张大千、唐醉石、王福庵、韩登安,中排左起方介堪、丁辅之,后排左一唐云等1947年在杭州。
登顶孤山泰戈尔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中国访问。当时,泰戈尔的大名响彻东西方,他是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者,一直以来都是东方人的骄傲。泰戈尔十分尊敬中国传统文化,初抵上海便说:“此番来中国,并非是旅行家的态度,为瞻仰风景而来,也并非是一个传道者,带着什么福者,只不过是为求道而来。好像一个进香人,来对中国的古文化行敬礼。”
4月14日清晨,泰戈尔一行由中国作家徐志摩、瞿世英、王统照等人陪同游西湖。一同前来的还有印度国际大学研究院院长沈漠汉教授、艺术院院长波斯教授、美国农学家爱莫赫斯,中国京剧艺术家梅兰芳等。他们一同游览灵隐寺、孤山、西泠印社、六和塔、虎跑等地,并乘着夜色泛舟西湖,在一艘桨声悠扬的舳舨上通宵达旦地赏月、吟诗、谈心,饱览湖光山色。次日泰戈尔在杭州的千年古刹灵隐寺讲演,西泠印社向他赠送一枚刻有“泰戈尔”三个字的印章,他感动不已。对随行的京剧艺术家梅兰芳说:“在印度,小孩降临后有两件事最重要:第一要给他起个名字,第二要给他少许饭吃。这样,这个孩子就和社会产生不可磨灭的关系。我的名字译成中文叫‘泰戈尔’,我觉得我的生命是非与中国人的生命拼在一起不可了……”。
若干年后,这个“来对中国的古文化行敬礼”的印度诗人依然记得杭州西湖的西泠印社,说它是一个有书画家、篆刻家和诗人组成的团体,成员都是中国第一流的艺术家。社里悬挂许多布局宏伟、笔力雄健的山水画和缜密富丽、栩栩如生的花鸟画。他说把字作为艺术品是中国所特有的,既使是不认识(中国)字的外国人,也能领会到中国书法的挺秀和矫健。他还说中国精美的金石刻印,是中国特有的艺术品,他一直珍藏着西泠印社金石艺术家为他刻的石印。晚年泰戈尔的书房中挂着两幅中国山水画,画有松荫亭榭、小桥流水,亭中几位老翁执卷坐谈,这是他游览西泠印社带回的数十幅名画中的两幅,有客来时,便向他们讲述在中国西泠印社受到的热情接待和艺术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