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经济双循环关系演进、质量提升与未来取向*
2022-10-11张铭慎陆江源曹玉瑾
张铭慎 陆江源 曹玉瑾
引 言
2021年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精神专题研讨班开班式上强调,进入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是由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理论逻辑、历史逻辑、现实逻辑决定的。构建新发展格局明确了我国经济现代化的路径选择。《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根据我国新发展阶段、新历史任务、新环境条件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思想的又一重大理论成果(刘鹤,2020)。一个国家的发展格局总是在一定的时代背景、内外部环境、发展条件等因素作用下形成的,又影响和塑造着国家发展的总体态势(韩文秀,2021)。因此,深入理解和着力构建新发展格局,有必要从理论、历史和现实等不同维度深刻把握我国经济国内国际循环关系演进的内在逻辑。
经济活动本质是一个信息、资金和商品(含服务)在不同的部门与主体间流动循环的价值增值过程。魁奈的《经济表》,马克思关于生产决定消费、分配、交换的论述,以及熊彼特“创造性破坏”推动经济发展的理论,从部门、环节和机制等视角对国民经济循环进行了早期研究。随着经济全球化加快推进,经济的国内国际循环在全球价值链等框架下被给予广泛关注。已有研究认为,国内循环与内需以及满足内需过程中的国内价值创造有关,国际循环与外需以及满足外需过程中的国内价值创造有关(徐奇渊,2020;陆江源等,2022;张铭慎、陆江源,2022)。国内国际循环的演化存在着大量客观规律,比如,不同的经济循环模式依赖于技术结构、分配结构、需求结构和生产结构的相互配合(李帮喜,2021),全球价值链与国内价值链总体上存在互补性(盛斌,2020),创新既推动循环层次和范围上的优化,为更多依靠国内市场实现经济发展奠定了基础,又牵引了国际循环参与方式的变化,是一国提升其全球价值链位势的决定性因素(张铭慎,2021)。从国内国际循环关系的演进来理解新发展格局,实质上是“力促改变外向型经济主导的发展格局”(黄群慧,2021)和“内循环为主、外循环赋能”(江小涓、孟丽君,2021)。
但现有研究对于国内国际循环关系演进的规律研究仍然相对缺乏。部分研究虽然提出大国存在“大国综合优势”(欧阳峣等,2006),可以利用发展阶段优势和体制改革优势,继续扩大内需外需,促进两种需求协调发展(江小涓,2010),但未构建一般理论框架分析国内国际循环关系的演进特征以及我国的历史轨迹。20世纪80年代初,我国学者就国民经济的良性循环进行了深入研究,认为良性循环是各环节相互促进、推动国民经济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刘国光、沈立人,1981;王忍之、桂世镛,1981),但对于如何对循环的绩效进行量化评价,一直缺乏比较具体的评价指标。当前,我国参与全球化的“时”与“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党中央提出以构建新发展格局抵御外部新冲击、重塑竞争新优势,推动国内国际循环向更高水平跃升,实现更高质量发展,这为强化对国内国际循环的规律性认识,并构建面向新发展格局的量化评价体系提出了新要求。
一、入世前后我国经济双循环关系的演进逻辑
图1 我国不同发展阶段国内国际循环关系演进示意资料来源:作者绘制。
不同发展阶段的经济体拥有不同的经济增长动力机制、经济禀赋和竞争优势,为经济国内国际循环提供了相应物质基础。为了实现特定阶段的新发展目标,各国充分利用国内外有利条件,推动国内国际循环关系不断演进,形成了不同的发展格局。加入WTO前,我国经历了前工业化阶段、工业化初期阶段,并在工业化初期向工业化中期过渡阶段加入了WTO。加入WTO后,我国又走完了工业化中期并进入工业化后期。国内国际循环关系大体经历了“低水平准封闭国内循环为主体——有限融入国际循环——国际循环主导并牵引国内循环——国内循环重要性再次上升——国内循环成为主体带动国内国际循环相互促进”的演变。
虽然起飞阶段积累了参与国际循环的物质基础,但它并不必然带来国际循环的参与深化,并促进国际循环有效牵引国内循环。历史表明,实现上述目标必须进一步降低贸易壁垒并加快本国经济转型升级。20世纪80年代以来,跨国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布局催生了全球价值链。为了开拓全球市场、降低贸易成本、融入全球分工,各国积极通过达成多边协定、形成单一市场等方式降低贸易壁垒,不仅推动了全球价值链加快发展,而且大幅深化了各国参与国际循环的程度,形成了北美、欧洲和亚洲三大全球价值链中心。例如,达成多边协定是驱动形成北美区域价值链的关键,美国也由此成为无可撼动的北美区域价值链中心。《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于1994年生效后,北美自由贸易区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区域经济一体化组织,降低贸易壁垒使北美形成了高度一体化的区域生产网络。根据亚洲开发银行(ADB)国际投入产出表计算,2019年,加拿大和墨西哥分别有66.2%和77.1%的出口增加值在美国实现,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三国制造业出口中来自东亚与欧盟28国的增加值占比不超过10%。2018年三国新签署《美墨加协定》,强调提升本区域内生产的比重、调高工人时薪并对向美国出口的汽车施加配额,这将进一步提升北美区域价值链的一体化水平,强化美国的主导优势。但如果只注重降低贸易壁垒而不强化转型升级,也可能使国际循环出现倒退。一个典型例子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没有对棉纺、煤炭、钢铁和造船等劳动密集型工业进行及时调整,最终被德国和美国依靠新兴工业超越,导致其在国际循环中的主导地位被大幅削弱。
图2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净出口、外贸依存度、最终消费率和第一产业就业人员占比情况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我国还利用加入WTO的机会加快经济转型升级,推动国际循环层次不断提升,为国际循环更好牵引赋能国内循环创造了条件。通过完善制度条件、提升开放层次和优化分工地位,参与国际大循环不仅成为支撑经济增长的关键动力,也加速了国内工业化城镇化进程,提高了市场化水平。随着开放水平和综合国力提升,技术和市场“两头在外”的弊端也逐步显现。一方面,金融危机、贸易摩擦等给循环稳定性带来挑战;另一方面,被全球价值链“低端锁定”的风险加大,国际循环牢牢被发达经济体掌控。总体来看,以加入WTO为重要机遇,我国顺利开启了国际循环优化升级、赋能牵引国内循环的序幕,推动国内国际循环层次和水平都迈上了新台阶。
当前,我国国内国际循环关系面临新一轮调整。一方面,进入工业化后期,经济体逐步走向成熟阶段,产业结构更趋高级化,要素稀缺性相对提升带动成本上涨,要素驱动和成本驱动加速转向创新驱动。需求升级、科技革命引发的“消费革命”和“技术进步”成为牵引产业升级、提高人均福利、优化国际收支的重要力量。尤其是当技术进步与国内市场扩大形成良性互动进而促进增长时,国内循环的主导作用将再次凸显。已有研究认为,我国于2011年进入工业化后期,2015年我国正处于工业化后期后半阶段(黄群慧、李芳芳,2017)。另一方面,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对我国的经济安全和循环稳定构成了冲击,WTO改革的前景依旧不明,各方对于国际循环控制力的争夺更趋白热化,我国需要培育形成参与国际竞争的新优势。在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下,党中央提出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以畅通国内循环、建设强大市场为主,形成参与国际竞争新优势,这有利于进一步提升我国经济增长的韧性和对经济循环的控制力。
二、入世推动我国经济双循环关系优化与层次提升
经济国内国际循环的关系可以从循环比例、循环层次、循环稳健性、循环控制力四个维度来分析(见表1)。入世以来,我国内外经济循环经历了比例结构倒“U”型演变、循环层次大幅提升、循环稳健性不断增强、循环控制力逐步提升的过程,内外经济循环关系不断优化。
表1 评价国内国际循环的四个维度及其指标
图3 1995—2020年中国GDP国内循环的比例数据来源:作者根据ADB国际投入产出表计算而得。
一是国内国际循环比例结构经历了倒“U”型演变。考察国内和国际比例关系的指标较为常用的是外贸依存度和净出口占GDP比例。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计算,改革开放之初,我国外贸依存度为10%左右,2001年外贸依存度已提升至38%。入世后我国经济更深度地融入全球化进程,《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十五”计划的建议》提出,“在更大范围内和更深程度上参与国际经济合作与竞争……努力提高我国的综合国力和国际竞争力”。此后国际牵引国内循环的特征更为明显,外贸依存度一度达到2006年64%的峰值,净出口占GDP的比例也一度达到2007年8.7%的峰值。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我国国内循环的比例不断上升,对外经济的依赖度下降,经济自主性显著增强。2008—2020年,我国外贸依存度下降到32%左右,净出口占GDP的比例也下降到2%左右。从贸易增加值的角度,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和ADB的国际投入产出表计算,我国增加值通过国际循环创造的比例也经历了相同过程。2001年我国增加值通过国际循环创造的比例为19.5%,相应的国内循环比例为80.5%,到2007年国际循环比例已经提升至26.9%,国内循环比例下降到73.1%。到2020年,国际循环比例又下降至15.3%,国内循环比例回升至84.7%(见图3)。特别是2020年由于我国有效地防控了新冠肺炎疫情,复产复工有力推进,经济在经历短期冲击后迅速恢复,全球对我国的出口依赖反而增强,使得我国参与国际循环的比例有所提升。国内经济循环是大国经济的优势所在,2020年美国GDP国内循环比例为91.26%,日本为86.81%,我国经济国内循环比例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图4 2000—2020年我国PCT专利申请量占世界比重数据来源:世界知识产权组织。
三是我国国内国际循环的稳健性显著增强。除了循环比例和循环层次,循环运行的稳健性更为重要。入世以来,在内外需双向驱动的牵引下,我国稳定的产业链供给能力和强大而稳定的市场需求逐渐形成,经济运行平稳性明显提升。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计算,入世前的20年(1981—2000年)我国经济增速的方差为10.34,而入世后的20年(2001—2020)我国经济增速方差仅为6.83。如果不考虑较为特殊的2020年,2001—2019年的方差仅为4.74,可见入世后经济循环运行的平稳性明显提升。即便是面对全球金融危机和全球疫情流行等重大冲击,经济也能较快恢复平稳运行,体现了大国经济运行的韧性。但也应该看到,根据153个细分行业的投入产出表,从计算的进口依赖度(各行业的进口/总投入)来看,进口依赖度最高的四大行业为石油和天然气开采、黑色金属采选、有色金属采选、电子元器件,进口依赖度分别高达58.3%、51.0%、39.4%、37.1%。能源和矿产等大宗商品以及芯片等细分产业已成为影响我经济运行稳健性的重要“卡脖子”环节。
三、多边规则重塑下我国实现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建议
入世20多年为我国发展和全球经济都带来了重大利好。但不能回避的是,近年来,西方国家出现了明显的逆全球化倾向,以WTO为核心的全球多边贸易体系受到世界经济格局变化、部分国家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以及互联网和数字技术发展等因素的影响,已不能完全适应当前全球经贸运行的实际需求(沈铭辉,2021)。WTO应具备的多边谈判、争端解决和政策监督功能被严重削弱,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利益之争加剧WTO进一步改革迟滞。近期达成的促进服务贸易协议颇为难得,但难以扭转各类区域贸易协定替代WTO部分功能的大势。尤其是随着关税减让空间越来越小,边境后议题越来越多,公平、人本、低碳等内涵所占份量越来越重,价值观阵营化倾向越来越显著,国际经贸规则的演化对我国经济发展模式的挑战越来越大,我国再次走到以开放促改革、促发展的路口。
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决议提出,“贯彻新发展理念是关系我国发展全局的一场深刻变革”。开放作为新发展理念之一,是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未来,要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把强化国内循环主导、优化国际循环赋能作为优化国内国际循环的层次和关系的主线,在推动规则、规制、管理、标准等制度型开放方面迈出实质性步伐,形成更大范围、更宽领域、更深层次高水平对外开放,以构建新发展格局应对全球经济新变局。
一是增强国内循环的主体性,为更高水平参与国际循环奠定基础。以加速自立自强、提高供给韧性、健全内需体系、促进区域协调、优化要素配置、强化激励机制和安全体系建设为重点,推动政策体系从投资和出口导向型向消费促进型、绿色低碳型、人力资本要素报酬主导型转变,引导地方找准服务和融入新发展格局的切入点,畅通供给需求循环、金融实体循环、区域经济循环,更好统筹发展与安全,提高国内循环的通畅性、稳健性和控制力,把大国经济循环对全球要素的强大吸引力、国际市场的强大竞争力和资源配置的强大推动力充分释放出来,塑造参与国际经济合作和竞争新优势。第一,加快科技自立自强,依托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新型举国体制优势,打造承载国家使命任务的战略科技力量,促进产业链创新链深度融合,深化科技体制改革和创新环境建设。第二,提高产业供给韧性,加强新兴产业培育,形成产业链的梯度补充,加快培育高新技术行业的配套产业链,形成完整产业闭环,改造提升产业链条优势,提升产业竞争力。第三,培育健全内需体系,优化分配结构释放需求潜力,推动需求结构转型升级,推动需求体系的低碳化转型。第四,优化区域布局和联动支撑,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组合型全球城市,打造有利于国内国际循环关系优化的区域布局,促进东中西板块、轴带与主体功能区协调协同发展。第五,强化激励机制和安全体系建设,强化激励容错机制建设,健全防范重大风险的政策和体制机制。
二是打造区域循环,优化国际循环赋能。第一,打造以“一带一路”为核心的区域循环体系,以人民币国际化、环保标准、资源标准等为重点加强制度型开放,将我国产业链延伸至“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形成以我国为主的区域循环体系。优化“一带一路”基础设施布局和产业链接,加快完善各具特色、互为补充、畅通安全的陆上通道,优化海上布局。形成人民币回流的区域金融循环,将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与区域、全球产业链重组有机结合,在国际上逐步形成人民币循环闭圈。推动国内规则的区域认可,把国内所使用的乃至于国际公认的相对先进的环保标准、资源标准通过“一带一路”倡议扩散出去,逐步成为国际广泛接受的标准。第二,积极主导RCEP地区产业链重塑,提升对区域产业链价值链的控制力。利用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对区域内生产环节进行优化布局,加速从“世界工厂”向“世界市场”,再向“世界创新中心”转变升级。深化政治互信,为我国营造稳定的外部环境。推动RCEP缔约国建立不同于欧盟或美国的国际数字治理新模式,形成统一、包容、现代、前瞻、兼顾信息保护与经贸便利的区域性数据监管制度。完善国内法规,在促进投资保护、知识产权保护、自然人移动等领域,积极与RCEP标准接轨。第三,顺应趋势积极加入和推动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以国际经贸新规则推动国内体制改革,依托自贸试验区等开放平台,改革和优化涉外领域经济管理体制。积极关注CPTPP的进一步发展,加强与协定成员国的经贸合作,加快推动自由贸易区发展战略,预防CPTPP的生效对RCEP、中日韩自贸区建设和协定扩容以及国际经贸新规则的实施和发展带来的挑战。
三是巩固提升中美、中欧循环基本盘,以开放促进结构性改革进一步深化。第一,维系中美国际循环的基本盘,拉紧产业链供应链相互依存关系,坚持在WTO等多边框架下解决国际争端,坚决反对单边主义制裁,争取扩大双方推动WTO改革的共识。深化和拓展中欧合作,合作铲除《中欧全面投资协定》面临的障碍,围绕创新、低碳主题推进中欧数字化转型、技术贸易及数据治理等方面的合作协调。第二,通过深化结构性改革,加强与国际规则的对接。在推进更高标准的政府采购、改善服务及其他特定领域市场准入、强化国有企业非商业资助方面制定改革方案,有序开启数字经济、服务贸易、网络安全等新兴领域衍生的交易行为监管、数据存储流动、技术标准兼容、争端解决机制等问题的讨论。在粤港澳大湾区、海南自由贸易港、长江经济带等开放高地率先推进结构性改革,及时将中欧投资协定达成的高水平条款和海南高水平开放先行举措在亚洲进行复制推广,更好统筹二十国集团(G20)、APEC等多边框架下的结构性改革。第三,以低碳经济为突破口,推动中美欧战略合作。积极参与碳边境调整机制的国际规则制订工作,加强与美国、欧盟的协商协调,建立符合我国利益的碳排放认定标准。与欧盟保持紧密磋商,争取构建双边互认的碳核算体系。推进中美欧三方碳定价机制,探索建立全球统一碳交易市场。
四是推动更高水平开放,从参与国际商品循环向参与国际高端要素循环迈进。第一,完善国际创新合作,积极参与全球科技治理。加强知识产权保护、伦理规范、公私合作、数据共享和监管协调方面的国际合作。继续完善服务贸易管理体制,加大知识技术密集型服务贸易的开放力度,推动降低知识产权贸易壁垒。第二,以加入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DEPA)、共建全球数据安全港、构建区域数据合作圈为主要抓手,抢抓以国际贸易数字化优化国际循环赋能的机遇。第三,推动金融双向开放,提升要素全球配置能力。全面落实准入前国民待遇加负面清单制度,吸引更多外资金融机构进入中国市场。稳步推进资本市场可兑换步伐,进一步完善跨境投资制度,推动各金融市场在岸和离岸协调发展。深度参与国际经济金融规则的完善与制定,推动全球经济金融治理机制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