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条炖肉
2022-10-10仇士鹏
◎ 仇士鹏
我曾开玩笑道,我上高中后迅速地长胖,便是因为再没有吃到藤条炖肉。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儿时,每个月都有几天,母亲会拿起藤条,开始炖肉。
在年少时,它算是一道家常菜,只不过它的美味仅供父母专享。藤条的坚韧配上小肉的白嫩和弹性,虽然比不上十全大补丸,但也能清淤降火,对肝火上涌而引发的头晕目赤尤其有疗效,能迅速使人神清气爽。
这当然不是一道真正的菜,但它同样是父母用心的招待——拿起藤条,一下一下地打在屁股上,大人有多用力,孩子的叫声就有多响。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藤条炖肉”这种说法,让多少孩子上当受骗。在外面做了错事后,本以为迎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责罚,没想到是轻飘飘的一句“回家给你做‘藤条炖肉’”,还当作是父母的宠爱,得到了原谅,结果却是家丑不可外扬,回家后再被慢慢收拾。
不过,之所以用比喻来修饰,是因为它不同于家庭暴力里的毒打,它的教育意义远胜于惩戒意味,所以我们这些在棍棒底下长大的孩子,如今回想起来并不会不寒而栗,反而会带着调侃的笑意。
在城市里,藤条很罕见,母亲会用鸡毛掸子替代。它的质地柔软,母亲会往我的头上和背上敲,把我撵得像只苍蝇般在家里乱跑。可能是不够尽兴,不久,母亲就换上了戒尺。“啪——啪”,极有打击感,母亲很满意。
这是外婆流传下的传家宝,据说母亲小时候因为右腿残疾,洗碗筷时经常拿不稳碗,全部打碎在地,外婆就拿着戒尺,把母亲打得哇哇大哭。那时候,我还很听话,母亲拿着戒尺,喊一声“把手伸出来”,我就乖乖地伸出右手,把头扭过去,等待戒尺在手掌上留下火辣辣的印子。
后来,到了叛逆的青春期,我再也不会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母亲打了。见机不对,我就迅速逃跑,而母亲腿脚不便,我甚至能在她走过来前,从容不迫地打开门锁,跑到小区里。因此,母亲的武器便升级成扫帚,“一寸长,一寸强”,攻击范围更大。
那时,邻居们都习惯了看到我被她追着打,不过我渐渐地有些害臊了,便只跑到楼道口就不跑了。而母亲也不会真的打我,短短的几步路就让她气喘吁吁。她最多用扫帚拍拍我的屁股,或者轻轻打一下我的脚,放一两句狠话,就把我领回去了。
想来,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多是在逃跑的路上,要么被大鹅追,要么被狗追,要么被母亲追。我们在前面哭得稀里哗啦,倍感委屈地干号着,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凌乱和狼狈的气息,如果不小心绊倒,跌进水坑里,回去之后还要再吃一顿打。但即使真的跑掉了,也要在炊烟升起的时候灰溜溜地回家,低头认错,换来一句“去吃饭吧”……这也成了时代里的一份共同记忆。
最初,我一度以为母亲在追我时必然是火冒三丈,但有几次,我跑不动了,抱着树直喘粗气,母亲也累得够呛,我们看着彼此,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久久不能停止。这笑来得莫名其妙,后来想想,或许是对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过于滑稽,也或许,本身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并不存在入木三分的愤怒。
前些日子,在老家看到陌生而熟悉的一幕。一位母亲拿着藤条追着孩子打,孩子跑得飞快,头也不敢回,所以他没看见,在他心里凶神恶煞的母亲和乡亲们,此时脸上都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位年轻的母亲,本就是笑着追出来的,一路上,就像是尝到了世界上最可口的美食般,笑得不能自已。
她还没到母亲的境界,一直到筋疲力尽后才兜不住憋着的笑意。
我突然有些惘然,多久,我没有被母亲追着打过了呢?可能我“皮痒了”吧。但有些事,从童年结束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会有续集。初三那年,母亲离世,童年画上句号。家里的鸡毛掸子、戒尺和扫帚,也彻底成了死物。偶尔,再在网上看到那些“妈见打”的熊孩子时,不禁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