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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字下厂”:20世纪50年代北京工人的扫盲识字运动

2022-10-10雷永强

工会理论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盲档案馆工人

雷永强

(忻州师范学院 历史系,山西 忻州 034000)

民国时期,受制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现实条件,工人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虽然自近代以来,不少民间知识分子呼吁加强平民教育,倡导“送字下乡”,并以晏阳初、梁漱溟等为代表开展实践活动,但收效甚微。国民政府也意欲加强对劳工的强迫识字教育,但效果亦不尽如人意,仅有的劳工教育补习学校大多分布在产业发达地区,以北京为代表的消费城市及手工业城市更趋落后。①陈表:《中国劳工成人教育实施之考察》,载《教育杂志》,1931年第23卷第8号,第222页。新中国成立后,面对统一的政治局面、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和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战略,工人扫盲识字取得了十分重要的历史成就和宝贵经验,推动了工业化进程。故探讨20世纪50年代工人扫盲识字教育的历史变迁进程及其内在路径,对彰显社会主义工业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目前学界对新中国成立后扫盲运动的研究已渐趋丰富,多侧重地区研究②相关研究成果如李越:《山东省扫盲运动研究(1949—1960)》,河北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崔娜:《从文盲到识字人:1949—1959年内蒙古地区扫盲运动研究》,内蒙古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刘海霞:《1948~1958年保定市北市区扫盲运动研究》,河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以及农村扫盲研究①相关研究成果如满永:《文本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塑造——1950年代乡村扫盲文献中的政治认同建构》,载《安徽史学》,2013年第4期,第89-97页;马云:《农民的“文化宝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农村扫盲教材解析》,载《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7期,第82-90页;苏泽龙:《20世纪50年代山西农村扫盲与农业生产研究》,载《当代中国史研究》,2018年第5期,第89-96页;贾钢涛:《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民扫盲识字运动成因探析》,载《晋阳学刊》,2022年第4期,第56-61页。。从工人扫盲运动的研究成果来看,主要集中于上海等近代工业较发达地区②王芳:《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市青年职工业余教育考察——以扫盲识字运动为中心》,载《青年学报》,2015年第2期,第76-80页;王昊巍:《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工人扫盲教育研究(1950—1956)》,华东师范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张晓俊:《试探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的工人扫盲识字运动》,载《上海党史与党建》,2019年第3期,第18-22页。,对诸如北京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转型的工业城市研究则相对薄弱③目前中国知网上可搜索到的公开研究成果除了上海地区工人扫盲运动研究外,仅有秦智:《新中国建立初期太原市职工业余教育研究》,山西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对传统社会主义时期工人扫盲与工业生产之间的关系,以及为何出现实际扫盲成效与国家预期相比有较大偏差的研究付之阙如。目前仅有黄利新研究了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市的业余教育,但其研究对象涉及多个群体,未突出工人群体扫盲的特殊性和扫盲与工业生产之间的关系。④黄利新:《1949~1956年北京市业余教育研究》,载《当代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83-93、127页。燕文堂梳理了20世纪50年代北京市的扫盲运动简史,从其文章结构体例来看,该文属于大事记类文章。⑤燕文堂:《20世纪50年代的北京市扫盲运动》,载《党史博览》,2018年第4期,第50-54页。有鉴于此,本文依据馆藏档案与报刊资料分析工人扫盲与工业发展二者之间的关系,探讨20世纪50年代北京工人扫盲运动的路径、成效及困境。

一、工业发展与工人文化水平之间的张力

新中国的城市建设规划中,北京面临从消费型城市向生产型城市转变的任务。与之相对的是,工人群体政治、经济地位的提升与其文化水平不相符合。尤其是作为恢复与发展工业主力的生产工人,文化学习机会却落在一般市民及店员之后。根据姜虹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前门区五金业206名店员文化程度的统计,其中三年小学及以上到初中文化程度的有187人,占被调查人数的90%以上。⑥姜虹:《北京市民家庭生活研究(1949—1966)》,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54页。而同时期京西矿区城子矿职工中文盲占80%。⑦《城子矿文化教育调查报告》(1961年4月28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515。华北农业机械厂文盲、半文盲占全厂职工80%以上。⑧任金生主编:《北京工业志·北内志》,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578页。石景山发电厂1949年全厂999名职工中,一字不识的文盲和粗通文字的半文盲共760人,占全厂职工的76%。⑨石景山发电总厂厂志办公室编:《石景山发电总厂志(1919—1988)》,北京:水电出版社1989年版,第227页。北京第一机床厂1951年全体职工中,文盲占72%,高小程度占18%,初中以上程度占10%。⑩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组编:《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02页。由上可见,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生产工人的文化程度是极低的。

工人文化知识的匮乏阻碍了生产发展,极易造成人力、物力及财力的浪费。北京清河制呢厂中,“检验工李永珍是半文盲,在车间检验成品时,不会做记录,必须有一个记录员帮助他工作”;“供应科科长万桐在提拔为科长后,工人领东西,自己不会记,收条、借条也不会写,必须求别人,上面来了通知不会看”;“甚至由工人升为副厂长的赵均霑也看不懂生产报表和生产计划表”。①《清河制呢厂扫盲工作情况报告》(1953年7月24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186。工矿企业领导干部不识字,在某种程度上会使其领导职位合法性受到质疑,所以更加显示出拥有文化知识的紧迫性。石景山发电厂直接指挥生产的班长都是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工龄长,技术好,在群众中有威信,但文化程度低,缺乏领导力;70多个班组长中有20%由于文化水平低而不称职,其中文盲5人,不能掌握规程、记不清指标、看不了表章。②《中共北京市委关于石景山发电厂贯彻一长制的初步经验向华北局、中央的报告》(1954年7月29日),载北京市档案馆、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北京市重要文献选编》(1954年),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页。京西矿区城子矿四段助理刘振文说:“没文化太困难了,工作、思想情况全部脑子记,矿长找我汇报我只能说当天的,以前的我一点也记不住了,真想找点时间学习文化。”③《城子矿文化教育调查报告》(1961年4月28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515。石景山发电厂工人赵□□不会算加减法,有时他要把许多节长短不齐的管子接成九米长,因为他不会算术,而接成了十米长或十一米长,多出来的再锯掉,这样费工费电又费料。④《北京市职工业余教育工作初步总结》(1950年8月),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041。华北农业机械总厂铸工车间麻钢炉炉工张玉合不会填表,总离不开老师傅,老师傅对他说:“你的技术很好,没文化是个大缺点。”⑤《华北农业机械总厂职工业余调查报告》(1953年10月12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186。表1为北京市各产业工会直属单位文盲半文盲人数统计情况。

表1 北京市各产业直属单位文盲半文盲人数统计表(1952年8月)

从表1及以上引文来看,一大批社会底层的工人,来自各行各业、五花八门,在当时要让他们快速适应工业化生产,就迫切需要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因此,给工人普及文化知识、提高工业生产力和生产效率成为了1949年后北京市政府工作的重点。1949年4月,中共北平市委在《关于北平市目前中心工作的决定》中提出:“各大学、中学、小学应设成人补习学校,给失学的劳动人民首先是工人以文化和政治教育。”⑥《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会关于北平市目前中心工作的决定》,载《人民日报》,1949年5月29日,第2版。新中国成立后,工人识字教育更被置于政府工作的重要位置。1950年6月1日,政务院下发《关于开展职工业余教育的指示》,要求“职工业余教育的对象以工厂中的工人职员为主,职工业余教育的内容以识字教育为重点”。①《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开展职工业余教育的指示》(1950年6月1日),载《工人日报》,1950年6月4日,第1版。随后,《工人日报》发表社论指出:“消减工人中的文盲、识字,这是要一个字、一个字、一个人、一个人去教会的。”②《广泛开展职工业余教育》,载《工人日报》,1950年6月4日,第1版。识字教育是工人教育的起点,也是技术教育、政治教育的起点。只有培养了工人读、写、算的能力,才能进一步提升他们的文化水平和技术水平,提高工人群体的社会性和组织性,使他们能够更有效地从事生产建设。

二、扫盲识字的开展与工业生产

扫盲识字教育自上而下地在北京市工人群体中推行,具有嵌入性。为加强对工人扫盲教育的管理,避免扫盲教育放任自流,1950年3月北京市成立业余教育委员会,在城区建立夜校及识字班。1951年1月,设立工农教育处,同时成立职工业余教育委员会负责职工学习、识字等工作。1952年7月,为配合中央推进祁建华速成识字法运动,北京市识字运动委员会成立,下设厂矿企业分会。也就是从这时起,北京市开始进行大规模扫盲运动。为取得经验,选择石景山钢铁厂、门头沟煤矿为工人速成识字法重点试验单位,计划自1952年10月开始,至1954年3月共一年半的时间分三批完成识字教育。③《北京市开展识字运动逐步扫除文盲的初级计划》(1952年7月),北京市档案馆:011-002-00245。1956年2月,为响应中央政府关于“成立扫除文盲协会是广泛动员和组织社会力量,以适应社会主义建设的有效组织形式”④《全国扫除文盲协会成立》,载《人民日报》,1956年3月16日,第1版。的需要和任务,于18日成立北京市扫除文盲协会,吴晗任会长。工业系统方面,北京市工农业余教育局局长常郭如、北京市工会联合会副主席王炯任副会长,市工会联合会秘书处祖田工任委员,领导北京市工业行业扫盲工作。⑤《北京市扫除文盲协会委员会名单》(1956年2月),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360。在有组织的前提下,开展了北京工人的扫盲识字教育。

(一)扫盲动员

近代以来工人没有机会学习,虽然北洋政府、南京国民政府都曾颁布过劳工识字法令,但那时工人对于掌握识字能力和学习文化知识是没有诉求的,更多的是吃饱穿暖的现实需求,故有学者认为“民国时期普遍带有强迫性的民众识字训练没有成功”。⑥杨才林:《民国社会教育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57页。然而,这种情况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工人阶级迅速提升的政治经济地位而改变,国家工业化建设也需要大量有文化、有技术的工人。但文化学习具有长期性和不可强迫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到效果,需要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的方法使学文化成为工人的共识和内在动力。因此,北京市采取了多种动员形式提升工人学文化意识,并展开扫盲识字学习。

1.文化诉苦

在提升工人学文化意识中,主要采用“广泛动员+文化诉苦”的模式推进工业领域的扫盲。因为“扫除文盲工作是具有广泛群众性工作,必须坚决走群众路线”,⑦《扫除文盲的工作必须整顿》,载《人民日报》,1953年4月9日,第1版。“文化诉苦”①诉苦作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种民众认同方式,学术界已有较多研究。如李里峰:《土改中的诉苦:一种民众动员技术的微观分析》,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第97-109页;彭正德:《土改中的诉苦:农民政治认同形成的一种心理机制——以湖南省醴陵县为个案》,载《中共党史研究》,2009年第6期,第112-120页;陈益元:《诉苦、斗争和阶级划分:革命走入乡村实证研究——以湖南省土地改革运动为中心的考察》,载《史林》,2016年第4期,第147-156、221页,等等。诉苦在不同场合、不同阶段的形式和内容是不同的,但其内在性质未发生改变。由工会领导启发工人回忆过去不识字的苦,首先在小组内进行诉苦漫谈,然后找出典型,在文化诉苦大会上进行诉苦典型报告。这样,由苦引苦,由几个人的“诉苦”发展到全体的“阶级诉苦”,其中还包括蕴含在这一苦中的受挫感和屈辱感。通过文化诉苦,鼓励工人将由他们不识字的苦所引发的故事放进“解放前”的苦难与“解放后”的机会或感激这两个类别中去,以唤起民众共鸣,达到广泛动员的效果。北京解放初期,北京第一机床厂开展文盲诉苦,迅速组织90%的文盲入学。②《坚持业余教育推动生产跃进》,载《北京日报》,1960年2月3日,第2版。“文化诉苦”并不完全被限定在政治领域,它还涉及个人的日常生活,即要提高工人参与识字学习的积极性,必须引导其将自身诉求(由不识字引发的现实生活困境)置于扫盲识字学习中,与工人个体的切身利益联系起来,这是文化诉苦材料所展现的普遍特征。

石景山钢铁厂动力部工人郭德茂回忆自己刚入厂时,因不识字走了很多冤枉路,耽误了干活,后经过三个月的识字学习,已经认识了二百来个字。他说:“过去咱光知道自己叫什么,不会写。人家给咱写个狗、写个猫,咱也不知道。现在会写了,许多同学的名字咱也认识了,不再作那份难了!”建筑工王连增因为不识字,火车错坐到门头沟,没钱买票走回来的,现在已经认识四百字,看布告、找街名、开条子,以及写个壁报稿子都不成问题了。③穆扬:《石景山钢铁厂的业余学校》,载《中国工人》,1950年第9期,第44-45页。在2011年播出的反映共和国钢铁工人生活的影视作品《钢铁年代》中,鞍钢掀起扫盲运动动员,由岳跃饰演的劳动模范赵金凤一角讲述其父亲不识字的遭遇:“同志们!旧社会三座大山压在劳动人民头上,国民党反动派不管劳动人民的死活,只知道打内战,咱们劳苦大众吃了多少没文化的苦。当年我父亲在一家铁工厂做工,正赶上国民党抓兵,那个老板拿着一张送货单,让我父亲送到国民党部队里去,那个军官拿着这张单子之后笑了,他对我父亲说,欢迎你自愿当兵。”从“文化诉苦”的内容看,基本有相同的故事弧:“没文化”是问题,“旧社会”是根源,“参加扫盲识字”是解决方案。这其中不仅涉及政治领域的文化压迫(指工人没有学习的机会),也涉及工人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困境(不识字之苦)。

2.典型示范与文艺宣传

“中共向来注意通过发现积极分子,建立示范效应贯彻效能。”④黄道炫:《整风运动的心灵史》,载《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2期,第4-26、160页。在扫盲识字运动中,通过树立和宣传识字先进模范的方式激发工人识字热情。如出版学习读物和报纸报道,集中公开宣传北京市机械、印刷、建筑、纺织等工业行业的典型模范人物。不少工厂结合这些人物先进事迹发动工人讨论,兴平机械厂42岁老工人王常茂本来不愿意参加学习,经过学习新华印刷厂工人陈文忠的事迹后,他说:“陈文忠55岁了还坚持学习,我才42岁就不想学习,太不应该。”①《中共北京市委关于北京市职工教育问题向中央的报告》(1960年4月28日),北京市档案馆:001-005-00344。京西矿区组织报告会,学习一位50多岁老工人识字学习的收获。其他工人听了报告会说:“五十多岁老工人能学成功,我也一定能学好。”②《速成识字法在工人中是完全可以获得优越成绩的——北京市四个工人业余速成实验班的总结》(1952年8月15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375。中国是一个道德社会,这种道德社会往往是通过培植和塑造道德楷模来鼓励民众的。新中国成立后,这种道德意识继续影响着民众的思想和行为。在扫盲识字中树立学文化模范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模范的示范效应来教化更多的工人加入学文化行列,而且学文化模范都是工人身边的“熟人”或来自同一阶层,这就很容易将模范经历带入自身,打消工人识字学习的畏难心理。

另外,为带动更多的工人积极加入识字队伍,在扫盲运动中,还注重采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宣传形式。西山矿机电组工人创作了顺口溜《学习的机会今来到》,门头沟城子矿工人创作了快板剧《业余学校》,通过采用歌曲、快板、歌剧和相声等通俗易懂、喜闻乐见的表演形式,对扫盲识字进行宣传。文艺宣传对于工人来说,是一种最有效的宣传形式,不仅丰富了工人的文娱生活,还可以“寓扫盲于娱”。

(二)扫盲识字成效

通过提升工人学文化意识和广泛动员组织,参加扫盲识字学习的迫切性内化为工人群体的自觉行动,从而使北京工人的扫盲识字取得显著成效。仅1950年,全市厂矿企业就建立职工业余学校35所,区办业余学校16所,配备专职干部、教师400余人,学员达3.5万余人。③《当代北京工业丛书》编辑部编:《当代北京工业》,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1991年版,第260页。1953年,北京市共扫除工人文盲7091人。年终时,人民印刷厂、燕京造纸厂基本上已经扫除了文盲,第一机床厂、第二机床厂文盲半文盲已基本全部入学。④《1953年北京市厂、矿、企业职工业余文化教育的几个问题》(1954年1月),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413。据石景山发电厂1954年底的统计,全厂文盲、半文盲人数由1949年占职工总数的76%下降到3.2%,全厂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工人达到566人,约占当时工人总数的82%。⑤《解放初期的职工业余教育》,载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社会主义时期中共北京党史纪事》(第1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1页。1959年北京工人中的文盲从解放初的80%下降到18%。⑥《王炯同志在北京市职工业余学习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上的讲话(草稿)》(1959年12月17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751。石景山发电厂到1960年末,基本上扫除了青壮年和生产骨干中的文盲和半文盲。据统计,从1950年到1960年全厂共扫除文盲和半文盲412人。脱盲后的青壮年工人即升入高小班学习,做到扫盲一批,升学一批。⑦石景山发电总厂厂志办公室编:《石景山发电总厂志(1919—1988)》,北京:水电出版社1989年版,第228页。同年,北京市工矿企业职工中非文盲的比例已经达到88%,基本接近扫除文盲的标准。⑧《市教育局党组、市总工会党组关于目前工矿企业扫盲工作的报告》(1960年10月21日),北京市档案馆:001-005-00344。以至于埃德加·斯诺于20世纪60年代重返北京时发现,“新建工厂中的工人几乎都是中学(高中)毕业生”。①埃德加·斯诺著,贺和风译:《漫长的革命》,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页。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北京工人扫盲及业余文化教育成效。

新中国成立初期,对工人文化教育的顶层设计是“两条腿走路”:一是扫盲识字教育;二是技术教育。而且扫盲识字与技术教育是互相作用的,扫盲识字是基础,技术提升是手段,工业生产是目的。事实证明,工人群体的扫盲识字教育,推动了北京工业的发展。北京第一机床厂刘万林1952年进厂当徒工,从当年开始到本厂业余文化学校学习,基本上能坚持上课,在学习高中文化课程时,自学看完了刨工工艺学、铣工工艺学等技术书籍。②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组编:《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64页。石景山钢铁厂动力部钳工于相魁原来是文盲,经过4年学习,已达到初中文化程度,能看技术手册,并利用所学的数学、物理知识,研究配出了闷钢用的药,改装破旧的折断器为新的,装制了西门子发电机上的整流子。③《北京市总工会宣传部关于厂矿企业业余文化学习时间问题的报告》(1954年12月),载北京市档案馆、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北京市重要文献选编》(1954年),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2年版,第847页。石景山钢铁厂工人刘宽芳、马永山、闫春元、田树成因识字而学会了计算工作,解决了生产中的计算问题,被提拔为干部。④《1953年北京厂矿企业职工业余文化教育的几个问题》(1954年1月),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413。京西城子矿1950年72名工人被提拔为干部,其中文盲55人;而到1952年72名工人被提拔为干部时,文盲仅为2人。而且由于工人文化水平的提高,这个矿的年产量由1949年的7万吨,增加到1960年的103万吨。采煤过程原来是手工操作,现在已经实现了生产过程的机械半机械化。⑤《城子矿文化教育调查报告》(1961年4月28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515。由扫盲识字作为起步促使一线生产工人文化和技术水平得到提升,文化知识与技术革新的结合,使得技术进步不再仅凭工人的生产经验,在工业生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扫盲识字困境及成因分析

扫盲识字推动了北京工业生产的发展,但在“首都要带头,扫盲速度要加快”的指示下,扫盲出现偏差。北京第一棉纺织厂树立识字“满堂红”车间后,细纱车间入学人数第二天由75%提高到92%。⑥方生、超南:《棉纺工厂一心要扫盲》,载《北京晚报》,1960年1月16日,第2版。四零一厂“大跃进”期间提出“苦战20天,成为基本无文盲厂”的口号,通过增加课时、大量组织工人入学、组织辅导员订立包教保学合同的形式,宣称在20天之内扫盲成果已经超过了1952年至1957年扫盲成果的总和。⑦《四零一厂大办业余教育》,载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社会主义时期中共北京党史纪事》(第3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21页。由此可预见的是,这种突击式、运动式地提高扫盲入学率,持续性及效果都值得怀疑。不少工厂宣称已经完成扫盲任务,但在扫盲成果检验中发现,工人识字合格率不高,出现“夹生”“复盲”“返盲”现象。石景山钢铁厂业余学校八角村分校招收的是纯运输业工人,入学前,学员中纯文盲占总数的82%;经过172个学时的学习,经测验后,无一人能达到脱盲标准,不得不重新采取措施进行补课。①王来贵:《建国初期石景山地区的扫盲运动》,载何祥生、陈光藻等编:《北京成人教育史志资料选辑》(第3辑),北京: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1993年版,第257页。1960年京西煤矿检查团在7个单位抽测了184个学员,识字合格率只达68%,听写合格率只有28%。②《关于1960年上半年厂矿企业扫盲工作情况及意见》(1960年7月28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142。扫盲初衷与实际效果之间出现巨大落差。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工厂、工人三者的共同作用。

(一)工人缺乏识字动力

北京工人中文盲、半文盲人数较多,而新中国工业及城市建设又迫在眉睫,扫盲教育任务很重。与之相对的是,虽然新中国的成立从制度上对传统进行了大破大立,但却未能迅速改变民众观念,扫盲识字面临着北京工人年龄、文化习惯、学习心态的异质性。有的工人听说工会要在业余时间组织识字班,即普遍反映:“过了半辈子了,又让我们上学哪行!”“让我学习还不如多干一点钟活呢!”还有的说:“这么大的岁数,又当学生,教员一问不会多么难看呢?”石景山钢铁厂工人李志明说,“我四十多岁,不识字也没饿死,吃点喝点算了吧!学什么劲儿”③《速成识字法在工人中是完全可以获得优越成绩的——北京市四个工人业余速成识字实验班的总结》(1952年8月15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375。,“学不学习不吃劲,不识字一样干活”④《一定要在两三年内扫除首都的青壮年文盲(北京市扫除文盲运动宣传参考提纲)》(1956年2月),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364。。北京电子管厂一些老工人说:“岁数大了,脑筋不好使了,再学也是白搭。”“这么大年纪还学什么劲?没用!”“我也不想奔八级(工),够吃够穿就行了!”⑤《关于北京电子管厂职工思想情况的典型调查及加强职工政治思想教育工作的初步意见》(1957年7月30日),北京市档案馆:079-001-00044。还有的工人说:“当一个工人要什么文化。”有的翻砂工说:“我们干的是大路活,学什么劲!”⑥《王炯同志在北京市职工业余学习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上的讲话(草稿)》(1959年12月17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751。北京农业机械厂油漆工张铁义说:“不杀头我不学习。”⑦《北京市开展职工教育工作检查情况的报告》(1960年3月23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141。清河制呢厂工人吴根奎则说:“让我掏大粪我也不愿意学习。”⑧《清河制呢厂扫盲工作情况报告》(1953年7月24日),北京市档案馆:152-001-00186。以上工人对扫盲的态度基本可以代表北京工人群体的心态。新中国的成立,不仅使工人在政治上迅速改变了近代以来处于社会底层的位置,各项工资制度及社会保障制度的逐步建立也使工人在经济上得以翻身,同时也使工人有了“铁饭碗”的生活保障。当时的状况对于工人的生活体验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满足,也激发出工人前所未有的生产热情。与此同时,这种生活状态加上生产经验,导致工人们认为文化学习与生产劳动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缺乏对识字重要性的认识,故没有识字的动力。而在参加识字学习的工人中,也存在着识字学习是厂领导指派下来的任务,“行政号召,不得不去”,“应付差事”⑨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组编:《北京第一机床厂调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64页。的学习态度。工人没有参加扫盲识字的内生驱动力,不仅影响了识字学习出席率,也使扫盲效果达不到预期。

(二)基层组织者重视不够

工厂领导不能持续加强对扫盲工作的指导,导致厂内学习时紧时松。有的工厂领导认为,“扫盲是附加任务,是临时任务”①《中共北京市委对市工农教育局党组关于北京市扫除文盲规划的批示》(1956年4月29日),载北京市档案馆、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北京市重要文献选编》(1956年),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页。,“这里是工厂,不是学校”②北京市总工会文教部:《一年来职工业余文化教育工作总结》(1953年1月18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375。。长辛店铁路工厂领导在动员工人参加扫盲识字时认为:“干吗还要动员报名呢?干脆不识字的都让去学习得了。”③《长辛店铁路工厂速成识字运动没有搞好》,载《北京日报》,1952年11月12日,第2版。存在强制参与,且并没有考虑工人实际生产生活状况的情形。还有一些工厂领导干部为了完成扫盲任务,不顾工人实际生活及文化水平情况,强行“摊派”学习,导致不少工人被“规划”“分析”进扫盲任务中。在五四一厂和京西煤矿,对于“离家远”“年岁大”“家务事多”的工人,工会小组开会讨论,认为“这不算困难”“这点困难应当克服”……经过“分析”,有些工人只好硬着头皮去学习。石景山钢铁厂还有“蹲低班”的现象,有的工人不愿意学,又怕被说落后,于是“蹲低班”,即有的本来是初中文化程度,却上了识字班。④《工农业余文化教育汇报》(1956年11月),北京市档案馆:153-001-00320。厂矿领导应是基层扫盲识字的组织者和实际执行者,工人扫盲识字教育成效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基层的落实情况。如果领导层不重视,则会使该厂扫盲识字工作流于形式,加上工人出现的抵触学习心态不能够及时纠正,更会使扫盲成效出现偏差。

(三)工厂会议频繁

工厂不仅承担着生产职能,还综合了政治、经济及社会管理的各项职能。这些职能通常是通过厂内各类会议传达实现的。因此,工厂中为讨论生产计划、生产定额,贯彻生产责任制,组织工人宣传统购统销、过渡时期总路线、宪法报告会等,以及评奖、评选劳动模范、整顿劳动纪律和筹备各种节日庆祝活动,从而召开各种会议及进行义务加班,导致工人识字教育的时间被侵占,停课、缺课现象经常发生。1950年京西煤矿一个业余学校,5天之内,工人被叫去开会有14次之多。⑤《北京市职工业余教育工作总结(节录)》(1951年3月30日),载何祥生、陈光藻等编:《北京成人教育史志资料选辑》(第1辑),北京: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北京被服厂在1950年4月25日,有25人去听报告而缺课,占缺课总人数72人中的34%;机械第一分厂在4月28日有28人因加班缺课,占缺席人数70人中的40%。⑥贺建基:《怎样减少缺课现象》,载教育资料丛刊社编:《怎样办好工人业余教育》,北京:新华书店1950年版,第40页。在抗美援朝运动中,长辛店铁路工厂在1951年4月的这一个月内,全厂90%以上的工人每人至少听了三次时事报告,参加了两次座谈会、五次讨论会、四次检查爱国公约、五次晚会,听讲解漫画两次,看壁报、漫画两次,学习问答橱窗一次、黑板报四次,接受宣传员的个别谈话两次,如果再把每天听读报一次计算在内,那么每人至少受到60次抗美援朝宣传教育。①《长辛店铁路工人普及抗美援朝宣传工作(运动)的初步经验》(1951年5月20日),北京市档案馆:001-012-00080。根据1954年对21个厂矿企业的调查,上半年每周学习4小时至6小时的有三家单位,不足4小时者共四家单位,其余均为4小时。其中20个单位在上半年都停过课,停课3%~10%的有8个单位,14%~25%的有7个单位,26%~60%的有5个单位。大部分单位的每周实际学习时间仅有两三个小时,甚至更少,如人民印刷厂平均不到一个半小时。②《工矿职工业余文化教育1954年上半年工作汇报和下半年工作要点》(1954年9月27日),北京市档案馆:101-001-00446。京西城子煤矿全年应上课204小时,实际只上了130小时,每当需要挤出时间开会时,领导就说:“找业余学校商量,把他们的课停了。”③《城子煤矿业余学校的上课时间怎样获得了保证》,载《北京日报》,1954年11月11日,第2版。国棉二厂1955年10月份的统计数据显示,干部、工人除生产和文化技术学习时间外,每周参加会议的时间:一般工人为6小时左右;普通党、团员为8小时左右;小组长一级为12小时左右;车间委员一般为16小时左右;而党、团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则达20小时左右。④王雨洛:《工厂里的会议能不能减少》,载《人民日报》,1956年2月11日,第2版。有时还占用星期日休息时间开会,工人称之为“开黑会”。

扫盲进度的拖沓影响了工人的学习情绪,导致出席率下降。人民印刷厂1953年下半年的数据显示,8月份出席率为80.9%,9月份便降到73%,10月份为69.8%,11月份为67.5%。⑤《北京市总工会宣传部关于厂矿企业业余文化学习时间问题的报告》(1954年),载北京市档案馆、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北京市重要文献选编》(1954年),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2年,第848页。如果人民印刷厂按照一学期只学习38课时进行扫盲,扫除一个文盲至少需要5年时间,比每周能保证4小时学习的单位要多花两年半的时间。石景山发电厂按照1954年每月8小时学习时间计算,一个工人文盲要达到高小毕业程度,大约需要4年多(扫除一个文盲最少需要380小时到400小时)。⑥《保证职工有业余学习的时间》,载《人民日报》,1956年3月3日,第3版。针对这种情况,北京市总工会提出应改变职工业余文化时间被侵占的情况,并要求“保证每周学习4小时”。⑦《当代北京大事记(1949~2003)》,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页。但是在此之前,1952年速成识字法全面推行时,规定工人课堂学习时间是每周8小时。⑧《全市普遍开展工人速成识字运动,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必须加强领导》,载《北京日报》,1952年11月12日,第2版。甚至1954年和1955年,北京市教育局要求保证职工每周学习6小时。⑨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北京志·教育卷·成人教育志》,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231页。因此,持续的政治学习与厂内各类会议,像一根橡皮带,紧紧地把干部和工人捆绑在一起,在要求保证生产正常进行的情况下(有时还需要加班),挤压了工人参加文化学习的时间,不可避免地影响扫盲的进程和成效。

(四)生产与生活环境复杂

工人的生产与生活环境是复杂的,工人上班消耗时间多少、劳动强度高低、业余学习时间安排的合理与否都直接影响工人学习情绪和效果。有些工厂工人居住集中,劳动强度不高,业余学习时间就多,该类厂扫盲识字任务完成得较好。如石景山发电厂工人每周学习4次,每次学习3小时;农业机械厂工人学习时间在早上,每周6天都学,从早上6点40分学到8点15分,上两节课,8点30分上班。对于这样的安排两厂工人都比较满意。但是有的工厂学习时间安排不合理、工人上下班往返的距离较远,导致工人们学习情绪不高,效果也差。五四一厂每周学习3次,每次3小时,再加上每天上班时间15小时左右,多数学员没时间复习功课,有三分之一至一半的工人不能按时完成作业。第一机床厂的工人大部分住在东郊,每天上下班走路就得2小时,每周学习4次共12小时,在学习的日子里工人早上5点多就要起床,晚上8点多才能回到家,有的工人说:“回家吃过饭,沏上茶,来不及喝就睡着了。”①《工农业余文化教育汇报》(1956年11月),北京市档案馆:153-001-00320。城子矿文盲较多,但工种的差别导致工人学习效果也不同(见表2)。采掘工和运输工都从事特重体力劳动,每天工作时间在14小时左右,根本没有额外时间参加识字学习;而机电工从事重体力劳动,辅助时间与会议时间较前两者少,因而可以参加学习。②《北京师院调查厂矿扫盲记录本》(1958年12月16日晚访城子矿党委副书记张□□),北京市档案馆:147-003-00091。

表2 城子矿分工种劳动条件比较

综合来看,受制于工人识字自觉意识差、工厂领导不重视,以及各种会议、工厂生产和工人生活环境等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国家期望与实际扫盲成效之间仍有较大落差。

四、结语

20世纪50年代北京工人的扫盲识字运动,是工人继身份翻身、经济翻身之后的文化翻身,而扫盲识字是文化翻身的启蒙与基础,也是工业生产提升的基石。透视这一时期北京工人扫盲运动的历史发展轨迹,在政府主导、工人参与、强制推行的运动模式下,扫盲运动基本达到了提高工人文化水平、促进工业生产发展的目标,同时也实现了政治教育与社会教育的统一。在这个过程中,扫盲教育从“文化诉苦”到“识字运动”再到工业生产,折射出一条清晰的逻辑轨迹,即工人作为“国家的主人”、生产的主力,必须掌握相应的文化知识与技术能力,为生产发展做出贡献。而北京工人扫盲识字运动中革命手段的经常化、方式的多样化,与扫盲成效的阶段性和不稳定性,不仅隐含了在扫盲识字问题上,国家、工厂、工人三者间的复杂关系,也反映了国家期望与实际效果之间仍有较大落差。所以,这一时期北京工人扫盲识字运动呈现出革命化、泛政治化与波浪式前进的特点,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客观社会环境和急速实现国家工业化愿景综合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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