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家庭观念的传承与变化
——基于代际差异的测量与分析
2022-10-10刘立光
吴 帆,刘立光
(1.南开大学 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天津 300350;2.中共天津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191)
一、引言:中国家庭观念变迁的历史逻辑
家庭观念是人们基于特定的社会情境和自身经历对家庭孝道、奉养、责任、家本位与个人本位等方面的态度。家庭观念的本质是一种价值观,所以在不同的学术研究语境中家庭观念和家庭价值观基本是同义的。家庭观念既包含了家庭成员信奉或遵从的有关社会、道德、经济、政治和宗教方面的准则,也是家庭成员的情感互动原则和行动指南,指导家庭成员的行为决策以及如何与外部社会互动。家庭价值观在家庭中坚持并得以传承,为家庭成员提供了相对稳定的规则与秩序,促使家庭成员在共同价值取向基础上的团结一致。另一方面,家庭观念是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结构对家庭及个人控制的途径,在保障社会和家庭的有序运行上发挥关键作用。因此,家庭观念是维系家庭功能运行的文化基础,是塑造家庭成员人格、价值观及家庭资源分配原则的内应力且常代代相传。
家庭观念深受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权利结构及其变化的影响。因此,家庭观念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时间和家庭的每一个新发展而发生演变。在不同时代,推动家庭及其价值观变迁的社会力量、家庭力量和个人力量始终共存。家庭价值观已逐渐从传统转向现代,从集体主义转向个人主义,[1]支持核心家庭、平等婚姻关系、晚婚和低生育率等特征的家庭价值观普遍流行。[2-3]受个体化和结构性因素的影响,处在特定家庭代际关系中的个体摇摆于独立与延续之间,[4]家庭观念在代际的一致性逐渐被打破。每一代人都在追求独立、平等与和谐,[5]子代已不会全盘接受父辈传递的价值观,[6]而且这种代际差异在移民中可能会经历更大的代沟。[7]作为人类社会生活最基本的细胞,家庭在社会结构与社会秩序的巨大变迁中虽发生了明显变化但仍绵延长存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家庭价值观在社会变迁和代际传递中具有一定的黏性。从这个意义上,家庭观念的代际差异既是家庭变迁的重要表征,也是衡量家庭变迁发展方向的关键维度。
宋健等认为的变迁不仅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也受到系统内不同要素之间相互作用的影响。[8]相应地,家庭观念的变迁也取决于特定时代下个体与结构之间的博弈。目前针对中国家庭观念的研究聚焦家庭价值观的变与不变,分析与传统家庭价值观相比是否以及发生了哪些变化并探索观念变迁背后的机理等。但是,学者对于中国家庭观念变迁的方向和表征并未达成共识。基于文献综述,我们发现中国家庭观念变迁并未表现为一种周期性的震荡或循环,也并未呈现出一种简单的线性进化模式,而是伴随着家庭对个体的控制弱化和情感强化并存的一种非均衡发展,体现出一种渐进性和不规则性。有关家庭价值观变迁的研究结论大致可分为三个方向:一是受到工业化、城市化和个体化的影响,传统家庭价值观已经衰落,有学者认为这是受到商品经济、国家权力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双重力量所致。[9-10]一项基于代际关系变动与老年人自杀关系的实证研究显示年轻一代已经没有太多的孝道观念,代际家庭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11]在城市化背景下,人们的家庭观念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表现在女性开始把自己的父母纳入“家庭”范畴,呈现出“双系化”的变迁趋势。[12]二是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传统家庭价值观保有较强的韧性,核心观念并未衰落。如刘汶蓉认为当代中国人仍高度重视家庭,强调家庭价值高于个人价值,“家本位”观念依旧在绵延。[13]徐安琪等提出中国家庭价值观变迁的总体趋势是积极的,如在代际支持观念方面显示出代际情感共同体的存在以及家庭合作社模式在现代中国的延续。[14]虽然家庭的经济生产能力在弱化,但家庭的抚育子女、赡养老人等传统功能依旧在延续。[15]当前城乡代际失衡的现象也不能简单归因为“孝道衰落”,而是社会结构性压力在家庭中的呈现和青年人普遍面临的社会压力向父母的转嫁。[16]三是受传统观念和工业化的双重影响,中国人逐渐发展出一种新家庭主义模式,即个体身上体现出传统家庭价值观的稳固性,同时也体现出个体化崛起的双重特征。学者认为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的家庭价值观经历了一个总体有所淡化、近年来又有所回归的过程,[17]新的家庭价值观中仍然保留了原有传统价值观的精华。[18]虽然遵循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中国家庭不再受宗族、长老的权威控制,但本质上与西方个人本位家庭以满足亲密情感和个性发展需求为目的的模式仍有较大不同。[19]同时,区别于西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线性家庭发展,中国家庭观念发展模式呈现出一种“代际关系更加紧密”和“婚姻关系更趋多元”的混合趋势。[20]
作为衡量家庭变迁的重要维度,家庭观念领域展开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但是相关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一是不同世代的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不尽相同,家庭观念自然会有所差别,但针对家庭观念展开代际比较的研究仍相对缺乏。二是处于不同生命周期阶段的个体对家庭角色的主观体验也迥然不同,诸如已婚已育等生活事件会推动个人家庭观念的变化,但现有研究较少将重大生活事件的发生作为解读家庭观念变迁的考量因素。三是现有研究还比较缺少基于一手数据测量家庭价值观的本土化量表,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有针对性的研究。由此,本研究力图通过适合中国情境的家庭观念量表的开发与测量勾勒出家庭观念代际差异的图谱,尤其关注处于已婚已育生命周期阶段的年轻人所呈现出的特有的家庭观念,基于代际差异探讨年轻一代家庭观念的变与不变。
二、家庭观念(价值观)的二元分析框架
家庭观念(价值观)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随着时代变迁,家庭观念的内核和具体表征也不尽一致。因此,家庭观念的复杂性和动态性给研究者度量和分析家庭观念及其变迁带来了诸多挑战。我国传统的家庭价值观是典型的家本位,包含了三个要义:父权、延续香火、孝道。大多数人生活的主要目标是让父母感到自豪,不论父母的行为如何,一个人必须尊重和遵从自己的父母;相应地,父母即使是以牺牲个人的幸福为代价,也必须为孩子尽最大的努力。进入个人自主性较高的后工业化时代,自我表达和个人发展空间的拓展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个体,家庭内部开始强调个人的自主性和选择性,家庭对个人的束缚也在逐渐放松。因此,大多数学者都将传统和现代化视为影响和理解家庭观念变迁的两个主要过程,相应的测量也主要以“传统-现代”为核心解释逻辑展开。
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 Association,2021)将人类所有价值观都归为两个维度,[21]一是传统价值观与世俗理性价值观(traditional vs.secular-rational values),二是生存价值观与自我表达价值观(survival vs.self-expression values)。传统价值观强调民族自豪感、对权威的尊重、服从以及对婚姻的重视等,世俗理性价值观则与之相反。这一维度基本是按“传统-现代”双因素结构对价值观进行操作化。生存价值观则包括安全优先于自由、不接受新的婚恋观以及缺乏幸福感等,而自我表达价值观则与之相反,这一维度基本是按“集体主义-个人主义”双因素结构对价值观做出了区分。世俗理性价值观和自我表达价值观赋予了人们更多的表达及行动自由,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生活策略,催生了强化人的能动性的制度建设。一般意义上的价值观分析框架对家庭价值观的测量也具有很强的解释性。如果将“传统-现代”与“集体主义-个人主义”分析框架置于家庭价值观的研究中,则可以具体化为“传统-现代”与“家庭中心-个人中心”的二元分析框架。
以往文献对家庭观念(价值观)的操作化与测量虽然在维度上的划分有所区别,但基本是按照“传统-现代”或“家庭中心-个人中心”为分析框架展开的。如有学者基于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2015 年的数据,将家庭价值观直接划分为传统性观念维度和现代性观念维度,[22]其中传统性维度具体由“男性能力天生比女性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等题项构成,现代性维度则主要涉及针对未婚同居、同性恋、自杀等问题的态度。刘汶蓉将家庭观念分为基本价值和多元价值两个维度,其中婚姻关系中夫妻“性忠诚”和代际关系中“赡养父母”构成了基本价值的测量指标,对结婚、离婚、生育、同居、同性恋的态度则构成了多元价值维度的具体指标。[20]徐安琪将家庭价值观划分为核心价值观和一般价值观,认为孝道观念、养亲观和侍亲观等构成核心价值观,而性别观、性观念等组成了一般价值观。[19]从本质上,基本价值观、核心价值观可以归为传统意义上的,而多元价值观、一般价值观则可以归为现代意义上的。此外,作为家庭观念的重要内容,孝道观常被研究者作为独立议题展开分析。刘汶蓉基于一手调查,将孝道观操作化为奉养双亲(养亲)、随侍在侧(侍亲)、显扬亲名(荣亲)和顺从双亲(顺亲)4个层次。[16]对孝道观的这一测量也反映了孝道观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分野。
另有一些研究虽未直接指明运用了“传统-现代”分析维度,但实际上通过测量的具体题项反映出家庭价值观在传统和现代两端之间的态度谱系。例如,孙涛和姜树广将家庭观念归为尊重父母的观念、爱护子女的观念和家庭重要性观念;[23]彭大松根据CGSS2006 年调查数据,将家庭价值观划分为孝道观、男性中心观、家庭本位观三个维度;[24]李冰倩将农村居民的家庭观念分为夫妻性别角色分工观念、婚姻多元化观念、代际责任义务观念三个维度;[25]杨菊华和李路路基于2006 年东亚社会调查数据,用“是否愿意三代同住”以及“子女是否应该支持父母”这两个题项来测量家庭价值观;[26]张乐将青年群体的家庭价值观划分为婚姻观念、生育态度和子女照料性别分工态度等。[27]一些基于其他文化情境的测量也显示出类似的逻辑。一项研究将家庭价值观归为两个维度,[28]一是家庭等级维度,主要关注性别角色,具体涵盖父亲和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父亲的家庭责任以及母亲对配偶的角色信念;二是关系维度,重点关注家庭凝聚力、声誉和义务,具体包括对长辈的态度、对祖辈的义务、家庭凝聚力以及对家庭声誉的态度。另一项研究将家庭价值观划分为三个维度,分别为家庭支持与亲密度,如“家庭成员相互表达爱和感情很重要”;家庭责任,如“如果家庭成员在经济上有困难,你应该尽你所能帮助他们”以及以家庭作为行动参照,如“尽最大可能努力工作很重要,因为你代表了你的家庭”。[29]此外,少数研究重点关注了家庭价值观的代际流动方向,将测量操作化为拓展家庭责任、向下代际责任态度和向上代际责任态度。[30]这些测量都通过具体题项来区分受访者在家庭观念上属于传统取向还是现代取向。也有学者主要沿着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分析逻辑,将家庭价值观分为传统价值观、家庭荣誉维护、父母控制、等级家庭角色和家庭义务5个维度,[1]或者从家庭主义视角将家庭价值观转化为一系列对家庭团结和尊重的陈述的赞同程度。[31]上述测量题项基本都遵循了是以家庭中心还是个人中心进行取舍的设计思路。
已有研究对家庭观念(价值观)的分析框架和测量对本研究的开展具有很好的借鉴意义。虽然不同学者测量家庭观念的理论框架不尽一致,但至少达成了两个共识。一方面,家庭价值观的测量基本按“传统-现代”或“家庭中心-个人中心”的逻辑框架展开;另一方面,家庭观念具有多个维度,涵盖婚育观、孝道观(代际责任)、性别关系、代际关系、家本位/个人本位等不同内容。但是,现有研究仍存在几个问题有待于进一步厘清。第一,针对家庭价值观的测量是否应有所聚焦?应将重点置于个体的主观感受,还是家庭成员的相互作用或整个家庭制度上?再如,家庭观念是应该包罗万象,还是应有选择性地突出家庭价值观的时代性或情境性?第二,多数针对中国家庭观念的测量都源于二手数据,主要依赖综合性调查而非专门针对家庭观念的调查展开测量,导致一些重要内容可能被遗漏;第三,已有测量既缺乏代际比较的视角,也缺乏代际比较的基点,如已婚已育等重大生活事件会让家庭成员产生不同的角色体验,激发出更强的共情能力,可能会更加赞同长辈的家庭观念。
三、家庭观念的测量与量表编制
准确并科学测量不同群体的家庭观念并不容易。为了避免将家庭观念的测量问题简单化,本研究在搜集国内外文献和不同家庭观念量表的基础上,根据当代中国家庭发展的特点并基于代际比较的视角编制了适用于中国情境的家庭观念量表。量表共设计了20 个题项并遵循以下三个原则:一是运用了“传统-现代”与“家庭中心-个人中心”的二元分析框架。因为这一框架基本代表了不同文化情境下家庭价值观的发展趋向;二是出于家庭观念代际比较的研究目的,量表主要关注个体的主观感受,除了涵盖一般意义上的孝道观和个人与家庭本位,还特别关注了向上的赡养观,对后代责任观和家庭内部的代际平等观念,将重点放在家庭观念的代际比较上;三是结婚、生育等重大生活事件的发生极有可能调整或重塑个人的家庭观念,处于这一阶段个体的家庭观念更能表征真实状况,所以本研究的测量对象是已婚已育的受访者。
研究数据来自笔者主持的“中国当代家庭代际关系功能及其福利效应研究”课题的一手数据,问卷设置了专门测量家庭观念的量表,以期探讨可能存在的代际差异。研究团队于2019 年3 月-2020年1 月对河南省、山东省和天津市等三省五市进行了一手数据调查。调查采用分层抽样方法,共发放问卷1 090 份,经过数据处理后有效样本共1 077 份(见表1),问卷有效率为98.81%。在有效样本中,男性占45.40%,女性占54.60%;户籍类型为农村的占46.98%,城市占53.02%;在年龄分布方面,按照10岁一组分为5个组别,分别为22-29岁(8.73%)、30-39岁(28.41%)、40-49岁(27.11%)、50-59岁(22.38%)和60岁及以上(13.37%)。
表1 样本的人口社会学特征(个、%)
本研究编制的家庭观念量表是一个5级李克特量表,其中1、2、3、4、5分别代表“完全不同意”“比较不同意”“无所谓同意不同意”“比较同意”和“完全同意”。基于具体题项的设计思路,分数越高则表明受访者越认同传统的家庭价值观。为检验量表的效度,我们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和最大方差法进行探索性因子分析(以大于0.5 为标准),KMO 检验值为0.744。当KMO 取值大于0.7,Bartlett 球度检验的相伴概率为0.000,小于显著性水平0.05,可以拒绝Bartlett 球度检验的零假设,因此适合做因子分析。删除因子负荷过小和降低总方差贡献率的7 个题项后得到了13 个题项,总累计方差贡献率77.16%,提取特征根大于1的5个因子数(见表2)。
表2 家庭观念量表的探索性因子分析结果
基于不同内容,家庭观念的具体表征可归纳为5 个因子,分别命名为“赡养观”“对后代责任观”“代际平等观”“家庭-个人利益冲突”和“孝道观”。其中赡养观旨在测量向上的代际支持意愿,主要关注已婚受访者是否愿意为父母提供生活费;对后代责任观旨在测量向下的代际支持意愿,具体包括是否认同祖辈对孙辈、亲代对子代提供支持;代际平等观主要测量当代与代之间的意见或观点出现不一致时,受访者可能采取的态度;家庭-个人利益冲突涉及受访者在个人利益和家庭整体利益之间的取舍;孝道观则聚焦受访者对孝顺父母的相关态度。修订后量表的Cronbach’sα系数为0.77,5个因子的Cronbach’sα系数依次为0.96、0.61、0.78、0.74 和0.59。由此,本研究构建了一个由5 个维度、13个具体题项构成的、基于代际比较的5级李克特家庭观念量表。
四、家庭观念的代际传承与变化
1.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程度和维度差异
根据表3 的数据,受访者家庭观念的整体均分为3.73(SD=0.576),表明总体上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处于中等偏上水平。图1 呈现了所有样本按家庭观念均值得分的分布情况。分布图呈现出几个明显的特点:第一,整体上所有样本家庭观念分值的分布呈右偏态分布。这说明处于完全反对或完全支持传统家庭价值观的样本都属于少数,且完全反对传统家庭价值观的样本更少。第二,78.6%的样本(847位受访者)的家庭观念分值集中于3.1至4.5这一区间,表明大部分样本对传统的家庭价值观仍具有一定的认可度。第三,虽然分布图显示受访者的家庭观念得分相对集中,但在相对集中的趋势上也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分散。这说明不同群体对传统家庭观念的接受度存在分化。当然,受访者在不同维度或不同群体上的分散程度和差异需要结合数据进一步展开分析。
表3显示出受访者对家庭观念不同维度认同度的差别较大。其中,孝道因子(4.90)的均分最高,表明受访者总体上非常认同孝顺及赡养父母是子女应尽的责任,其次是赡养观因子(4.12),显示出已婚受访者对双方父母提供经济支持持有较为肯定的态度。但相对而言代际平等观因子(2.66)均分最低,表明为遵从父母而放弃个人的意见或追求已不再成为大多数受访者的首要选择。同时对后代责任观因子的均分也比较低(3.05)且各子题项的均分存在较大波动:受访者更认同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老人应当给孙辈提供经济支持,但对于外祖父母为孙辈提供照料支持以及亲代为子代结婚买房等提供经济支持的认可度并不高。
表3 家庭观念量表5因子及其均分值
2.家庭观念的代际(年龄)差异
家庭价值观会因性别、世代、教育、年龄、收入、家庭状况等方面的不同而产生差异。[32-35]尤其是不同出生队列的人在生命历程中会经历不同重大事件,家庭观念的表征也有所不同。我们将受访者按照青年(22-39岁)、中年(40-59岁)和老年(60岁及以上)分为3组,比较不同代际在家庭观念上的共性与差异。
调查结果显示随着年龄的增长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逐渐提高(F=166.92**),青年、中年和老年三个群体的家庭观念整体均分依次为3.54、3.82 和3.97。基于家庭观念在5 个具体维度上的代际差异钻石图(见图2),我们可以发现年轻人对传统家庭观念的传承与变化的分野非常明显,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年轻人向上代际支持意愿强烈,在很大程度上传承了孝道观和赡养观。具体来看,三个年龄组在孝道观上高度重合,基本无差异;在赡养观上,中年群体(4.20)、老年群体(4.06)和青年群体(4.03)均值得分的差异也非常小。第二,对后代责任观随着年龄的降低而减弱,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的均值分别为3.60、3.20 和2.66。虽然既体验了作为子代的成长过程,也正在经历为人父母的生命周期阶段,受访者中的年轻人对自己承担向下代际抚养责任的意愿却最低。第三,年轻人更加偏好个人主义与平等,对个人利益的诉求更强烈,不认可个人利益应让位于家庭利益的传统观念。
为进一步探讨家庭观念的代际差异,我们将家庭观念的5 个因子和总分作为因变量,青年、中年和老年代际群体作为自变量,其他人口社会学特征和家庭特征变量作为控制变量,采用OLS 模型进行回归分析。为了使模型结果最优化,减少控制变量对模型的干扰,在具体分析时将受教育程度变量合并为三个组,收入变量取对数后按照连续变量来处理,并删除了年龄和父辈健在人数变量。表4 的数据进一步验证了图2 所展现出的特点,家庭观念的总分表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老年群体对传统家庭观念认可度最高,青年群体认可度最低。具体分析不同维度,在赡养观因子中,相对于中年人和老年人,青年人对给予双方父母生活费的认可度更高,体现出青年人较强的向上代际经济支持责任感;对后代责任观因子中,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呈现出逐级递增的趋势。相对而言,青年人最不认可祖辈应该对孙辈、亲代应该对子代提供经济支持或照料支持;代际平等观中,与青年人相比,老年人可能更“唯上”听从父母或为达成父母心愿而放弃个人志向,青年人则表现出一定的“反抗”精神;家庭-个人利益冲突因子中,与青年人相比,老年人在面对家庭利益与个人利益的抉择时更倾向于维护家庭利益;而孝道观因子并未通过统计检验。
3.家庭观念的其他群体差异
为分析家庭观念除世代和年龄之外的其他群体差异,我们计算了具有不同人口社会特征群体在各维度的均值并进行了T检验或F检验。结果表明性别、户籍性质、受教育程度、兄弟姐妹数量及父辈健在人数在家庭观念上存在群体性差异并具有统计意义。相对于女性(3.72),男性受访者(3.76)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更高;相对于城市受访者(3.60),农村受访者(3.88)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更高;受教育程度上,整体上随受教育程度的升高,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逐渐下降;在兄弟姐妹数量上,随着兄弟姐妹数量的增加,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提高,当受访者有3个及以上的兄弟姐妹时,最为认可传统家庭观念(3.89);从父辈健在人数上,随着父辈健在人数增加,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逐渐下降。表4的OLS 模型结果进一步验证了上述结果,与女性相比,男性的家庭观念更强;随着受访者受教育程度的提升,家庭观念逐渐减弱,但仅大学专科及以上的样本通过了检验;随着受访者收入水平的提升,传统家庭观念逐渐变弱。随着兄弟姐妹数量的增加,受访者的传统家庭观念逐渐增强,尤其是当受访者有3个及以上的兄弟姐妹时,传统家庭观念非常强。本研究显示青年、中年和老年受访者平均兄弟姐妹的数量分别是1.99、3.06 和3.65,可见受访者年龄越大,他们生活的平均家庭规模越大,时代会影响他们的家庭观念。
表4 家庭观念5个因子和总值的OLS回归结果
在控制变量中,性别、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兄弟姐妹数量对赡养观的认同程度具有明显的影响。与女性相比,男性的赡养观念较强,这可能与男权社会的结构性机制有关;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升,受访者的赡养观念在降低;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受访者的赡养观念逐渐降低,这表明经济收入的增加并不必然会强化子女给予父母抚养费的态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兄弟姐妹数量的增加会增强受访者的赡养观,并且有3 个及以上的兄弟姐妹受访者的赡养观念最强,这可能是由于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效仿”或“平均主义”会促进他们赡养观念的提升。性别和收入水平对后代责任观也具有统计意义。与女性相比,男性的后代责任观更强,这可能与男性掌握经济资源有关;与赡养观的情况相一致,受访者收入水平的提高并不必然提升他们向下的代际责任。基于这一事实,我们可初步推断个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家庭观念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逻辑联系。此外,受教育程度越高、收入水平越高的受访者,越偏好追求代际平等。
五、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与以往相关研究结论存在一致性,主要表现为中国传统家庭观念已呈明显弱化,但孝道观、赡养观等传统家庭观念具有较强的黏性,中国家文化的韧性在现代社会仍发挥着强劲作用,这与以往的很多研究发现是相似的。[24][36-37]但是本研究从传统-现代、家庭中心-个人中心的二元分析框架编制了家庭观念量表,并基于一手调查数据将研究的逻辑出发点聚焦处于已婚已育生命周期阶段的受访者在家庭观念方面的代际差异,获得了一些不同于以往或更为深入的研究发现。
第一,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存在较为明显的代际差异,受访者对传统家庭观念的认可度随着年龄的降低而降低。孝道观在代与代之间保持了稳定性,而其他4个因子都具有统计意义的代际差异,具体表现为与老年人相比,青年人具有更强的赡养观,但对后代责任观更为弱化,而且更加倾向于追求代际平等和个人中心取向。
第二,对于处于已婚状态和生育阶段的年轻人,已经拓展出为人父母、为人夫/妻等多重家庭角色,对不同的家庭角色有了切身体验,他们在保留了较强向上代际支持观的同时更加崇尚个人意志和个体自由。以老年人为参照的年轻人家庭观念的变化,反映出当代中国年轻群体既在一定程度上传承了家庭价值观,也具有明显不同于老年人的基于主体体验的个人感受和行为取向。年轻人受到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双重影响,但也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传统-现代的解释框架,因为年轻人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对传承和改变家庭观念的哪些具体内容有着明确的主体选择性。
第三,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现象需要进一步讨论,如受访者兄弟姐妹数量对传统家庭观念的提升作用非常明显,这可能预示着随着中国家庭规模的进一步小型化,有可能会弱化人们的传统家庭观念。再如,经济能力与向上赡养责任承担、对后代责任承担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逻辑关联。经济能力的增强并不意味着更强的对代际责任的承担意愿。
家庭观念的韧性和动态变化共同形塑了家庭的内聚力和推斥力,家庭已有规则的变更与家庭观念的变化来自一系列内部力量和外部力量。虽然在传统-现代的解释框架下,家庭价值观的变迁在不同文化情境中呈现出一些共有特征,但在社会文化结构和家庭运行的不同背景下,个人与家庭之间仍会产生出不同的关系模式,家庭观念也会呈现出巨大的差别,而这些区别极大地影响了家庭的基本形貌和功能延续。个人家庭观念变迁的结果越分散,越趋向于导致社会结构和家庭功能的分化,而家庭观念变迁的结果越集中,社会结构和家庭形态越趋于定型化。虽然家庭观念的变迁究竟会走向何方仍有待于进一步的观察,但是在个体主义、独身主义和传统文化的多重碰撞下,青年一代对家庭观念的认识对中国家庭未来发展的走向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因此,基于代际差异比较来探讨年轻一代家庭观念的传承与改变,对于我们深入理解中国家庭发展的未来具有重要意义。本研究开发并编制了本土化的家庭观念测量量表,将重要生活事件作为比较家庭观念代际差异的基点,探讨年轻一代对家庭观念的坚持与变革,这正是本研究的意义所在。本文也存在一些不足,受样本的局限,代与代之间的家庭观念差异是否能扩展到整体仍需全国层面数据的进一步验证。此外,在回归模型中,青年人与中年人在分维度上的代际差异未呈现出统计意义,这也有待于更为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