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深陷组阁“泥潭”
2022-10-09张建伟
张建伟
自去年10月新一届国民议会选举至今,近一年时间里,伊拉克始终未能组建一个得到多数议员认可的新执政联盟,新总统和新总理也因此未能选出。
原先的第一大党、反伊朗的“萨德尔运动”,今年6月让该党73名议员集体辞职,7月更是派人两次闯入国民议会大楼,抗议亲伊朗的前总理马利基所属意的新总理人选。在抗议未果后,身为什叶派宗教领袖的萨德尔于8月29日宣布退出政坛,引发支持者冲击“绿区”共和国宫等设施,造成30人死亡、700余人受伤。
虽然萨德尔及时现身“灭火”,但伊拉克近一年的政治僵局依然无解。身段柔软、总体上维持对美友好的看守政府总理穆斯塔法·卡迪米,由于缺乏政党根基,很难力挽狂澜,只能警告各方若局势继续恶化,自己将彻底撂挑子。
谋求连任的库尔德裔总统巴尔哈姆·萨利赫,则呼吁提前举行议会选举。但根据伊拉克宪法,解散议会需要绝对多数议员赞成才可行,而眼下时候未到。9月7日,联邦最高法院驳回了“萨德尔运动”提出的解散议会之诉求。
放眼世界,以色列、黎巴嫩、比利时、西班牙等议会制国家,近年来都频繁遭遇组阁困境。有所不同的是,在民主根基尚浅的伊拉克,组阁危机可能导致“政体危机”,乃至引爆整个国家的“总体性危机”。
自由民主vs稳定秩序
在战后重建的近20年里,伊拉克经历了新宪法的制定与多轮选举。宪法与政治规则的制定相对容易,但对伊拉克这样一个民主传统匮乏、国族认同缺失、族群教派多元的后发国家来说,民主政治的落地生根却屡生波折。
伊拉克人曾生活在各种“威权体制”统治下,包括英国人的“委任统治”、君主制的费萨尔王朝、萨达姆的复兴党政权。威权体制可以通过高压方式实现秩序稳定,然而一旦人们尝到自由的甜头,就没有多少人愿意退回到威权体制。
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通过外部力量推翻了萨达姆的威权统治,之后在法律和政体形式上建立了议会民主体制。然而,如何在自由民主与稳定秩序之间进行权衡,是伊拉克面临的第一个“两难困境”。
相比威权体制有各种借口和手段来压制族群、教派间的矛盾和冲突,议会民主体制则不能。在议会民主体制下,各种社会力量都会通过政治途径(如组建政党、示威游行等)来表达诉求、影响政策。这会成为各种社会冲突的出口和放大器,进而威胁稳定秩序。如果依族群、教派划线的政党整合能力不够,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缺乏包容与妥协精神,就可能造成政治僵局,而这正是伊拉克当前的现实。
政党政府vs专家政府
议会民主体制下,政党政府可以实现现代民主的代表性与回应性,但常常会遭遇组阁困境和政府不稳定;专家政府可以克服组阁困境与政府不稳定的缺陷,却无法满足代表性与回应性的要求。因此,如何在政党政府与专家政府之间进行取舍,是伊拉克面临的第二个“两难困境”。
现代的政党政府,体现在内阁由政党或政党联盟来组成和控制。具体而言,议会的组成人员有明确的政党归属,并掌握所有重大事务的决策权;政府的组成人员(包括总理与阁员)来自在议会中获取多数议席的政党或政党联盟。与“非党政府”相比,政党政府的优势在于其有更强的民意合法性、更强的人事凝聚力,同时也具更明确的责任感和回应性。
然而,在政党碎片化的情况下,政党政府就会面临组阁困境。伊拉克的困境就属于此:2021年大选后,最大的政党议席占比也不过22%,各政党难以就组阁达成共识。
“萨德尔运动”所谓的关闭主要机构、“退出政治进程”,只是在酝酿向其眼中的“腐败政治家”的下一轮逼宫,而非真正的偃旗息鼓。
为了克服政党政府的缺陷,伊拉克政治家曾尝试按专家政府模式,建立“专业人才内阁”。其主要特点是,由非党派出身的技术官僚充任内阁成员。2004年6月伊拉克临时政府成立时,伊亚德·阿拉维领导的民族团结阵线,就曾试图抛开派系纷争,建立一个务实的纯粹由专家组成的政府,然而从最后的名单来看,当时的新政府未能脱离美国建立临管会时所使用的党派、民族、教派权力分配模式。
在伊拉克经济步入低谷的2015年,时任总理阿巴迪宣布启动激进政治改革,重点是停止以教派和政党背景决定政府职位,建立由技术官僚组成内阁的“专家型政府”。然而,该改革因面临重重阻力作罢。
世俗政治vs宗教力量
政治世俗化是近代以来的政治发展趋势,也是现代民主得以生成的重要前提,因為世俗化降低了宗教冲突的烈度,使竞争和妥协有了较大的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宗教意识与宗教组织在很多后发国家,成为政治动员与政治整合的主要基础,舍此则缺乏任何有效的政治动员与整合的工具。因此,如何在世俗政治与宗教力量之间进行选择,是伊拉克面临的第三个“两难困境”。
前文提到的“专家型政府”改革设想之所以难以实施,就是因为其冲击了按照宗教与族群将国家权力进行比例分配的“协合民主”模式。
从宗教身份与族群身份来看,伊拉克的人口主要是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什叶派阿拉伯人、逊尼派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重建之后的伊拉克,按照协合民主模式,规定总统职位由库尔德人担任、议长职位由逊尼派阿拉伯人担任,最有实权的总理职位则由占人口比例最多的什叶派阿拉伯人担任。
协合民主模式试图兼顾不同族群与教派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伊拉克的现实。然而,协合民主的缺陷在于,它并不致力于不同族群与教派的融合,而是倾向于锁定与强化既有的社会区隔,给基于族群身份与宗教身份的政治动员与政党组建,提供了空间与资源。
近来冲击国会大楼和原总统府的,就是什叶派宗教领袖萨德尔的支持者。萨德尔并非议员也不掌握政府公职,而是以宗教领袖的身份领导自己的政党—“萨德尔运动”。该党在329个议席中因拥有73个而位居首位,足见宗教身份在伊拉克政治动员中的重要性。
由于宗教力量与世俗政治在伊拉克彼此纠缠、难解难分,“萨德尔运动”所谓的关闭主要机构、“退出政治进程”,只是在酝酿向其眼中的“腐败政治家”的下一轮逼宫,而非真正的偃旗息鼓。伊拉克的明天,依然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