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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当人生

2022-10-09何晓山

读者 2022年20期
关键词:师们燕妮

☉何晓山

你会在典当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失落的、得意的、焦急的、难以理解的。深红色的招牌写着“天祥典当”4个大字,推开玻璃大门,不到50平方米的空间被叫得出名字的奢侈品填满。这看起来就像一家普通店铺,唯一的不同是,所有东西都是二手的。更确切的说法叫作“绝当品”,当人们无力赎回时,它们便被留在这里,被标上更低的价格,等待出售。

人们往往很难说清,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典当就好像蜘蛛网最边缘的脉络,在银行的信用体系之外,在互联网的金融借贷系统之外,托住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和那些窘迫的时刻。

重要的东西

郭路今年34岁,北京人,常穿一件印着“天祥典当”的深蓝色短袖。他大学刚毕业就来到这里工作,如今已经10多年了。这毕竟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娴熟的沟通技巧极为重要。他自称擅长交际,“下到3岁上到80岁,反正都能聊”。

今年夏天,他接待过一位当户,40多岁,是个临期食品商店的老板。那天下午,他踩着一双旧拖鞋,骑电动车前来,头发随意地勒在脑后,看起来几天没洗了。他进门便借了一个充电宝,先是跟妻子打电话报备,10多件首饰和一个包,总共换了4万多元——相比购买价格,这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数字。电话那头传来并不清晰的女声:“当呗,不值钱就不值钱。”中途他还接到几通催债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扩散到狭小的空间里,在典当师沉默时显得格外突兀。挂断电话后,他尴尬地解释:“今天我必须要当到钱,把房租交了,不然店就让人拆了。”

人们倍加爱惜的东西,在不同境遇下会发生变化。如何对待被典当的物品,这件事情关乎欲望与人性,也关乎情感与陪伴。两年前,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太太在典当行留下一枚戒指。她70多岁了,看起来非常虚弱,颤巍巍地拖着一个买菜用的拉杆车,用戒指换了一笔钱。

临近截止日期时,她失联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为了避免后续的纠纷,典当师们还是会尽可能找到对方,确认物品是否保留。再取得联系时,郭路才得知,她前段时间做了手术,如今还在医院,没有网银,也不会线上转款,“我建议她别要那个戒指,因为年利息也不少”,如果赎回,要补近15%的利息。另一层原因是,公司也会考核典当师的业务进度,超出当期两个月以上还不绝当,便要扣奖金。

“她说不行,这个东西对她很重要,是她老伴留下的。”最后,郭路帮她把戒指留了下来。等她出院补齐利息,把东西赎了回去。“公司也还好,没有扣我奖金。”郭路说。

捡漏的机会

故事并不全是黯淡的。欲望、不甘和侥幸交织着,典当行也是幻想一夜暴富者的聚集地。从当户们换得巨额资金,踏出典当行的那一刻起,没有人知道,他们即将面临的是顺利翻盘,还是漫长的失联。

郭路想起一位客户,穿着朴素,接近60岁,每次来只当一辆车,按二手价格拿到20多万元,两个月后把钱还上,“从来不用催”。隔一个月又如此重复。这类人是典当行的常客,典当师将他们统称为“做工程的”,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涉及商业机密,很少有人会跟你详谈。

“他们要不停地接工程,不停地垫钱,等结账之后过一段时间,马上又接一个项目,又得自己去垫钱。”因此大多数人也不会只来一次,借钱、还款有各自的规律,若是突然失去了联络,要么是暴富了,要么是跑路了。

那位车主也曾短暂地失联过。截止日期近在眼前,他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还款。郭路发去微信,没有回复,短信、电话也联系不上。隐隐的不安出现在心底。但故事的发展最终在失控的边缘掉转了方向,“突然有一天,他就回来了,全赎走了”。

在取车路上,车主讲述了自己惊心动魄的投资经历。起初,他认识了开采金矿的人,除了这辆车,他把近乎所有身家都投了进去。但在开采时,他却傻了眼,时间、人力、资金已经全部投入,却毫无收获。研究过后,他们发现开采的方向弄错了,换了方向,“哗啦”一声,挖出了“半山金子”。“我下半辈子不愁了。”男人在车上重复了好几遍。

如果说典当行的故事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或许是“总能看到别人的失败”。每天都在接触生意人,错综复杂的规则足以让人退却。唯一能够确信的事情是,这个行业的坑太多了。有时,遇到生活不如意的人,郭路还会开导他们,“起起落落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捡漏的机会太少了”。

默认的规则

在典当行工作,一条默认的规则是,不能直接告诉客户他的东西不对。

这源于典当师们长久以来的工作经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拿着假货试图浑水摸鱼,现代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消除了这种可能。而当人们怀着期望前来典当时,得到一个无法如意的结果,巨大的心理落差便难以承受,特别是被人欺骗。

燕妮举了一个例子。那时她刚做典当师,一位中年男人拿着一块手表前来鉴定,如果是真货,它的价格至少上百万元。但东西显然不对——表盘内外的鉴定点都是假的,她以为这是朋友送他的礼物,无关紧要,便很快得出结论,“你这表不对”。

对面的人脸色煞白,搭在柜台上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吓死我了,别出事了”,燕妮脑海里当即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开始谨慎地询问这块手表的来历。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逐渐补全了这个故事:别人欠了他40万元,用手表来抵债,结果表是假的,钱也没有要回来。

时常有人(通常是老年人)背着一大包黄金或者翡翠镯子来到典当行,东西当然是假的,但也无法退还。他们在典当师疑惑的注视下,说出一个惊人而相似的答案:直播间99元包邮。

但有些老年人还是会信。并非所有情况,都能用上当受骗或跟不上时代发展来解释。最常拿着直播间的东西来到典当行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每次办理业务时,“他不会去看你的眼睛”,视线通常垂向地面。他来的频率超过所有老年人,“一个月会来一两次,永远是那一家的东西”,至少盒子上印着同一家的商标。他每次前来,似乎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你看这个值吗?”然后带着并不满意的答案落寞地离开,隔一段时间再来。

对于假货,典当师们已经形成了许多委婉的话术。“我会跟他说这个东西我看不太好,能力有限,建议他找个机构去复检一下”,或者干脆说“这个东西我们不收”。但也有例外。在那些反复受骗,拿着批发来的黄金、翡翠来到典当行的老年人面前,燕妮会忍不住插手,“他被骗了好多钱了,我必须跟他说这些东西是有问题的,一定要注意”。或许这让她想到自己的长辈。

她的爷爷、父母和家中的其他长辈都不同程度受过骗,旅游景区买首饰,地摊淘古玩,最夸张的一次是花了几十万元买古玩,她看得出真假,很难坐视不管,却几乎没有劝阻成功过。长辈们更普遍的反应是,“我要发财,你挡我的发财路了”。

情绪的出口

人总需要一个出口,很多时候,典当行便承担起这个角色。人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摊开来讲,即便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典当师。宣泄者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唉声叹气地诉说,不知道冲着谁谩骂,还有人“每次来一定会哭”。燕妮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她能做的往往只是默默递上纸巾。但她能够理解那些和盘托出的倾诉,“我们已经见过他最低的姿态了,他也不在乎跟我们讲一些更悲伤的事”。他们面对更亲近的人,反倒难以开口。

但坦诚并不真正意味着什么,分享痛苦经历而成为挚友的情节也不会发生,“肯定要有距离感,因为相识就很怪”。人是会变的,漫长的职业经历早已教会了典当师这个道理。

身为典当师,和顾客互相拉黑、冲突争吵,或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会发生。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能是最聪明的相处法则。6月的一天中午,天气燥热,郭路在典当行附近的餐馆排队买盒饭。他偶遇了一位熟客,上个月,那个男人先是在店里当掉一台笔记本电脑,换了5000元,后来又拿来一部折叠屏手机,验货时,郭路在相册里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而此刻,那个人正排在郭路身后,他身旁还站着照片里的小女孩。偶遇是经常发生的事,但典当师们通常是远远地看到了人,便把脸别开,“我怕他尴尬,他也怕我尴尬”。

那天中午,郭路始终保持着沉默,像人群中凑巧排到了一前一后的两个陌生人。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等待排到自己,而后自然地离开,就像他们从未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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