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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仪式音乐中的献供、美与存在①

2022-10-08迈克尔蒙哈特著扎西东珠译

西藏艺术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藏文神灵仪式

迈克尔·蒙哈特著 扎西东珠译

前言

此项研究是基于功能性(functional)与解释学(hermeneutical)的双重问题,来解答藏族仪式中的音乐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它对于仪式中的修行者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易于回答的,而第二个则需要超越功能性的框架,并转向美学的关注以及自我和身份的问题。音乐在西藏仪式的语境中,被视为一系列与人类的感官相一致的并于仪式中供养神灵的供养之物(offerings)②括号中的藏文术语和名称是采用藏文拉丁转写威力体系。然而,尽可能在整个文本中使用简化的转写(在第一次出现时,拉丁转写的音译在括号中)。而被加以使用。尽管对于坐在大厅里的观察者而言,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体深处鼓、铙、号的振动之声,但音乐仅仅作为仪式中供养的一部分,其目的是为仪式中所召唤的神灵提供愉悦的声音。在对仪式音乐的描述中“令人愉悦的”及“美丽的”这两个审美的形容词是常见的,且亦常见于大量的藏文资料中。但另一方面,对于是什么构成了“美丽的”音声却未见多少论述。我认为发心或动机(motivation)是提供美妙声音的关键因素,并也是西藏宗教实践中一个核心的决定因素。它一方面起着连接音乐与宗教仪式中功能性的桥梁作用,并也包含对“愉悦的”与“美丽的”审美思考。作为对这座桥梁(发心)的支持,我认为保罗·利科的“情节化与作为”(theories of emplotment and“being-as”)理论可以帮助摆脱诸如“仪式中的音乐角色”之类的问题,而将藏族仪式音乐视为一种在自我视野的经验扩展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来加以阐述。

一、供养之物:作为仪式供养之物的音乐

在西藏寺庙仪式中听到的音乐,是作为一套供养之品中的组成部分,用以献供于特定仪式中的神灵。音乐,通常被解释作为七供养或八供养①八种供养之物是指:功德水、沐浴水、花、香、酥油灯、药香水、食物、音乐。译者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此两种情况下,各种各样的供品都是旨在能够去取悦神灵所有的感官。例如,鲜花被作为美丽的景象以供养于视觉;焚香以取悦嗅觉;音乐用以取悦神的耳朵(听觉),尽管正如我们将会看到,音乐也具有精神的成分。例如,我们可以在大藏经《甘珠尔》②藏文大藏经《甘珠尔》部,亦称《佛语部》。由译成藏文的佛说三藏四续经典汇编而成,共一百零四或一百零八函。译者注。中的密续经文《天女大幻化网》(“Tantra of the Great Magical Web of the Goddess”里读到通过八种供养之物来赞美③八供之品,即八供养是古印度传统上迎请供养国王等贵宾的礼仪,佛教徒以此供养佛陀。译者注。④八供养之颂,《甘珠尔》,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大藏经对勘局,2006-2009年,第103卷,第10页。。在《观音根本续》(“Root Tantra of Chenrezig”中给予说明了陈列以及布置八种供养之物⑤八供养之陈列《甘珠尔》,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大藏经对勘局,2006-2009年,第91卷,第863页。。在大藏经《丹珠尔》部以及个别作者的著述中,我们进一步发现更多与供养之物相关的,特定理想品质的细节描述⑥藏文大藏经《丹珠尔》部,亦称《注疏部》。由已经译成藏文的各种学科和注释显密佛法的著作汇编而成,共二百一十八函左右。译者注。。在《至尊金刚瑜伽母智慧之光颂》中有一个简短的列表,讲述如何在意识中领悟到鲜花、香、酥油灯、药香水、食物、音乐和其他一切事物之后,以恭敬之心来进行供养的⑦贡嘎金大师,《至尊金刚瑜伽母智慧之光颂》,《丹珠尔》,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2008,第12卷,第774页。。

普桑喇嘛不仅将音乐描述为一种供品,由“观想”的供养者奉献给神灵,还解释了仪式的机制——观想自我与神合而为一。在回答“音乐在西藏仪式中扮演什么角色”的问题时,我们看到了一个答案——“音乐作为供养之物”,也是进一步探究的开始。音乐是在仪式中使用的一系列供养品中的一种。就像普桑说的,它吸引着所有的感官,最终引向将自己观想成与神(本尊)无二无别的境界。在谈到这种形象化(观想)对自我概念的暗示之前,我们必须首先问,应该供养什么样的音乐,供养之乐的美学理念是什么?

二、供养之乐的美学:诸神聆听什么?

在回答关于美学的问题前,让我们看看音乐作为供养之物是被如何描述的④Vandor,Ivan.“Aesthetics and Ritual Music: Some Remarks with Reference to Tibetan Music”,The World of Music,Vol 18,no. 2,1976,pp.29-32.伊凡?范德“美学与仪式音乐:关于藏族音乐的一些评论”,音乐世界,第18卷,第二期,1976年,第29-32页。范德在1976年的文章《美学与仪式音乐》中指出:“因此,这种音乐的存在与对美学的任何关注都相去甚远。”(1976:32)虽然从西方艺术的角度来看这是正确的,但我建议对文本来源的研究以及当代从业者的讨论(他都未包括在内)揭示了人们对音乐美感的关注。。当代藏族音乐学家更堆培杰在《西藏艺术研究》杂志上关于藏传佛教音乐的文章中写到:“为了满足外在的、内在的以及本尊与护法神的喜悦,以及现实世界和超然世界的曼荼罗的众神的聚集,提供了许多外在,内在和秘密的供养。从献唱的旋律中,流淌出旋律海洋的支流,那是悦耳优美的仪式音乐(rol mo)⑤Rol mo,是一个高度多义的术语,用于表示片和整个仪式音乐。在这种情况下,我将其翻译为“仪式音乐”。”⑥更堆培杰,发于《西藏艺术研究》。曼陀罗坛城之中的内外密诸神及世间与出世间护法众,因得众多内外密三供养而生起欢喜之心。以妙音为供养,以无边美妙之语韵为供养,以至心旷神怡之意境。藏文由译者于拉丁转写译为藏文,再译为中文。。“愉悦”在这里是,而“美丽”是我从藏文的翻译过来的。我选择这篇文章,是因为它用两句话密集地表达了音乐是一种美的供养的概念,以及供养背后的发心。是一种为了取悦神灵而所献上的悦耳动听的音乐供品。

在阅读了敏珠林寺传统中德达林巴的著述时,我们也可以读到对音乐的描述是愉悦与美丽的:“悦耳的旋律是具有吸引力的,流畅柔和的旋律融入神的悦耳的声音中”①见于德达林巴之伏藏[收集的德达林巴关于礼拜仪式的伏藏以及过去的其他启示].台拉登:阔千仁波切,宁玛巴佛学院,1997年,第214页。。回到《丹珠尔》,在寂天菩萨的《入菩萨行论》中的一段中,有一个变化,就是耳(听觉)和心(意境)结合②寂天菩萨,《入菩萨行论》,大藏经《丹珠尔》第61卷,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2008年。。以上两篇文献都使用了“耳”(听觉)这个词。寂天菩萨与更堆培杰都使用了“心境”这个词,而德达林巴则使用了“意乐”这个词③。(其名词化形式)是一个含义重叠丰富的术语④。它通常被翻译为“悦耳的”,用来指所听到的,比如讲话和音乐。心境有时也和“可爱的、美丽的、吸引人的”一起被译为“令人愉悦的”。心境以及意乐都有(美丽或对心智有吸引力的)明确含义。

再一次转向当代视角,普桑喇嘛在纽约的会议上被问及为什么仪式音乐听起来是这样的。他回答到:“当你听到铙钹的声音(他刚刚演示过),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我们在寺院使用这种音乐。对我们来说,仪式音乐的本质是一种供养之物,它应该吸引佛陀和菩萨的耳朵。任何美妙悦耳的声音都可以作为音乐来供养。”

我们再一次看到,在他的声明中指出音乐是一种美丽的供养之物(他在这里使用了即“悦耳”这个词)。但他接着说,任何悦耳的声音都可以被当作音乐来进行供养。在这里,我们可以绕过美学去问发心(motivation)的动机,便最终会重新定义功能和美学的问题。但在我们绕行之前,我不得不说,这次的转向不会完全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什么是美丽和愉悦呢?美丽和愉悦的特征是什么?当代藏学家桑德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这是一种刺耳和悦耳的声音之间的平衡,是有旋律的声音和没有旋律的声音之间的平衡⑤桑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3页。。此外,传统的音乐观念认为,音乐应该符合它所呼唤的神的特性。譬如,像大黑天(Mahākāla)这样威猛忿怒相的神应该以激烈的音乐供养,而寂静像的神应该以平和之乐供养,等等。但仍有一个有待研究的突出问题是,是什么特别之处构成了一个“美丽”的旋律,什么被认为是规范的、执行良好的演奏?

三、优美的供养之乐背后的发心

在纽约的那次会议上,普桑喇嘛被问及在宗教仪式上演奏音乐时,修行人是怎么想的。他回答到:“我们用音乐作为供养的一种形式,当你以音乐进行供养时,要记住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当我们享受悦耳的声音和美妙的旋律时,佛和菩萨也享受到了美妙的声音。所以我们的最终目标是用美妙的声音来取悦佛陀和菩萨,我们的发心也同样是用美妙的声音来取悦他们,这是我们最初的想法。当我们发出这些美妙的声音时,我们想象他们(神灵)以一种非常美妙的方式听到这些声音,他们会对这些声音感到高兴。这就是我们创作音乐时的想法。”

音乐背后的发心或动机是为了能够取悦仪式中的神灵。在进行仪式的背后,所隐藏着的便是一种发心或动机,就像藏传佛教各宗派通常认为的那样通过修道成佛,以便通过智慧和慈悲的方式使所有的有情众生受益。扎西加措是宁玛派一位僧人,他著有被宁玛派所使用的《对仪式物品的评论》(a commentary on the ritual objects)。其中解释到:“为了保持对非修行者的秘密,以及消除黑暗与无明,瑜伽士应当通过无上密(supreme secret)的修行,使用所有材料[即乐器],使声音听起来令人愉悦,仪式音乐中的所有各种[声音]来源,例如海螺,锣,陶鼓,达玛茹,哔汪,都为了使它们接近于圆满”①扎西加措等,《旧密庄严与乐论》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8-129页。。这篇文章的某些部分仍然有些晦涩。我之所以引用这篇文章,是因为它再次提出了“悦耳的”的美学观念,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进一步暗示了供养音乐的发心,即驱散黑暗和无明,并通过音乐的实践来接近圆满。作者继续写道:“此外,至于所谓的仪式音乐,对于瑜伽行者来说,它是心灵之乐。而对普通人来说,它就是音乐”②扎西加措等,《旧密庄严与乐论》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9页。。这是一篇难以理解的文章,但却非常重要。我将其释义阐释如下:“对仪式修行者来说,音乐的表现形式或表象实际上是心灵的音乐。而表象与音乐是合一的(藏文使用连接动词就如X是Y)。对于普通人而言,音乐可以感动心灵,但那只是一种表象。在下一节中,我们将回到对仪式实践中视自己为神(本尊)的观想的分析,我认为这将使这篇文章更清晰。尽管如此,在普桑喇嘛的观点和扎西加措等人的写作中,发心(motivation)是一个关键因素,这一点很明显。使音乐让神听起来是愉悦的这个发心,便使得音乐是愉悦动听的。这个观点也自然提供了美学的动力。扎西加措进一步以佛教义理为基础,将仪式(及其音乐成分)阐释为消除黑暗和无明的道路。”

四、利科的“存在”:从美学到本体论的转变

“仪式成为人类经验和文化生产的一个领域,它为解释性焦虑提供了喘息的机会”③Scharf,Robert H.“Ritual”,in D. Lopez (ed.),Critical Terms in the Study of Buddhism.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p.245-269.罗伯特·沙尔夫(Scharf,Robert H),“仪式”,D.洛佩兹(主编),《佛教研究中的关键术语》,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5-269页。。在我的结论中,我想寻求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eur)思想概念的帮助。在他后来的作品《时间与叙事》(Time and Narrative)系列中,他提出了一种同源的理解模式,这种模式可以用来考察构成藏族仪式的复杂元素。在这些作品中,利科将他的注意力转向了隐喻和叙事中意义是如何被创造的,以及这种新创造的意义是如何揭示一种新的存在感的。利科解释学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它的世界揭示性方面。正如我们在对音乐的讨论中所看到的那样,音乐是在高度结构化的仪式转换中作为供养之物的,藏族仪式引导修行者揭示他或她可以居住的世界(观想中安住的境界)。约翰·鲍尔斯在他对神性瑜伽的讨论中强调,仪式的重复是一种“逐渐熟悉佛陀的思想和行为的技巧,直到佛陀的状态得以实现”④Powers,John.Introduction to Tibetan Buddhism. Ithaca,NY,Snow Lion Publications,2007,pp.272.约翰·鲍尔斯(Powers,John),《藏传佛教概论》,伊萨卡,纽约,雪狮出版社,2007年,第272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讨论的是一种哲学,一种宗教体系,其设计目的是诱导一种以自我的根本为基础的心灵的转化。

利科在《时间与叙事》中阐述了“叙事的情节……一起抓住”,并将多个分散的事件整合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从而勾勒出叙事整体的可理解含义⑤Riceur,Paul. Time and Narrative,Vol. 1,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I,x.保罗·利科,《时间与叙事》,第一卷,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4年,I,x。。利科的叙事理论将理解置于一种图式化操作中,在虚构和历史叙事的情况下,这种操作暂停了描述性语言的参照功能,以假设一个重新排序的连接的世界。“归根结底,所传达的是,超越作品的意义,它所投射的世界,构成了它的视野”①Riceur,Paul. Time and Narrative,Vol. 1,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I,x.保罗·利科,《时间与叙事》,第一卷,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77页。。在证明诗意语言包含了一种比描述性语言更深层的揭示参考层次的能力时,他指出“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那些本体论方面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这样看,不仅意味着说,而且意味着存在(being as)②Kearney,Richard“Paul Ric.ur and the hermeneutic imagination”,in T.P. Kemp and D. Rasmussen (eds.),The Narrative Path: The Later Works of Paul Ric.ur. Cambridge,MA,MIT Press,1989,pp. 1-33.理查德·科尔尼,“保罗·利科与解释学的想象”,肯普和拉斯穆森主编,《叙事之路:保罗·利科的后期著作》,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33页。。在西藏的仪式中,视觉化的“观想”导致了神的“存在”。“观想”一词的使用似乎假定了视觉的优势,但事实上,正如我们在上面看到的,向仪式中的神灵所奉献的供养之物包含了所有的感官。在这里,我们可以再次思考扎西加措等人的一个棘手的小陈述:“此外,对于瑜伽仪式修行者来说,对于所谓的仪式音乐,它的外观就是心灵的音乐。”在普通人看来,它就像音乐。对于瑜伽修行者来说,音乐超越了外表,超越了“视为”(seeing as)到“成为”(being-as)心灵的音乐。

仪式音乐,作为一种由取悦神灵的发心所激发的供养之物,是一种重建修行者视界(horizons)的仪式元素。它是仪式系统的一部分,通过将视界与仪式的神性融合,可以体验新的可理解的存在方式。通过进行藏传佛教仪式而提出的关于自我的提议,涉及了所有的感官,并与向神灵来献供者的发心与动机有着内在的联系。在这样的表述中,作为献供之物的优美音乐,既是传统音乐体系的结构化的表演以及流动性文本,也是宗教体验的容器。在这方面,我们可以超越“神听什么”的描述性意义,而进入一种我们可以“与神一起聆听”的存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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