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里的礁石总是有光
2022-10-08百荷千度
◎百荷千度
1我曾在一条溪河里畅游,那水的清澈如同我年轻的肌肤。我喜欢的溪河依然那么淡然地流过我的土地,而我早已从那匹山梁翻越而过。竹节叮叮当当,关节吱吱嘎嘎地响。我努力保持每个字的天性,却无法挡住蜂拥而来的暗河。
我把姓氏也保持天性,从土地里打了一碗血性,却也无法在另一块土地养活这一碗血性。简简单单地一眼,人性灯火通明。高高挂起、藏起来的谦卑,如一碗止水、一条止河,不生涟漪。
坐皮筏的商人是个作奸犯科者,浅水洗不尽一脸的凶悍。卖草药的是一个痞子,一生不把草当草,专给大树刮痧祛毒,一命换一命,草药背篓里传出来的,是微弱的挣扎呐喊。
2我想,我是怕水的。无风的时候,河的水面极其安静,安静得听不到流水的声音,安静得如在一个正午的太阳直射下,只有一只鸟从远处滑过一座山的背影,安静得一切都很祥和。没有了统计学分分钟无数的生,无数的死。我准备好了沉默。
站在岸边,江水流自己的水下百态,那都是水里的事,那都是江河湖海的事。那些水从万里千里赶来,一滴一滴吻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清水和浑水相拥,净水和污水相容。牵着手,抱着腰,揽着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接纳沿途的世象:水下鱼类争斗的生死,水下生灵至暗至明的一生,船只的重量,岸的倒影,楼宇的倒影,桥的倒影,欲望架起的一切倒影,使水的表象更静、更迷人!
3哦,这水面让人产生迷失的幻觉,江面很平,仿佛一块可以任意自由行走的陆面。试想,那些一步一步走向水的深渊的人,就是被表象迷失了心智。走下去,是站不起的世界,试水也会湿脚湿身失心。我仰头看见桥上坐在栏杆边的那个人影,他试了水,或滑入了暗涌,那么大的太阳怎么晒也晒不干身上的水滴,水流了一地。终于,那个人把整个身子永久地滑落进了平静的江里。那些眼泪,它们也会被带走,带向更远的尽头、无尽的更远。
4一向安静的样子,偶尔也会失态。那些长年在底层的水,不甘心只做一滴微水。七八月的季节,你争我抢地要浮出水面,把自己放在最出镜的位置。水面被越抬越高,有些水挤不了中间的位置,就自己拓宽新的水面,于是,河面越来越宽。它们开始抢夺更多的地盘,包括房子、道路、庄稼、田野,包括呼喊、眺望……
它不再与人类无关,也不再默默无闻地流过,它每到一处,都引起了关注。
5站在高处看世间万象,水有水的世界,人有人的世界,暗涌太多就是灾难。水围困万物是那么气势恢宏,也是那么慢条斯理。突然想笑奔向江边看水的人,就像被围困在城里的人看城外从容修筑工事的士兵。看吧,先让你看个够,等我们围攻时就不会再看了。忽地就破解了一句土话“水淹起颈颈还不着急”的密码。等水漫进了自家的屋子,就不会再隔岸观火了。
围观心理是众众的底色,上一层色是路过心理,又上一层色是远之心理,再上一层色是解围心理,再上一层色就是脱困心理。众众成色,多还在底色阶段。以前我学画画时,多爱用灰调打底,再根据画面逐渐上明鲜调。
底色还不是一幅作品,众众之人的一生多半不是一幅完整的作品,或终其成不了作品,几根粗线条也就是一生的概括。
6我构想的纯粹在一条暗河里苍老。点灯的人可以照亮一条暗河,却照不尽大地千万条暗河,更照不透暗河的暗影。
黑即背光。
向日葵是向着太阳光面才可生长茂盛的。背光而坐的人影子是矮小的,面孔是宁静的。苍老是一种自然现象,苍老也是一种轮回新生。把纯粹投影在暗河,在大浪中沥沙,成蝶历经的苦,是女娲造人的宿命。
7五月,水在暗处狂野,它们挣了一笔巨大的财产,《离骚》一字一字地跳进水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大爱生死之外,是苍生。
我远远地站在高处。
8丛林法则,在一条河里表达透彻。小鱼吃小小鱼,吃水藻,吃浮萍,大鱼吃小鱼,吃一切可食的弱小东西。就像吃肉的永远比吃草的强大。上游,是多么难,还是会看到一群美人鱼打破安徒生的童话。
9时而焦虑,时而悠闲,时而在河里挣扎,时而在岸上品人间词话。总是翻着一本书阅读生活,一张草纸也托不起水里的重量,一张一张沉落,纸上的智慧,一同沉落水底,小满渐渐地把河高筑。浅了,河水浅了。
10 我梦见自己在一艘船上,我和一艘大船漂在水上,第一次在船尾看见船过夔门的壮观。一道高高的水门在雾里若隐若现,让我的纯粹显得微微无知和向往。一条江慢慢吞噬我的少年时光。这是一个该啃书的光景,却在啃那没有尽头的船舷,留下的渡客来来往往。我用握笔的手在一条船上为生计奔波:我提着吸尘器吸一间灌满水的房间。梦里,一个女子在一张桌子的文件上写出密密麻麻的字和记号,我在内心刻上明天翻越的样子。没有根漂浮的水面,让人懂了岸的踏实。
终是,我怀揣着花朵与星光,在人生的礁石上刻着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