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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线

2022-10-06范稳

小说月报 2022年8期

范稳

在进入水泊金石小区前,苏雪一点没感到异样。小区迎宾大道尽头的岗亭前,站一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保安,雪白的制服熨烫得妥帖规范,短袖衬衣扎腰间,白皮鞋白皮带金色肩章,白色大檐帽压得很低,衬着一张印满阳光的年轻英武的脸。他向苏雪敬礼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海军军官,让苏雪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天气晴朗,天空灰蓝,几团云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仿佛载梦而去的飞毯。前几天城市上空连续阴霾笼罩,又不下雨,气压低,空气只是湿热,人稍微一动就把汗逼出来了。昨晚刮了小半夜的风,把城市洗了一遍,让苏雪在准备早餐时心情良好,就给刘大顺打电话,落实昨天的约定。电话那头这次答应得很爽快。妹子,没问题,我中午一点到。苏雪忙说谢谢。临了又加了一句,刘师傅,你可别再食言了,我都等你两个星期了。那边呵呵地笑,说,妹子,我还不是忙得脚底板朝天。你放心啊,我今天一定准时到。这一个月的装修工程下来,她已经和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队长刘大顺处得很熟了。她连家里不用的旧物都送了他两大包,还外加一个老款微波炉和两台风扇。

水泊金石小区在城市的北郊,苏雪去年在那里给女儿叶子衿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复式楼。眼看着女儿今年就要毕业,自开年以来,苏雪就投入到紧张的装修工程中。找人设计,联系装修公司,购买家具电器,等等。她要让在北方读书的女儿一回到故乡的城市,就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女儿叶子衿长相平平,性格内向,一点也不像她。只有胆子小这点,才让女儿经常说,苏雪是自己的亲妈。从叶子衿十八岁时起,苏雪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老姑娘孤老终生的未来。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不是他们要拼爹妈,而是爹娘要为他们拼未来。天下的母亲总是愿意把孩子的事包圆儿了。如果女儿的男朋友能由她做主,苏雪也会收拾利落了领着女儿去相亲。女儿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谈朋友、结婚大概率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不会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妈,还早哩。苏雪在大二时就谈恋爱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苏雪又给耀明灯具店的夏钢师傅打电话,她赔着小心问:夏师傅,我们昨天约的今天下午去水泊金石查灯线路……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晓得了,在家里等着。苏雪心里瞬间蒙上一层云翳。这个灯具店的愣头青,上周来装可变光的三层吊灯,按店家推销和说明书上说的,按一下开关亮一层,按到第三次全亮。可这吊灯装上去后,要么全亮,要么全黑。到前几天苏雪去新房时,那吊灯干脆就不亮了。这小伙子活干得稀里糊涂的,还长得五大三粗、邋里邋遢,像个通缉犯。苏雪看到他心里就紧张。本来是奔着价廉物美去的,早知道耀明灯具店有这样的安装工人,她宁愿多花点钱,买贵一点的灯具,也不去招惹这种技术差态度恶劣的愣小子。

苏雪住在城市的南边,即便走绕城高速,也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因此要去水泊金石前,她喜欢几场谷子一起打。刷墙的、挂窗帘的、装灯具的、安空调的、装宽带的、送家具的,她专门有一个小本子,一一在上面做了安排。这个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就像设计一堂课的教案,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情节的连接点,哪里又在起承转合,哪里体现了人物性格,哪里又展现出人物内心,文学名著里的各种社会历史、各种生活方式、各类人物,她总是如观掌上纹路,如庖丁解牛。

然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可不像在课堂上娓娓道来那般顺畅。苏雪在小区里泊好车,在单元门口看到了先到一步的夏钢,这让她有点意外。她拖一个箱子,背着双肩包,右手还拎了一个大提袋。这小伙子蹲在花台上抽烟,一个脏兮兮的电工包放在身边,地上已经有了三四个烟蒂,一点没有要帮她的意思。他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盯着苏雪看,让她心里有些发慌。

今天为了干活方便,苏雪穿了一身休闲装,七分裤加鸡心领纯棉短衫。那短衫她好多年都不穿了,现在她忽然感到它小了、短了,把她的胸绷得很紧,山峦起伏,线条凌乱。再加之苏雪身上、手上负荷了那么多东西,汗水淌花了脸,让她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苏雪在大学时练过艺术体操,身材一向挺拔傲娇。加之面相显小,五官精巧,皮肤白皙,尚无须用浓厚的这样粉那样霜去遮盖无情的岁月留痕。一般人推测她的实际年龄,即便不说恭维的话,总会将她说小十来岁。这个时候她会很满足地说,噢,我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一个知性女人的魅力与韵味,恰如茫茫人海中的暗香。苏雪向来有这样的自信。尽管已人到中年,依然还有风摆杨柳的飘逸。只是现在,这株负重的杨柳,不喜欢让一个陌生男人用粗野的目光去扫描。

苏雪放下手里的提袋,理了理衣襟,强作笑颜道:夏师傅来得早啊。吃过午饭了吗?

夏钢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直到让苏雪感到局促不安,他才粗声道:走吧。我下午还有活。态度自然是很不友善。

苏雪有些踌躇,说,还有一个师傅马上到,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她说着就掏出手机来打电话。这个浑身上下冒着戾气的年轻人,苏雪害怕和他单独相处。

年轻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那“啪”一声响,不能不让苏雪心惊肉跳并恶心反胃。她迅疾把头扭过去,也不客气地说了句:现在还是疫情期间,请戴好口罩。

刘大顺五分钟后就赶过来了。口罩捂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细细的眼睛和眼角两边百川入海的皱纹。他赔着笑脸跟苏雪解释说,他就在小区外的路边店吃面,接到电话连面汤都没有来得及喝,可惜了那一碗油花花。大姐你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来帮你提啊。面对雇主,刘大顺的态度永远是殷勤的、谦卑的,仿佛他欠了全世界的债。

夏钢不耐烦地说,别他妈的啰唆了。快走吧。

刘大顺口罩里鼓了两下,看着这个块头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年轻人,终于将气咽了下去。悻悻地想:小杂种,你是哪路货色,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刘大顺是一个精瘦干巴的小个子男人,脖子、手臂、小腿肚子上青筋暴胀,好像随时都在使出吃奶的劲儿与生活搏斗。在苏雪的房子装修期间,他同时管四处装修工地,永远都见他在忙活,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南奔到城北。苏雪一想到城里那些拥堵的街道,头就发晕,心里就烦。而这些进城务工人员,对城市道路熟悉到几乎不用导航。苏雪说刘大顺比市长还忙,见他一面比见省长还难,要提个装修上的改动,比上个访还不容易。苏雪今天把他约来,实际上是件扫尾工作。复式楼的二楼有个大平台,视野光线极好,苏雪设计了一个半封闭的花台,砖啦土啦水泥啥的都备齐了,连花她都买好了一批。玫瑰、米兰、蔷薇、扶桑、仙客来、凌霄花,还有一株三角梅,以后这里就是一方小小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今天刘大顺的工作就是把花台砌起来,再贴上瓷砖,填上二三十厘米的土,苏雪就可以在里面种花养草啦。

刘大顺把苏雪的箱子、包、提袋全加在自己身上,夏钢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三人乘电梯上到二十七层,苏雪开了门,两个工人也不多话,刘大顺上楼砌花台,夏钢搭了梯子鼓捣那盏吊在客厅里的大吊灯。这套房子,楼上两室两卫加一大阳台,楼下客厅和餐厅相通,另有一室一厨一卫。房子南北向,楼层高,又在坡头上,所以很通透,朝南方向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高低错落的楼群在天地间铺展排列,不见了高楼大厦里的紧张和忙乱,也不见了大峡谷一样的街道上的繁华与喧嚣。幢幢高楼就是城市这个大家族生长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挺拔健壮。它们仿佛在比赛谁先把城市的天空捅破。

苏雪在一楼收拾屋子,新房的家具都已基本采购齐备。每次到这边,苏雪蚂蚁搬家似的,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些家什来。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对方先问了苏雪的姓名,再问她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区十二栋三单元2701室的业主?苏雪以为是物业公司的人,忙回答说是。对方又问:你现在2701房子里?苏雪说,是的,我的房子还在装修呢。请问你是谁?

这时电话里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根据市防疫指挥中心刚刚发布的命令,水泊金石小区暴发疫情,即刻封闭。请主动配合防疫人员和公安民警的安排,在封闭期间做好自我防护,就地居家隔离。等会儿会有相关人员联系你。

什么什么,疫情暴发!不会吧?天啊天,居家隔离!怎么可能?苏雪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苏雪像被一竿子扫到冰湖里。或者,她在二十七层,而下面的二十六层忽然被抽走了。

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苏雪所在的城市一直相对安全,感染新冠的人最初为零,后来寥寥无几,即便是疫情最猛烈的阶段,每天新增的也不会超过五十人,一年下来累计感染人数也没有过千,甚至都没有一例死亡病例。当地政府防控措施很严格,苏雪所在的大学都上了大半年的网课了。今年春暖花开后,人们似乎都忘记新冠肺炎这个魔鬼了。口罩想戴就戴,不戴也没有人管;公共场所那些测体温检查健康码行程卡的人,也敷衍了事,不甚认真。市面恢复了繁荣,酒吧茶楼饭馆商场,天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尽管偶尔也会从各路媒体上闻说哪里又有人核酸检测查出阳性了,哪里又被封闭了,但我们的抗疫能力,精准又有效。疫情才冒出一点火星,马上就被各路人马追踪溯源、一举扑灭。隔离、检测、救治,好像跟大多数人没有关系。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就是别人的事,就是某个遥远地方的事。除了戴口罩、查核酸、打疫苗,让人们脑子会警醒一下:我们还在疫情时代。其余的时间里,新冠病毒不过是隐匿在空气中的撒旦,存在又很虚幻,神秘也很无奈,或者是个无赖,就看他要去招惹谁,被谁不幸碰到。苏雪有一天跟系里的一个老师说,这疫情肆虐了全球,我们咋就没有碰到过感染了新冠肺炎的人呢?你身边有朋友得过吗?那老师肯定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现在,撒旦来了。

苏雪脑子一阵蒙圈后,很快镇定下来。当老师的,应对突发情况还是有些底气,这就像你在课堂被学生忽然提出了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超出了你的知识范围。封闭隔离,也是人生没有生活积累的新课题。她直奔窗户前,往楼下打望。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已经在小区的花园、人行道、停车场忙碌,一些警察在出入口拉警戒线、设置隔离栅栏,警车和有红十字标志的防疫车、救护车、应急车辆停了一大排。小区一下显得陌生和紧张起来,仿佛电影中的某个让人揪心的画面。这个去年才竣工的楼盘,入住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十。苏雪这一栋,可能也就十来家住户,她这个单元似乎只有二十九层才有人。虽说被隔离起来的人不会太多,但仍有一些业主围在出口处跟警察和防疫人员说着什么。从高楼上望下去,他们都像小人国里的臣民,可怜而无助。

两个工人仍在兀自忙活,楼上传来叮叮当当地敲击声,夏钢站在人字梯上,伸展了身子才能够得着吊灯盘。苏雪新房子里这点活,只是他俩这一天工作中的一桩。他们忙着奔赴下一个地方,悠闲从来与他们无缘,隔离就是断了他们的收入来源。苏雪一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了愧疚感。她该怎样向他们解释、道歉?

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苏雪的心里也“叮咚、叮咚”地狂跳。她要面对人生从未遇到的难题,她要做出决定。

门口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社区管家小秦,她认识,另一个是防疫人员。小秦还穿着平常的工装,廉价的蓝色西服,白衬衣系黑色领带,只是戴了双层口罩;而那个防疫人员则一身白色防护服,从头套面罩手套到脚下的绿色塑胶套鞋,可谓武装到了牙齿。苏雪将他们请进屋,防疫工作者一眼看到了夏钢,一愣,便问:屋里还有其他人?

苏雪回答说,是。有两个我找来干活的工人师傅。

防疫人员马上责问:你们为什么不戴口罩?

谁会在家里戴口罩?谁又愿意在干活时戴口罩?苏雪不好意思地说,好的,对不起,我马上戴。夏钢也很不情愿地从牛仔裤屁股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口罩,胡乱扣上,鼻孔还露在外面。

小秦问:还有个人呢?

苏雪说,在楼上。她走到楼梯口朝上喊:刘师傅,麻烦你下来一下。

小秦叹口气,这下麻烦大了。

防疫人员说,他们也得隔离。

怎么隔离他们?苏雪问。

防疫人员说,当然是去指定的酒店隔离。

你说隔离就隔离啊,凭什么?夏钢语气里带着火药味。

啥凭什么?凭市防疫指挥部的通知。这个小区十七栋三单元上午发现了一个无症状感染者,中午刚确诊。按市防疫指挥部的规定,即便你不是密接者、次密接者、次次密接者,只要在同一时空下待过,这就叫“时空伴随”了,每一个人都必须隔离接受检查。任何人都得服从!防疫人员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马上收拾东西,半个小时后,会有车送你们去酒店。

旅馆费哪个出?刘大顺这时已经站在了楼梯口,他显然已经知道眼下的局面了。

防疫人员指着刘大顺,你,戴上口罩。然后才说,这个你们要问社区。他转向了小秦。

小秦吭哧了一下,说,他们不是小区里的住户,我要打电话请示。他转身去到屋外电梯间打电话。五分钟后他回来道:疫情暴发突然,我们物业公司的经理也做不了主,打电话去社区,社区的人说去问防疫指挥部,那里的人忙得团团转,他们说先住进去再说。

你说得轻巧的像根灯草哟!刘大顺嗓门大起来,我们是来干活的,凭啥要听你们使唤?我晓得,你们把人拉去隔离十几天,旅馆费就是好几千元。当我们是印票子的人啊?

苏雪当然知道疫情时代给社会底层的人们带来的困难。有家难回的人,生计被中断的人,失去工作的人,被隔离费加重了生活负担的人。当生活的暂停键按下后,有的人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有的人则可能一时缓不过那口气来。

夏钢“啪”的一声把人字梯收拢,低声骂道:×他妈的,干这点破活儿,还把人关起来。我下午还有两个单,误了工,谁负责?

防疫人员说:两位师傅,全民抗疫是大家共同的义务。

×!夏钢狠狠地骂了声。

夏师傅,冷静,冷静。苏雪劝解道。

背时了,背时倒灶了。我他妈的怎么就那么倒霉?早晓得我昨天就来嘛。闯到鬼啰!刘大顺哭丧着脸,额头上的皱纹紧急集合,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手扶了额头,不断地拍打。苏雪知道刘大顺家困难,他在城里供两个孩子上学,乡下还要赡养岳父岳母和自己的老母亲。他是一碗面汤都要喝干净的人。

防疫人员打开手中的活页文件夹,开始询问每个人的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等。说是要先掌握大家的基本情况。

夏钢说,身份证丢了,记不得号码。

刘大顺眼睛一转,也说,没带身份证,记不得号码。

防疫人员无奈了,我告诉你们,就是抬,也要把你抬到酒店去隔离。

刘大顺不屑地说,你去抬轿子来嘛。

防疫人说,那可怪不了我了。他掏出了手机。

请等一等。苏雪一直抱着双臂在客厅里踱步。她的心跳在加快,她的脸一定涨得通红了,好在戴着口罩,旁人看不出她的紧张。她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站在防疫人员和小秦的面前。

让他们就在我这新房子里隔离吧。我住楼上,他们住楼下。

你?防疫人员的眼睛圆睁,隔着面罩也看得出来其中的惊讶。

这怎么可能?小秦也满脸狐疑。

有什么不可能的?苏雪理直气壮地反问。既然话已说出,就再没有什么顾虑了。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指着刘大顺说,他是我远房表哥,我们是亲戚嘛。她又指着夏钢,这个小兄弟,我们已经很熟了。大家在一起隔离,相互还有个伴儿。再说了,我这新房里还有好多活计指望他们干哩。你们不晓得平常要请他们来有多难。

刘大顺一直紧蹙的眉眼舒展了些,连说要得嘛。妹子,要让我们干啥子,你尽管招呼。他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下,让人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在心里盘算的不是自己要受多大的罪,而是在沉重的生计中又要亏多少。好在有贵人相助,刘大顺有又赚回来了点的欣欣然。

夏钢手揣在牛仔裤兜里,眼光颇值得玩味地看着刘大顺。当那个防疫人员问他的意见时,他说,我无所谓,反正在哪里都是被关。

小秦有些感动,对苏雪说,大姐,你可帮我解决难题了。我会天天打电话来的,有什么需求,随时告诉我。你们需要的生活用品,可叫家人送到小区门口,社区有志愿者会帮你们送上门来的。大姐,你真是个好人。

苏雪淡然一笑,疫情来了,大家相互帮衬着点,也是应该的。

防疫人员情绪也缓和下来,说,好在那个感染者是在小区的二期,咱们一期密接和次密接的可能性小。你们这种情况我要备案,还要向上面反映。你们马上下去做核酸检测,明天结果出来都是阴性的话,他们才可在这里隔离。每天量两次体温,随时听候通知接受核酸检测,你们自己相互间也要做好防护措施。请记住,从今天起,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准离开这套房子一步。乱走乱动,不服从防疫指挥部的安排,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后果会很严重。我们和警察都在楼下,随叫随到。

刘大顺在老家养了头老牛,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村里人说它有三个卵,就叫成三蛋。现在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家养牛,三蛋也老了,不中用了。微耕机简单实用,灌上点柴油,突突突地在田里奔走,地犁得又快又深还省劲,连刘大顺的老母亲都可操作。母亲说,把三蛋卖了吧。你们都进城了,放牛的人都没有。刘大顺说,三蛋还是头牛犊子时,我爹在一个雨天从牛街上把它牵回来。爹那天浑身都湿透了,还把雨披盖在三蛋背上。我看见三蛋,就想起我爹。家人就再不提卖三蛋的事。

现在的刘大顺就是过去的三蛋。三蛋犁完了地就上山驮柴,卸了柴就套上轭拉车载货,拉完车又蒙上眼睛拉磨。刘大顺每天打两份工,白天他是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队长,木工、泥瓦工、抹灰工、电工、水暖工,他要调配安排、监督施工,人手不够了他就顶上。晚上八点后他去一家物流公司开叉车,一直要干到凌晨四点,才会回家睡个囫囵觉。周六周天节假日,刘大顺要么去一家藤器厂“客串”油漆工,要么去电缆厂帮人开机器绕电缆。五行八作,几乎没有他不会的,都是些要点技术又要舍得下力气的活。他在这座城市讨生活也有二十多年了,对城里挣钱的门道,甚过做农活。他经常说,老家里地少土薄,养不活人,这城里肥着哩,只要你肯下力气,大马路上也有收成。他的生活压力大,是因为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家人变成城里人。至少,他的一双儿女,他要让他们在城里有学上有工作,有车有房,有城里人身份。当听说要被隔离时,他先想到的是,可以拉伸了睡啦,天天睡他娘的到自然醒。但马上又心头一跳:妈哟,觉睡够了,钱挣不到了!这狗日的疫情。

刘大顺跟他婆娘打电话时连声叫苦。啊呸呸,背时倒灶闯到鬼!不能干活了!妈妈哟,妈哟!遇到疫情了,被隔离了。他媳妇桂蓉顿时呜叫呐喊起来,砍脑壳的,那要造多少钱哟?刘大顺说,也算我投胎投得好,遇到个好人家。我的客户让我住在她的房子里,不去酒店隔离。你快给我送些东西来,穿的用的盖的,好衣服多带几件来。人家城里人讲究,别给我丢人现眼。他媳妇叹一口气,说,你倒是可以享几天清福,这个月的日子就紧啦。砍脑壳的,就当提前过个年吧。

夏钢也在打电话。他面向窗户,一个宽阔的背在光线里晃来晃去。夏钢大约是在跟他的老板通话,刘大顺听他在辩解。谁在派出所了?哪个还有心思去打架?是被隔离了。×他妈的疫情,洪水淹了庄稼,我有什么办法?你去看我的派工单嘛,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区?全城人都晓得这里被封闭了,我还说谎不成?然后夏钢半天没有讲话,刘大顺推测他老板一定在那边急得跳脚了。他是施工队队长,知道每天派出去的工,完不成的话,客户告状,老板责骂,干活的人两头受气。果然,他听到夏钢气狠狠地说,随便,老子不干了!

刘大顺想:这是个毛娃儿,火气大。

下去做核酸时,趁小区里人多眼杂,比较混乱,刘大顺对夏钢说,这个小区我熟,我们赶紧跑。小区北门是正门,那里警察和防疫人员多,他们溜到东门,执勤的保安站成了一排。刘大顺又说,我记得西边还有一道侧门,过去专门走施工车辆的。但这侧门已直接被封,小区的围栏都是三米高的尖铁栏杆,一些靠近道路的地方还拉有带刺的铁丝网,监控摄像头到处都是。夏钢灰心了,说,这他妈的防得真严。算啦,别找揍了。

两人灰心丧气地上楼,敲开门,苏雪问,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警察把你们带走了呢。刘大顺咧咧嘴说,我们想溜出去,没想到防得还挺严。苏雪愣了愣,说,你们可别给我添乱子,我向物业保证过的。

三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忽然显得生分起来,尽管苏雪依然不失热情地说,你们随意一些,这房子刘师傅一手装修出来的,你熟悉。烧水壶微波炉,厨房里的灶具,你都知道的。热水器空调,也是你找人装的。家里也没有多少活要你们干,没有事你们就看电视。冰箱里明天会逐步添置些食物,我已经在网上买了些水果、酸奶、鸡蛋、牛奶、面包、馒头,饿了你们可随时取。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不用客气。

苏雪的笑容挂在脸上,但刘大顺看得出来,这是城里人那种面对他们时,或者说需要他们时,彬彬有礼而没有温度的笑。就像你冷不丁被朋友拉到一个陌生人家做客,你可别把自己真当贵客。你帮雇主干活是一回事,当客人又是另一回事。

克服拘谨和张皇的最好法子就是让“客人”有事情可做。夏钢重新爬上人字梯修灯,刘大顺继续上楼去砌花台。苏雪跟在他后面清理阳台。她发现刘大顺不似夏钢那般气狠狠的,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被隔离的现实,而且对她的挽留心存感恩。他今天特别卖力、特别仔细,还主动建议说,花台的砖缝应该用美缝剂来勾一遍,这样更美观。你在网上下单买材料,我来帮你美缝。外面美缝是按面积算的,一般五十到一百元一平方米,分大砖小砖,大砖五十元,小砖一百元。你这花台外墙贴的小瓷砖,也就五个多平方米吧。我给你打个对折,按五十元一平方米算,咋样?

苏雪想,你可真不会闲着。又想,算了,人家是凭手艺吃饭的人。手艺闲着了,肚子就要叫唤了。因此她说,好吧,要买哪些材料,你告诉我。

苏雪没有看到夏钢家人给他带了什么来。就问刘大顺:夏师傅家有给他送东西来吗?

刘大顺微微一撇嘴,他这种人,也配有家?除了他老板给他打过电话,到天黑都没有哪个鬼老二来找他。

苏雪有些讨厌刘大顺这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你也是进城务工者,为什么要瞧不起同道呢?刘大顺总是喜欢处处显得自己比夏钢高出一头。她曾听到刘大顺不无得意地对夏钢说,老子们是在城里买了房子的哟。夏钢当时怼了他一句:马街的房子,有啥稀罕的?马街在城南郊三十里,过去是一个郊县,这些年才成为城市的一个区。

社区为被隔离者提供免费的一日三餐。傍晚时志愿者还送来了晚餐,一荤两素一汤,是用餐盘装的,外面还封了保鲜膜。客厅里有新买来的沙发,还没有开封。餐厅里有一套橡木餐桌餐椅,下午时夏钢顺手把电工包放上面,苏雪就叫了一声,别放餐桌上,桌面会搞花的。现在,刘大顺蹲在餐厅靠厨房的墙角吃,夏钢则站在厨房里吃。只要是在外打工,这就是一个打工者标准的吃饭方式。他们吃得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把一盘索然寡味的快餐当海鲜大餐来吃。餐桌上还放着苏雪的餐盘,保鲜膜上一层白雾若隐若现,都起一层水珠子了。苏雪一直在忙着打各种电话,给父母、女儿、朋友讲隔离的情况,跟单位请假,在网上订购生活用品,同时还楼上楼下地忙活,为两个工人准备寝具,累得她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她望了一眼那餐盘,没有勾起食欲,反而有些反胃。她问,你们干吗不坐在餐桌边吃?

刘大顺说,新家具,怕给你弄脏了。脸上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又说,妹子,你还不吃吗?饭菜都凉了。

夏钢“咣当”一声把吃空了的餐盘往洗菜盆里一扔。

苏雪往厨房那边扫了一眼,大声说,以后你们都在桌子上吃饭吧,没关系的。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城里人。苏雪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她和两个工人坐在这张餐桌前一起吃饭。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觉得这有点魔幻——让人有些不适应,又有些搞不懂吃饭何为?都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跟谁吃才是关键。你的关键问题是:要容忍他们难看的吃相。

这片小区还在施工期,苏雪有一次开车过来看房子,是一个飘着阴雨的冬日,工地上道路坑坑洼洼,一片泥泞,苏雪的车陷在坑里了,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不远处有几个蹲在工地上吃饭的农民工,苏雪就过去请他们来帮忙推车。工人们三下五除二就将苏雪的车推了出来。然后他们一身的泥,搓搓手再回去吃饭。苏雪看见他们的碗里只有几片青菜和腌辣椒,都冷出一层霜了。那时她有请他们出去吃一顿火锅的冲动。可是,终究只是一念而过。

苏雪翻出一张印花塑料旧桌布,往乳白色的橡木餐桌上一铺,对刘大顺说,你看,吃完饭后擦干净就行了。抹布在厨房的架子上,注意粉色的是擦桌子的,棕色的是擦灶台的,黄色的是擦家具的,那块白色的是擦餐具的。千万别搞混了。楼下这间客房里的寝具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小夏,你年轻,就委屈一下,打个地铺。

夏钢背朝着苏雪,瓮声瓮气地说,我睡阳台。

客厅有个阳台,有五米长,两米二宽。站在窗前,近可俯瞰小区的水景花园,远眺可望见城市林立的高楼,高低错落,森林一般拔地而起,天气晴朗了还可看见天边的青龙山舒缓朦胧的轮廓。当初相中这套房子,动心的就是这通透辽阔的视野。在设计时窗前做了个榻榻米,上置一小方桌,人坐那里喝茶、看书、发呆,想想都令人心旷神怡。她曾对女儿说过,人的目光有多远,格局就有多大。这里真是个养眼养心的好地方。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苏雪有些不高兴,口气冷冷地说,那里刚弄好,才上了一层清光漆。你还是跟刘师傅一起住。我给你准备了一床垫褥。

底层卧室有十四平方米,放了一张一米五宽的床和两个床头柜,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和一张案桌,衣柜做在壁橱里,不占地方。窗台是飘窗,飘窗下面打个地铺,睡床上的那个人就只能从另一侧下床了。下午刘大顺的媳妇给他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包括一个灰扑扑的被盖卷。苏雪鼻孔一下就感到痒起来,她似乎闻到了那种进城务工者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真想对刘大顺说,明天叫你媳妇来把这个东西拿走,我给你的被褥还不够好吗?

刘大顺也赔着笑脸说,要得要得,两个挤一堆,好摆龙门阵。我不会嫌你的啊。

夏钢斜了刘大顺一眼,苏雪观察到他的腮帮在咬合,像有条坚硬的虫在脸颊上爬行。哪个耐烦跟你摆龙门阵?夏钢懒洋洋地嘀咕了一句。

苏雪不理他,对刘大顺说,毛巾被、床单、枕头、枕套都是干净的。亏得我平常将家里用不着的床上用品都拿了些过来。晚上嫌热了,你们就开空调。

不热不热,不用开空调,浪费电哟。刘大顺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谄笑。夏钢将脸扭到一边。

苏雪说,没关系的,花不了几文电费,你们尽管用。

夏钢转身离开,带走一阵风。苏雪往夏钢的背影望了一眼,心想,我怎么遇到个不识好歹的二愣子。她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刘大顺说,墙是你的工人刚粉刷过的,你们要小心,千万别搞花了,反正弄脏了也是你的事。她虽然是冲刘大顺说的,但声音很大,足以让夏钢那愣头青听见。你们可以在这屋子里抽烟,但一定要注意通风透气。我给你们准备了两个放烟蒂的小碟。

那意思说,他们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抽烟。夏钢脸上的虫子又在爬。

苏雪补充了一句:我有慢性气管炎,闻不得烟味的。

然后他们转到底层卫生间。卫生间是这套户型最小的一间,装修时为了挑一个合适的盥洗台跑了不少腿。后来还是让刘大顺手下的木工加泥瓦工做了一个,才勉强将它搞得像个有淋浴、有马桶、有盥洗台的卫生间。只是淋浴那方小小的天地,连苏雪这样身材娇小的女人,在里面都会显得逼仄。

苏雪已经在盥洗台上放了两个塑料杯、两块毛巾、两把宾馆的一次性牙刷、一管牙膏、一块肥皂、一块香皂。她告诉刘大顺,你们平常洗漱,注意不要把下水道堵了。哎呀……

苏雪大叫一声,刘大顺看见她脸色瞬间苍白、眼神慌乱、手足无措。他以为她在卫生间里踩到了一条蛇。

楼上还不能用水!苏雪嘴唇有点哆嗦。

刘大顺咧咧嘴,是咧,下水管弯头还是裂的。

楼上本来有两个卫生间,主卧一个,公共区域一个。但在装修时,刘大顺的人按苏雪的要求打了一面墙,结果把一、二层间下水管的弯道接头敲坏了。楼上一用水就漏,只能暂时堵起来。刘大顺上午还说他保证把弯头换好,等施工队的水暖工腾出手来就过来修,并一再承诺说这道工序不收费。

你为什么不早点叫人来修好?苏雪厉声道。

刘大顺张张嘴,没有说话。他从没见过苏雪这样凶过,妹子,你一凶起来可真不好看。他想这个女人怎么是娃儿脸变的?漏水也是上次才发现的问题啊。

苏雪冲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几乎要哭出声来:楼上不能用水,我怎么洗……漱?

你可以到楼下来洗嘛。刘大顺不当回事地接了一句。

你……你说得轻巧!苏雪瞪了刘大顺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一个难眠之夜。尽管二楼门窗紧闭,屋内灯火通明,可越明亮,苏雪感到自己越无处躲藏。

天哪,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把两个素不相识的进城务工人员带到家里住。苏雪的闺密杨思语在手机视频里大叫,比她下午听到苏雪被隔离还更为惊讶。她们大学四年是上下铺的姐妹,多年来,谁有了什么事,第一个告诉的人,不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是老公,而是对方。

苏雪是离异家庭,现在跟退休的父母住在一起。下午苏雪开了一个清单,让杨思语去她家取生活必需品。主要是床上的卧具、换洗衣服、洗漱护肤用品、保健药品、书、电脑等。傍晚时分,杨思语就把苏雪要的东西都送到小区外面,足有三大包。她连苏雪的面都没有见到,只能远远望着苏雪那栋楼,在电话里说,这叫什么事,探监还能见个人面呢。那时她如果知道苏雪找了两个进城务工者“做伴儿”,她或许会去报警。

苏雪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楼下到处都是警察,我有什么可怕的?

草率,鲁莽。太草率了,太鲁莽了!杨思语端正了脸色说,娇生惯养的苏小姐,你可曾想过,你怎么和两个陌生的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更不用说他们是农民工!

进城务工者怎么了?你我要是出生在农村,现在也差不多是个进城务工者。亏你还在政府部门工作,你的人文情怀到哪里去了哟?

苏雪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平常给灾区捐款,扶贫助学,她总是最积极。在街上碰到乞讨的,不论真假,她都会掏钱。有一次在公车上两个年轻人欺负一个乡下人,说他踩了他们女朋友的脚,左一拳右一掌地打人家。一车的人噤若寒蝉,苏雪大义凛然地站出来,呵斥住了两个小流氓。尽管他们的指头都快点到苏雪的鼻子尖了,但她如风中之烛,挺着弱小的身躯把那个陌生的乡下人挡在身后。杨思语后来对苏雪说,社会上的恶人,可比你在书上看到的坏多了。你真把自己当女侠呀?在生活中,杨思语常常要为苏雪指点迷津。

苏老师,快打住,别来给我上课。我问你,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睡得好觉?先把他们的身份证拍照发给我,再给我说一说,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放心啦,阿语。他们为了我的事被隔离,耽误了自己的工,该挣的钱挣不到了,还要自己出隔离费。我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吧。这两个人看起来还行。那个姓刘的,在城里打工二十多年了,也有家有口的,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只是看上去比较油滑,在人前很卑微,爱贪点小便宜。这么说吧,你多给他点好处,他就是黑夜守在我大门口的一个忠实仆人。那个叫夏钢的年轻人,有些粗野,身带戾气,桀骜不驯的样子。没有多少文化——当然,他们都没有什么文化。这小子身上还有些我捉摸不透的东西。不过如果没有他,刘大顺怎么能单独留下来呀?有刘大顺在,夏钢也不敢造次。社区已经同意他们留下,都备案了。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以身饲虎”了?

他们不是老虎,我才是头母老虎。

在大学时,苏雪以能言善辩会吵架著称,男生们都怕跟她争论,当然也包括她的丈夫。她在争执时话不多,也不急不怒,但刀刀见血,字字扎心。常把人噎得暴跳如雷、寻死觅活。天生胆怯柔弱的人,总有一件能保护自己的利器。比如说,话语霸权。

你可别去跟他们吵。你那张嘴,不是我吓唬你,会把人激怒得提刀来砍你的。杨思语想想又问:他们是一家公司的吗?

不是。一个是灯具店的,一个是装饰公司的。今天头一次见面,还互相不买账。

这就好了!杨思语大叫一声。让他们两个斗去。他们斗得越厉害,你就越安全。

你什么意思?他们争来吵去的,我怎么活呀?

哎呀,我亲爱的苏老师,他们一旦联合起来使坏,你又该怎么办?分而治之,你懂不懂?

难道你要我挑动群众……斗群众?苏雪心想,如果自己这样做,也太小人了。但她又觉得杨思语的计谋,或许可以保护自己。

唉,你这个书呆子,就别想那么多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得掌控局面,自己才安全。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是个单身女性。对了,我让我堂弟明天给你打个电话,最好你们视频对话,让他们看看你是有靠山的。这叫震慑力。你就说他是你亲弟弟好了。

杨思语的堂弟杨一雄是个警察,在市分局当刑侦大队长,平常也叫她姐。苏雪不能不佩服杨思语心思的缜密。她们俩一个浪漫,一个理性。似乎只有这样的搭配,才会是世界上最亲最长久的闺密。

接下来她们讨论了隔离期的日子该怎么过。学校中文系主任同意苏雪上网课来完成教学。反正什么都是现成的,去年下半年已经给学生们上过网课了。苏雪跟杨思语说她不认为隔离会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带来多大的影响。和两个进城务工者相处,其实是一种发现。发现社会底层,发现另一种人生。阿语,当我出来后,再给学生们讲狄更斯,讲巴尔扎克,我想我会有更生动的例子可举了。比如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把社区配送的快餐吃得那样香。

杨思语皱了下眉头,说,十几天下来,不知道要把你的新房糟蹋成什么样子?

苏雪不当回事地说,我会要求他们的。

杨思语叹一口气。阿雪,大三那年“五一”,我们小组去江边野炊。两个男生游到江对面去了,在那边大呼小叫,像两只骄傲的小公鸡。已经到汛期了,江水有些大。你不声不响地换了泳衣下水,一会儿就游到对岸。你这个愣头青发起愣来,就是个大愣子,二愣子都得叫你哥。

苏雪有些得意地笑了。这世上很多有点意思的事,就是这种人书写的。我今晚就历了一次险。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苏雪晚上下楼去洗澡时,她先把电视给他们打开——谢天谢地,上周才让网络公司的人来安装好了电视机顶盒。刘大顺拖了把餐椅,老老实实地坐在电视机前,夏钢一声不吭地进了客卧。苏雪进到小小的卫生间,锁死了门,一万个不放心那个门锁会不会忽然被拧开。她不敢关了灯洗澡,开着灯又觉得到处都是眼睛,仿佛墙壁是透明的一样。她像只在狂风骤雨中无处躲藏的鸟儿,在花洒下惊慌地清洗自己,水花淋到肌肤上,就像在一层层冲开她脆弱的羞涩。体无完肤,一丝不挂。她为想到这两个词感到心惊肉跳。她还有一个更难以启齿的感受没有说给杨思语:好像自己脱光了衣服身处在男浴室。直到她穿戴整齐,带走挂钩上的衣物,连地板上的头发都捡拾干净了,她还觉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悬浮在浴室里,或者映在墙壁上,被猥亵的眼光抚摸、打望。如果她留下的气味是可以带走的,她会像个吝啬鬼般通通收走。

她出来时,刘大顺和夏钢都坐在电视机前。两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她这个方向扭头,含义暧昧的目光蛇芯子般躲躲闪闪,然后又做贼心虚般地落荒而逃。一个刚出浴的白白嫩嫩的城里女人,自然就是这房间里所有光源的聚焦点。苏雪问杨思语,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仿佛一条冰冷的蛇从我的身体上一滑而过。但是上楼以后,我有了战胜了一次恐惧的释然,就像我年轻时游过了那条江,也有点像走了一次时装首秀。

杨思语颇为同情地望着视频里的苏雪,亲爱的,你当初做这个决定时,就该想明白了,会遇到多少麻烦。

疫情来得突然,哪想得起那该死的下水管是被敲坏了的?原以为我有楼上的一方天地,大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你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可能吗?这不能怪罪下水管,我的苏老师。

怪我古道热肠吗?

阶层。亲爱的,我们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你们这些大学里的知识分子,很少下乡,不甚了解社会、不知道底层的生活方式。多年前我下乡,在一户农家住了三天,那个难以适应哟,就像自己遭到一场迫害。不是我们瞧不起他们,而是我们生活在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我可以同情他们、怜悯他们,甚至为他们付出些什么。但我永远不会像你现在那样,冒冒失失地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不要说我没有什么人文精神。你自己想一想,这个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有几个城里人,会主动邀请一个非亲非故的打工者来家里做客?除非雇他们来为你装修房子、粉墙补漏、通下水道、安装电器、做清洁等等这一切你们不愿干也干不了的重活脏活。这种时候,你不给他们脸色看,不克扣人家工钱,把他们当兄弟,表现出一点廉价的理解和同情,就算是一个好城里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城市的每一扇门,都是一堵墙。而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我们只需花钱购买。商品经济社会,购买是最简单的人际关系,是一个阶层和另一个阶层沟通的自动步梯。步梯的两头,上下有别,泾渭分明。

可是,我相信,除金钱以外,人心总有相通的东西,良善可以打破阶层的壁垒。苏雪不服气地说。

两人虽然是闺密,但在价值观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异。杨思语总认为苏雪书生气不改,苏雪则时不时为杨思语的社会气太重感到惋惜,恰如寒风吹走了一缕蜡梅香——可惜了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才女。

亲爱的雪,你说得都有道理,完全政治正确。可是,你了解他们多少?他们受的是什么教育?家庭情况如何?人品是不是就如你观察到的那么准确?他们有没有前科?你不是说那个年轻人长得像个通缉犯吗?谁敢在仅仅只有雇佣和被雇佣这层简单关系下,就相信一个人,并把自己的安全交出去?雪,你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里的人。

苏雪冷笑一声:你就差说我在引狼入室了。

杨思语叹一口气:那你怕什么呀?洗个澡都像被色狼围观。

苏雪嘴依然很硬。我不怕他们,只是还不适应。

你永远都不会适应,就像雪适应不了夜的黑,冰也适应不了夏虫。不搭界的事你非要混搭,又不是搞时装秀。明天去跟社区说,还是让他们去酒店隔离吧。

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苏雪问。

但是你救了自己。跟自己妥协,不算个什么事。

苏雪想了想,说,你说的救自己只是纾解一己之难,与精神、灵魂层面的拯救相去甚远。人往往一跟现实妥协,就和平庸握手言和了。而且,妥协意味着失信,我不能做一个失信的城里人。

杨思语知道老同学的犟脾气,打了个哈欠说,书呆子,你再过几天试试,好好想想。不要勉强自己。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呢。不陪你聊啦,你也锁好门睡吧。

苏雪忙说,阿语,等一下!我肚子饿了,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呢。

晚上七点多苏雪曾经在网上点了份外卖,二十分钟后,外卖还没有送到。实在等不得了,就打电话给快递小哥。那小哥哥说,早送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不让进呢。有人让我放在第一道封锁线,说他们负责转送。你那儿是风险区,早知道我不接这单了。苏雪这才想起任何东西送进来都要经过三道“封锁线”,登记、核查、转运、派送,尽管小区里有志愿者帮忙,但各家各户送来的东西太多,人手实在不够。天知道这份外卖现在还在“冲破”第几道封锁线?

杨思语说,我给你带的有酸奶和水果,还有一条吐司。自己翻出来吃。我真的要睡了。明天早上八点半要开会,不敢迟到的。

苏雪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可是那些东西在冰箱里。

冰箱上了锁吗?

冰箱在楼下,阿语。

一个人不敢下楼?

苏雪哀求道,这么晚了,我……我开着视频,你看着我下去吧,啊?

杨思语叹口气,好吧好吧。穿好衣服,找件防身的东西。刀或棍棒啥的,有吗?

苏雪在卧室一通乱翻,最后找出一把修眉的小剪子,说,这个可以吗?

聊胜于无吧。杨思语苦笑一声,说,可怜的家伙,你被自己的布尔乔亚情怀带到坑里去啦。

第二天早上八点刚过,苏雪就被电话吵醒了。原来是社区管家小秦带着防疫人员来给大家测体温。苏雪慌乱中下意识地往主卧的盥洗间走,一拧水龙头才想起没有水。混账!苏雪骂了一声。抬头看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眼圈发青,眼皮浮肿,头发凌乱,皮肤枯涩。这叫什么日子!苏雪从来没有这样狼狈地见过外人,她真想戴个面罩再下楼。好在还有口罩,可以把人的凌乱不堪遮挡一大半。

楼下的两个工人已经量完体温,他们在吃早餐,一碗粥喝得稀里呼噜山响。苏雪不理候在门外的小秦和测体温的人,先冲进卫生间关了门——她都憋了一晚上的尿了!

混账!混账!

苏雪忍着恶心不停地骂。马桶垫圈以及马桶前面的地板上,散落着男人的尿渍,虽然只有数滴,但也辛辣刺鼻、臭不可闻。马桶也没有冲干净,黄黑色的大便还有零星残痕附着在马桶里,水里漂着两个烟头。苏雪捏着鼻子擦洗马桶坐垫,将马桶冲洗干净,撅着臀部解决问题。

本来就不大的盥洗台也是一片狼藉。牙膏、牙刷、香皂、梳子随处乱放,昨晚苏雪用过的漱口杯不知被谁用过了,满是烟味;发腻的毛巾,散发着汗味的背心、裤头,胡乱搭在衣架上;一双臭袜子扔在地上,像两只干瘪的死老鼠,令人作呕。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家,不是工棚!

苏雪面带愠色从卫生间出来,狠狠地摔了卫生间的门。小秦在门口热心地问,大姐,昨晚睡得好吗?

苏雪拼尽全力将一口恶气逼了回去,说,还好。新房子,只是有些不适应。

小秦说,大姐,我们这栋楼被隔离的住户建了个群,你家里这两个师傅已经加入了,麻烦大姐也加进来。社区给你们配了体温表,以后每天量的体温,都在群里报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在群里说,我会随时答复的哈。说着就把手机递了过来,让苏雪扫描进群。

小秦临走前,给苏雪递了个眼色,于是苏雪和他站到了门外电梯间。小秦问:大姐,那两个工人,你们相处得……还好吧?

苏雪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大姐,虽说一个是你的亲戚,但另一个你并不熟悉。

嗯,我家里的灯都是他来安装的。打过几次交道,人还算本分吧。

小秦踌躇片刻,才说,派出所的民警告诉我,此人蹲过监狱。

噢!犯什么事进去的?苏雪心都紧了,头皮直发麻,就像猝然面对一个强奸犯。

不知道。小秦说,只说是已出来好多年了,表现还算好。大姐,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安排他去酒店隔离。

苏雪差点脱口而出,你赶紧送他去酒店吧。她一回头,就看见刘大顺伸头缩脑地在门口探望,他大约推测他们谈的事情跟他的去留有关,脸上是谨小慎微、疑虑丛生的表情——她忽然发现了他扫过来的目光正盯着她腿肚子看,像一只叮人一口就飞快逃走的蚊子。夏钢被撵走了,就我和这个男人关在新房里?苏雪打了个寒战。

小秦善解人意地说,大姐,你要是不好说出口,我去告诉他吧。小区里昨天有一百多个进来干活的民工被送到酒店隔离了。你不知道要说服这些人有多难。打的、闹的、想逃跑的、装疯卖傻的,各种花样都给你闹出来了。我忙到凌晨三点才消停呢。

苏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们都在楼下,他不敢闹腾什么的。算了吧,让他继续住。隔离期什么时候结束啊?

小秦苦笑道:听防疫指挥部的安排。你看群里,大家把我骂成狗,我也只能是这个回答。你家的情况最特殊,我只是担心你不习惯和两个进城务工者一起生活。

没关系的,我们相互慢慢适应。嘴里这么硬撑着,心里不断在叫苦,作茧自缚作茧自缚,自讨苦吃自讨苦吃。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苏雪的悔痛从脚尖到心脏。

苏雪回到屋里,刘大顺殷勤地将早餐盘端了过来。那餐盘里有两个小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稀饭、一碟咸菜。妹子,你先来吃早点吧,都快凉了。刘大顺的殷勤总是过了头,让人不舒服。

不知为何,刚才卫生间里的感受又闪回在脑海里,让苏雪食欲全无,且火气直往脑门上冲。不要叫我妹子,我比你大!苏雪大喝一声,刘大顺手里的餐盘差点掉落。

夏钢适时地出现在卧室门口,好像是被苏雪那一声断喝叫出来的一样。苏雪索性手一指他,你,你们都过来。

苏雪端坐在餐桌前,昂着头、挺直了腰,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一个女人在该端着的时候,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这跟年龄、容颜、财富无关。苏雪想我当了二十多年老师,还调教不好你两个工人?她神色凛然,语气铿锵:

两位师傅,我们既然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几天,就要好好聊聊,讲清楚一些规矩。请注意,是我的、是这个家里的规矩!两位师傅都在城里打工有些年头了,应该知道一些城里人的生活习惯。我不想指责你们什么,各人去把自己摆下的“战场”清理干净。卧室、卫生间、厨房。地板要干净,桌面要整洁,东西要归位。还有这客厅里,不要乱放东西。那是谁的帽子?还有沙发上的外套。门后有衣帽钩,该挂的东西都要挂好,挂整齐。从左到右,短的挂左,长的挂右。你们的鞋子,最好都清洗一次,放进鞋柜里。以后在家里穿一次性拖鞋,袜子每天都要洗,不要到处乱扔。你们家里送来的东西,吃的进厨房,用的进你们的卧室。我给你们一人准备了一个储物箱。刘师傅,我给你准备了毛巾被的,你还拿一床大被子来干什么?今天就送回去。楼下这个卫生间,洗漱后一定要拖地,盥洗台上的水要擦干净。牙膏牙刷不能乱放,毛巾浴巾分头挂整齐,换洗衣物各自清洗晾晒。我只有一个“八字方针”的要求:干净、整洁、有序、卫生。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任何脏乱差都会影响我的情绪,影响我的食欲,甚至影响我的睡眠。我接纳你们在这里隔离,你们也要接受我的规矩。听明白没有?

刘大顺咂咂嘴,乖乖,有那么多规矩。

夏钢气鼓鼓地说,你这里又不是监狱。

苏雪不无鄙夷地问,你住过比这更好的监狱吗?话一出口,她又感到后悔。

夏钢的脸涨得通红,腮帮子上仇恨的虫子到处乱爬,连刘大顺都听到了夏钢拳头骨节在嘎吱嘎吱响。这小子如果要动粗,他该站在哪一边?苏雪那些规矩让他反感,也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呀,真是把我们当乡下人看咯?

夏钢终于憋出一句:你看不起人!我走!

苏雪一愣,旋即说,被人看不起的人,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

夏钢喊了起来,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也不听人使唤!你是我老板吗?

苏雪冷冷地说,我是老师。大学里的老师。后面一句,她特地加重了语气。

夏钢凶悍的目光暗淡了下去,像一只步步后退的小猫,尽管毛发直立想反扑,但胆量又被对手震慑住了。苏雪在他的眼睛里甚至察觉到了一丝敬畏。她绷紧的神经倏然松弛了下来。

大学堂的老师还不是要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瓶瓶罐罐、锄头扁担,有你那么多规矩,日子还怎么过?刘大顺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就是嘛,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习惯这东西,不要说老师,爹娘都管不了!夏钢仿佛找到了盟军,气又粗起来。他还挑衅似的把一支烟叼在了嘴上。烟夹在他厚厚的嘴唇间,跳动了两下,就从左嘴角滚到了右嘴角。

请不要在这客厅里抽烟!苏雪声调严厉,面色冷峻。课堂上再调皮捣蛋的学生,见了苏老师这个样子,也该知道收敛了。

但夏钢不是她的学生,他像个不服管教的大孩子,说,我没有抽啊!我只是咬着好耍。烟又从嘴唇右边滚到了左边。

你……你你!苏雪从来没有面对过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平常遇到那些没教养的男人,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可现在她无处躲藏。

苏老师,莫气嘛。是你邀请我们留下来帮你干活的嘛。刘大顺似乎看破了苏雪即将崩溃,这对他们没有好处。他转而充当起了和事佬,恢复了平常那种谦卑的笑脸。大家一起搭伙过日子嘛,和为贵,和为贵。

搭伙过日子?我真是昏了头了!苏雪脱口而出,忽地站起身,连凳子都被她带翻了。她再不离开,就该在两个男人面前淌眼泪了。

走到楼梯口,苏雪又转身回来,楼梯让她找到了居高临下的阶层感——恰如杨思语所言。你们在乡下是一种活法,在城里又是另一种活法,就像你在城里过街要走斑马线一样。该遵守的规矩,就必须要遵守。请别忘记了,你们是我的客人。你们去别人家做客,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独自在楼上待到中午,面对梳妆台抹了几把眼泪,在卧室里绕了几圈,还是不能把一颗烦躁的心抚平,拿起书本也看不了两页。刷手机翻微信,业主群里各种吐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能去上班被扣工资的,没法接送孩子的,不能照顾老人的;有个做生意的人说五千万元的订单被你们隔离掉了,谁来赔偿我的损失?人们总是习惯某种生活秩序,秩序稍一打破,比内分泌失调还更令人心烦意乱。

杨思语的堂弟杨一雄打来视频电话,他着装整齐,还特意戴上了威风八面的大檐帽。姐,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苏雪强撑着笑脸道,没什么,我挺好的。杨一雄说,让我跟那俩师傅说两句话。苏雪说,没必要,他们正忙着干活。杨一雄有些不相信,说,他们要是不听招呼,你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苏雪淡淡地笑了,兄弟,你放心好了。我是当老师的,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治得下来。

快到下午一点时苏雪终于感到饿了,不能指望外卖了。下午两点半她还有两节网课,她可不愿意饿着肚子影响了讲课。苏雪的烹调技艺还算行,新房里锅碗瓢盆都差不多备齐了。她想我还是先下碗面吧。如果等外卖,我怕是早就饿扁了。

可是,一想到要下楼去面对两个进城务工者,她又犯难了。饿恨交加,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郁闷中她忽然茅塞顿开:这是我的家,我是女主人!什么时候主人会怕见自己的客人了?我要下去美美地给自己煮一碗鸡蛋面,我还要开一袋麻辣牛肉丝,切一截香肠。我要吃得比他们更香。既然敢把他们留下来了,就不能被他们带了节奏。

对劳作惯了的人来说,隔离的日子让他们白天闲得骨头生锈,晚上无聊到心里发慌。已经是第四天了,客人和主人,以及客人之间,还是话不投机,相互提防、猜疑,客客气气中蔓延着虚情假意,方寸空间里构筑了森严的阶层。夏钢和刘大顺连电视都看不到一起。刘大顺喜欢看宫廷剧,夏钢这期间在追一部都市情感剧。刘大顺说这些城里的美女靓妹,爱不完恨不完的,啰里啰唆,婆婆妈妈,都是吃饱了干饭找不到事情干。让他们来跟老子干几天活,哪还有时间去要死要活?夏钢白他一眼,说,你看的那些烂剧,各个一身裹尸布,就像是死了几百年的僵尸。在夏钢眼里,刘大顺是个庸俗、小气、狡诈、猥琐、一肚子坏水的老男人。苏雪用完卫生间后,他总会第一时间溜进去,出来时脸上掩饰不住偷偷进了一趟女厕所的迷乱和卑琐。

夏钢和刘大顺都是用同一款式的手机,刘大顺总是用夏钢的充电线,甚至在夏钢的手机还在充电时,他也会自作主张把线拔下来给自己的手机先充电。夏钢问,你怎么不让你媳妇给你带根充电线来?刘大顺先是说忘记了,后来干脆像个无赖,说用一下充电线又不费你的电。夏钢嫌配送的快餐不好吃,在网上买了一箱桶装方便面,刘大顺说,兄弟我也来一桶,算我借你的。当然他从来不会在网上买任何东西,而且嘴还讨厌,说什么老子在工地上,也是个说一不二的领导,烟啦酒啦都是手下的人孝敬的。夏钢每天都在按捺自己要捶他一顿的冲动。

晚上进屋后,夏钢随手就把空调打开,刘大顺马上又给关了。第二天他会找机会跟苏雪说,昨晚好闷热啊,苏老师你感到热吗?苏雪问你们没开空调?刘大顺便讨好卖乖,说,夏钢倒是把空调打开了的,我说不要浪费人家的电嘛,开窗就可以了。

夏钢认定刘大顺是想让苏雪赶走他。他不在场时,刘大顺没少在女主人面前编排他。灶台上没洗干净的锅是夏钢用过的,这小子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懒汉,哪会给你把锅涮干净。榻榻米上的脚印也是这个山里娃儿的,从小都没穿过几天鞋子,光着脚板满山跑,野人一样。没有教养的东西,不晓得城里人在家里也要穿不同的鞋。你看看卫生间里他的洗脸毛巾哟,比你家的抹布还脏。亏得他还想得起洗脸,野猫都比他的脸洗得干净。

这些天来两个工人逐渐适应了苏雪的生活习惯,或者说,适应了城里人的生活规矩。苏雪总是起得很晚,一天吃两顿饭。除了吃饭洗漱,她很少下楼。但每当她下楼来,她的眼睛在四处扫描,哪里东西乱放了,哪里没有清理干净,盥洗台上谁的杯子又放错了位置。她的目光扫到哪里,刘大顺会立即跟进,把灶台上的水渍擦干,把茶几上的遥控板放进专门的盒子里,把厨房的地再拖一遍。按刘大顺的说法,这地板都能当镜子用了,才是人家城里人的干净。刘大顺总是显得比夏钢更积极主动些。有时苏雪的目光刚在一个地方停留,他就一步抢上前去了,嘴里还连说对不住。

屋子里逐步归于整洁、有序。苏雪的话越来越少,许多时候,大家在同一屋檐下形同路人。苏雪对两个工人彬彬有礼,不失没有温度的热情。网上订购的零食水果,她都分给他们一些;外面送来的东西,哪怕是再大的物件,她也自己搬上楼,不让他们搭手。她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教化”了两个乡下人,让他们知敬畏、懂规矩。白天有时楼下的电视声音大了,苏雪会在楼梯口喊一嗓子:请把声音关小点,我在给学生上网课!刘大顺操起遥控板调小音量,夏钢上前去,“啪”的一下把电视给关了,转过身来冲刘大顺虎视眈眈。刘大顺悻悻地说,啥子叫网课哟?夏钢一声断喝,闭嘴!

晚上,当两人躺在床上时,通常是刘大顺话痨,东家长西家短,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孩子。刘大顺特意强调,他们可是在城里出生城里长大城里上学的一双儿女。儿子上初二了,女儿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女儿更乖,挣到的奖状已贴满大半面墙。刘大顺又特别指出,我在城里的房子大啊,专门用了两面墙来贴娃儿们的奖状,一人贴一面墙,看哪个先把墙贴满。女儿刘婉婷——你看看,这个名字很洋气吧,是我的一个城里的朋友帮忙取的——从上幼儿园时起就给我老刘家挣奖状,有说普通话比赛的,还有个跳舞比赛的;到上小学时就不得了啦,年年都要拿奖状回来,“手工小能手”“计算小天才”“英语朗读亚军”“创意美术绘画大赛三等奖”“夏令营未来之星”“环保小卫士”。刘大顺不无自豪地说,刘婉婷同学的奖状都快要赶上她哥哥了。等她考上大学,我怕是要再腾出一面墙来贴那些奖状啊。只有说到孩子时,刘大顺脸上的皱纹才会舒展开来,他在夏钢面前也不显得那么讨厌了。每当他跟孩子们视频时,那个幸福状都让夏钢嫉妒。

当然,还有个话题始终绕不开的,那就是女主人。苏老师家有钱哟,年纪轻轻的城里到处有房子。这个女人家好像没有男人哟,从来没有见过她老公露面。人家城里人家就是讲究哈,吃的穿的用的,要花多少钱哟!你看苏老师穿的那几身衣服,不是丝就是绸,咋个穿都好看。那天我看她穿条麻布裙子,我说这裙子怕是不便宜。人家说,还好,一千多元。我的老天爷,麻布嘛,过去乡下人自己都能织。夏钢轻易不搭他话茬,闷头在手机上看剧或打游戏。这天晚上,刘大顺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妹子皮肤真白啊!夏钢抬头盯他一眼,仍不搭理他。刘大顺又说,城里的女人就是水灵。夏钢冷笑道,少给老子念歪经,别忘了自己是他妈的哪坨屎。刘大顺觍着脸说,小兄弟,你也别跟老子装正经。嘿嘿,睡觉时是哪个在下面“支帐篷”哟?夏钢一拳砸在地铺上,恶狠狠地说,要不是在别人家,老子早捶扁了你!刘大顺也不示弱,我怕你捶哟,你怕是想再吃牢饭?夏钢眼里的杀气霎时暗淡了。

他们的聊天通常就是这样火药味十足。到该睡觉时,这个老男人常借口房间里热,要出去纳凉。他上身着一件到处穿洞的背心,下穿条吊筋甩甩的大裤衩,露着像是干旱了一百年的褐色皮肤,皱皮老脸,干涸精瘦,身上看不到一块富贵的脂肪,还不开灯,像个幽灵一般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害得睡眠一向很好的夏钢,天天晚上难以入睡。

夏钢十九岁时,村里来了一支地质勘探队,他们是来找铅锌矿的。那些地质队员人也豪爽,到村里买酒买肉,有时也会请夏钢这样的年轻人去喝酒。他们的钻机就立在村后的山头上,成天轰隆隆地响。勘探队有间库房就设在村口路边,里面堆放着钻探器材、岩芯标本、柴油等物资。村里有个叫二皮的小子跟夏钢说,地质队库房里那些东西,也没有人看管,我们搞一点去卖。之前夏钢凑了两千块钱,跟着二皮拉了一车西瓜去省城,没想到遇到连续几天的暴雨,道路塌方,车给堵在路上,西瓜烂了一大半。眼看着下半年的生计没有了着落,夏钢想人家地质队家大业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丢点东西不过是少几顿酒钱。他们先弄些柴油出去倒卖,到后来收不住手,连人家的钻杆、机油、汽车轮胎都偷。勘探队的人报了案,夏钢为此吃了两年牢饭。

在监狱里唯一来探望过夏钢的人,是他的小学老师。这个像山野里的野菊花一样寂然开放的山村女老师,当年她对他说了多少鼓励的话,夏钢一句也记不住了,他只是记得她清澈透亮的眼睛,柔和、仁慈、宽厚、温暖,一如他想象中的母亲,也像他的雇主苏雪老师。她们的相貌、身高虽然不一样,但说话的声调却那么惊人地相似。男人心目中深藏的女神,在漫长的岁月里倘若碰到某个女人和她相似,哪怕一点点,这个女人就会被一层神秘而温暖的光圈所笼罩,被幻想和追忆所替代。苏雪是个城里的女人,可夏钢怎么看她都觉得是他的小学老师也进了城,升到大学里教书来了。而他还是那个总让老师失望的学生。多年来他害怕回乡去见老师,因为他答应过她要混出个人样来。这个诺言在夏钢艰辛沉重的打工生涯中从未忘记。第一眼看到苏雪时,夏钢没有回到童年的温暖记忆,而是倍感挫败。他越是怀念自己的小学老师,就越讨厌苏雪在他面前的指手画脚。一个失败的学生总是深藏老师永远不会知道的内心情感。

夏钢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想保护苏雪。就像他还在上小学二年级时,常常将自己想象为一个大侠,把任何想靠近他老师的臭男人,通通打得屁滚尿流。

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隔离的第六个晚上,都过半夜十二点了,刘大顺又像个鬼魂一般游荡了出去。夏钢睡得迷迷糊糊的,但他仿佛身带专门针对刘大顺歪心眼的探测仪。刘大顺前脚出门,他便翻身爬起来,竖起耳朵侦听外面的动静。客厅、小饭厅、厨房、卫生间、阳台,刘大顺的脚步再轻、响动再小,夏钢都能在脑海里呈现出他的一举一动。那个老色鬼只要敢踏上楼梯一步,他便会如一头冲出山林的豹子。

夏钢静候了约莫一刻钟,竟然听不到任何响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听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悄悄摸出卧室。客厅里洒进一层淡淡的月色,二楼楼梯口有一盏壁灯始终是开着的,一团光弥漫下来。因为天气热,阳台的窗帘一般都不拉上。夏钢看见刘大顺在阳台那个方向的背影轮廓,他还看见阳台上的晾衣竿被降下来了,苏雪晚上晾上去的一排衣服在月光里晃动,仿佛半截摇曳的人形。

你在干啥?夏钢压低嗓门,在刘大顺身后一声断喝。

刘大顺“哎哟”一声惊叫,声音也压在喉咙深处,像是半夜装鬼却被鬼逮了个正着。他的双手还捏着衣架上的一件粉色乳罩,脸上五官瞬间错位变形,是猥琐丢魂、惊慌失措的表情。苏雪在晾衣时特意将乳罩套在一件白色真丝衬衣里,本来是想遮掩什么,但看上去就像一个女人还穿戴着它一样。晚上看电视时,夏钢察觉到刘大顺的眼光不时往晾衣竿上瞄。没想到这个老色鬼如此龌龊!

夏钢一把将刘大顺拧过来,挥手就是一拳,打得刘大顺在客厅里一个趔趄,还带倒了一个花架和博古架上的一只吉州窑陶瓶,“哗啦啦”几声巨响惊动了夜的沉静。夏钢扑上去,把刘大顺按在客厅地板上,挥拳噼里啪啦一顿暴打。刘大顺终于扛不住,扯开嗓门大喊:

打人了!杀人了!救命呀!

楼上传来开门声,楼梯间的大吊灯亮了。紧接着传来苏雪的声音:下面怎么了!刘师傅夏师傅,你们在吗?

夏钢一发愣的工夫,刘大顺翻身解脱。让夏钢奇怪的是他没有反击,而是“嗖”的一下蹿到阳台那里,飞快地摇升晾衣竿,衣服在他头顶剧烈晃动,仿佛要逃离他的魔爪,那粉色乳罩有一边从衬衣里探出了头来,既像在挑逗又像在嘲笑刘大顺的狼狈,或者像一处无法掩饰的作案现场。

苏雪的脚步声已在楼梯上响起。刘大顺转过身来,满头是血地冲夏钢连连拱手,带着哭腔说,兄弟兄弟,给你老哥留个脸。

午夜惊魂,令苏雪双腿打战。她打开客厅大灯,家里就像刚被打劫过。茶几错了位,花架躺在地上,餐椅翻了一张,到处是玻璃碴儿和陶瓷碎片,一套茶具也滚落在地。刘大顺的眼眶乌青红肿,鼻子嘴角还在淌血。夏钢满脸杀气,眼露凶光,像一头止不住嗜血欲望的豹子,还要随时扑上前去。

老天爷呀!你们在干什么!苏雪嘴唇哆嗦,几乎要哭出声来。她的愤怒被点燃,怒指夏钢:你凭什么打人?

他不是人!欠打!夏钢还在咬牙切齿,腮帮子上爬行的虫子呼之欲出。

刘大顺冲苏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在闹着好耍。

夏钢又提起了拳头,哪个跟你好耍?

土匪!流氓!强盗!你敢?苏雪对夏钢喝道,本能地挡在了刘大顺身前,还张开双臂,挺起胸膛,如一个随时准备堵枪眼的义士。夏钢退缩了,腮帮子急速咬动,终于还是没有话。

欺负一个年纪比你大的人,你算哪路好汉!苏雪数落道。她是个怕血的人,但她竟然抓起一块毛巾就去给刘大顺止血,搞得自己的手指上也是血。刘大顺接过毛巾,她才感到一阵阵恶心想吐,连忙冲进卫生间冲洗。终于还是在干呕了几下后,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她看着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像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小鸟,瑟瑟发抖、可怜无助。活该!我这不仅仅是引狼入室,还是引火烧身!

苏雪清洗好盥洗盆,理顺了头发衣襟,神色严峻地来到客厅。两个工人一个蹲在未开封的沙发前,抱着头;一个抱着双手靠着墙,一副闯下大祸后听候发落的样子。苏雪调整了气息,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平稳而有杀伤力。听着!有两点我必须告诉你:第一,你要是再敢动刘大顺一个手指头,我立即报警;第二,收拾好你的东西,天亮你就走!

然后,她又转向刘大顺,你也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苏雪转身上楼。没有他们,她的隔离生活照样可以对付。赶走了张屠户,不吃猪肉就是了嘛。

月色就像摔碎了的陶片,冷清朦胧,凌乱哀戚,无从收拾。

苏雪吃了一粒安眠药,蜷缩在床上,气得自己胃痛。明天,在他们离开之前,她不打算下楼。

楼下,两个工人默默收拾残局。博古架上少一只陶瓷花瓶,茶几上的一套钧窑茶具摔坏了一只茶壶、一个茶筒和三个茶杯。那个明式仿古风格的花架几乎散了架,青花瓷的花盆也摔成了几瓣。在刚才的打斗中,夏钢的拖鞋开裂了,他索性赤脚,没承想一脚踩在一块碎玻璃片上,脚掌处霎时血如泉涌。夏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咧着嘴用餐巾纸去堵伤口,可那血却越堵越多,半盒餐巾纸都快用完了。老天似乎要体现他的公平,刘大顺淌了多少血,夏钢也要还回去多少。

给,拿着。年轻人就是血气旺。刘大顺递过来一块纱布和一瓶云南白药。那是刚才苏雪给他止血用的。

夏钢看他一眼,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小杂种,我要谢谢你,给我留了个面子。

夏钢默默往伤口上敷白药粉,血一会儿就止住了。

客厅已像打扫一空的战场,但“浩劫”过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他们谁也不想回那间小卧室,好像都怕在那狭小的空间还会再度爆发一场大战。夏钢把客厅的灯关了,不知是不想面对刘大顺那张花里胡哨的脸,还是希望窗外清澈的月光,能抚平他躁动的内心。夜色清凉,刚刚喷发过的两座火山,好像还在吐纳腹中的热能。

刘大顺说,这些损坏的东西,我们要赔人家,一家出一半吧。我估摸一人出一百元,该差不多了吧。

夏钢嘟哝了一句,你赔不起。

刘大顺哀叹道,钱多钱少,是个意思嘛。这个花架我可以找人来修好。

夏钢恨恨地说,你这个老色鬼,把一切都毁了。

刘大顺坐在榻榻米边缘,只落了半个屁股,无端端地就流出了眼泪。背时啊。这下要出住酒店的钱,还要赔人家钱。我们真是亏了苏老师的一片好心。

自己不学好,该!夏钢说。

刘大顺许久无话,期期艾艾半天,才幽幽地说,兄弟,你看错人了,我哪有心肠当啥子老色鬼哟!你没家没口,不晓得在这城里讨生活有多难。房子、票子、儿女、老婆,你要在这城里活下去,你就得踮着脚尖去够,勒紧裤带去拼,熬更守夜,少吃少睡。我要供一双儿女念书呀,我买了套二手房,要还房贷,我老家那边,还有三个老人要养。我媳妇生下老二后,落下腰病,干不了重活了。开了个巴掌大的小铺子,帮人做点针线活,一个月能挣到手一千多块钱,算是磕头遇到佛了。我干两份活计,日子才勉强过得起。上个月我们去超市,我看到人家买女人用品的东西。那个……那个那个女人的胸衣,粉红色的、白色的、乳黄色的,还有其他颜色的,鼓鼓囊囊的,真是好看啊!我跟我媳妇说,你就要过生日了,我给你买一套,让你也像城里女人一样,享受享受。我媳妇去问价格,转回身来拉着我就走。说我是吃多了。最便宜的都要两三百元,贵的要上千元。我们不过日子了吗?兄弟呀,你还没有结婚,不晓得男人的心事。我媳妇的胸衣都是自己用边角布料缝的,地摊上卖十块钱的胸衣她都嫌贵。可我媳妇缝的胸衣针脚再密实,也让人没有兴趣呢。我们不是在城里吗?我们也该过一下城里人的滋润日子。就像你去看场高价电影,上个饭馆,到歌厅唱个歌,去浴室泡个澡。下周就是我媳妇的生日了,我想给她一个高兴。我不买最贵的,买我最喜欢的。我……我我,我看上了苏老师晾晒的那件胸衣了。我我我……想知道那是啥牌子的,等我去了商场,直接就告诉人家,给我拿这种。我们大老爷们儿的,买这种东西,又不像买其他的,可以随便挑。人家不把你当流氓打才怪。哎呀,兄弟呀,我刚看出人家苏老师的那个叫啥子“娇”,就被你打了。

夏钢重重地“哼”了一声。背对窗户的刘大顺只有一个剪影,月光洒在他瘦硬的肩膀上,似乎也将他的背压弯了。

刘大顺抹了一把脸,自顾自地说,背时倒灶哟。我是一把黄泥巴糊在身上,不是屎也是屎了。唉,啥时我们才能像人家城里人那样过日子哟?等我家儿子姑娘书读出来……

睡觉。夏钢闷声说,兀自起身进了卧室。

刘大顺跟了进来,兄弟,大家都在城里讨生活,哪个都不容易。那个管家给我发微信,说你吃过牢饭,让我盯着你点。我还给你说好话呢。我跟他说,你别告诉苏老师,怕吓着人家。这些城里人,总是不相信我们。我们可要互相帮衬着点。

夏钢已躺下,腮帮子上的虫又在爬。刘大顺又说,兄弟,你今天睡床,我睡地铺。

夏钢翻个身,将一个虎背冲着他。良久才说,睡吧。明天,我们各走各的路。一滴眼泪从他眼眶里滚落而出,他不想让刘大顺看见。

夏钢对自己的父母没有印象,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他父母都在东莞打工,据说父亲在车间里被行车上飞下来的一块轧钢板削掉了脑袋。他母亲把赔偿金都给了奶奶,再把自己给了另一个男人。母亲是外省人,是夏钢的父亲在打工生涯中认识的。他们连回家办婚礼的钱都没有,因此夏钢的身份一直羞于在人前提起。换二代身份证时,他才有了正式的户籍。父母离开时夏钢才三岁,他对童年往事记忆模糊。他在山村里无拘无束地像一头小兽一样长大,没有多少快乐时光,只有砍柴挑水干农活的繁重记忆。最凄楚的日子是每年的春节。小山村过年前一月开始慢慢有了生气,外出打工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妻子等到了丈夫,孩子迎来了父亲,老人盼回了儿女。家家开始杀年猪,摆开桌子,宴请乡亲。唯有夏钢家,没有回家的儿子和父亲。祖孙俩连年猪都杀不起,冷锅冷灶,孤苦伶仃,连燃放的鞭炮都显得单调寂寞。平常玩耍的小伙伴们,不是他们不来找夏钢玩,而是夏钢不愿意承受那份刺激。他们身上的新衣服,他们手中的玩具,他们言谈中父母的话题,夏钢都不想听到看到。他情愿在除旧岁的鞭炮声中面对火塘发呆。想象他的父母,幻想他的未来。

长大以后,许多在他身边的长辈,会成为他脑海中父亲母亲的化身。他们一点点的仁慈和爱意,都会让他想到父母。他总是在心里轻轻地叫他的小学老师“妈妈”,可他却经常做些让“妈妈”失望的事情,和同学打架、逃课、考试不及格,等等。他有时希望这个“妈妈”像真正的母亲那样狠狠地打他骂他,然后又把他揽进怀里,抚摸他的头,给他一点好吃的,一个土豆、一块玉米饼,在数落中给他鼓励和温存。他从未享受到这样的父爱母爱。小时候问奶奶,爸爸妈妈在哪里?奶奶总是说,在城里挣大钱给我家钢娃儿买好东西呢。城里又是哪里?在奶奶话语含糊的描述中,城里在山那边。不是村子前面这座山,而是山外面的外面。要爬很多很多的大山,才能到城里。城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城里的日子好着哩,不用挑水,不用砍柴,不用放牛,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城里不受穷。

到夏钢终于进了城后,他感到另一种穷。不是因为没钱没房,也不是因为还没有媳妇,而是一种由孤单、卑下、挫败、贫乏,以及被另眼相待、对未来没有信心构成的穷。奶奶嘴中的那个“城里”,终究是别人的城市,与他并没有多少关系。

他对刘大顺唯一的怜悯,就是这个进城务工者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改变身份,成为城里人。当刘大顺津津乐道地说着自己孩子的学习成绩时,夏钢瞬间有在听自己的父亲话家常的幻觉。啊,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有多么糟糕的学习成绩,以及多么糟糕的人生。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市有一道门,把不同身份的人隔在城里与城外。敲开了它,才算是敲开了命运之门。

有人敲门,猛烈而急促。

夏钢在迷迷糊糊中一翻身爬了起来,刘大顺开了灯,坐在床上揉眼睛,嘴里嘟哝着问谁呀?

夏钢抢在刘大顺之前把门打开,他看到苏雪披头散发,衣裳错乱,左襟敞开,白色乳罩赫然高悬。苏雪几乎是一头扑进夏钢怀里的,他感受到她双肩的抖动,甚至还觉察到她胸脯的起伏,像扑面而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波浪。一个崩溃的女人,体面和尊严早已荡然无存,也毫不顾及。

有有有……有鬼!苏雪几乎是带着丢了魂的哭腔说。

苏老师,苏老师,怎么了?刘大顺在夏钢身后问。

夏钢反应很快,仿佛不经意间,他悄悄把苏雪的真丝睡衣扯了一下,掩住了胸。

苏雪微微一愣,迅疾把睡衣裹好。她的嘴唇还在哆嗦,神经质地说,楼上有鬼、有鬼,吓死人了。

哪里会有鬼哟。刘大顺说。

夏钢轻轻把苏雪推开,我上去看看,可以吗?

苏雪感激地点点头,侧身让夏钢。刘大顺想跟着去,夏钢回头,不客气地说,你就在下面。

刘大顺一愣,被夏钢眼睛里凌厉的光芒逼退,他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要得,要得,我在下面陪着苏老师。

夏钢走上楼,苏雪忽然说,你、你要不要带把菜刀?

夏钢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他脚步很重地上楼,仿佛要吓跑楼上的鬼。他一路开灯,进了苏雪卧室,卧室里床头台灯还亮着。夏钢把顶灯打开,除了床上很凌乱、一只枕头在地上外,卧室整洁有序,梳妆台、衣柜、沙发,清清爽爽,散发出淡淡酥人的气息。夏钢想看床下,但床是一体的;他又拉开衣柜门,每一扇门都打开检查。然后他又巡视了主卧卫生间,一切如常。再出来回到卧室,见落地窗帘在微微晃动,夏钢上前撩开窗帘,发现有一扇窗户没有关,有风吹来,带动窗帘上的挂钩哗哗响动。夏钢会心一笑,这就是苏雪老师说的鬼吧?

夏钢下楼来,刘大顺和苏雪坐在餐桌边。他听见刘大顺说,你能见到的鬼,多半都是你的亲人。他是想你了才来见你呢。我爹死了十几年了,我只是在梦里见到过他。我多想他有一天变成一个鬼来找我啊。

夏钢瞪他一眼,你瞎说什么?封建迷信。苏老师,是窗户没有关好,风吹得窗帘响动。

此刻的苏雪看上去那么地柔弱可怜,早没有先前的倨傲凌厉。她说,有一个影子,在我的床前走来走去。不,是飘来飘去。我用毛巾被捂住了头,大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夏钢想起刚才她仿佛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都是湿漉漉的)。鬼一直不走啊!搞出些响动,翻我的柜子,动我梳妆台上的梳子、眉笔、唇膏,搞得窸窸窣窣地响。我怕呀,怕……他来欺负我啊……苏雪掩面而泣。

别怕,别怕,有我们在。夏钢轻声说,像在哄一个小孩。

苏雪心里滚过一股暖流,仿佛吓飞了的魂儿找到了落脚地。她仰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对两个工人说,对不起,我不该赶你们走。我请求你们,留下来吧,我害怕。我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在这屋子里。我们在一起,好好相处。你们不要再打架,要互相尊重。我们都需要彼此支撑、相互温暖。好吗?

刘大顺咧开嘴笑了,扯得他嘴角的伤口痛,让他的笑脸看上去像在哭。他说,好的啊好的啊,苏老师,我们才对不住你。我们听你的。我们帮你打鬼。

夏钢怼他一句,你不装神弄鬼就好。

刘大顺忙说,不会不会,兄弟你要相信我。

苏雪有严重的“黑暗恐惧症”,从来不敢一个人独居。连出差住酒店都不敢住单人间,她需要有个伴儿,需要有个依托。就像她一直以来都要开着灯才能入睡一样。天生胆小,说的就是苏雪这样的人。黑暗中总有只毛茸茸的手会伸过来,将她一把掠去,这是苏雪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邀请两个工人留在家里隔离,有同情他们的因素,更有她不敢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的恐惧,他们不比黑暗和独处令她更可怕。这是天生胆小的人“病急乱投医”。没有他们在,她真不敢想象如何去面对那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她也去看过心理医生,做过一些心理辅导和治疗,可惜都不见效。胆小是骨子里的东西,是天生的,不是心理问题。就像胆子大是血液里奔涌的豪气一样,也跟心理无关。苏雪这样认为。

她还怕鬼,怕死人。小时候听小伙伴讲鬼故事,她会吓得尖声尖叫,钻进被窝里还会瑟瑟发抖。苏雪五岁那年遇到邻居家老人去世,灵堂就搭在院子里,人家的丧事吓得她夜夜惊梦,竟然还大病了一场。到上高中时她都还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床下、柜子里、门背后、桌子下、窗帘里,都可能藏有苏雪幻想中的鬼。直到现在,看到旷野上的孤坟,她都还会两腿发软。她总是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吓破了胆。苏雪第一次考大学,遵从父命上的是医学院,但不到一年她就退学了。因为她怕死人,过不了人体解剖这一关。还没有走到解剖室,她浑身的骨头已软到要融化。老师同学怎么做工作都不行,只得退学。第二年苏雪改弦易辙报考文科。在典雅浪漫的文学世界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死存亡,和鬼魂世界的魔幻空灵,都经过大师们艺术化处理过了,优美、崇高、悲壮、诗意。在虚构的艺术世界里,人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全港湾。

在装修这套房子时,刘大顺有一天无意中说,这片地方过去是城郊的乱坟岗,现在都开发得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苏雪当时恨不得把这家伙的嘴缝起来。有些事情一说破,人就没法活了。可是,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哪片地方没有死过人、埋过人?过去砍头的刑场现在还是闹市区呢。城市一圈又一圈地向旷野里的农田、山冈、河谷扩张,像一头吞噬一切的巨无霸,它并不在意是否碾轧了田园牧歌的诗意还是阴曹地府的幽灵。曾经刀起头落的地方现在人头攒动,经年鬼火莹莹的坟地此时高楼林立。层累叠加的历史具体到个人,不过是你站在祖先生长过又死亡过的土地上,把生命再演绎一遍。立在坟头上的一栋楼,又有什么稀罕的呢?

不过,坟地永远是大多数人童年时期的梦魇。有的人的胆子,是真的会被吓破的,就像今天这个夜晚。

白天苏雪还有两节网课,她必须去休息了,可是她还是不敢上楼。夏钢今晚表现得惊人地善解人意,像一个要把一切恐惧挡在自己身后的骑士。他说,我送你上楼去吧。苏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你在门外待一会儿再走,好吗?

夏钢肯定地说,好。我会守在你的门外。

苏雪今天讲《悲惨世界》,她把上网课的地点挪到了楼下餐厅。不是她担心楼上有鬼会来扰乱了课堂秩序,而是她想在刘大顺和夏钢面前,展现一个大学老师的能耐。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连黑夜都害怕的人。昨晚她认为自己实在太丢人了。

她跟两个工人师傅说,楼上信号不太好。

根据教案,《悲惨世界》安排了两个课时。第一节讲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生平,文章的创作背景、创作过程,以及作品的立意主旨和思想高度。第二节讲人物分析、作品结构以及作品的艺术价值,外加十分钟的课堂讨论。

苏雪是个颇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她的课几乎不会有逃课或学生在课堂上刷手机打瞌睡的现象。一进入世界名著的世界,苏雪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激情饱满,指点江山。讲台就是她的舞台,她就是舞台上始终被学生们的目光追逐的主角。

刘大顺和夏钢不是她的学生,她视他们为不存在。开课前她只提醒他们不要到处走动,不要弄出些响动来,连咳嗽都要躲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第一节课结束时,苏雪发现夏钢坐在她左前方的一张小凳子上,但不敢面对她,他侧耳倾听的认真劲儿,像个用功的旁听生。

到第二节课下课,刘大顺垂手站立在厨房门边,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第二个旁听生。

苏雪关了电脑,摘下眼镜,扭头找自己的水杯,夏钢及时把餐桌上的水杯递上去,一脸谦恭。苏雪说,谢谢。然后她又随口问:我讲得好吗?

好听,好听。刘大顺抢先说。苏老师,你讲的这个外国啥子学,原来不是教学生盖洋楼吗?是讲故事给他们听的啊。

夏钢轻蔑地看了刘大顺一眼,懂不起就别乱开腔。是讲做人的道理,要行善。

苏雪眼睛一亮,没料到夏钢会有这样高的悟性。她问他,你喜欢这部作品中的哪个人物?

冉·阿让。夏钢准确地说出作品主人公的名字。他是个大善人,菩萨都没有他心肠好。他又补充说。

非常好,夏钢师傅。苏雪热情地肯定。行善是因为人内心有爱,一种广阔无边的爱,博爱。博爱就是我们说的人道主义精神。冉·阿让就是这种精神的具体体现。当然,冉·阿让也不是天生就是善的代表。他因为偷了一块面包而坐了十九年监牢,他在逃亡中又偷了主教的银烛台,但却被米利埃主教的仁慈和博爱所拯救。他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力量叫良善,从此他痛改前非。可见,那个时代饿死没有人管,偷一块面包则要进监狱。这就是法律的冷酷、社会的不公平。而仁慈、宽容、悲悯、博爱,会把一个罪犯变成一个大善人。苏雪不知不觉间又进入了讲课状态。

夏钢似乎被拨动了心灵里某根苦难的琴弦,让他的眸子里有温情、伤感的光芒。这就是名著的力量。苏雪想,她要告诉她的学生们。

从昨晚被惊吓到以来,苏雪开始改变对夏钢的看法。他在她眼前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那么愣头愣脑、浑身戾气。在她惊骇之后,回想自己一头扑进他宽厚结实的胸膛,并没有让她感到害臊,而是油然升起某种温暖和安全感——哪个女人不需要一个宽阔的胸膛?尤其是他为她掩饰衣襟的那个悄然而自然的动作,不是一个暖男,而是十足的绅士。

珂赛特,那个小女孩。夏钢咂咂嘴,努力地回忆。孤儿命苦,黑夜天还要去挑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走山路去挑水,好远好高的山路,好黑好长的夜……夏钢的眼神暗淡下来,就像要被久远的黑暗掩埋。

苏雪问:家里没有装自来水?

夏钢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那里除了山还是山,到处都是石头,连条路都没有。石灰岩地形,水都从石头缝里流走了。雨季时接天上的雨水吃,要管一年。

那叫栽水,我们村里从前也吃雨天栽的水。刘大顺插嘴道。

栽水?苏雪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水怎么栽?

刘大顺说,在地上掏一个坑,把天上的雨水存起来,水就栽下去了嘛。

时间久了,那水还能吃?苏雪问。

能吃。有水吃就不错了。夏钢说。

苏雪肃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在她的生活常识里,水从来都是从水管里流淌出来的。何不食肉糜?一个城里人永远无法想象山村里的日子,就像她没有想到夏钢在听了她的两节网课后,会忽然变得如此坦诚。

没有水了就要去山下河沟里挑,那才难。那时小啊……夏钢沉默片刻,眼眶湿润了。

我跟珂赛特一样。他又说。

苏雪很惊讶,问:你是孤儿?

是。夏钢苦笑道,只是我挑水的时候没有遇到过冉·阿让。苏老师,刚才你讲到,黑暗中忽然有只大手从珂赛特背后伸过来,一把拎起了她的水桶,小珂赛特从此得救了。夏钢的眼瞳此刻变得柔和、温情、梦幻,让苏雪感动。

他又很决然地仰起了头,说,我还跟冉·阿让一样,也是因为偷东西吃过牢饭,你们可能都晓得了。

与当初从管家口里得知夏钢坐过牢的惊骇不同,现在巨大的怜悯淹没了苏雪。没有什么,你现在凭劳动吃饭。小夏,我叫你小夏好吗?

夏钢点点头,很高兴苏雪这样称呼他。他像个为多年前的错误仍要埋单的悔过者,面带愧色地说,那时年轻,不省事,想挣钱想得发疯,就走错路了。

莫关系,哪个都会干笨事、摔跟头。刘大顺宽慰道。

夏钢“哼”了一声,想说什么,终是无话,低下了头。

苏雪忽然有给他们讲一课的欲望。她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老祖先、亚圣孟子说过“人性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这意思就是说,善与恶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只是看哪个多哪个少。就像湖里的水,有清水和污水都在注入,我们截住污水,保留清水,湖泊就干净清澈了。也如冉·阿让,他由恶变善,从被拯救再到救别人,这就是大善和大爱。不过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同情穷人,帮助弱者,守住良善这条底线,就是个好人。

刘大顺道:还要懂规矩,讲卫生,待人和气,不要动不动就甩锭子(拳头)。他斜夏钢一眼,夏钢迎住他的目光,刘大顺一缩头,好像挨了一拳。

苏雪有些奇怪,看看刘大顺,再看看夏钢。他们为什么打架,她一直没问。但她相信,他们不会再打了。今天这堂课的最大收获,就是收了两个“旁听生”。

苏雪继续说,人是要讲素养的。素养是什么呢?素养就是一个心地善良、有文化的人从内心到外表所体现出来的东西。大到行事做人的文明方式,勤勉诚实,不争不吵,以理服人;小到待人接物有情有义,不随地吐痰、不乱扔一个烟蒂。

刘大顺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他冲夏钢道,就是说你嘛。昨晚还把烟头往楼下弹。下面要是有个人,掉人家脖子里怎么办?

夏钢白了他一眼:那你把烟头扔马桶里就对了?给堵了又怎么办?

刘大顺说,你那臭袜子,都熏得死蚊子!还到处乱丢。啥子素养哟?

夏钢回敬道:你素养就好啦?你那乱鸡窝头发,三天没有洗过了吧?鸟都躲着飞。

两个大男人像在老师面前互相告状的学生,让苏雪感到好玩。她说,你们都指出了对方的缺点,这很容易;自己看到自己的不足,才称得上是一个有素养的人。其实我们只要勇于承认自己的缺点,比夸耀自己的善和优点更显得有素养。我向两位师傅道个歉吧。留你们住我家里,我还是有担心的,怕你们把这新家弄脏了。客厅里刚买的沙发,本来打开来可以做一张床,小夏就不用和刘师傅挤那间小屋了。来吧,我们现在动手,把沙发开封了。

夏钢抢先说,不用不用,我们两个挤一间屋子好摆龙门阵。

刘大顺也说,使不得使不得,你家的新沙发呢?

苏雪笑笑,你们呀,我都认错道歉了,难道不给我改正的机会?小夏,你是不是还想睡榻榻米?那里正西晒,很热的。你没有发现吗?来吧,你们不搭一把手,就只有我自己动手了。

新沙发是网购来的,分成三大包,现在还用塑料布封得严严的。苏雪自己找来剪刀开封,刘大顺只得过来帮忙。夏钢站在一边,束手无措的样子。刘大顺说,还站着干啥子,这是为你收拾床铺。

两个工人一上手,三下五除二,沙发归位,客厅一下显得完美起来,连苏雪都感到新奇不已。连说客厅里没有沙发,真不像个家呢。

刘大顺说,这是人家的新沙发哟,夏钢,你小子可得洗干净点。

夏钢轻轻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刘大顺的话。苏雪看到了他眼里的温度。

这天是刘大顺媳妇的生日,刚好又是个星期天。女人带了两个孩子来探望被隔离的丈夫。在小区的南面,从苏雪的卧室窗向外望出去,将目光像鸽子一样放飞,越过水景花园,越过一间八角亭、一座小石桥,越过小区的围墙,越过一排冬青树,再越过隔离封锁线,延伸过街道,目光再次越过路边的两层商铺,后面有一处缓坡,有几株新移栽的香樟树,还有一个广告栏,隔离的人们温热的目光可在此停留。前两天苏雪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举着一个红色爱心充气囊,向这栋楼挥舞,不知是向哪一层被隔离的恋人示爱。那场面让她感动。昨天她对刘大顺说,让你媳妇带孩子们来看看你吧。刘大顺直摆手,可不敢进你的卧室。苏雪问,怎么不敢了?你也怕鬼?

刘大顺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还换了一双新袜子。他一手拿电话,一手拿一块白毛巾,向外面挥舞。远处的家人看见他了,两个孩子也蹦跳着向半空中的父亲挥手。刘大顺在电话里说,晓龙、婉婷,看见你们了看见了。不要跳,仔细崴着脚。两个孩子抢着跟父亲说话:爸爸我上周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短跑得了第一名;爸爸我的画被选到市里参加一个比赛。刘大顺乐得满脸岁月的笑纹,连说要得要得哟娃儿些乖。有奖状没得?儿子刘晓龙骄傲地说,我是第一名,有奖状,妹妹没得。妹妹抢过电话说,老师说了,要是在市里获了奖,会发一个大大的奖状,学校都会开大会表扬。刘婉婷还掏出一张纸来,展开举到头顶,说,爸爸这是我今早画的,你看得见吗?刘大顺连连称道,看见了看见了。画得好看。我家幺妹就是乖,以后要当大画家。刘大顺的媳妇从儿女那里接过电话说,大顺我给你带了些咸菜和方便面来,烟也带了一条,还去商店打了两斤苞谷酒,你要省着点喝。刘大顺说,方便面不用了,我们自己做饭吃呢。你做的咸菜多带些,苏老师喜欢着哩,说你好能干。临了又加一句,幺妹的水彩要用完了,记着给她买,不要舍不得啊!

苏雪抱着双臂在卧室踱来踱去,听这幸福的一家人隔空团聚。“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倘若你把幸福指数向工人刘大顺先生看齐的话,这个世界上的幸福俯拾即是;遗憾的是,不是“各有各的不幸”,而是人们的幸福指数太凌乱不堪。

封闭隔离已到第十天,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解封的消息,从当初说的七天隔离,到后来预计的十四天,又有说法是可能要“十四加七”。业主群从喧嚣嘈杂、谩骂吐槽,到慢慢归于接受现实、平静理性。从隔离第一天起就有人在群里骂那个被确诊为阳性的感染者伤害了大家,说他是小区的“祸害”“毒王”“不受欢迎的邻居”,甚至有人说等出去后要找他赔偿隔离期间造成的损失,还有个愣小子说他要把狗屎糊在感染者家的锁眼里。苏雪看到这样的言论又陡升侠女之心,她在群里说,你们去看看那个被感染者的流调报告吧。他早出晚归开出租车,早上五点出门,晚上十二点还在机场候客。中午只能在车上打个盹儿。盒饭快餐是他每天的主食,一天休息不到五个小时。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为了生活四处奔忙的人,是孩子的父亲、女人的丈夫、父母的儿子。疫情时期,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染上新冠病毒。染上新冠病毒了,不是谁的错。不求你们有多少怜悯心,只想请你们换位思考一下。也请你们想一想,一个合格的市民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文明素养,以及与时代相匹配的人文精神?

一开始,苏雪也受到一些人的攻击,骂她为“多管闲事的好事婆”“不知生计艰难的有闲人”“矫情的伪君子”,甚至还有人要“人肉”她,是不是政府派来监视大家言论的“卧底”。

苏雪被激怒了,索性把业主群当成了课堂,她说,新冠病毒不过是一场流行病而已。你们的心是豆腐做的吗?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暴发过多少次流行病?鼠疫、疟疾、流感、登革热、肺炎、霍乱、天花、SARS,哪一场流行病人类不是战而胜之,就是与之相伴相随?就像文明最终要战胜愚昧,人类终究也会击败病魔。我们现在只不过是跟受感染者站在了一起,这不是我们的不幸,而应该视为我们的荣幸。何不将隔离当成难得的一次经历呢?人性在困境中必将受到试炼。二十世纪中期法国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加缪写过一本《鼠疫》,讲的就是人们被封城隔离的故事。加缪在这本书里告诉我们:当鼠疫来临时,人们在极端环境下该如何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坚守正义、良知、公德和行善助人的美好品德。加缪写了鼠疫带来的苦难和荒诞,也写疫情当中的宽容、友谊、柔情、爱和牺牲精神。当疫情过去后,人们将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评判,留下回忆。亲爱的邻居们,你是收获了一份友情,还是积攒了许多的怨憎?是为自己的宽容和良善感到骄傲,还是因为受到无端伤害而怀疑人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他人不应该成为地狱。

夏钢在群里是第一个站出来为苏雪说话的人。他说,你们城里人,连自己的邻居都不善待,我们这些进城打工者对你们还能指望什么?你待我一寸善,我报你一丈恩。这是我奶奶从小教我的话。我进你们小区干活被隔离,被老板炒了,但我跟人家苏老师学到了什么是良善,这比挣到钱更重要。

夏钢发言后群里半天没有动静,终于有个声音冒了出来:兄弟,必须为你点个赞。想找活干就联系我。然后留下一个电话号码。

渐渐地,理性、宽容的言论占了上风。抱怨吐槽的少了,插科打诨和晒菜单晒花卉晒日出日落的多了。把新冠疫情当一场流感好了,今天是别人,明天就可能是你或你的家人。疫情时期,这不过是人生的一段插曲,每个人都要学会适应,没有人过不下去的日子。

只要有心,隔离的日子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两个工人其实都没有闲着。刘大顺让人送来了下水道弯管和工具,把马桶掀开、地面砖挖了,重新换了弯管,然后再把地砖铺上,苏雪再不用下楼洗漱了。不仅如此,刘大顺还建议苏雪将楼上楼下三个卫生间的地砖墙砖都美缝一遍,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点活,手心会发痒,骨头会生锈。他还说,苏老师莫计较,我不会收工钱的啦。刘大顺最让苏雪感激的是,他改动了底层阳台榻榻米的设计,在榻榻米的两头撤下几块木地板,改成了带栅格的透气窗。他说,这里下午太阳晒半天,榻榻米下面是空的,就相当于烧了一个炕,咋个能不热嘛。你从网上买两个小换气扇,把电线引进去,半个小时就可把榻榻米下面的热空气吹走。在刘大顺面前,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苏雪问,你究竟是干什么工种的啊?泥瓦工?水暖工?粉刷工?还是电工或木匠?刘大顺笑笑说,人家有全能运动员,我是全能进城务工者。

夏钢认为苏雪家的开关都不好,有些壁灯和台灯既不美观又功能性不强,室内插座几乎都不方便,要么在家具背后,要么该用的地方没有,得东拉一条线、西设一个接线板。夏钢说,你们城里人盖得起高楼,房子装修得再豪华,但房间里的插座永远不够用。差不多所有的新房都有这个毛病。他把埋在墙内的线引出来,按实际要求重新布线。掏出的线槽刘大顺再用灰浆补平、刮灰、刷涂料。苏雪还接受夏钢的建议,重新购置了几组顶灯、壁灯、落地灯、装饰灯、背景灯,房间里的感觉竟然大不一样了,仿佛又花钱重新装修了一遍。尤其是苏雪的卧室,夏钢说,卧室床头柜的灯会影响睡眠,壁灯又给人压抑感。我给你设计一组地灯和背景灯,让每一个角落都不会有阴影,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舒适的光感度和布置合理的光源,会有助于人的睡眠。待家里所有的灯重新布置了一遍后,苏雪不能不叹服夏钢的审美,至少他在灯光装饰和光源布置上是相当专业的。她甚至跟夏钢说,我有个朋友在话剧院当导演,一个在灯具店工作的人,稍稍用点心,就会是一个优秀的灯光师。你想不想去那里试试?

这些天他们都不叫外卖不吃社区配送的快餐了。刘大顺竟然有一手好厨艺,他说他进城第一份工就是在餐馆当厨师。苏雪从网上买来排骨、乌鸡、鲜鱼、各类蔬菜,夏钢负责打理,苏雪几乎插不上手。他们说,苏老师你要上网课,你就忙你的,到吃饭点我们叫你下来就是了。三个人坐在餐桌旁吃饭,用公筷公勺,不时评点一番刘大顺的水煮肉片、苏雪的清蒸罗非鱼,或者夏钢的凉拌米线。刘大顺在安排伙食上颇为用心,几乎每顿都有不同的菜肴,搞得苏雪食欲大增,常常自己也忘记了“吃相”。苏雪有一天在电话里对闺密杨思语说,我有时会有一种幻觉:这两个人是我家远方来的亲戚。杨思语苦笑道,我是服了你了,隔离出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表兄弟来。

隔离到第十四天,业主群里洋溢着天就要亮了,马上要被解放了的喜气。有人在约夜晚十二点一解禁,就出去喝夜啤酒烫烧烤。有老板说他愿意埋单,大家同是天涯隔离人,难得难得。又有个声音冒出来说,那我就请大家去K歌吧,唱通宵!再不把肚子里的闷气吼出来,要憋出毛病来的。苏雪没有在群里说话,她对刘大顺和夏钢说,我们自己也庆贺一下吧,今晚我请你们喝酒。

苏雪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泸州老窖和一瓶红酒,说我们今晚在榻榻米上看着夕阳喝酒。

榻榻米是客厅的“禁地”,平常两个工人轻易都不上那里去。刘大顺说,那张小方桌怕是摆不下哟。我今晚想给你们多做几道菜,我要让你们尝尝我的拿手菜——仔姜青椒炒兔丁。

夏钢说,大顺,你就不明白了,吃什么不重要,在哪里吃才是关键,这叫情调。

苏雪笑了,对,我们边吃边聊,把今晚当成过年。

榻榻米上的小案几实在不够摆放刘大顺做的丰盛晚餐。苏雪让夏钢搬来两个床头柜,放倒拼在一起,再铺上一块桌布,大家盘腿而坐,举杯相庆。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好,先是天空的云团慢慢被染红,待太阳一落下远方的青龙山,它就仿佛在山背后无言地燃烧起来,半边天空瞬间被点燃,绚烂的红色在天空中铺展开去,洋洋洒洒、浩浩荡荡、流光溢彩。城市上了层浓妆,像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宴的淑女。天际线在大地上跃动,高低错落,蜿蜒律动,无声而充满活力,柔和又不乏生动,仿佛一首奏鸣在穹苍下的交响曲。

刘大顺的脸也和天边的晚霞一样红了,他呆呆地感叹了句:妈妈哟,太情调了!

夏钢揶揄道,你该说太浪漫了、太美丽了。让你去读书,你要去放猪。现在晓得书读少了吧?

苏雪笑了,说,其实你们都是很聪明的人。要是小时候多读些书,考个大学,你们都能当工程师。

那可不敢想。刘大顺自己喝了一口酒。

夏钢说,苏老师,我才听你讲到巴尔……什么克?

巴尔扎克。

对,才讲到巴尔扎克,就要走了。真想继续听苏老师讲课啊。

你可以去买这些大师们的书来看,法国的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大仲马、司汤达;英国的狄更斯、哈代,俄国的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等等,我会给你开个书单。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夏钢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我,实话说了吧苏老师,很多字,我不认识,我没读过几天书的。

猪放多了。刘大顺终于找到反击的机会。

苏雪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在手机上下载一个听书软件,这些世界名著都能搜到。当然,好多名著都有改编成电影,像我讲过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还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等等。看电影比听书受到的艺术感染力更大。

夏钢重重地点头。刘大顺接嘴道,小时候我听过说书,七侠五义、梁山一百单八将、三国关云长……夏钢马上打断他,你就别土啦,进城几十年脚丫子上的泥巴还是没有洗干净。

刘大顺三两白酒下肚,气粗胆壮起来:老子们在这一带盖楼的时候,你娃还在乡下玩泥巴。不是吹牛,这座城市是在我手里长高长胖的。他往窗外左前方一指,喏,国际会展中心,大会战,我们是做基础工程的,省长来剪的彩哟。我离人家省长只有十米远,省长左边脸上有个痦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娃弄明白没得?

夏钢冷笑一声,有痦子的是市长,不是省长,不信你问苏老师。那天还刮大风下大雨,吹倒了一块大广告牌,砸伤了几个人。我说错没得?

刘大顺一愣,你娃也在?

夏钢不看他,对苏雪说,这片地方的好多楼盘小区我也干过活。会展中心、都市乐园、电力大厦、湖畔彩虹、邦兴大酒店、金水桥小区……

刘大顺脸上的瘀青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笑起来也不是那么难看了。前几天苏雪还担心他顶着个三花脸回家,不知该对家人作何解释。现在他好像早已忘记了和夏钢的过节,一拍大腿说,嗨,兄弟,你说的这些地方都是你老哥使过力气的地方。都市乐园里有好几家餐厅是我带人去装修的,邦兴大酒店的墙面和地砖是我们公司搞的,全是意大利进口大瓷砖,蜜蜂瓷砖,三四百块钱一片,铺出来跟皇帝的宫殿一样豪华。啊啧啧,一个大堂地面砖就花了几百万元!我现在还带两个工程队在金水桥小区搞装修呢。刘大顺就像一个南征北战的将军,面对大好河山,没有他没打过的战役。他还颇有气派地举起酒杯,对夏钢说,来,兄弟,干一杯。出去后你就来我的施工队干吧,我看得上你的手艺。

夏钢举起了酒杯,好啊,大顺。我在哪里都是干活。钱多钱少无所谓,你的嘴巴不要那么讨厌。你我不过是在城里讨生活而已,楼房盖得再多,都是人家的。

苏雪不无动情地说,这是你们的城市。

夏钢说,不敢认。我们是打工的。

苏雪说,是谁修路架桥?又是谁盖房建屋?谁建造了这美丽家园,谁就该是这城市的主人。

刘大顺很自信地说,我们早就是城里人了,我在城里有房子的。娃儿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等他们读出书来,也有工作当干部,我老刘家子子孙孙都是城里人了。

刘大顺一说到儿女就笑纹挤成一堆,埋藏在皱纹深处的希望溢满一张未老先衰的脸。让苏雪也深受感染,似乎看到了他老刘家人最终落籍城市的未来。苏雪想,自己的父母当年也是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在一个农耕文明为主的国度,谁能说自己没有农民的基因?你只不过比刘大顺们早进城两代人而已。她说,刘师傅,你女儿的画给我看看。我女儿也是学美术的呢,她也是从小就喜欢画画,也拿过市里的美术比赛大奖。

刘大顺乐不可支地从手机里翻出刘婉婷画的画,一张张给苏雪看。还说,以后也让她去考大姐姐读的大学,当个大画家。苏老师,你看看我家闺女画得好不好?

好,好。真心好。苏雪说的是真话,这个孩子对色彩有想象力,立体感特别好,似乎她天然具备发散的思维和跳跃的画笔。如果给一个美术评论家看,他一定会说,这孩子学过毕加索。噢,毕加索是个世界级的大画家。刘师傅,你女儿是个“小毕加索”呀。我女儿小时候没到她这个水平。

你诳我吧苏老师?我们这种家庭的子女怎么能和你们的孩子相比。

夏师傅,有不同的家庭,但有共同的梦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和追求。现在的孩子接受的东西多,视野开阔。我们的小时候,怎么能和现在的孩子相比?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有她的照片吗?给我看看。

愁苦瞬间攻占了刘大顺的脸,额头上千沟万壑,像难以逾越的生活。孩子……长得不好看。刘大顺平常一说到儿女的自豪感仿佛都给什么鬼打劫了。

哎呀,有啥为难的?就是想着找机会给她推荐一个老师,快找给我们看看。苏雪说。

夏钢也接了句话,学习成绩那么好的女儿,一定长得乖。

那个在楼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还有她的两条一上一下飞舞的发辫,她手里挥舞的画,让苏雪想起自己女儿小的时候,以及更早以前她自己的童年。生命长河里总有那么一些温馨的浪花,闪耀在记忆的深处。苏雪的父亲是铁路工程师,她有一次随妈妈去父亲的工地上探亲。一个满身是泥浆的男人从幽深的隧道里奔跑出来,伸展双臂、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到他扑过来一把抱住她时,她才看清,这是爸爸呀。爸爸你怎么搞得这么脏?

刘大顺扭捏着把女儿刘婉婷的照片找出来,苏雪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机。但她脸上肌肉一下凝固了,嘴唇轻轻抽动了一下,无话。夏钢探过头来,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刘大顺,也是没有话。两人都在费力压抑内心的惊骇,仿佛他们都被照片上的孩子吓住了。

令人难堪的沉默就是一座山堵在心头。刘大顺过了许久,才缓缓说,我老家在高寒山区,冷啊,要烧火塘。我家幺妹那天围着一条花围巾烤火,还是我上一年回家过年买给她的礼物呢。她外婆喂猪去了,孩子一个人在家。围巾……是腈纶的……那狗日的围巾有一头掉火塘里了!孩子又不晓得解开,火啊火……就绕着我家幺妹脖子烧……呜呜呜,她那年才四岁!

夏钢找来一包餐巾纸,抽出两张递给刘大顺。他看见苏雪也是泪水涟涟,又给她两张。然后,他感到自己也鼻头发酸。

我们送女儿来省里的医院,医生说要植皮。从腿上、屁股上割下皮来补。半只耳朵烧没了,没办法补,嘴唇也不好补。夏钢兄弟,你笑我手抠得紧,苏老师,你问我为啥要干两份工?我要攒药费啊!植一次皮,少则三五万块,多则八九万块。女儿年年都在长大,长肉长皮长身子,我家幺妹脸上一长新肉就把皮抻开了,扯得生生的痛哟。她说爸爸我痛啊,妈妈我疼死啦。脸长开了,还要补植新皮,隔过一两年就要补一回。东补一块,西补一道。老天呀,这又不是补一件汗衫……

苏雪忍不住失声痛哭,起身躲进了卫生间。

待她平静下来,重新坐回榻榻米,端起酒杯一口饮下。然后问:谁有烟?我想抽支烟。

夏钢赶紧把烟掏出来,递过去,点上。苏雪连呛几口,说,你们也抽吧。

刘大顺问:就在这客厅里?

苏雪又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对。大顺,你继续,孩子后来怎样了?

慢慢在好转,出门不会吓到别的小朋友了。我们到处求医,上海、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医生说,长到十六七岁,她就不用再植新皮了。我为什么勒紧裤带也要在城里买房子?怕她感染呀。小时候她喊痛,我们怕她抓脸,就把她双手捆在椅子上;后来,当她有一把彩色笔时,她就画得很开心,很长时间都不喊痛,也不去抓脸了。我晓得,我家幺妹乱写乱画的东西,不算个啥子,挣来的那些奖状也不算个啥子。只要她画画的时候,不晓得痛,我心里就好受些。

她绝对有画画的天赋。苏雪认真地说,你转给我几张,我给我们学校美术系的老师看看。有痛感的作品,才能直击人心。哪怕它出自孩子之手。

刘大顺“嗯”了一声,用手掌重重地揩一把眼泪,似乎并不抱什么指望。他喃喃道,下周天,又该带她去医院植皮啦。

夏钢递一支烟给刘大顺:老哥,你家幺妹会有出息的。

这是他对刘大顺说得最真诚的一句话。

临近深夜十二点,大家比等待新年钟声还要兴奋。业主群里已经喧闹得不可开交,有问解禁通知的,有争论哪家烧烤店味道更好的,有约打麻将的,还有人临时组织了一个骑行队,明天就骑车到离城一百公里的星海湖,活动活动已快要僵化的筋骨。管家小秦面对众多的追问,始终只一句话,在等通知,等通知。

苏雪今晚喝了约小半瓶红酒,已是两腮绯红,像傍晚的晚霞又飞回来了。杨思语打电话来问,明天要不要来接她。苏雪说,不用,我要赶公交车回家,把我们的城市慢慢走一趟。

多嘴的刘大顺在苏雪放下电话后问,苏老师,你老公,还没有回家吗?

苏雪淡淡地说,我们早离了。她站起来说,我先去睡了。通知来了也别告诉我,反正也是明天才能走。那时我们再道别,你们继续喝吧。

刘大顺呆呆地望着苏雪有些摇晃的背影上楼,感叹一声: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没有人要呢?

夏钢仰头喝下一大口酒,闷闷地说,城里人的事,我们搞不懂。

这座城市的百姓有句俗话叫作“死在医院门口”,说的就是苏雪、刘大顺、夏钢今天早上遇到的情况。

苏雪上午八点多才醒来。在迷迷糊糊中,她在寻找正常日子里应该从院子里传来的一些生活气息——鸟鸣、汽车喇叭声、跳操的音乐。昨晚她还看到有人在群里说,要敲锣打鼓地庆祝解除封闭,还要放鞭炮。

可是,锣鼓积蓄经年的宣泄呢?鞭炮压抑已久的爆发呢?

翻开手机看,管家小秦的群公告赫然在前。苏雪快速浏览了一遍。这是还在梦里?她又戴上眼镜重新看一遍,然后一掌拍在枕头上!这不是梦。

业主群里有一长串的“呸”!

苏雪套上外衣,拉开门就往楼下冲。刚跨出一步,就差点绊倒在一个人身上,好在她及时抓住了栏杆。

小夏?苏雪一声惊叫。

夏钢迷迷瞪瞪翻身爬起来,一脸懵懂。看到苏雪后一掌拍在脑门上:哎呀,我睡过头了。

你为什么要睡在楼道里?苏雪厉声问。

夏钢一边收楼板上的垫子和毛巾被,一边说,昨晚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

苏雪猛然想起了什么,内心一阵悸动:这些天来,你都睡在这里?

夏钢轻轻点了点头,喃喃说,苏老师,我答应过你的。他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做了天大的对不起苏雪的事。

苏雪眼眶湿润了,有把这个小兄弟揽进怀里的冲动。

楼下传来刘大顺的叫唤。都起来了吗?出事了,出大事了!这狗日的疫情啊,没个完了!

小秦在群公告中说,昨晚刚刚确诊一个无症状感染者,此人是社区的志愿者,小区封闭后一直在为大家服务。防疫指挥部要求水泊金石小区再隔离七天,所有隔离人员今天中午十二点前下楼完成加强针疫苗注射。

刘大顺哭丧着脸说,我要带我家幺妹去植皮呀!专门从上海请来的专家,一个月前就约好的时间。人家再三说,不要改时间哟。我还跟医院的人说,三万元定金都交给你们了,专家不来才要我的命。

苏雪不知该怎么宽慰刘大顺。她问:孩子妈妈带她去行不行?

她懂个啥哟?每次植皮前要签很多的字。这样补会是啥子样子,那样修又会是哪个样子,全都要家属确认签字。苏老师,你也是养闺女的,她长成什么样子,天注定;我家幺妹的脸,要拿钞票去补啊!手术完了,还得补缴费,我还要找人凑一点钱。哎哟,背时倒灶哟,一个接着一个地倒。

愁苦的皱纹把刘大顺的眼睛挤压成一条缝。仿佛他不想睁眼看这个被背时鬼侵占了的世界。苏雪感觉他花白的头发,正在迅速变白。

上午十点,小秦来敲门,带他们下楼打疫苗。生活再次被打乱,大家都一副沮丧至极的模样,话也懒得多说。在电梯里,苏雪看见小秦眼睛通红、满脸倦容,想他昨晚大约一宿未眠。他按上面的指示今天上午八点才发出群公告。无数人怨气都撒在他头上,说他欺骗了大家。他本来要做传递福音的天使,瞬间就变成最大的背锅侠。

在小区的花园西侧,临时搭建了一排活动房屋,第一间登记,第二间注射疫苗。小秦带着苏雪三人从单元楼道出来,马上就有一个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员跟上来护送。步行道两侧拉起了彩色警戒线,每一个路口都有人把守。他们将沿着一个环形动线完成注射,然后再被送回单元。小区里又多了些警车和应急救援车辆,气氛又回到刚刚出现疫情时那种紧张、慌乱。

被关了半个月,一走出单元门,便觉得天地如此广阔,空气格外清新,连晒在身上的阳光都仿佛有了重量,人就像置身于旷野,心情被阳光抚摸,被树上的鸟儿带动着一起跳跃、飞翔。苏雪嗅到了栀子花的清香,她停下脚步,想找到花香的方位。在他们身后的防疫人员便说,快走快走,不要停留。

他们走过一座小石桥,沿着一条人造水渠往前走,路经一块非洲菊花圃,穿过花圃,水渠汇入一方喷水池,喷水池一边是路,一边是一面镶嵌了文化石的水幕墙,这墙有三米多高,一直有水从顶端潺潺流下,给人带来一片凉意。墙两端连接小区的围栏,密实地布满月季、玫瑰、三角梅等带刺爬藤植物。围栏外面就是街道,街道背后是一处小山坡。五天以前,刘大顺的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在那里跟他“见面”。

苏雪后来多次回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像大白天也跌入到一个噩梦里不能自拔,令人胆寒。小秦在前面带路,苏雪跟在他后面,她身后依次是刘大顺和夏钢,防疫人员殿后。在走到喷水池边时,有一股风从苏雪身后掠过,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已“扑通”一声跳进水池里,池水并不深,只到人膝盖。待苏雪看清是刘大顺时,他已经蹚着水“哗哗啦啦”地扑向了水幕墙。几声喊叫炸雷一般响起:抓住他!快抓住他!

小秦和身后的防疫人员都跳下水池,路口那边有两个保安和一个警察也冲了过来。刘大顺已在攀爬水幕墙,他都快爬到顶端了,只要他骑上墙头,便可以飞跃而下,逃离这没完没了的隔离。他要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地飞走,飞过条条街道,飞过幢幢高楼,飞过这疫情威胁的城市,飞到他的“小毕加索”身边。他要带着她一起飞,飞进童话世界的春天,让刘婉婷同学曾经拥有过的笑脸,也像花儿一样自如地绽放。

但是那道水幕墙不帮他,他滑下来了。在他再次向上攀爬时,小秦和防疫人员赶到。他们将他拽下来,阻止他试图飞翔的白日梦。水花四溅,嘶喊声震天。刘大顺反抗,我要送我女儿去医院……赶来的警察和保安都跳进了水池。五个男人也制服不了一个想女儿的父亲。有人动手了,刘大顺还手,水池里拳头乱飞,还有人猛踢他的腰。刘大顺终于倒在水里了。

不要打人!苏雪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她眼泪被喊叫声震得四处乱飞。

夏钢像一块巨石一样砸进水池,几步就迈到那群人中间,他俯身挡在飞舞的拳头和刘大顺之间,大喝一声:你们不要打他!有话好好说。夏钢的身材比那五个男人都高大壮实,像一堵墙一般横亘在暴力与柔弱之间。他只是轻轻一用力,就把刘大顺从水里捞起来了,然后搀扶他向岸边走。有个保安想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甩手就挣开了。

有更多的人奔跑过来。苏雪看准一个管事的,问他是不是防疫指挥部的?那人说是。于是苏雪拉着他,严厉告诫他管束好自己的人,刘大顺再有错,也不能打人。那人表示赞同,说,打人不对,这个人想逃跑更不对,他已经违反了防疫工作相关条例,必须接受处理。

苏雪问:怎么处理他?

那个跳下水池里去的警察在刚才的厮打中被碰掉一颗牙,他吐一口嘴里的血,气呼呼地说,违反抗疫规定,逃逸、袭警,至少拘留他十五天。

苏雪说,警察同志,他家情况特殊。

警察看了她一眼,谁家情况不特殊?

刘大顺头上又添新伤,一道血沿眼眶往下流。他瘫坐在水池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眼里冒着不服输的怒火。苏雪听有人叫那防疫指挥部的人王处长,就上前说,王处长,我们还是先给人把伤治疗一下。这位警察同志也该抓紧去看看牙。对不住你了,我先替刘大顺给你道个歉。

王处长问:你是什么人?苏雪昂首道,我是大学里的老师。夏钢接嘴说:教外国文学的教授。王处长不得不把苏雪重新打量一番,一挥手说,找医生来,给他止血。你们是个什么情况,到我办公室去说。

那排临时搭建的活动房有一间是王处长的办公室。里面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行军床,外加几把塑料方凳。苏雪调动了自己从教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讲课艺术,把刘大顺的家事讲得声情并茂,令王处长动容,连那个被打掉牙的警官也听得气平心顺了。他的脸上还冰敷着块毛巾,叹一口气又吸一口冷气。管家小秦也介绍了苏雪如何让两个进城务工人员跟她一起隔离、主动为社会分忧解难,让王处长和警官对苏雪刮目相看。

苏雪有一句话颇有感染力,连她自己都被感动得再次流泪。她说,疫情期间,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承受力更弱、更难。在灾难面前,刘大顺这样的人,脆弱如一根草。就像洪水来了,首先被冲倒的总是那些小草小树。我们是为他们挡住洪水,或者扶他们一把,还是眼看着他们被冲走?

王处长反问:我们不是天天都站在第一线,为他们挡住新冠病毒的侵害吗?

苏雪说,当然,你们最辛苦。刘大顺解决不了自己的难题,不惜铤而走险。你们是拥有裁决权的人,我请求你们,在处理刘大顺时,既要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也要让他感受到我们社会的善意和温暖。

王处长端正了坐姿说,按市防疫工作管控条例规定,擅自逃逸隔离区的,轻则警告、罚款、单独隔离,情节严重的,可送公安机关依法拘留。苏雪忙说,王处长,你就狠狠批评刘大顺一顿,怎么骂都行,款就不要罚了吧?他还要给女儿凑药费呢。王处长沉默良久,才说,可以不罚款。但我得单独隔离他,重点看管。

苏雪想,这是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便连声称谢,感激涕零地把王处长赞美了一番,夸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便扭头问警察,李警官,你的意见呢?

李警官说,这种人,法盲,可悲又可怜。算了,我不追究他袭警了。

你的牙,怎么跟女朋友交代?王处长问。

李警官苦笑一声,就说我骑车摔的呗。

苏雪感动地说,李警官,你可真是人民的好警察。

李警官说,好警察不敢当,你们别给我们惹事就好。疫情期间,大家都不容易。你看我们王处,半个月都住这里,还不是跟你们隔离一样。别看我们可以在小区里走动,压力大呀。今天这位工人大哥要是跑了,我们都得替他背锅。

苏雪忙点头称是。又问王处长,我可以去看看刘大顺吗?跟他说几句话。

王处长爽快地答应,还说,社会上多一些你这样有爱心的人,我们的工作也好做多了。

刘大顺单独隔离在另外一排活动屋,有专人在外面值班,一把大铁锁将他反锁在里面,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床。苏雪和夏钢只能隔着窗户跟他说话。

刘大顺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哭丧着脸,像战场上下来的败兵。他说,苏老师,我又背时倒灶了。不但灶倒了,连锅都砸了。我该咋个办哟?他们让写检讨,你帮我看看,这份检讨书行不行?

尊敬的领导同志:

我叫刘大顺,半个月前来水泊金石小区干活,被格(隔)离在一个好心人苏老师家里。我家里有病人,这个星期天要做手术。专家是从上海花大价钱请来的。旦(耽)误不起。我就在打一(疫)苗时想跑回家,送女儿去看病。政府给我脸,我不要脸,就不对。我错了,我会改。请领导把我放回苏老师家。我保证不给政府热(惹)麻烦,再不跑了。

苏雪是当老师的,自是看过不少学生的检讨书。刘大顺的检讨却让她看得心里五味杂陈。一个人的心该是由什么做的,才能承受这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或者按刘大顺的说法,灶倒了,锅也砸了,灶膛里该有哪种刚硬耐烧的干柴,才能让这生命之火坚韧地燃烧?他们的生命并不脆弱,脆弱的是生计。

苏雪字斟句酌地说,大顺,检讨就这样交给他们吧,他们是要你认个错。我有个朋友在卫健委工作,我让他跟医院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请上海的专家改个时间。遇上疫情了嘛,或许人家也能理解。

那太谢谢啰。苏老师真是我的观世音菩萨。苏菩萨,你再给他们说说情嘛,让我出去,我们还在一起隔离。你是大教授,会讲话,他们听你的。拜托你啦,在这里才晓得我们在一起时的好。

苏雪想起大家一起度过的这一段时光,忽然有些伤感。大顺,你恐怕得在这里面待着了。没关系的,很快就会结束了。我还想吃你做的青椒兔丁呢。你的东西我会让管家小秦给你送下来。

夏钢在一边说,大顺,你就知足吧。要不是苏老师为你说情,你现在肯定被关进派出所了,还要罚你的款。

刘大顺手扶额头,脸上的皱纹又挤成一堆。妈妈哟,我苦不动了。

在刘大顺的话语中,从来没有累,只有苦。苦与生俱来,累一生伴随。夏钢曾经跟刘大顺说过,苦不苦,看命;累不累,看运。刘大顺的回答是:我们是为下一辈人活着的人,苦也好累也好,就当它是我养的两个不听话的儿。

道别刘大顺,苏雪和夏钢去打疫苗。注射完疫苗有半小时观察期,小秦跟苏雪说,有事要跟她单独商量。夏钢何其敏锐,用敌意的眼光盯了小秦一眼,然后又有些疑惑地望向苏雪。苏雪对他报以一个温和的笑脸,什么也没有说。

在小区花园里,小秦问:苏老师,要不要把那个工人送酒店去隔离?

哪个工人?苏雪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那个夏钢。最好把他送走。凭什么?

他……他蹲过监狱……

冉·阿让也蹲过监狱。

谁是冉·阿让?哪个单元的?

苏雪微笑不语。

小秦表情复杂,就像面对老师的拷问。就你们两个关在家里,我怕……

阳光下,树上有两只鸟儿叫得欢,它们在树枝间跳跃,时而可以瞥见鸟儿翅膀上的光芒。它们扇动翅膀时,阳光洒落一地。苏雪仰头,目光追随鸟儿跃动自如的身姿,仿佛心灵也自由轻松了。

你想多了。她用肯定的语气说,夏钢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