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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的四个关键词

2022-10-01陶紫东

视野 2022年18期
关键词:年轻人社交家庭

/陶紫东

用10 年来划分一个世代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地区、性别、家庭背景带来的差异都有可能比出生年份更大——但从80 后开始,中国人似乎习惯这么做。

动机之一可能是年长者对年轻人的不适应。给后辈贴上一些不一样的标签,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不再站在舞台中心的现实。但不可否认,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社会激烈变革,在这一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确实与长辈差别巨大,通过贴标签这种带有“偏见”的方式,反倒能帮助人们抓住时代的特征。

如今,00 后即将走上舞台中央,这种价值再次浮现。他们所处的成长环境,又与改革开放前20 年大不相同。我们用四个关键词勾勒这代年轻人与社会的关系,试图以这种方式来理解本世纪前20 年的中国。

数字原住民

00 后是彻底的“数字原住民”。从这一代起,人类的青少年生活开始与不到10 英寸的屏幕,及其背后的移动互联网紧紧绑定。

在针对00 后的调查中,76.9% 的受访者在16 岁之前就拥有了智能手机。他们习惯于每一块屏幕都是可触控的,他们模仿打电话的手势不再和“6”类似,而是把手掌摊平,模仿平板一块的智能手机。

这是永远在线的一代人。当然,80 后和90 后也可以在年轻时接触互联网,但那时,“上网”是一场需要主动选择的探险,互联网是与实体生活隔岸相对的另一个世界;而现在,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沉浸其中。

这种沉浸的首要特征就是,信息的发出和获取变得前所未有地简单。00 后不必在傍晚18 点准时蹲守在电视机前等待动画片,如果想听一首歌曲,他们不必出门购买;20年前,与朋友联机打游戏还是一个需要去网吧完成的仪式,现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即可。以《王者荣耀》为标志的手游,已经普及到需要被法规严格限制的地步。

各个世代的人都使用社交媒体,但00 后显然是最熟练的一代。

实名制和移动互联网,让00 后没有障碍地把线上和线下联系在一起。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自己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日常的一部分,在简历中添加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正在成为标配。他们对人际关系的理解也在刷新。00 后会为社交平台上的点赞、转发和互动数感到焦虑;他们会在意朋友的“跳赞”(指有相同交际圈的人在同一时间发了相似的内容,共同的朋友只赞了其中一部分)。还有一些社交压力是系统给的,比如两名QQ 好友连续互发消息超过7 天,朋友的昵称旁就会出现小火苗图案,要是中断聊天,图案就会消失,这被视为双方关系不够紧密。

在社交媒体的嘈杂广场上,00 后学会了一种“短平快”的公共生活。他们善于将任何信息简化成对立的两种立场,懂得如何用弹幕来表达情绪;00 后可以自然地发帖“挂人”,或者说自己“被网暴”,他们有更多的网络黑话,并且把“网红”视为理所当然的理想职业。

2019 年9 月 的 联 合 国气候行动峰会上, 出生于2003 年的瑞典少女Greta Thunberg 作为环保活动家发表演说,呼吁各国领导者进一步减少二氧化碳排放。

“你们让我们失望……未来世代的双眼都落在你们身上。此时此地就是我们划清界限之处。不管你们是否喜欢,全世界正在觉醒,改变即将来临。”Thunberg 言辞猛烈。虽然非议众多,但她的演讲是一个鲜明的样本,展现了年轻世代在公共舆论场中的姿态。

大多数00 后不需要像Thunberg 一样借助国际会议的演讲和新闻报道来表达,他们可以通过更简单的方式来发声。只需要一条微博、一篇帖子或者一条短视频,他们就能对男女平等、贫富差距等议题发表意见,也能用“资本家”等词汇批评一切不顺眼的公司,关键是,这种表达发生在不断的转发中,很容易积聚成无法忽视的洪流。

当然,再次强调,这种风气存在于整个互联网,并非00 后独有,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与生俱来的秩序。

消解权威,同时保守

社交网络上的直接表达,也会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职场——延续。第一批00 后大学毕业生刚刚进入职场,但他们对待上司的态度已经开始引发关注。“正面刚领导”“花式离职”“拒绝加班”等行为已经被提炼为00 后的职场新风格。

“务必回复!”——这是一位网传为00 后的腾讯实习生发给集团总裁刘炽平的话,在“阿里巴巴陪酒事件”后,他言辞激烈地建言,并要求腾讯对此表态。有意思的是,这段私信当晚就得到了刘炽平的回复与感谢。

另一段走红的职场聊天记录中,主角依然是00 后。“一讲就是两小时,关键你讲的还全是废话。”对于老板的加班开会要求,这位00 后选择毫不留情地予以回击。

明明刚进入职场,却可以毫无顾忌地批评权威和看不惯的潜规则,有的人嘲笑这是“没经过社会的毒打”,但另一方面,这批年轻人确实动摇了职场文化中的积弊。

不过,请不要因此就下结论,把00 后视作比前辈更反叛的一代。他们的价值观比过去更混杂、更难捉摸。

比如他们对更大的主流叙事,态度就不是正面地批判,而是调侃、戏谑。注意,这种调侃并不一定对应着反抗,反而可能是一种接纳。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 站”)是00后最常使用的社交平台(没错,B 站在他们眼里不单是个视频网站),其中鬼畜区是亚文化创造力最旺盛的频道之一。如今,在鬼畜区最受欢迎的“素材”是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朱广权。一个看似严肃的符号,被00 后用数百万个“一键三连”实打实捧成了B 站网红。

还有一部分年轻人甚至在道德观念上趋于保守。近几年来,《包法利夫人》《英国病人》《泰坦尼克号》等经典作品陆续被年轻观众冠上了“三观不正”的名号——00 后似乎非常重视“正确的”三观。

最近的一个案例是古装偶像剧《梦华录》。剧中相恋的男女主角在定情之前,互相强调了自己尚未有性行为。一部分人批评这是封建糟粕,而不少年轻观众认为“双洁”人设才是浪漫的爱情想象。

很难简单地把这种现象推演为长期趋势,或是为它归因。它可能与社交网络、国家宣传挂钩,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00 后尚且年轻。

“新家庭主义”

大多数的00 后尚未成年,父母往往还是他们生活中最常接触的人。代际关系是理解00 后的重要切入点。

00 后的父母大多为70 后和80 后,他们在小时候可能体会过市场经济转型带来的冲击和活力,以国企为主角的“单位制”在这个时代迅速瓦解,独生子女成为主流。投射到家庭关系中,70 后和80 后们在社会经验、社会资源价值观上与父母的差别迅速拉大。

当这一群人成为父母,代际之间的关系不会像上一辈那样紧张,00 后与父母的价值观冲突也没有那么激烈。

学者周晓虹在1980 年代提出一个概念叫“文化反哺”,来描述当时的年轻人帮助父母适应社会快速变化的过程。到了00 后这一代,由于信息渠道的丰富,文化反哺发生得更早了,00 后在家庭中显得更早熟、更有主意,他们从小就能决定假期去哪里旅游,或是新家该如何装修。

一个未必直接相关的有趣现象是,当你打开B 站并搜索关键词“抗初老”,你能看到大量UP 主分享自己的个人心得,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刚满20 岁的00 后。

但另一方面,和习惯了“靠自己”的父母不同,00后并不倾向于更早从家庭中独立,相反,很多人习惯了一种新的与家庭绑定的模式。

有学者将其概括为“新家庭主义”,指的是一种家庭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的价值观。不同于强调宗法和血缘的传统家庭,在由70 后、80 后父母与00 后孩子组建而成的新家庭中,代际关系往往是一种更亲密的合作关系,并且会有共同的成功标准。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教授阎云翔在接受采访时说,随着中国社会的系统性风险变得越来越显性,处在风险中的个体被要求自己面对和解决系统性风险,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应对,最后只能找家人分担。

在生活成本飙升、房价居高不下的中国城市,家庭变成了一个需要合力经营的项目,小家庭成员之间的捆绑也越来越紧。

00 后比以往的世代更能意识到利用家庭资源的重要性。你可以在社交网络上找到一些00 后对择校、择业等重大选择的疑问,但有趣的是,在表达犹豫的同时,他们可能会详细罗列父母的收入情况和家庭资产,并将后者视为自己作出选择的主要依据。

这种务实可能来自父母。70 后、80 后这一代人是流动性最强也最能通过自身努力完成阶层转换的,他们成为父母后也比自己的上一辈更懂得“鸡娃”之道,从弹钢琴、跳芭蕾到学马术、练冰球……唯有前进,没有退路。相比其他世代的人,他们对阶层下滑怀有更深的焦虑。

温室

最后一个关键词,关注的是年轻人与国家的关系。

如果一个人2001 年在中国出生,那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祖国迅速融入全球贸易体系,成为世界工厂;这个国家的GDP 将增长8 倍,经济总量从全球第六升至全球第二;有5 亿多人从农村进入城市,有上亿个家庭拥有了私家车;人们习惯购买海外的产品、到海外旅游,留学变成一件可行的事;这个国家甚至举办了两次奥运会。

这样的成长环境之下,00 后可能会觉得“增长”“进步”“领先”都是理所当然的。“温室的花朵”不再是带有情绪的陈词滥调,而是形容00后最恰当的描述。

“舒适”是温室最直观的感受。成长于20 世纪最后20年的中国人,还会把“与国际接轨”作为主流观念,他们看待海外发达地区的物质和文化产品时,仍然抱有向往。但现在的00 后可能不太会这么想。

祖国实力的实际增长,加上舆论叙事的单一,使得民族主义在00 后一代引发的共鸣达到一个高峰。在消费市场,“新国货”的崛起是典型指征。腾讯社交洞察今年发布的一份00 后研究报告显示,在消费态度上,有超过一半的00 后受访者表示“国外品牌不是一个加分项”。该报告认为,支持国产是“00 后关心国家的一种方式”。

像地球上其他地区的其他世代一样,00 后可以毫无违和地同时拥抱民族主义和消费主义。这种现象的背后,是温室的另一个特征——包裹四周的“透明墙”。大约自2010年起,全球几个最重要的网站、App 和服务,都难以在中国内地开展业务。它们要么是因为监管而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要么是在市场竞争中落败。最后的结果是,所有重要的互联网服务在中国内地都有了“对口”的替代版本。“简体中文互联网”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生态。

对00 后而言,这不是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而是天生的环境。他们无从对比百度和Google、微博和Twitter、B 站 和YouTube 的 差 别,也就不会在意全球化信息的缺失。曾有媒体询问过中国年轻人对于自由访问外网的看法,得到的回答包括“不理解”“不需要”。

商品和人员的往来,让中国的00 后与世界的连结比以往任何世代都要紧密,互联网本身的割裂,则让这种连结变得比以往都要脆弱。

有一个群体恰好体现了这种微妙的矛盾。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博士屠思齐在博士论文中研究了中国赴美留学的高中生群体,她如此描述这批年轻人:当下主要由城市00 后组成的美高留学生比其他世代看起来更“爱国”,一方面,他们自带一种“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化想象”;另一方面,在与其他国家同龄人的接触中,他们又滋生了某种“世界主义精英”的自觉。

带有两面性的温室孕育了00 后的身份认同——“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并行。但我们无法确定这种状态能否持续。

2020 年起,00 后第一 次清晰感受到“大变局”,也体会到“进步”并非理所当然——而与此同时,“世界主义”所仰仗的充分交流的机制,在新环境下越发脆弱。

总有一个时刻,00 后会意识到:温室不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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