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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对市场治理的替代效应
——基于供应链视角的比较分析

2022-09-30张可云丁思琪

社会科学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供应链企业

张可云 丁思琪 张 峰

一、引言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供应链稳定的重要性日益凸显。2022年4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明确提出“立足内需 畅通循环”的要求,强调要“以高质量供给创造和引领需求,使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环节更加畅通,提高市场运行效率”。供应链稳定畅通是统一大市场的生命力所在,当下大市场底层运行的主要阻碍在于供应链主体之间缺乏有效的协同机制。供应链主体所处地理位置分散、管理系统难以交互,极易产生合作之外的利益冲突问题。只有在利益分配方面实现公平,供应链才能实现整体效能的最大化。这里强调的公平并不是指平均主义分配,而是形成有效整合链内资源并协调多方利益关系的治理机制。

从协调成员间关系角度,可将供应链治理分为市场治理、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三种模式。市场治理是最初交易所普遍采取的模式,借助价格体系的杠杆作用和市场竞争的大环境来实现公平交易和互惠合作。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我国市场经济体制不断完善,但在产权保护、市场准入、公平竞争、社会信用等制度规则和流通网络、信息和交易平台等设施建设方面与发达市场经济体仍存在较大差距。供应链成员虽因交易而在形式上集结起来,但实质上仍是分散决策的独立个体,市场监管不严、信息流通不畅、失信成本不高等制度漏洞使得机会主义行为有机可乘。因此,对于市场机制欠完善地区,单单依靠市场治理将带来较高的交易成本,还需人为构造市场之外的约束办法。垂直治理是指将外部交易内化到企业内部,借助统一的规章制度对各部门实现正式约束;而关系治理则是在保留市场交易的同时,通过关系投资来对上下游契约方形成非正式约束。

垂直治理的概念最初源于企业边界相关研究,其率先发现了交易成本的存在,认为市场和组织是互为替代的治理方式。(1)R. H. Coase, “The Nature of the Firm,” Economica, vol.4, no.16, 1937, pp.386-405.有研究进一步从资产专用性、交易频率以及不确定性三个维度来分析企业进行垂直治理的原因,为交易成本理论(TCE)提供了可度量的标准。(2)Oliver E. Williamson, The Economic Institu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Free Press, 1985, pp.52-61.以上述理论为基础,国内外学者围绕垂直治理进行了深入探讨。尽管都将垂直治理看作市场交易的一种有效替代(3)卢闯、张伟华、崔程皓:《市场环境、产权性质与企业纵向一体化程度》,《会计研究》2013年第7期; 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 Journal of Corporate Finance, vol.44, no.6, 2017, pp.524-539; 战相岑、荣立达、张峰:《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垂直整合——基于供应链视角的传导机制解释》,《财经研究》2021年第2期。,然而,对于垂直治理的影响效果,尚未达成共识。已有研究指出垂直治理能够提升企业的创新投入(4)Henry Ogden Armour and David J. Teece, “Vertical Integration and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vol.62, no.3, 1980, pp.470-474.、投资效率(5)张伟华、郭盈良、张昕:《纵向一体化、产权性质与企业投资效率》,《会计研究》2016年第7期。、并购绩效(6)王宛秋、聂雨薇:《纵向一体化、市场化程度差异与并购绩效》,《国际商务》2016年第3期。等,但也有研究指出垂直治理可能会对企业经营业绩产生不利影响。(7)李青原、唐建新:《企业纵向一体化的决定因素与生产效率——来自我国制造业企业的经验证据》,《南开管理评论》2010年第3期;王斌、王乐锦:《纵向一体化、行业异质性与企业盈利能力——基于中加澳林工上市公司的比较分析》,《会计研究》2016年第4期。

组织间交易治理涉及的不仅仅是正式合同规范,还有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非正式关系约束。社会关系学派提出的嵌入性理论认为,若供应链成员间能形成良好且持久的关系,则不需要交易内化的科层治理模式也能够规避机会主义风险。(8)Mark Granovetter, “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91, no.3, 1985, pp.481-510; Gerrit Rooks, Werner Raub and Frits Tazelaar, “Ex Post Problems in Buyer-Supplier Transactions: Effects of Transaction Characteristics, Social Embeddedness, and Contractual Governance,” Journal of Management and Governance, vol.10, no.3, 2006, pp.239-276.对于处于转型期的新兴经济体而言,非正式社交网络能够弥补正式契约制度不健全的缺陷,对于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发挥着重要作用。有研究指出,关系治理在市场表现和运营效率等方面均有助于提升企业的绩效水平。(9)Emmanuel Kwabena Anin, Dominic Essuman and Kwame Owusu Sarpong, “The Influence of Governance Mechanism on Supply Chain Performance in Developing Economies: Insights from Gha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usiness and Management, vol.11, no.4, 2016, pp.252-264.还有学者基于问卷调查实证检验了信息共享在社会控制对供应链绩效的正向影响中所发挥的中介作用。(10)冯华、聂蕾、施雨玲:《供应链治理机制与供应链绩效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基于信息共享的中介效应和信息技术水平的调节效应》,《中国管理科学》2020年第2期。然而,维系关系也需要成本。(11)Keld Laursen, Francesca Masciarelli and Andrea Prencipe, “Trapped or Spurred by the Home Region? The Effects of Potential Social Capital on Involvement in Foreign Markets for Goods and Technolog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 vol.43, no.9, 2012, pp.783-807; 张峰、黄玖立、禹航:《关系持久性、员工授权与国际化:来自世界银行的实证依据》,《管理评论》2016年第11期。

从上述分析不难发现,尽管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实现路径不同,但本质上都是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对二者进行联合分析是有必要的。本文从供应链视角出发,分析并比较二者对市场治理模式的替代作用,发现当市场治理难以有效规范交易主体间关系与经济行为时,企业或可以利用垂直治理对成员实施正式控制,或可以采取关系治理对契约方施加非正式约束。然而,这两种替代途径均存在成本,只不过因制度漏洞引起的市场交易成本较高而使得组织内部增加的成本被掩盖了。随着市场机制的完善,二者的正向影响将逐渐被负面效应所抵消,不利于企业的发展。进一步地,我们就二者负面效应的规避机制展开讨论,发现不同于关系成本的难以解决,垂直整合带来的管理负担可由管理者能力予以克服。

本文的边际贡献主要在于:其一,鲜有文章对供应链治理模式进行系统分析,更缺乏对彼此关系的刻画。本文从实证层面上将三种机制量化并剖析其替代关系,为供应链治理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其二,现有的供应链治理文献几乎没有嵌入中国情境因素,如何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供应链治理体系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受地理位置、资源禀赋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的影响,我国地区间的市场化进程存在明显的差异,市场治理有效程度的不同使得各区域的供应链治理模式选择不能一概而论。特别是对于市场机制欠发达的地区而言,探究能够替代市场发挥作用的治理模式对于缩小区域差距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其三,在揭示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对于市场治理相同替代机理后,我们进一步从负面效应成因与规避机制等方面挖掘二者的不同之处,旨在为企业选择治理模式提供合适的建议。

二、制度背景与理论假说

(一)制度背景

根据新制度经济学观点,市场化改革完善了包含契约履行在内的基础性制度,有效降低了制度性交易成本,由此释放出的制度红利成为我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12)周其仁:《体制成本与中国经济》,《经济学(季刊)》2017年第16卷第3期。以市场化为导向的改革,要义在于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尽可能避免由制度不完善所导致的效率损失。供应链交易成本产生于决策者因有限理性而无法对未来充分预期,不确定性的存在决定了良好契约制度的必要性。因此,市场化改革的进展很大程度反映了市场治理对于供应链交易的保障性作用。

图1 四大板块市场化程度变迁情况

根据《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21)》(13)王小鲁、胡李鹏、樊纲:《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21)》,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223—224页。,我们绘制了样本期内四大板块的市场化程度变迁情况(如图1所示)。(14)东部地区:北京、天津、河北、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广东、海南;东北地区:辽宁、吉林、黑龙江;中部地区:山西、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西部地区:内蒙古、广西、重庆、四川、贵州、云南、西藏、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尽管各地区市场化进程都在稳步推进,但区域之间差距仍十分明显。东部地区的市场化程度高于中部和东北地区,西部地区最低。其原因在于,东部地区在地理位置和自然资源等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之改革开放初期中央给予政策倾斜,使其市场机制的完善程度远超于其他地区。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在东南沿海地区通过司法程序强制执行一份合同平均需要230天,而在中西部地区超过300天也不一定能完成。(15)资料来源:世界银行公布的《中国营商环境报告2008》。可见,供应链治理研究不仅要有理论依据,还应立足于区域发展不平衡的现实。

(二)理论假说

作为“看不见的手”,市场在资源配置方面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基于市场的治理模式本应是最有效的,但现实中并不完美的契约环境使其注定不是万能的。一方面,供应链成员的自利性动机很可能与共赢目标相违背;另一方面,成员因有限理性而无法对未来不确定性进行充分预期,合作方有可能利用信息的不可验证性和投资的不可撤回性对其进行事后敲竹杠。市场交易本身存在缺陷,市场治理能否有效发挥作用取决于所在地区市场机制的完善程度。显然,对于仍处于制度转型阶段的我国而言,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仍然重要。

1.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的优势:降低市场交易成本

既然契约风险来源于外部不确定性,那么将交易整合到企业内部是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对于市场交易而言,成员之间缺乏明确的隶属关系,简单的合作关系不足以约束各方的自利性行为。而垂直整合则不然,组织结构好比金字塔,各成员处于不同的层级,下层成员需服从上层成员的计划和安排。组织内部按照制定的规章制度来协调各方行为,确保供应链活动有序进行。供产一体化与产销一体化依次实现了原料的自给自足以及产品的自产自销,企业对于市场的取代有效规避了机会主义行为的侵害。

垂直治理最大的特点是将供应链成员科层化,使用权力来治理成员间的关系。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具备整合条件,关系治理在很多情况下被认为是更有效、成本更低的替代方案。(16)Laura Poppo and Todd Zenger, “Do Formal Contracts and Relational Governance Function as Substitutes or Complements?” 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 vol.23, no.8, 2002, pp.707-725.在正式制度约束薄弱的情况下,非正式关系在降低不确定性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17)Mike W Peng, Denis YL Wang and Yi Jiang, “An Institution-based View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rategy: A Focus on Emerging Economie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Studies, vol.39, no.5, 2008, pp.920-936.上下游企业按照市场规则进行交易的同时也可以遵循着关系逻辑,通过频繁的社交往来密切关系,将普通合作关系加深为彼此信任。随着伙伴之间形成心理认同并建立共同愿景,各方行为都会得到有效约束,交易成本也会大幅降低。(18)刘雪梅:《联盟组合:价值创造与治理机制》,《中国工业经济》2012年第6期。由此,本文提出假说1:面对不完善的制度环境,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都能够替代市场治理对契约方行为施加有效约束,将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

2.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的劣势:增加组织内部成本

垂直整合与关系投资均会产生成本,当它们产生的组织内部成本低于市场机制不完善带来的外部交易成本时,它们就可能替代市场治理。企业为获取收入而发生的成本主要包括费用成本和营业成本。垂直治理将市场交易整合到企业内部,带来最明显的变化是业务量的增加。已有文献表明,业务量是驱动费用成本的主要因素。(19)Rajiv D. Banker and Holly H. Johnston, “An Empirical Study of Cost Drivers in the U.S. Airline Industry,” The Accounting Review, vol.68, no.3, 1993, pp.576-601; Rajiv D. Banker, Gordon Potter and Roger G. Schroeder, “An Empirical Analysis of Manufacturing Overhead Cost Drivers,” Journal of Accounting and Economics, vol.19, no.1, 1995, pp.115-137.而关系治理意味着经营者为维系与合作方的关系需要持续进行利益输出,这势必会挤占企业内部资源并反映为较高的营业成本。

企业进行垂直整合后,经营环节之间是相互关联、彼此依赖的,任何业务波动都会引发全链条风险。因此,企业需要平衡各单位的生产能力,对需求不足或供给过剩情况及时处理,实现资源在各环节的有效配置。但是,科层治理强调制度化和程序化,当市场需求出现波动时,零售商需要按照程序逐层汇报至“链主”企业,再将操作指令逆方向传达,致使信息传递出现时滞,造成沟通和协作障碍,对企业管理效率提出了较大挑战。

与一般投资不同,关系投资更多的是在不明确预期回报时间情况下的付出,未必会产生“礼尚往来”和“互惠互利”的理想效果。(20)Ying Fan, “Ganxi’s Consequences: Personal Gains at Social Cost,” 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 vol.38, no.4, 2002, pp.371-380.倘若经营者过于依赖关系,会导致时间、精力和金钱在非生产性活动中被无谓消耗。由于资源的稀缺性,这势必会挤占企业原本用于研发创新等实际生产经营的资源。虽然从长远来看不排除关系投入带来正收益的可能性,但短期会增加企业的营业成本,这也为很多企业进行“关系规避”提供了合理解释。(21)杨震宁、李东红、范黎波:《身陷“盘丝洞”:社会网络关系嵌入过度影响了创业过程吗?》,《管理世界》2013年第12期。由此,本文提出假说2:随着制度环境的完善,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增加的组织内部成本要高于降低的市场交易成本,不利于企业发展。

综上所述,当市场治理难以有效规范交易主体间关系与经济行为时,企业或利用垂直治理对成员实施正式控制,或采取关系治理对契约方施加非正式约束,两种途径均能够有效降低交易成本。然而,随着制度环境的完善,二者的负面效应将逐步凸显。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理论框架(见图2)。

图2 理论框架

三、研究设计

(一)样本说明和数据来源

考虑数据可得性与可靠性,我们将研究样本设定为2008—2016年制造业上市公司。垂直整合指数主要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投入产出表进行构建,计算过程中使用的企业主营业务相关数据来源于Wind资讯数据库;企业招待费用和绩效数据、控制变量数据均来源于CSMAR数据库;市场化指数取自王小鲁等最新编制的《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21)》。(22)王小鲁、胡李鹏、樊纲:《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21)》。虽然该报告提供了2008—2019年的市场化指数,但由于2008—2016年和2016—2019年两套数据基期选择不同,评分不具有可比性,我们最终仅选用了2008—2016年的样本数据。

(二)核心变量测度方法

1.被解释变量

本文借鉴以往研究的经验做法,采用每股收益(EPS)来衡量企业绩效水平。(23)张正堂:《高层管理团队协作需要、薪酬差距和企业绩效:竞赛理论的视角》,《南开管理评论》2007年第2期;高良谋、卢建词:《内部薪酬差距的非对称激励效应研究——基于制造业企业数据的门限面板模型》,《中国工业经济》2015年第8期。此外,我们还在稳健性检验中采用营业净利率(Profit)作为绩效指标,以确保结论的稳健性。

2.核心解释变量

(1)市场治理(Market)

如前文所述,市场治理能否有效发挥作用取决于所在地区市场机制的完善程度,故本文采用王小鲁等最新编制的市场化指数来衡量市场治理有效性。

(2)垂直治理(VI)

参照以往研究对垂直整合指数进行测度,可分如下两步(24)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

第一步,通过历年投入产出表分别计算行业i对行业j的投入占行业j总产出的比重(vij)和行业j对行业i的投入占行业i总产出的比重(vji),二者中较大值为行业i与j之间的垂直相关系数(Vij),如式(1)所示:

Vij=max(vij,vji)

(1)

第二步,将第一步得到的行业垂直相关系数(Vij)代入式(2),计算企业垂直整合指数。

(2)

其中n为企业所涉及的行业数目;i和j分别代表两个不同的行业;Wi为企业在行业i的产值占比;δi,j为指示变量矩阵,若企业经营同时涉足行业i和j则取值为1,否则为0。

(3)关系治理(Relationship)

在我国的关系型社会中,“做生意”离不开“交朋友”,企业普遍通过请客、送礼等方式积累关系资本。(25)边燕杰、王文彬、张磊、程诚:《跨体制社会资本及其收入回报》,《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根据我国会计制度,业务招待费用是指企业在经营管理活动中发生的合理接待应酬费用。随着2012年“中央八项规定”的出台以及反腐倡廉活动的大力开展,对于官员行为的有效约束使得企业维系政府关系的支出明显减少(26)杨理强、陈爱华、陈菡:《反腐倡廉与企业经营绩效——基于业务招待费的研究》,《经济管理》2017年第7期。,招待费用更多反映的是与上游供应商或下游客户的商业往来。因此,本文采用招待费用与销售收入的比例来测度企业对于关系治理的投资。(27)Hongbin Cai, Hanming Fang and Lixin Colin Xu, “Eat, Drink, Firms, Government: An Investigation of Corruption from the Entertainment and Travel Costs of Chinese Firms,” 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 vol.54, no.1, 2011, pp.55-78.

3.控制变量

参照现有文献,本文从企业和地区两个维度选择控制变量,具体如表1所示。(28)魏刚、肖泽忠、Nick Travlos、邹宏:《独立董事背景与公司经营绩效》,《经济研究》2007年第3期; Elitsa R. Banalieva, Kimberly A. Eddleston and Thomas M. Zellweger, “When do Family Firms Have an Advantage in Transitioning Economies? Toward a Dynamic Institution-based View,” 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 vol.36, no.9, 2015, pp.1358-1377; 许年行、谢蓉蓉、吴世农:《中国式家族企业管理:治理模式、领导模式与公司绩效》,《经济研究》2019年第12期。对于连续型变量,我们在1%和99%水平上进行Winsor处理,以排除异常值影响。

表1 控制变量定义

受地理位置、自然资源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影响,我国地区间市场治理有效程度参差不齐。处于市场机制欠发达地区的企业更倾向于进行垂直整合或关系投资,以降低市场交易成本。为验证上述猜想,我们绘制了省份层面的散点图,如图3所示。图3a展现了市场化程度与地区垂直整合均值的散点图。结果显示,市场化程度与垂直整合存在负向关系。(29)卢闯、张伟华、崔程皓:《市场环境、产权性质与企业纵向一体化程度》。图3b展现了市场化程度与地区关系投资均值的散点图。企业转向关系治理的意愿随着市场化程度的提高而有所降低。(30)王永钦:《市场互联性、关系型合约与经济转型》,《经济研究》2006年第6期。

图3a 市场化程度与垂直整合 图3b 市场化程度与关系投资

(三)实证模型

为探究供应链治理模式间的替代关系,本文设计基准模型如下:

EPS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3)

EPS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4)

其中下标i表示企业,j表示所在省份,t表示年份;被解释变量均为每股收益(EPS)。式(3)中,解释变量为市场治理(Market)、垂直治理(VI)以及二者交乘项(Market×VI)。若交乘项系数显著为正,则表明二者之间的正向交互作用;若显著为负,则表明相互替代作用。同理,对于式(4),我们也重点观察市场治理(Market)和关系治理(Relationship)交乘项(Market×Relationship)的系数。∑Controls表示控制变量,Stock、Industry、Province和Year分别表示企业、行业、省份和年份固定效应,i,t表示随机误差项。

四、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对市场治理的替代效应

(一)基本估计结果

为尽可能降低异方差的影响,本文所有回归模型中的标准误均聚类至行业层面。表2报告了对式(3)和(4)的估计结果。市场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项(Market×VI)、市场治理和关系治理的交乘项(Market×Relationship)系数均为负,并在5%的水平上显著,表明面对不完善的制度环境,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都能够替代市场治理发挥作用,假说1得到证明。同时,此结果也揭示另一重要事实:在相对完善的市场机制下,企业进行垂直整合或关系投资,可能非但不能获利,还会有损绩效水平。本结论将在第五部分探讨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负面效应时进一步验证。

表2 基本估计结果

(二)稳健性检验

为确保研究结论的可靠性,我们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稳健性检验:

1.替换绩效测度方式。考虑到账面收益也是反映盈利能力的重要方面,本文采用营业净利率(Profit)衡量企业绩效水平(31)王新红、聂亚倩:《政府补助、研发投入与企业绩效》,《财会通讯》2019年第3期。,估计结果如表3第(1)和(2)列所示,与基本估计结果相一致。

2.绩效行业调整。为避免行业之间绩效较大差异所带来的影响,本文对绩效变量进行行业调整,即用企业的每股收益减去当年所属行业该指标的中位数。(32)罗党论、刘晓龙:《政治关系、进入壁垒与企业绩效——来自中国民营上市公司的经验证据》,《管理世界》2009年第5期。调整后的估计结果如表3第(3)和(4)列所示,结果仍稳健。

3.替换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测度方式。本文通过式(5)对垂直整合指数进行逆变换,用得到的变量(VI2)进行估计(33)Joseph P. H. Fan, Jun Huang, Randall Morck and Bernard Yeung, “Institutional Determinants of Vertical Integration in China.”,结果如表3第(5)列所示。

(5)

表3 稳健性检验:替换变量测度方式、行业调整

除了商业关系之外,政治关系也是社交网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面临市场失灵可能引起的契约风险,构建强有力的制度关联也可以作为关系治理的一种途径。在法律体系难以保障契约实施环境的情形下,企业之间的商业纠纷常通过政府官员协调解决。(34)Andrew G. Walder, “China’s Transitional Economy: Interpreting Its Significance,” The China Quarterly, vol.144, no.12, 1995, pp.963-979.有研究发现,制度关联能够为企业提供非正式的司法保护,且政府要员比例越高,企业获得契约保护的概率越大。(35)王永进、盛丹:《政治关联与企业的契约实施环境》,《经济学(季刊)》2012年第11卷第4期。基于此,本文采用上市公司董事、监事以及高级管理人员中现任或曾担任过处级及以上干部人数占比来测度企业制度关联程度(36)张峰、刘曦苑、武立东、殷西乐:《产品创新还是服务转型: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制造业创新选择》,《中国工业经济》2019年第7期。,以此来反映其对关系治理的投资。估计结果如表3第(6)列所示,市场治理和制度关联的交乘项(Market×Political)系数显著为负,再次验证了非正式关系的重要作用。

(三)内生性问题

本文在所有回归中均加入了企业、行业、省份、年份固定效应,以尽可能避免遗漏变量问题。但无论是供应链整合还是社交往来都需要足够的财力支撑,即绩效好的企业可能更倾向于进行垂直整合和关系投资。为此,本文拟采用工具变量检验法解决这一内生性问题。参照以往文献,我们选用企业所在省份所在行业垂直整合和关系投资的均值作为垂直整合和关系投资的工具变量,理由在于:均值能够反映地区—行业层面的整体情况,与单个企业垂直整合和关系投资程度具有较高的相关性,却与绩效不直接相关。(37)Raymond Fisman and Jakob Svensson, “Are Corruption and Taxation Really Harmful to Growth? Firm Level Evidence,”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 vol.83, no.1, 2007, pp.63-75; 孙玮、王满:《纵向一体化如何影响企业的现金持有水平?——基于我国上市公司的实证分析》,《现代财经》2019年第10期。表4报告了工具变量估计结果,结果仍稳健。此外,我们进行了弱工具变量检验,Cragg-Donald Wald F统计量均大于经验值10,说明了工具变量的有效性。

表4 内生性问题:工具变量检验

五、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的负面效应及其规避机制

根据前文的研究结果,只有在市场治理模式失效时,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才有机会将其取代。对此,本文给出的可能解释是:当正式的法律体系能够充分保障企业交易过程中的合法权益时,供应链风险的降低弱化了两种模式的替代作用,而其负面效应愈发凸显。接下来,本文将就两种模式的负面效应及其规避机制进一步展开讨论。

(一)垂直治理与管理效率

本文采用企业管理费用率衡量管理效率,越高的管理费用率预示越低的管理效率。(38)郑志刚、阚铄、黄继承:《独立董事兼职:是能者多劳还是疲于奔命》,《世界经济》2017年第2期。

为验证前文提出的“在相对完善的市场机制下进行垂直整合会导致较低的管理效率”这一猜想,我们按照依次检验回归系数法验证管理效率在垂直治理与绩效之间所发挥的中介作用。(39)Reuben M. Baron and David A. Kenny, “The Moderator-Mediator Variable Distinction in Social Psychological Research: Conceptual, Strategic, and Statistical Consideratio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51, no.6, 1986, pp.1173-1182.在式(3)的基础上,我们设立模型如下:

Management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6)

EPS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Marketj,t×VIi,t+β4Management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7)

Management表示管理费用率,其他各变量定义不变。估计结果如表5所示。第一,市场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项对绩效显著为负;第二,市场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项对管理费用率显著为正,说明当市场机制较为完善时,垂直整合会给企业带来较高的管理费用率;第三,在加入管理费用率作为解释变量后,市场治理和垂直治理的交乘项对绩效的估计系数绝对值有所下降,而管理费用率的系数显著为负。可见,对于处于市场机制有效运行环境中的企业而言,垂直整合利小于弊,由此引起的管理效率下降将有损绩效水平。

表5 管理费用率的中介效应分析

(二)关系治理与营业成本

仍按照相同的三步程序来检验营业成本在关系治理与绩效之间所发挥的中介作用。我们采用营业成本率对其进行测度,并在式(4)的基础上设立模型如下:

Cost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8)

EPS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Marketj,t×Relationshipi,t+β4Cost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9)

Cost表示营业成本率,其他各变量定义不变。估计结果如表6所示。第一,市场治理和关系治理的交乘项对绩效显著为负;第二,市场治理和关系治理的交乘项对营业成本率显著为正,说明若市场交易成本已经足够低,再进行关系投资会导致较高的营业成本率;第三,在加入营业成本率作为解释变量后,市场治理和关系治理的交乘项对绩效的估计系数绝对值有所下降,而营业成本率的系数显著为负。可见,当市场规则能够对契约方形成有效约束时,关系投资会增加企业的营业成本,不利于其盈利能力。

综上所述,在相对完善的市场机制下,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分别会导致较高的管理费用和营业成本,由此引起的效率损失要高于契约风险降低所带来的收益,假说2得到证明。

(三)负面效应的规避机制

如前文所述,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在降低市场交易成本的同时都会增加组织内部成本,但是产生成本的机理有所不同:垂直治理带来的是与业务量相关的费用成本;而关系治理影响的是与内部资源配置相关的营业成本。接下来,本文将就二者负面效应的规避机制展开讨论。

尽管关系有助于帮助企业与上下游伙伴建立信任并维持供应链的稳定运转,但是这种稳定是建立在对外部利益相关者较强的依赖性基础之上的,从而赋予了外部成员干预组织内部运行的较大权力。(40)王睿智、冯永春、许晖:《声誉资源和关系资源对突破式创新影响关系》,《管理科学》2017年第5期。垂直整合则不同,其主要问题存在于企业内部,管理者可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提升整体管理效率。因此,我们认为不同于由关系导致的利益输出成本增加难以避免,垂直整合带来的内部管理负担可由管理者的能力予以克服。基于此,我们采用高管中本科及以上学历占比(Degree)度量管理者素质,并设立模型如下:

Managementi,t=α+β1Marketj,t+β2VIi,t+β3Degreei,t+β4Marketj,t×VIi,t+β5Marketj,t×Degreei,t+β6VIi,t×Degreei,t+β7Marketj,t×VIi,t×Degree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10)

Costi,t=α+β1Marketj,t+β2Relationshipi,t+β3Degreei,t+β4Marketj,t×Relationshipi,t+β5Marketj,t×Degreei,t+β6Relationshipi,t×Degreei,t+β7Marketj,t×Relationshipi,t×Degreei,t+∑controls+Stock+Industry+Province+Year+i,t

(11)

Degree表示高管学历,其他各变量定义不变。估计结果如表7所示。市场治理、垂直治理和高管学历的三项交乘项对管理费用率显著为负,说明管理者能够凭借才智克服垂直整合引起的效率损失问题。然而,市场治理、关系治理和高管学历的三项交乘项对营业成本率并不显著,说明由关系治理引起的利益输出成本很难由内部管理予以解决。

表6 营业成本率的中介效应分析

表7 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负面效应规避机制分析

六、结论与启示

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是构建新发展格局的基础支撑和内在要求。新发展格局的要义是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而当下我国经济循环不畅的重要原因在于供应链现代化水平不高使得供需之间无法有效地实现动态匹配。(41)黄群慧:《以产业链供应链现代化水平提升推动经济体系优化升级》,《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6期。“十四五”时期,提升供应链现代化水平的关键在于采用系统性办法解决供应链结构性失衡问题,畅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个环节,构建公平公正的利益分配链条,形成多方共赢的治理机制。

供应链治理模式主要包括市场治理、垂直治理以及关系治理。基于市场的治理模式在理论上是最有效的,但我国区域市场机制发育不平衡的现实格局使其不具有普适性,探究市场治理的替代性机制对于畅通市场机制欠发达地区经济循环具有重要意义。本文研究发现,当市场治理难以有效规范交易主体间关系与经济行为时,企业或可以利用垂直治理对成员实施正式控制,或可以采取关系治理对契约方施加非正式约束。垂直治理对市场治理是一种正式替代,关系治理是对市场治理的非正式替代。然而,随着市场机制的完善,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凸显出的组织内部成本问题终将使其让位于具有规模经济的市场治理。

由上述结论可得出如下政策启示:

受地理位置、自然资源以及政府政策等因素影响,我国地区间市场治理有效程度参差不齐,从而决定了供应链治理模式的选择不能一概而论。对于市场机制欠发达地区而言,制度漏洞容易给投机行为钻空子的机会,必要之时企业可以通过垂直整合或关系投资来降低交易成本,并且单从负面效应规避机制来看,主动整合比被动依赖关系能获取更大的收益。而对于市场机制相对完善地区来说,企业应牢牢把握市场这一有力抓手,以相对健全的法律体系为依托,借助较低的交易成本与上下游开展平等互惠合作,致力于实现共同发展。

然而,垂直治理和关系治理都只是权宜之计,市场治理终将回到主导地位。欲真正清除落后地区上下游契约交易的障碍,还需依靠市场化协调机制。畅通是经济循环的内在要求,而市场是实现循环畅通的空间载体。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将有利于打通供应链堵点,从强化制度规则、推进设施联通、实施公平监管、规范不当竞争等方面共同发力,通过法治建设为供应链交易搭建“防护网”,使得机会主义行为无机可乘;平等保护各类市场主体的合法权益,使其能够放心从事专用性资产投资;建立公平统一的市场制度体系,使得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畅通国内大循环进而推动国内国际双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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