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李仲培
2022-09-30李永志
■ 李永志
李仲培在棉土沟边保处大院内
1983年,母亲李仲培离休。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多病,总有与女儿们永别之日。我每每回家探望,她都会打开话匣子:上海求学参加进步活动、长沙隐蔽战线、延安边保战友与情愫、东北反特剿匪、沪宁往事……说到动情处,眼里烁烁闪光。母亲将家里的老照片拿出来,让我跟她一起整理,述说着老照片背后的故事,并将家里的一些资料交付于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把这些都拿去,日后有机会就写写我们,特别是你爸爸,他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我应承了下来,但我并不知道,母亲在做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作业。
母亲原名李涵葳,1910年8月16日出生在湖南省长沙市的一户商人家庭。她从小喜欢看书,特别是亲戚带来的进步书籍,常被书中的英雄好汉感动。外祖父在封建的大环境中,不顾族人邻里反对,讲闲话,要让女儿们出门读书,他说:“女娃娃要走出去,读书识字见世面,才不受人欺负。”因此,除了大舅,母亲与3位姨也都分别上了大学,先后成了革命者。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以汪精卫为代表的武汉国民政府逐步走上公开反共的道路,继而发展到了长沙。母亲清晰地记得一个雷暴雨的晚上,乒乒乓乓响了一夜的枪声,之后的几天,共产党员戴着手铐脚镣被押往刑场,一路唱着《国际歌》。未满17岁的母亲在围观的人群中,受到了极大地震撼,她对妹妹说:“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要做这样的人!”
1937年,母亲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期间,积极参加了抗日救亡学生运动,在飞行集会中散发传单。同年在长沙加入共产党。不久,因工作需要,母亲做了湖南省委地下党交通员,传递机密文件、枪支弹药、活动经费、地下党员名单于湘潭、长沙之间,几番险象环生,都巧妙而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母亲有一个藤编的手提包,敌人几次将藤包翻了个遍,也没能发现手提包底部的夹层,她的旗袍衬里、内衣、胸罩、内裤、鞋垫儿都是放情报的地方。
一次,中共湖南省委有一份党员名单和当时的工作计划要送上级审批,母亲提着一个蛋糕礼盒(情报就藏于蛋糕之下),上了一列火车,半路上遇到了例行检查,母亲指了指自己的小包,说道:“那是我的包,请查吧,只当心别碰坏了我们家老太爷的生日蛋糕。”检查的人看了她一眼,随便翻了翻包,就另外巡视去了。
又一次,母亲带着地下党半年的活动经费与一些文件,从桂林坐船取道湘潭回长沙。船上有不少军人家眷,戒备森严。母亲所在五等舱,闷热难耐,就到甲板上透透气。在甲板上偶遇一位俏丽的湘军副司令的姨太太,母亲以秀雅大方的外表,浓重的长沙话,谈吐不凡,吸引了对方,两人便聊了起来,谈天说地十分亲热,最后俏太太竟提出要与母亲拜干姐妹,还直接让母亲与她同坐特等舱,并把母亲装有密件的箱子交给她的勤务兵保管。下船时,留下彼此地址与电话,又帮着母亲雇车。活动经费与文件安然无恙。
再一次,母亲从桂林坐船往长沙,将秘密文件和一些枪支弹药放在箱底,上面放一些衣物。到了渡口,见增加了岗哨,盘查比以往严格许多,母亲的箱子沉重,心中不免忐忑,悄悄地往人后挪步。正踌躇间,巧遇二舅李一文从上海进货回长沙。二舅是唯一继承家里店面的小老板,见母亲如此,知道有了难事,连忙上前招呼:“大姐啊,这次办了不少货么,来,兄弟与你换一下箱子。”这样一来,装满绸缎较为轻便的箱子到了母亲手中。只见二舅长衫礼帽,一身老板行头,提着装有密件的箱子,大步走到岗哨面前,放下箱子,两手平伸。两个警察上来,前后上下一摸,用脚踢了踢箱子:“装得么子啊?”二舅忙上前递烟:“我是长沙绸缎行的,去上海进货回来,要不要打开箱子看看?”“走吧走吧,莫耽误你们生意人啰。”两人顺利地通过了渡口,换了箱子,母亲临别叮嘱二舅,回家莫提此事。一直到长沙解放,二舅才告知家人:“大姐也是做共产党的,那只箱子好沉的哩。”
1940年,母亲经党组织指派,辗转到延安,赴中央党校学习。结业后,在边区政府财经委员会工作,后与陕甘宁边区保安处的侦察科长王范(我的父亲)相遇相识,共同的斗争经历、革命情操、政治观点,使他们相知相爱。有调皮鬼说:“这才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呢。”
1941年7月1日这天,父母举行了婚礼,请了两三位战友,简单聚餐之后,从这个窑洞搬到了那个窑洞,父亲的军被为垫,母亲的军被为盖,他们就这么朴素简单地成了家。第二天,父亲一早从延安新市场买来糖果分发给战友们,众人才知道,惊呼:“你们保密工作真正做到家了啊。”
婚后,母亲调边保处保卫部一科(情报科)任情报科员。当时延安邮电局发生了一桩棘手的案件,父亲巧妙地将母亲等几名侦察员派到邮局去,伪装身份,几个月后摸清了敌特的底细,一举破获了20余人的特务团体案。
王范与李仲培在延安窑洞前
母亲是大家闺秀,不擅长做家务,且体力较单薄,因此父亲要分担一些,延河边常见父亲浣洗衣服、褥单的身影,河边聚集的都是女同胞,她们跟父亲打趣笑闹,十分惹眼,过路的人大声笑着说:“老王呀,人家都是女人做家务,你咋也夹在中间呐!”父亲一边忙得不停手,一边高声应答:“谁叫我找了个知识分子做老婆呢。”母亲在生活中也许不是贤妻良母,但在工作中,绝对是爸爸的好帮手,两人常为疑难案子讨论到天明。母亲通宵达旦地编辑、抄录、整理情报,她曾对我说:“你爸爸人称拼命三郎,案子没有眉目就几宿不睡,我也是事情不完成,睡不着觉,我与你爸真可谓志同道合的革命夫妻。”
抗战胜利后不久,中共中央从延安及其他抗日根据地派出大批干部及部队赴东北,父母作为第一批干部出征远行。父亲任热河省公安厅厅长,母亲作为省厅的人事科长,选拔、甄别情报干部与侦察人员,使合格的共产党员尽快地投入到剿匪平叛的斗争中。
1958年,在“整风反右”运动中,时任上海市检察长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遭到重点批判,被降职处理,但他坚持真理,阐明主张,在巨大压力之下绝不屈服。时任上海市妇联副主任的母亲,始终与父亲观点一致,配合默契。
1962年,父亲调任江苏省体委主任、党组书记,母亲调任江苏省妇联副主任、党组副书记。
父母都是老一辈共产党员,他们不忘初心、坚持真理、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然而“文革”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厄运。1967年1月,父亲留下批评“文革”的铿锵文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年的上半年,母亲被父亲单位的“造反派”关押百余天,受尽折磨,下半年至1968年上半年,回原单位接受批斗、游街,甚至挨打;下半年,发配至金坛、镇江的干校批斗劳改。我们姐妹被惊恐、悲伤、压抑、愁闷所包围,面对重压,坚强睿智的母亲从不流泪,鼓舞着我们的信心,激励着我们的学习,母亲是我们姐妹心中的一盏明灯。记得那时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乌云遮不住太阳,邪恶永远不能压正!”
“文革”后,母亲得以平反,重新安排工作,担任了江苏省高级法院的顾问,协助审理“文革”中的冤假错案。长期的糖尿病与“文革”的摧残,使她身心交瘁,我与姐姐都劝她歇歇,她说不能歇,要尽快努力把“文革”中的冤案翻过来,给无辜的冤魂讨说法,为活着的受屈人正清白。
1979年,母亲回江苏省妇联主持工作。1980年11月,母亲作为“文革”中受迫害的重灾户,上北京列席了审判“四人帮”的全过程。1985年2月,母亲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