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理智的博弈
——试评莎菲女士的精神斗争
2022-09-29王楚楚
王楚楚
(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南京 210037)
《莎菲女士的日记》作为丁玲早期文学创作中最具个人特色也较为成熟的代表作品,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日记体和第一人称口吻的叙事方式,清晰地展现了莎菲的内心独白和矛盾心境。莎菲的心境情绪是不断变化着的。她的人生困境由如何追求理想生活方式变成是否应当坚持理想,她的情感困惑也由一开始的如何填补内心空虚转为是否应当继续一段失望的爱情。感性体验让莎菲去享受爱情,而理性意识却及时叫停,情感与理智的碰撞以及种种客观因素制约,让莎菲深陷矛盾的泥潭。
一、追求理想与回归现实
青春是一个人的自由时期也是最为烦恼的时期。莎菲作为五四时期新女性的代表,有着向往自由和寻求个性解放的人生理想。她向往着独立自主的青春生活,对过去自身的生活方式比较反感,不满于原生家庭生活,再加上自身对封建旧礼教的厌恶和对人生理想的坚持,于是选择了反叛,独自一人去了北平,试图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可在北平,枯燥无聊的现实生活无情地粉碎了她的梦想。在迷茫失意下,莎菲无所事事地消磨着青春岁月。她对于个性解放的坚持充满了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大量非理性因素驱使莎菲树立了对美好自由人生的向往与幻想,单调乏味的世俗生活则让自我满足的她变得意志消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让莎菲在保持理想的同时忍受现状。因此在小说之初,莎菲在无所事事的消极生活状态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给这个平衡予以重创的是蕴姊的绝笔。莎菲的蕴姊与苇弟的兄长结为夫妻,然而婚后生活并不幸福,最终促成了蕴姊的自杀。这件事对莎菲的精神世界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蕴姊与莎菲一样,是冲破封建家庭的礼教牢笼而追求理想的反叛代表。蕴姊大胆地逃出了旧家庭束缚,孤身一人去追求理想爱情。在莎菲的印象中,蕴姊不单是她自己最亲密之人,更是她自身命运的缩影。而蕴姊的反叛并未获得幸福,婚后的生活只让她痛苦,引发莎菲对婚姻生活恐慌,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反叛也可能不会有好下场,似乎有兔死狐悲的意味。这让莎菲对个性解放的理想追求产生了极大动摇,在情感与理智的和谈无果后,终于绝望。她不顾肺病酗酒,已经构成了自残,她想要宿醉,试图逃避这残酷的现实,只能用糟蹋生命这种无奈的举动,悲壮地向世界发出抗议。但莎菲的反抗是徒劳的,社会现实不会因她而改变,她的矛盾状况只得延续。
这种理想主义与屈服现实的矛盾同样体现在莎菲与凌吉士爱情中。莎菲对于自己的生活与爱情都坚持自己的主张和极高的要求,她的完美爱情意识也在与凌吉士的交往中逐渐明确——“灵与肉”的统一,实质上是性与爱的有机结合。莎菲试图追求的爱情不仅能满足双方肉体上性欲的自然需求,更希望在灵魂高度上体现爱意,使异性间心灵相通、相互理解、抚慰彼此、共同发展。她的完美爱情意识与其追求个性解放的人生理想相呼应,尤其重视人精神层面的自由。
理智在感情面前常常显得苍白无力。莎菲坠入爱河后不久就认清了凌吉士的真面目:资产阶级的纨绔子弟。他的追求是金钱肉欲,爱情不过是他的玩具。这与莎菲所渴求的那个能够真正在精神上理解她安抚她的理想恋人大相径庭。爱情与现实起了冲突。凌吉士是莎菲爱情的全部寄托,但他并不真正理解爱情,仅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去获得肉体上的欢愉,与莎菲那“灵与肉”有机统一的完美爱情截然相反。在凌吉士的世界里若没有了莎菲,生活依旧会延续往常的奢靡:仍沉迷于烟花柳巷,想方设法赚钱花钱,在外玩腻了再到莎菲身边发泄一下。莎菲的真情是他众多消遣品之一,在他心中同网球、妓院的地位相似。两人的情感付出并不对等。因此这段感情的延续只会增加对莎菲精神的折磨,加剧对莎菲自尊的蹂躏。莎菲在精神层面鄙视凌吉士灵魂的卑劣虚无,然而莎菲非理性的直觉却仍对凌吉士抱有深深的眷恋,欲罢不能,情不自禁地对凌吉士思念,忍耐不住地期待凌吉士爱抚。于是,她放下自尊,为所欲为,将计就计。
自我超越谈何容易。在小说中,莎菲曾经为自己与凌吉士的不正当关系感到可耻。鄙视自己明智对方已婚却仍与其发生关系,充当了不体面的“小三”角色。她用理智强迫自己放下这段糊涂的恋情,可又忍不住去思念那份炽烈的恋爱火焰,如此反反复复竟多达九次。经历较长时期复杂的心理矛盾、生活矛盾、情感纠结、苦苦挣扎,莎菲不得不痛苦地反省这段孽缘,终于决定放弃幻想、逃避现实,搬家前往西山。在远离北京的西山,莎菲冷淡自己的情绪,然而情丝剪不断理还乱,相隔的时间空间越长,想象力越丰富,思念越多越深刻,她再次陷入了情惑与理智的纠结博弈之中。面对凌吉士的再次相聚拥吻,莎菲本能地由对爱情的渴求而忘乎所以,而在理智上由对自尊的捍卫又使她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
世事难料,欲海难填。莎菲不断勇敢地追求理想,然而换来的结果却是不断的幻灭。自始至终,她的人生愿景从未实现,她的完美爱情意识也未能满足。在不断的希望与失望、满足与屈辱、自尊与自惭的患得患失精神折磨和情绪反常下,莎菲的内心也逐渐扭曲,不自觉地生发出悲观、颓废和厌世的色彩。
二、自我意识觉醒与传统婚恋观
人总是会成长的。莎菲处于新文化运动的觉醒年代,自然不愿苟同于传统的婚恋观。这一点在莎菲对待追求者们的态度上也有体现。纵观全文,莎菲一共拒绝过三位追求者,分别是直白示爱的安徽粗壮男人、老实体贴的苇弟和极富魅力而内心龌龊的凌吉士。更确切地说,莎菲不单是拒绝了与三名男子爱情的开启或延续,更是否定了追求者们所代表的三种生活方式——那位粗壮男人所代表的传统农耕粗俗生活,苇弟所代表的平庸淡泊生活,凌吉士所代表的奢靡放荡生活,这些都与莎菲理想的生活方式不相符合。莎菲作为启蒙思想洗礼下自我意识觉醒的新生代女性,大胆地在婚恋事宜方面赋予并发挥自己自主选择未来生活方式的权利。
但在当时社会转型的历史变迁环境下,旧的价值观开始逐步瓦解,而新的价值观尚未形成。因此莎菲没有任何可靠的信仰以支撑自己对抗传统的固定模式。这场传统习惯与现代时尚的矛盾造成了心理上巨大落差。她感到前路一片漆黑,未来如何难以预测。唯一能引导她在这种混沌的状态下作出抉择的,只有自发产生的朦胧的自我意识。而在传统社会模式的诸多限制之下,缺乏自我认同的莎菲尚不足以建立起坚定的信念,因此她的种种决定常常引发自我怀疑。
人总是有欲望的。莎菲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将自己视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她不再去遵从传统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种种规训,而是试图主宰自己的命运,自主选择人生,任由自己个性的发挥,随意满足自己内心的原始欲望。这点在莎菲与凌吉士的爱情前期表现得淋漓尽致。如第一次见到凌吉士时,小说将莎菲作为观察的主体,而凌吉士作为被观察的客体,一改以往小说“男性作为主体凝视女性”的传统格局,男女角色发生了反转——莎菲是主动的观察者,而凌吉士则成为一个传统格局下本应当由女性担任的并具有色情意味的被看客体。在此后两人的关系中,莎菲也是担任主动者的位置,主动展开追求:她巧妙地搬了家以接近心上人;她偶然遇到凌吉士,大胆地“狠狠望了他几次”,“把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直率邀请凌吉士为自己补习英语,努力创造共处的时间。莎菲对凌吉士一见钟情,毫无疑问主要是被这个东洋男子的俊美外表所吸引,从此这个青年的脸庞便在莎菲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莎菲的爱情热烈而感性,她对于像云霖夫妇那样用理性去克制肉欲火焰的作风持嘲弄态度,抵触那种没有性欲基础的纯粹精神恋爱,于是就听从内心本能欲望,任由自己对凌吉士的爱情蔓延。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凌吉士的爱情之中,完全反叛了旧婚恋观中女性在恋爱中应当保持“矜持”“被动”“克制”等清规戒律。但莎菲尚未完全挣脱传统价值观的束缚,且周围环境中也充斥着来自传统的声音。因此莎菲常常出于旧观念下女子恪守的“矜持”而刻意对凌吉士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或在将朦胧的自我意识付诸行动之后,迅速陷入懊恼、彷徨与恐慌。莎菲难以当面拒绝凌吉士的表白,本能地沉沦于凌吉士的温情,这种无力也损伤了莎菲脆弱的理性自尊,引起了她的自我讨厌,认为“最大的仇人是自己”。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女性是受到环境制约与压迫的,往往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法自主决定恋爱对象与恋爱方式,对陌生男子表现爱意的行为自然是出格无状而不被认可的。以致莎菲的思绪也常常会囿于传统“正经女人”的教化与自身本能欲望的矛盾之中,认为自己的“放肆”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在往后两人相处过程中,莎菲也曾装出一种违背本意的“严厉”与“端庄”,然而事后又为自己没有给出大胆的暗示以促进关系而又懊悔不已,形成她源自感性本能的原始欲望与理性遵从的传统价值观及婚恋观相冲突。
三、独身主义与不甘寂寞
天不怜人人自怜。当莎菲独处时,生活显得枯燥无聊。她常常失眠,难以入睡便胡思乱想。为了消磨时光,她可以一天把牛奶煮三遍,一字不落地看报纸,一个人坐在火炉旁为无谓的杂事生气——厌烦日常工作伙计的声音,电机旁大声说话的人。因为生活的乏味,莎菲的心情也变得空虚,坐立难安,总是一个人没由来地生闷气。她渴望爱情却又不满苇弟那样忠诚而平淡的感情。苇弟真挚地爱恋着莎菲却带点幼稚、不大聪明,这不符合莎菲的爱情理想。二人的精神追求迥然不同,注定无法相互理解。由此也构成她个性的矛盾之处。
环境造就人。莎菲的这种关于爱情的矛盾观念与其生长环境有关。莎菲自小体弱有肺病,再加上性格的骄纵任性,潜意识里总认为自己应当是被嫌弃的,从而产生了自卑的心理,于是逃避一切真诚的爱。对于家人朋友的真切关心,她却把这视为“盲目”——她认为那些家人朋友并不是因为理解自己而付出爱,而是盲目地纵容她身上的劣根。她曾主动接近熟识的朋友剑如,却遭遇对方冷落,因此对剑如心生恨意,认为剑如践踏了自己的尊严,便采取同样的冷漠报复对方。这件事在莎菲心中掀起愤愤不平的波澜,使她将对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不屑扩散到友情,并加剧了莎菲过分的自我中心意识。她毅然决然远离家庭而选择独自生活,表现出一种独身主义倾向,进而把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感情视作“无味的纠缠”,“不屑于这种亲密”。但她并未完全与家庭断绝联系,仍与父亲保持着书信往来,在生病的时候又想象着家人朋友对自己的珍视,气恼着没人看望自己而孤独。莎菲自我意识膨胀,有时自轻自贱,有时狂傲自大,有时自负冷僻,有时自暴自弃,任由自己脆弱的敏感神经和心理情绪在傲慢与偏见中反复折腾。
在对待情感的态度上,莎菲理智地拒绝了盲目的爱,可她的本能直觉却抗拒孤独寂寞。处于这种矛盾中的她也不懂自己情归何处?捉摸不定自己“真实的需要”。这种心理矛盾也造成了莎菲与苇弟的暧昧不清、关系僵持。苇弟是一位年长莎菲四岁的青年,尽管如此,莎菲仍称呼他为“苇弟”,甚至自然而然地向凌吉士介绍“这是我弟弟”。这已经透露出莎菲并未把真正的爱情倾注到苇弟的身上,她对苇弟的情感倾向于姐姐对弟弟的疼爱。在凌吉士到来之前,莎菲与苇弟处于一种友情之上的关系。苇弟对莎菲倾注了全身心的爱,而莎菲仅仅是给予苇弟暧昧。在莎菲的生活枯燥乏味之时,她的内心也空虚寂寞,是苇弟填补了这份情感空白。凭莎菲的私心是不愿放手的。莎菲毕竟是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新女性。她不能安于陈朽的旧式生活,总想大胆热烈地追求自己渴望的性与爱交融生活;而苇弟将爱情视为一切,安于平庸无趣而缺乏波澜的生活。他的懦弱与幼稚注定无法与莎菲的大胆和冲动相兼容,因此不曾得到莎菲的真爱。莎菲虽然清醒地知道这种情感依赖根本不是爱情,但仍与苇弟暧昧不清,甚至有恃无恐地玩弄这位青年的感情。尽管她常常因为捉弄苇弟的感情而饱受良心的诘难,然在她数次自责后仍然不愿直截了当地放弃苇弟,而是选择继续保持这段暧昧——她舍不得失去一份异性的陪伴与关爱,不想独自忍受寂寞孤独。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在莎菲与凌吉士相聚分别的最后一晚,她又思考着未来人生,仓促而果断地作出一个决定:实行“独身主义”、脱离原来的生活圈!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再渴望爱情或有能力忍受孤独,而更多的是出于保持独立自主意识的需要。她清醒地意识到,留恋于现状的风险——理想的生活方式、“灵与肉”统一的爱情关系、独立的人格与自我意识等等,都将因为自己“行为不检点”而失去光泽;如果再这样任性厮混下去,不仅无果还会遭到更多的社会上非议,变得庸俗不堪;而逃离这烦恼的“篱笆墙”,也许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结语
造成莎菲精神困境的原因是复杂多样的,追根溯源,这一切都与莎菲的非理性因素膨胀及选择不当有关。现实的残酷与莎菲的理想之巨大反差,使她的生活常常陷于困乏而空虚之中;过分以自我为中心的任性妄为和脆弱敏感的自尊,让莎菲频繁地陷入自我厌恶;在当时既封闭保守又向往自由的社会背景下,莎菲自我意识觉醒但尚未完全觉醒,处于新与旧交织、性与爱纠结、情感与理智博弈的矛盾体;两位青年男性都满足不了莎菲理想中对“灵与肉”有机统一的爱情需要,让莎菲卷入了情感的漩涡中难以自拔,常感到失望、愧疚、烦恼、苦闷与惆怅;最终莎菲无奈地放弃了原来的生活模式和情感纠缠,宁愿理智地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