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方言中的量词“个化”现象及其语义功能分析
2022-09-28陈长旭
陈长旭
(信阳师范学院 传媒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个”是所有现代汉语量词中与名词搭配范围最广、使用频度最高的个体量词。吕叔湘先生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把“个”称为“通用个体量词”,主要用于没有专用量词的事物,同时也可用于某些有专用量词的事物,如“一个(只)耳朵”“一个(所)学校”“一个(家)工厂”“一个(张)凳子”[1]。实际上,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吕淑湘先生就已经关注到量词“个”的功能扩张现象,在《個字的应用范围,附论单位词前一字的脱落》(1944)一文中指出,“近代汉语里一方面奠定了名物称数必用单位词的原则,并且发展出众多单位词来,可是同时也似乎在让個字逐渐扩展它的地盘,变成一个独占优势的单位词”[2]。 黎锦熙、刘世儒主编《汉语语法教材(第二编)》(1959)中则直接把量词系统中的这种现象称为“个化”,并认为该现象的出现说明量词正在走向简便化,究其动因,则是为了使人们的语言实践更加方便[3]62。概括来讲,量词“个化”主要就是指个体量词“个”适配功能扩展,经常越界使用,取代或替换其他专用量词的现象。
1 信阳方言量词“个化”现象的发展现状
和普通话相比,信阳方言中的量词“个化”现象更加普遍,使用频率更高,与名词的适配范围也更加广泛。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表现:
第一,在进行方言“名量”搭配调查时,如果存在“个”与其他专用量词可以交替使用的情况,发音人一般最先想到并回答出的量词往往是“个”。
第二,有些既可以与“个”搭配也可以与其他专用个体量词搭配的名词,在实际口语中以与“个”搭配较为常见。如“牛(个、头),狗(个、条、只),鸡子、鸭子、鹅(个、只),电视(个、台),笔(个、支),笔记本(个、本),扁担(个、根儿),钉子(个、颗)”等,这些名词在现实口语中均以与量词“个”搭配使用更为常见。
比较有趣的是,在我们进行名量搭配调查时,有发音人坚持认为“牛”应该论“头”,“鸡子”应该论“只”,“井”应该论“口”,但是在我们整理的该发音人的自然口语语料中,与“牛”“鸡子”“井”搭配的量词却只出现了“个”,没有出现“头”“只”或者“口”。例如:
牛也拉走咧,最后还有一个瘸子,一个不生奶的,两个硕差、赖、不好牛。
三千五,两个牛,不值钱。
晌午来客喽,没得菜,杀个鸡子。
养喽五六个鸭子,十来个鸡子。
这一窝一共十二个小鸡儿。
往常吃水斗就那一个井,差不多都带在那儿挑水。
解放路那咍那里原来有一个井,中山路靠人民医院走一点儿前面也有一个水井。
我们这咍儿这里有个水井,九队的那咍儿那里也有一个井,都说是龙的眼睛,两个水井水好哇,一天到晚往外漫嚜。
第三,有些在普通话中一般不能与“个”搭配的名词(这些名词在普通话中一般使用的是点状、线状、面状的形状型量词或者替代型、专指型等非外形特征类量词),在信阳方言口语中经常出现与“个”搭配的情况。需要注意的是,相关现象往往需要在自然口语中进行观察,单纯依靠脱离语境的名量搭配调查,一般不太容易发现。例如:
一粒米、一颗牙、一颗/片儿药、一朵花、一块儿木板儿
一张纸、一张羊皮、一张画、一片树叶子、一根儿头发、一根针儿
一尾/条金鱼、一杆枪、一把菜刀、一道彩虹、一笔/桩买卖
上述“数量名”组合在脱离语境调查时,发音人的回答大体和普通话差不多,但是如果一旦代入到具体的语境中,就会发现上面的这些名词都可以出现与量词“个”搭配的用例。例如:
嘴上粘了一个饭米。
我前边儿这个牙是假哩。
给我搞了六个药丸儿,拿回来喝了斗就好咧。
我那菜园子里头有个月季,开两个花,还有一个花骨兜花蕾。
拿两个木板儿给垫下子。
把地高头两个纸捡起来。
你今儿个今天要上街把那个羊皮拿卖它。
过年了买几个画贴叨着。
你搞笤帚把那当院几个树叶子扫扫。
衣裳高头粘一个头发毛。
你上鞋篰箩里头找个打底针给我。
那鞘刀恁长,那枪,几个枪,炮壳儿,我们捡的还有子弹。
今儿个带在街上买了几个小金鱼。
他拿个刀照那人屁股高头捅一刀。
出虹咧,你看那有个虹。
谈成一个买卖人家给他多少钱。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所举例句中的“Num+个+N”结构的数词大部分都是“一”(“一”通常可以省略)或者概数“两”“几”等,表达的一般是虚量。如果句义表达的是确实量时,或者即使表达虚量,但是从语用表达上看说话人对句中名词的性状有相对精确化的要求时,其中有些名词一般不能再与“个”搭配,即便有些能搭配,不同的发音人在语感上略有差异。例如:
你去拿个纸来我记一下。 把地高头两个纸捡起来。
一篇作文至少得用三页/张纸。 一篇作文大概得用两三页/张纸。
*一篇作文至少得用三个纸。 *一篇作文大概得用两三个纸。
拿两个木板儿给垫下子。 我院儿里摞了六块儿木板子。
?我院儿里摞了六个木板子。
买三两个鱼斗就够咧,白别买恁多。 我今儿个今天总共买了六条鱼。
?我今儿个今天总共买了六个鱼。
2 信阳方言量词“个化”现象的语义功能
周荐之(1983)的“语义轻化说”对上述现象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他认为量词“个”有使语义轻化的作用,当述宾结构的宾语不受整个数量结构修饰而只受单个量词“个”修饰时,整个结构常表示一种随便、轻微的意思。许多现在还用其他量词修饰的词语,在和动词构成述宾结构时,要表示随便、轻微的语意,也能用“个”来取代它们本有的量词,如“办个事”“批个条子”等,这种组合比换上它们固有的量词似乎更容易使人接受。这种情况可以视为这些量词(即“件”“张”等)正在向“个”转化的过渡现象[4]。不过我们认为,上述量词“个化”现象还可以从个体量词的名词分类功能、量名之间的双向互动选择、语言的经济性原则等角度进行分析。
个体量词在国际上通称“分类词”,在拥有个体量词的语言中,个体量词往往能够对该语言中的常用名词进行不同程度的分类。比如在壮侗语、苗瑶语、越南语等语言中,不同名词要配不同的量词,常用名词可以据此形成不同的类别系统。汉语中的个体量词尽管不能对名词进行“合理、系统而全面均衡的分类”[5],但是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名词分类功能,在有些情况下可以帮助化解歧义。例如,“一个学校的学生”“三个大学的老师”,由于量词“个”语义泛化,名词分类功能相应弱化,所以就产生了歧义,如果换上具有分类功能的“位/所”就可以成功化解歧义。邵敬敏(1993)认为,量词与名词之间存在着语义上的制约与反制约关系,从理论上讲,一个名词可以有若干个量词供其选择,从而形成“量词选择群”,反之,一个量词也可以有若干名词与之搭配,从而形成“名词组合群”。两者相互交叉,又形成“双向选择组合网络”。并且,在名词与量词这一对矛盾组合中,名词毫无疑问地起到主导制约作用,因为我们总是先确定了描述的对象(名词)之后才接着选择何种量词与之组合[6]。
由此,我们可以反过来分析信阳方言中的量词“个化”现象。实际上,在不同的语用表达需求和句法环境中,会话双方对于名词语义精确性描述的期待和要求是有差异的。以“纸”为例:
你去拿个纸来我记一下。 把地高头两个纸捡起来。
这两个句子中,说话人对于“纸”的数量表达是少量、虚量,而且对于“纸”的大小、形状、质量等均没有特殊的限制和要求(比如可以是整张的纸、破纸片、小纸团等)。在这种情况下,语义泛化的通用个体量词就有了可乘之机,使用量词“个”既不影响语义表达,又可以适当减少说话人对于不同专用量词的记忆和提取负担,比较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但是在下面这两个例句中,就不能再使用“个”,只能使用“页”或者“张”。
一篇作文至少得用三页/张纸。 一篇作文大概得用两三页/张纸。
第一个例子中,数词“三”表达的是实量,需要使用专用个体量词“页/张”。第二个例子中,“两三”表达的是虚量,但是同样必须用“页”或“张”,不能用“个”。由此可见,句中的量词能否用“个”替换不单纯是实量或虚量的问题,它还与整句话对数量短语所修饰的名词的语义精确性期待有一定关系。尽管“一篇作文大概得用两三页/张纸”这样的句子表达的是虚量,有随便、轻微的意思,但是从句义或语用表达上看,因为是用来写作文的纸,所以对于纸张的大小、形状、质量是有相应期待和要求的,也即一般必须是整张的干净的可以用于写作文的纸。在这种情况下,它就需要用“分类功能”更加精确化或专门化的量词来帮助句中名词“纸”进行语义限制,量词“个”因为语义泛化,没有相应的分类功能,不能进行有效的语义限制,所以也就不适合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使用。
3 量词“个化”现象的发展趋势
关于量词“个化”的发展趋势问题,学界已有不少探讨和研究。黎锦熙、刘世儒(1959)认为,量词走向简易化是和语言实践的方便分不开的,许多陪伴词(表个体的为多)在现代语中已褪色了。各色各样的陪伴词都渐渐地走向“个”化了,可是在文学修辞上,量词的形象化也不会全被淘汰[3]62。刘世儒(1965)认为,从历史上看,汉语量词是遵循着两条道路发展下来的:一条是由简到繁的路,一条是由繁到简的路。所走的道路虽然不同,但围绕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语言的结构更加精确、鲜明、完善。因为要让事物的类属明确化,所以量词的分工就越来越细密;因为要让事物的性质形态更鲜明化,所以量词的用法就越来越活脱。与此同时,如“同义量词”的淘汰,一般退色量词的“个化”则是属于由繁到简的路[7]。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又有学者对“个化”问题进行讨论。周荐之(1983)认为,由诸多量词变化、归并为一个量词“个”,固然符合语言发展由繁趋简的总的趋势,但那些有着特殊的表情作用的量词,却不宜统由“个”替代,否则无法表达那种特殊的意味。戴婉莹(1984)认为,“个化”是表量的个体量词发展的必然趋势[8]。孙汝建(1996)认为,在不同的语体中,量词“个”的使用情况是不同的,量词“个”在口头语体中出现的频率要高于书面语体。“个”在特定语体中使用时出现的高频率,只能说明量词“个”的使用范围之广,而不能说明量词“个”能取代其它量词的地位,可见,量词的所谓“个化”现象在现代汉语中是不存在的[9]。
我们认为,探讨量词“个化”问题,首先应该把集合量词、部分量词、度量衡量词、借用量词、临时量词(包括许多描写性量词)等给排除出去,如果没有这种限定就不能正确科学地探讨和看待量词“个化”问题。量词“个化”现象指称的并不是整个量词系统的简化或者所有量词的归一化。所谓量词“个化”主要针对的正是戴婉莹(1984)所称的“表量的个体量词”而言,单就这一类别的量词来看,“个化”趋势是显而易见且毫无疑问的。首先,量词“个”词义不断泛化、跨界使用渐趋频繁已是不争的事实。据《现代汉语频率词典》(1986),量词“个”的使用频率在量词中稳居第一位[10]。据孙汝建(1996)的统计,吕叔湘先生《现代汉语八百词》附表《名词、量词配合表》的439个名词中,能与量词“个”搭配的有159个,“个”是附表144个量词中与名词搭配能力最强的。就信阳方言来看,部分丝状、片状的名词在特定句法或语用环境中开始使用量词“个”的情况(上述形状特征的名词在普通话中一般不能与量词“个”搭配)正可以看作是量词“个”适配功能不断扩张并开始侵占其他专用个体量词领域的证明。此外,根据薛健(2006)的统计,部分在吕叔湘先生《现代汉语八百词》(初版1980年)附表《名词、量词配合表》中不能与“个”搭配的名词,在何杰《现代汉语量词研究》(2002)一书附表《名词、量词搭配表》中,有56个是可以与“个”组合的,在这56个名词中,有8个薛健认为能否真正与“个”搭配尚存有疑问,分别是“被单”“被面”“被子”“裤子”“裙子”“毯子”“席子”“眼镜”等[11]。这些词语在信阳方言中都可以和量词“个”搭配。例如,“明儿个上街买个被单儿/背面儿/裤子/裙子/毯子/席/眼镜”。其次,吕红梅(2011)经过调查后还发现,随着社会的发展,新生事物(比如各类电子产品)不断涌现,但很少单独另创专用量词,基本上都是用“个”来计量[12]。
语言的发展变化是一个精确性和经济性不断互动博弈的过程,单就表量的个体量词而言,在不影响意义表达的情况下,由繁趋简是符合语言经济原则的。正如在信阳方言中尽管人们普遍认为应该说“一头牛/驴”“一只鸡子/鸭子/老鼠”“一条狗/鱼/毛虫/毯子”“一栋楼/别墅”,但是在自然口语中却绝大部分都使用的是量词“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