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森林文化历史演变探究*
2022-09-28马国洲樊宝敏
马国洲,樊宝敏
(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 林业科技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091)
福建省森林资源丰富,森林文化发达。自1979年起,福建省森林覆盖率长期(43年)保持全国第一。这其中究竟存在什么奥秘?为深入探究并揭示这一问题,以森林文化史为视角,从人与森林关系中寻求解释。习近平总书记在《坚定文化自信,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一文中指出,“文化是民族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力量”[1],“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2]。森林文化是人类在长期与森林朝夕相处、和谐共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精神和物质财富,也是人们森林价值观的集中体现[3-5]。置身生态文明新时代,深入挖掘和系统梳理福建森林文化演进脉络,总结其经验教训和发展规律,对于促进福建生态文明建设和乡村振兴战略、对全国发挥示范作用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学术界对福建森林文化问题作过一些探讨,并取得部分重要成果:1989年发表的《森林文化若干问题的思考》被林学界誉为第一篇阐述森林文化的论文[5],具有奠基意义;有学者研究了历史时期的福建森林状况,从历史的角度追溯了福建森林变迁的规律[6];学者通过研究福建历代森林资源变迁[7],指出福建森林资源曾经历了一个由多变少的过程,受自然因素与人为因素共同制约,但以人类活动的影响最为深刻和更为复杂;2001—2009年先后出版的《森林美学概论》《森林文化学简论》《森林哲学散论》从世界和全国的层面讨论了森林文化变迁、主要内涵等问题[8-10];2012年出版的《森林与文化》《森林文化研究》中也有关于福建某些森林文化元素的论述[11-12];针对福建森林文化体系建设进行深入讨论[13],指出森林文化的核心和本质就是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推进生态良好的社会文明发展道路;也有学者通过分析福建森林文化旅游资源开发[14],认为福建森林文化旅游资源区位优势明显;还有一些学者从具体的文化专题着手,对森林文化进行进一步讨论,例如:福建茶文化的起源与发展[15]、福建竹文化研究[16]。这些研究成果虽然为森林文化研究提供某些方面的素材和理论方法上的借鉴,但没有聚焦到森林文化历史上,没有挖掘福建森林文化的历史演化脉络,也没有考虑森林资源和森林文化之间的双向影响问题,总体上对福建森林文化史研究还不够深入,有必要结合新的考古资料和林业史研究成果作进一步探讨。因此,在收集史料、典型调查、集成现有研究成果基础上,从探索福建的森林文化变迁、林业遗产资源和林业发展历程等方面入手,运用历史学研究方法,按照历史的原貌,有根有据、实事求是地发现、叙述和评价,对福建不同历史时期的森林文化演进脉络作系统梳理,从而总结出历史经验。为研究福建森林文化变迁史,一方面查阅了与福建考古、历史、地方志、林业史、森林文化等相关的大量文献资料,广泛收集史料,并对现有研究成果在甄别基础上进行梳理集成。另一方面,为加深对福建森林文化的认识,于2019年3月和2020年9月到福建武夷山、建瓯、顺昌、延平、福州、浦城、尤溪、德化、莆田、漳州等地,对林业遗产、森林文化进行实地考察,与当地林业干部职工、部分林农和技术人员进行访谈,详细了解有关情况,以保证研究的科学性。
1 先秦时期的森林原始利用和仙道文化
考古资料表明,远古时代,福建广大地区为苍莽的原始丛林所覆盖,分布着以栲(Castanopsisfargesii)、栎(Quercusacutissima)为主的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17]。新石器时代,福建大量分布油杉属(Keteleeria)树种,其森林遗迹至今仍保存在晋江深沪湾的海底[18]。学者通过史料分析及回推法估计,公元前2700年福建森林覆盖率约为83.3%[19]。当时福建大部土地尚未开发,人口稀少。
1.1 采集、制陶、制船等原始利用
1985年,考古学者在福建平潭县平原镇的壳丘头进行考古,发现新石器时代福建人类的伐木工具和陶器,距今5000~7000年,是所知道的闽南地区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20]。壳丘头文化遗址群出土的石器以平面呈梯形的小型石锛为主,同时还有不少用来烹煮食物、外表有纹饰的陶器[21]。在远古时代,石锛是用于砍伐、刨土的重要生产工具,需要装上木柄使用。闽侯县昙石山文化遗址是福建最典型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距今约4000~5500年,出土的文物以各种石器、贝器、瓦罐以及猪、狗、熊、虎、象、鹿等各类兽骨为主[22-23]。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光泽遗址出土有石锛、石刀、铜斧、铜锯以及大量印纹和绳纹的陶器[24-25],表明当时先民已开始利用冶铜技术制造伐木工具,采伐和利用森林。2016年考古人员在福建省永春县介福乡发掘出苦寨坑原始瓷窑遗址,经专家鉴定,该瓷窑遗址大约建成于夏朝与商朝之间,距今最少有3400年的历史,是现今国内发现的年代最早的古窑址,烧制陶器主要的燃料是用木材。春秋战国时期,福建沿海制造木船技术发展较快。吴王夫差曾派人到闽江口五虎门、长乐太子港一带督造船只。连江县浦口发掘的一艘战国末期的独木舟,长7.0 m,宽1.6 m,船体是用大樟木树干挖凿而成。
可见,福建先民对森林的利用是多方面的,主要包括采猎食物、制造工具、充作燃料等比较原始的利用方式,对森林的认识和改造能力相当有限。
1.2 原始山林崇拜及生活习俗
在福建省的武夷山地区,先民受到先秦道家人物的影响,形成悬棺葬习俗。相传,尧时有籛铿,古之长寿者,封于彭城。汉代刘向《列仙传》:“籛铿隐于此山(武夷山),二子曰武曰夷。”籛铿即著名的彭祖,是先秦道家人物。其有两子,一名籛武,一名籛夷,于此山隐居修行得道,后人就称此山为武夷山。
商代,福建先民刳木成船棺,悬于武夷山一带岩壁上或安放于崖洞中,即闻名中外的悬棺葬。宋代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武夷山高五百仞,岩石悉纵紫二色……顾野王谓之‘地仙之宅’,半崖有悬棺数千。”1978年,考古学家在武夷山一处距地面50多米的高崖洞穴中取下被考古界称之为“武夷山2号船棺”的棺木,长4.89 m,宽0.55 m,高0.73 m。据专家鉴定,截至2022年,这具悬棺距今约3450年,也就是商朝时期制成,是所知年代最久远的悬棺[26]。其形制分为棺底和棺盖两部分,用整根楠木刳制而成,棺木上下两个部分套合在一起,形状像一艘小船。船棺内有棺主的尸骨,随葬品有龟形木盘、陶器等,还保留着死者服饰上的纺织品残片,是在福建省发现的最早的纺织品。悬棺葬是把棺材搁置在岩洞中,有让死者免受风雨侵扰的愿望,是表达后人对死者尊敬的一种方式;也有人认为这是古人对高山崇拜的体现,将死者安置在高处,是为了使亡灵更方便地升入天国。表明3000多年前的武夷先民已经有了自己特殊的文化信仰,即仙道文化。
福建形成蛇图腾崇拜的传统。商周时期,“闽”“七闽”的名称已经见于文献,如《周礼·象胥》:“象胥,掌蛮、夷、闽、貉、戎、狄之国使。”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道:“闽,东南越,蛇种。”表明“闽”字形成时当地人就有以蛇为图腾崇拜的传统。福建地形,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即是“门”字,“虫”字一般作“蛇”解,“闽”字字形极像福建地理。“闽”的涵义就是福建多山,境内蛇虫众多。福建许多地区至今还流传着古老的崇蛇习俗。南平市樟湖镇至今保留着原始古朴的民间“祭蛇”活动,每年都要举行一次规模盛大的游蛇节。漳州地区民间有人把蛇当作保佑家居平安的神物,尊称蛇神为侍者公。
西周时期,福建就有最早的贡茶。相传公元前1046年前后,周武王伐纣时,南方有8个小国加盟,其中濮国(位于今福建)就曾经带去茶叶献给周武王,说明福建产茶始于西周,至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福建花文化开始萌芽。浦城大叶朱砂桂,俗称浦城丹桂,是福建花文化的代表,在浦城当地种植历史已有2500多年,始于春秋战国时期。
先秦时期,福建先民对天然森林的依赖性强,追求长生,崇道祭蛇,烧陶饮茶,身戴桂花,死则悬棺以葬,这种崇尚仙道生活的仙道文化,可用来表征先秦时期的福建森林文化。
2 秦汉至隋唐时期的人工林经营与禅茶文化
秦汉时期,福建森林资源依然十分丰富。《汉书·地理志》有越族“以渔猎山伐为业”的记载。《汉书·严助传》:“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舆轿而隃领,拕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即说福建位于溪谷与竹林之中,地势险要,森林茂盛,林中多猛兽、蝮蛇,通行十分困难。随着人口的不断迁入,森林资源逐渐减少。秦汉至隋唐时期(公元前221—960年),福建人口约从数万人至280万人变动。据史料记载,晋设建安、晋安二郡,有县15,户8600(《晋书·地理志》),人口约5.160万人。隋大业三年(607年),1.242万户(《隋书》),约7.452万人。唐天宝年间(742—756年)在闽地设5郡23县,9.123万户,41.159万人[27]。在这一时期,福建森林文化有诸多重要建树,尤其是伴随佛教文化的传入和兴盛,竹文化、茶文化表现突出。
2.1 采伐利用与毁林开垦
人口迁入导致林木被采伐利用,林地被开垦耕种。铁作为工具被广泛使用后,虽然推动了农业的发展,但也加速了森林采伐的进程。东汉末年,来自中原的汉人带着先进的生产工具与技术来到福建,开始在福建北部耕作、开发。通过崇安城村汉城遗址出土的文物可以明确,中国汉代就已经有了锄、钁、锸等铁制农具,并且被闽北的农民所使用。生产力的发展也促进了福建造船行业的兴起和发展。明黄仲昭《八闽通志》载,吴主孙休曾在闽中建立温麻船屯,征集工匠造船,并设典船校尉一职,“主谪徒作船于此”。这是福建最古老的造船基地之一。
从魏晋起,北方的汉人为了躲避战乱,开始逐步向南迁移。西晋末年爆发永嘉之乱,于是“衣冠南渡,时入闽者八族”[28]。南迁汉人一部分定居于闽江流域,另一部分顺闽江而下,到了闽东地区。还有一部分汉人逐渐向南,在晋江两岸砍伐树木,开辟大片农田。当时的统治者为了稳定民心,允许百姓采伐森林。公元317—323年,晋元帝颁布山林解禁令,导致福建森林被大规模开发。
隋唐五代时期,随着更多外地移民入闽,福建山区的开发速度逐渐加快。隋末,黄连峒(今宁化县)首领巫罗俊带领百姓“开山伐木,泛筏于吴,居奇获赢,因以观占时变,益鸠众辟土”[28]。溪河两侧的大量森林为其开采利用。唐开元年间(713—741年),漳州刺史陈元光带领部队来到闽南,开荒建宅,大片森林被开垦。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大肆砍伐树木并建立汀州。
唐末,采伐和开垦进一步扩张。随着“闽王”王审知带领军队进入福建,并长期定居于此,当地的人口结构已经从原来单一的本土居民发展为本土居民、士兵及其家属以及因战乱而大量涌入的中原汉人混居模式。人口的增长为当地带来大量的劳动力,使得福建的许多森林被开垦为农田,一些新的州县也逐渐建立起来。据《太平寰宇记》记载,从唐中期至宋初,福建共设了21县。此长则彼消,良田多则美林少。“是知开垦森林为农地时,多用火烧,使春葱荟蔚之茂林,一旦变为灰尽[29]”。
综上所述,随着人口的增加和经济的发展,耕地、用材、燃料的需求与日俱增,福建毁林垦殖速度加快。人们的农耕价值观处于迅速上升阶段。
2.2 人工造林与护林
人工栽培的各类经济林得到发展。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曾数次下诏提倡种树。于是茶、毛竹、杉木、油桐、油茶等经济价值高的人工林得到发展。东汉末年,居住在今福州市长乐区古槐镇福山脚下的名医董奉,对所治愈病人只求在其住宅周围种植杏树,重病者种5棵,轻病者种1棵,日久郁然成林。后世以“杏林春暖”“誉满杏林”称誉医术高尚的医学家,唤中医为“杏林”。
东晋时期,闽中莆田一带已经开始种植樟树。此时莆田仍被大量森林所覆盖。《莆田陈氏家谱》记录了当时莆田地区森林状况,“经深山秽木,逐以刀刻记其所径,欲将入山,则寻刻木以求路”,由于森林茂密,必须通过在树上刻上记号以记路。福建省最古老的樟树位于莆田市东岩山祖祠,据明卢文辉《林子本行实录》言“植于东晋”,距今已有1700多年历史,号称“东南第一樟”。
南北朝时期,不仅有人工造林的记载,果树栽培也很兴盛。刘宋时期,建安郡守华谨之带领百姓在今建瓯市黄华山植松1.5万株;吴兴(今浦城)县令江淹作《闽中草木颂》15首,称赞人工培植的杉、柽、相思、豫樟、棕桐、杨梅、山桃、石榴、金桔等。后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梅桃子,生晋安侯官(今福州),一小树得数十石,实大三寸,可蜜藏之”;“黄弹子,如枣大,出侯官。”南齐谢朓《酬王晋安》诗:“南中荣枯柚”。可见,当时福建已种植各种果树。
民间开始保护森林。畲族是福建少数民族,唐代起,畲族百姓有“罚酒禁林”的规定。其主要做法是,对违规乱砍滥伐林木,乱捕乱猎飞禽走兽,乱采乱挖药材等行为进行惩处,其罚款用来置办酒席,邀集全体村民聚餐,并由犯事者在席间当众赔礼道歉,保证不再重犯,起到保护森林的作用。
唐代,福建的竹木生意初具规模,小溪场(今安溪县)征收竹木税。杉、竹、果、桑、茶等项目的经营逐渐盛行,城邑、驿道、住宅、寺庙、景区的周围也种植树木。闽西武平县永平镇唐屋村现存4株胸径1.36 m,高度超过38 m的杉木,据史料记载,这些杉木种植于唐开元年间。公元711年,泉州城建立,城界周围种植了大量刺桐,故有“刺桐城”雅号。唐玄宗李隆基时期,因杨贵妃酷爱荔枝,自此荔枝被定为皇家贡品。莆田宋氏宗祠遗址存有一株古荔枝树“宋家香”,系唐玄宗时期所植,距今已有近1300多年历史。福建现存种植于唐朝的树木有宁德杉木、德化古樟、长汀古柏、永春柳杉、泰宁银杏以及上杭银杏等。据此可以推测唐时一度出现植树盛况。
总之,人工造林快速发展,特别是茶、杉、桑、水果等经济林和用材林面积不断扩大,种植技术和制度日趋成熟。人工林不仅改变了自然界的面貌,也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念。时人眼中,人工林的价值某种程度上超过了天然林。
2.3 竹文化、茶文化等兴起
竹文化日益繁盛。晋代戴凯之撰《竹谱》,是中国古代植物学名著。在《竹谱》之中,戴凯之通过对福建等江南地区、交州以及“五岭”地区的竹类进行考察,揭示了竹子的地理分布格局,记录了竹子与文化生活相关的衍生物,比如笙、萧、笛等乐器;南方人民对竹子资源的开发和利用,比如射竹可以做箭、矛;簝竹可以当做束物;白竹可以编成竹席,竹林很大的话还能做船等等,内容十分详尽。
福建茶文化得到发展。唐初,茶成为福建的土特产。开元十九年(731年),福州长乐郡是唐朝贡茶产地,福州蜡面茶成为贡品。陆羽《茶经》(约于760—770年成书)称,岭南出产茶叶,此时福州和建州的茶已非常出名。唐末,佛道文化的发展与繁荣也促进了茶树的种植。福建的高山峻岭成为佛教和道教人士修行的乐土,人工栽培茶叶已很普遍。政和、安溪的寺庙也开始种茶。五代时(907—960年),安溪人开始将茶作为礼品赠送亲友,安溪邻近泉州城一带的官道旁,也有出售茶水的茶亭。
木雕文化兴起。木雕初唐时期在莆田地区便已兴起,在寺庙的建筑装饰、佛像、经文等方面已初具规模。莆田木匠雕刻的内容扩展到精美生动的屏风、栏杆、木雕、古董、乐器、家具等。
寺庙林文化初步形成。佛教于三国时期传入福州。唐代,佛教和道教更加繁荣。福建仅唐代就新增寺院735所。武夷山道教极盛时有99处道观。这些庙宇道观多建在山清水秀的名胜之处,远离尘世,幽雅静谧,而且多有藏书,且又可随僧斋餐。不少士子因寺院之便,聚读于山林。寺院不仅占好地,而且富丽堂皇。《三山志》卷三三《寺观》称:“祠庐塔庙,雕绘藻饰,真侯王居”。许多达官文人都喜在寺院中设立读书处,以便在攻读之余和高僧谈古论今,参禅悟道。一些名人也以游寺为乐事。福建的山林不仅为人们提供了宗教文化活动的场所,还在一定程度抬升了佛道人士的修行品位。
秦汉至隋唐时期,闽地之人既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又看重佛家的当下修行。于是,茶文化糅合佛道家文化在福建推广开来。僧人、道士和文人墨客们饮茶禅修养生,禅茶文化融合发展,十分兴盛。
3 宋元明清时期的山耕文化
从宋代开始一直到鸦片战争(960—1840年),福建森林文化在以往禅茶文化基础上向山耕文化发展。入宋以后,中国的政治形势发生变化,全国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中心都出现了南移的趋势。福建人口大幅增长,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3年)福建设6州、2军、41县,46.782万户(《太平寰宇记》),按每户6人计,约280.689万人。到清道光九年(1829年),人口增至1 533.947万人[30]。畲族历来有山耕文化传统。伴随人口的增长,农田扩张,毁林开垦加剧,人工造林增加,包括各种树木文化、茶文化在内的山耕文化进一步兴盛。然而到明清时期,山耕文化也导致森林减少,生态灾害日益加剧。
3.1 毁林耕山
宋代,随着人口迅速增加,毁林垦田、伐木利用,造成森林面积遽减。南宋年间,山区村民开始在林地进行林粮间作,或毁林烧垦种杂粮。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南宋名臣张浚在福建组织采伐木材,大造海船,数达千艘,消耗大量木材。特别是北宋末年“靖康之乱,中原涂炭,衣冠人物,萃于东南”。避乱百姓,戍闽士卒,留闽商客,使福建人口激增,从元丰三年到嘉定十六年这143年间,福建户数增加60万户,从原来占全国总户数6.67%增加到占12.62%,全省设42县,朱熹因有“天旋地转,闽浙反居天下之中”的感慨。据《宋史·地理志》《三山志》等的记载,这一时期由于“土地迫狭,生籍繁夥,虽硗确之地,耕耨殆尽”,不得不“田尽而地,地尽而山”,闽北山区出现了“四望无平地,梯田级级高”的景象。林地拓为农田、茶园、果园,导致森林面积减少;人口的增长,天然森林的开发利用,使福建沿海局部地区出现了“极目数十里,无寸木滴水”的严重后果。
明清时期,由于社会发展、人口激增,大量的开荒伐林使福建的森林资源再次遭到严重破坏。当时对森林采伐无组织无计划,伐木多集中于运输较便利的小范围内,不论树木大小悉于斩伐,造成一些交通便利的地区严重过伐,然而对于交通不便地区,以及深山险谷之林木,则难以开发。据清黄任《泉州府志》载:“农曩耕于地,今耕于山”;据清庄成《安溪县志》载:“田畴垅亩,多在崇山复岭之间”,“大雨旁流,无草木根柢为障;土坠于溪,而壑几实矣”。
宋元明清时期,大量人口流入福建山区,天然森林的采伐规模越来越大,不少山区的自然植被因山耕文化发生根本改变,凡可开垦的山地几乎全被垦殖。这一历史现象表明,此时的农耕文化价值观已经远超天然林价值观。
3.2 山地植树造林
耕山不只种粮,也种树。宋代,民间和官方更加意识到植树造林的重要性,植树造林具相当规模,名人种树蔚然成风。植树造林还可以作为地方官员的晋升之用。北宋治平年间(1064—1067年),福州知府蔡襄“自大义渡(今福州郊)至泉、漳,南北七百里,沿道皆种松,损坏补栽,剪伐有禁”,后人称蔡公松。时人作歌称颂曰:“夹道松,问谁栽之我蔡公。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万古摇清风。[31]”南宋淳熙三年(1176年),建安郡太守韩元吉在修筑北岗水道时为了保护堤坝、涵养水源,在水道两侧栽种1万多株松树。朱熹曾针对建瓯、尤溪两地的树木种植写道“好把稚杉缘径插,待迎凉月看清华”。他视察同安小盈岭时,发现这里的两座大山形成一个巨大的风口,方便了来自东北方向的劲风长驱直入,致使当地的大片农田贫瘠、干旱。于是他发动当地群众开始大范围植树造林,带领群众种植榕树填补风口。
福州大量种植榕树,形成榕树文化。北宋福州知州张伯玉下令在编的农户全部种植榕树,使福州地区出现了“绿荫满城,暑不张盖”的景象。之后历代官员也倡导种植榕树,致使福州榕树满城,因称“榕城”。
福建果树种植十分繁盛。据宋梁克家《三山志》所载,有荔枝、龙眼、橄榄、橙、桔、柚、香橡(佛手柑)、枇杷等26种,荔枝、龙眼、橄榄等均为进贡朝廷之珍品。
宋元时期,福建开始出现外来树种引种。一些热带和其他亚热带地区的经济植物由商舶传入,引进福建的花木有:“鹰爪、阇提(斜提)、耶悉茗(素馨)、蕃桂(指甲花)”等品种。
元代,风水林文化得到发展。元至正年间(1341—1368年),建安郡杨达卿资助乡民在大富山(今建瓯市万木林)种树,以“植杉一株,偿粟一斗”方式营造[32],经600多年自然演变为现今富有特色的建瓯万木林。万木林是杨氏家族的风水林,造林后不久,杨达卿之孙杨荣中举,于是杨氏家族便认为这片林木给他们带来了福气,从此立下“此山之木,誓不售人”的家训,世代保护。
明代,林业经营和人工造林有较大发展。福建山区农民耕山,进行多种经营。明《闽部疏》载:“闽山所产,松杉而外,有竹、茶、乌桕之饶;竹可纸,茶可油,乌桕可烛也”。木材贸易逐渐兴起。明景泰元年(1450年),琉球国人获准在福建利用闽江两岸丰富的木材资源造船。明崇祯年间(1628—1644年),延、汀、邵、建四府杉木,水运至福州,再由海路运往江浙。宁化木商谢祥昌,“货巨木于扬州之瓜步”,捎排工多达300余人。
清代,林业经营活动更加精益。雍正十二年(1734年),福建土纸质量优良,列为贡品。乾隆年间(1735—1795年)江浙办木庄客,来闽设庄,采购木材。嘉庆年间(1796—1820年)浙江杉木贩和船主,在宁德、罗源、福州等地采购杉木、土纸、毛竹,运往江浙。
明清时期,福建民间也有一些护林造林活动。明景泰年间(1450—1457年),上杭县棉岭乡民唐常,夹道植树木千余株。崇祯年间,华安县草坂乡陈晓山,在山地广种树木,并立护林石碑。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松溪县为“遮荫水源,滋润田土”,立“奉宪碑”,禁伐樟垅山树木。
在此时期,大力倡导对经济林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耕山种树因此成为富国裕民的重要政事之一,同时也产生了风水林的意识。这表明人们已经意识到森林的兴衰与人类的发展存在某些神秘而重要的关联。
3.3 杉、荔枝、茶文化兴盛
南宋年间,闽北百姓有生女时种杉,待女儿出嫁时作奁资的习俗。明黄仲昭《八闽通志》载,永春县人生女“课种百株,木中梁栋。其女及笄,籍作奁资[33]”。每当自己家生了女儿,就在房前屋后种上几十株甚至上百株杉树苗,让这些杉树伴随着孩子一起长大,俗称“女儿杉”,女儿结婚成家时,这片杉树就成为女儿的嫁妆。
竹纸生产在宋代快速兴起,福建发展成为全国有名的林、果产区,杉、茶、纸、笋为四大特产,造林绿化已具相当规模。竹纸的畅销,促进了竹林的发展,因而宋代闽北地区有“茶笋连山”之盛。土法造纸业和木版印书业兴盛,对福建和全国文化发展起了推动作用。将乐是中国最早生产毛边纸的地方之一,其中“西山纸”在宋代便负盛名。西山造纸工艺考究,须经28道工序,所造毛边纸细腻柔韧,光润洁净少疵,吸水性强且久不变形,不腐不蛀,有“纸寿百年,玉洁冰清”之誉,适用于书法、修复印刷古籍,深受用户喜爱。现今当地尚存一座中国现存最原始、最完整的手工造纸作坊。
荔枝栽培在宋代出现兴盛。蔡襄在其《荔枝谱》中描述:“一家之有,至于万株……郁为林麓,暑雨初霁,晚日照耀,绿囊翠叶,鲜明蔽映,数里之间,焜如星火”。因而福州知府程师孟有“一等翠林无别水,四边惟有荔枝园”之诗。宋嘉定年间张世南在《游宦纪闻》指出:“三山(福州)荔枝丹时最可观……取其高枝,拥以肥壤,包以黄泥,封护惟谨,久则生根,锯截移种之,不逾年而实,自是繁衍矣。”足见当时的园艺技术已相当进步。
此外,宋代福建茶文化更加繁荣。福州人将茉莉花与茶相融,制作出茉莉花茶。在这一年代,福建称“福建路”,在所辖“六州两军”中,有福州、建州、南剑州、漳州、汀州和邵武军“五州一军”出产茶叶。是时丁谓和蔡襄先后任福建路漕运使,丁谓创造小团饼茶工艺并专门督造龙凤茶饼、密云龙等御茶,蔡襄于宋皇佑年间向“茶皇帝”宋徽宗赵佶推荐北苑贡茶,深得青睐。宋徽宗和蔡襄都是懂茶之人。其中,徽宗著有茶艺专著《大观茶论》计20篇;蔡襄则作《茶录》,分上下两篇,上篇论茶,下篇论茶具。
森林文学在北宋得到进一步发展。北宋“婉约词宗”“白衣卿相”柳永,祖籍崇安(今武夷山),年轻时曾在家乡创作《巫山一段云》五首,其一写道:“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突出刻画了武夷山森林的奇绝美景与诡谲神秘的传说。受宗教文化的影响,宋代福建各大名山留下一大批金石和书籍作品。保存完好的如张绍的《会仙观铭》,熊禾的《升真观记》,白玉蟾的《武夷重建止止庵记》《云窝记》《棘隐庵记》等。道教“南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在武夷山修道,有诗咏武夷云:“千古蓬头跣足,一生服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
白糖不仅有增甜的作用,还有一部分祛腥的作用,同时它又是非常温和的,不像醋的性味那样过烈,会影响海鲜自身的鲜美。难怪有人评价说,白糖可以当味精来用,为菜品增鲜。
明代徐霞客游福建并写下游记,促进福建森林文化向外界传播。明朝闭关锁国的政策使福建一度沉寂。此时,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多次进入福建,写下脍炙人口的《闽游日记》,介绍福建武夷山、玉华洞、桃源洞、石竹山等地的山海风景,使福建秀美的森林风光广为世人所知。
宋元明清时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林木需求产生变化,造林树种日益增多,林木培育和林业科技为适应时代的需要而不断进步。大量森林文学被创作而出,传播森林文化,充实经典文库。表明人们重视林木经济价值的同时,也开始重视其旅游、文化和精神价值。
3.4 生态灾害加剧
明清时期,福建人多地少的矛盾逐渐尖锐起来,受山耕文化影响,森林侵占和砍伐严重,导致水旱灾害加剧,引发不良社会与生态后果。据专家研究[34],明朝统治的276年间,福建较大的水灾达127次,殃及全省的水灾共发生了8次。福建各州府经历的水灾、地震、旱灾分别高达2.2次、1.9次以及0.7次之多,其中水灾为所有灾害中发生频率最高的首害。明朝统治者在面对资源有限、人口激增、灾害频发的局面时,为缓解压力,本着重农轻商的原则,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到明朝中期,福建天然森林日趋减少,特别是人口稠密的福州、莆仙、泉州、漳州四大平原地区,甚至局部出现植被难以恢复的被动局面。据明弘治《八闽通志》记载:连江县“地瘠民贫”,长乐县“土瘠民稠”,福清县“土瘠物货不产”,福清南匿屿“盐山多风,人家种一柏树,经十余年才长五、六尺”,惠安黄崎山“临海,风涛卤气之所侵蚀,草木不茂,土色微黄”。清顺治八年(1651年)十月,宁化总镇王之纲,出师围剿抗清将领宁文龙,放火烧山,巫峡、阳城、赤上等地周围六七十里,山木俱焚。康熙三十五年(1698年),闽西北的建宁、永安七月大旱,沙县大饥,黄竹生米;三十六年夏,大旱,罗源县境内黄竹生米,黄竹林枯。
明清时期,由于滥伐林木和滥垦山地,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贫困与水土流失互为因果,凡水土流失严重之地,无不贫困落后。人类从亲身经历的自然灾害中,反思毁林的不良影响,汲取滥垦的教训。总之,在山耕文化体系中,既有人类的胜利,也有自然的剧烈报复,人们在如何对待森林的问题上仍然处于矛盾和迷茫之中。
4 近代的森林工业消耗与木业文化
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1840—1949年),福建森林文化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森林利用方式由传统利用转向工业利用,森林资源快速消耗,近代林业教育、科技开始兴起。由于受到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沉重压迫,共产党领导闽西革命根据地人民,开展了包括林地在内的土地革命,分林到户,极大地调动了人民的革命和生产热情。以追求林产经济为核心的木业文化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4.1 森林工业利用的兴起
光绪朝之后,福建茶业逐步衰落而木材业更加兴旺。原本依靠出口茶叶获利的福建省逐渐失去了市场优势。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清政府对茶叶征收巨额关税,而传统的种茶、采茶以及制茶工艺又比较落后,利润下降的同时质量也在下降;另一方面,印度、日本等后起之秀开始在国际茶叶市场上崭露头角,不断蚕食中国在国际茶叶市场中的市场空间。福建由遍地茶山变成了十家茶山中仅剩两三家,其他均荒废的状态[35]。木材业带来的厚利使得茶农放弃种植茶叶,转而经营木材生意。1904年,由于樟脑深受世界各国的欢迎,英、日商人在福建各地大肆采伐樟树,造成了樟树林的大面积损毁。针对这种情况,清政府颁布了禁止采伐樟树的政令。
在森林资源遭到大肆采伐的背景下,福建生态环境进一步退化。清光绪年间,陈宝琛写诗说“山赭林木乏,钱荒茶纲疲。比年更旱涝,十户九流离。”就是这种悲惨情形的真实写照。于是,福州太守程听彝制定《福建省劝民种树利益章程》,申明种树的利益,并制定奖惩措施,在当时产生积极影响。光绪十六年(1890年),政和县13户农民,到邵武县朱坊乡租山插杉造林超130 hm2。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邵武将石童姓乡民,在天成岩立封山护林禁碑。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开始出现近代林业教育,陈宝琛创办农业别科、开设林学课程、进行讲授。
辛亥革命胜利后,北洋政府开始重视林业发展,先后安排山林司、农林司等部门主持林业工作。相继出台《森林法》《森林法则施行细则》《造林奖励条例》等林业法令法规,从法律的层面确定了山林的所有权以及管辖权,规定了建立苗圃以及植树造林的具体部门,明确了造林与毁林的赏罚标准。同时将清明节作为国家的法定植树节日。随着植树造林、振兴林业政策的不断推行,福建省也广发通告,禁止盗砍森林。1915年,为了方便各区县随时采购苗木,按时令种植树木,政府在闽海、厦门、漳汀以及建安分别设立苗圃。苗圃的建立一定程度推动了林业的发展。1918年,为了培养专业的林业人才,南平设立林业学校。福建还出现了官办与民办两种林场及林业公司,其中官办林场集中在福建牛山及帽层山等地,重点围绕各道苗圃及各地农事试验场展开;而民办林场及林业公司则相对比较分散,零星地分散在连江汤岭、闽侯古岭、闽侯北门外、沙县沙溪口等地。1916年,日本商人在南平建阳县设立南华公会,生产樟脑。1917年,英、德商行相继撤销,日商乘机进入福建林区收购木材。因木业的发展,“境内树木日呈减少”“沿溪一带之林地,满目瞳赤,老树无存”。
1925—1948年福建植树造林进一步发展。1929年,国民政府出台《福建省造林章程》。1930年,福建10余县营造“总理纪念林”,植树15.8万株,以后逐年继续营造,并于1937年公布《栽植总理纪念林办法大纲》。1939年,福建兴起私人及合作社造林,省“农业改进处”免费供应优良种苗,并予以技术指导。同时林产加工业有所发展。1931年,陈泽潭与陈希庆集资成立福建造纸股份有限公司。1941年,上海震华木材企业在福州办震华锯木厂。
总之,自1840年起,受西方势力的影响,木业逐渐兴起,森林采伐日渐增多,工业人工林得到发展。民国时期,虽然制定公布了许多有关保护与发展森林的法规,但强力举措不多、监督不力,成效甚微。在木业主的眼中,森林不过是追求利润的资本,森林的价值被严重的片面化。近代福建的生态环境仍处于剧烈的退化当中。
4.2 红色革命根据地的林改与植树
闽西和闽西北革命根据地的林权革命扎实开展。1929年秋,毛泽东领导红军在闽西革命根据地开展土地革命,进行林权革命,把地主的山林分给广大农民。他创作《清平乐·蒋桂战争》一词,其中写道:“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描绘了当时红军利用军阀混战间隙,如火如荼建设闽西革命根据地、开展土地革命的场景。随后,毛泽东又指挥红军开辟闽西北革命根据地。1930年元旦春节期间,毛泽东率领红四军一部从古田出发,向北经宁化、清流、归化(今明溪)等地,越过武夷山到江西去。在行军途中,以“元旦”为题写下著名的《如梦令·元旦》:“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同时,闽西苏区积极推动植树造林。1932年3月16日,中华苏维埃召开中央人民委员会第十次常委会,规定每年3月16日为苏区“植树节”;并通过《对于植树运动的决议案》,提出“在春夏之时,禁止随意采伐,免伤树木之发育”“以后要注意培养树木种子,在每年春天来进行此种运动”[36]。通令各苏区政府切实执行。1934年春,福建苏区人民种树21.38万株,还播种木梓种子849.5 kg[37]。
福建苏区加强森林保护。战争的不断持续、林权的不断更替都导致林业发展面临着众多不稳定的局面,很多地区还出现了山林被毁的现象。1934年2月16日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为此颁布《山林保护条例》,严禁放火烧山和破坏森林的行为,规定“砍伐树木的主要负责人,处以一个月以上的强迫劳动。”1934年,国民党军队“围剿”福建苏区期间,放火烧山,毁林严重。
红色革命根据地时期,闽西和闽西北苏区把分配山林、植树造林作为重要任务,取得很大成绩,开启了福建通过林改促进林业发展的先河。
5 现代的森林保护培育、多功能利用和林家文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1949年以来),福建森林文化发展进入新的阶段,经过70多年的不懈奋斗,在许多领域取得重要成就。这一时期,福建人口从1952年的1270万人增长到2020年的4161万人,森林覆盖率从29.1%[38]增长到66.8%,森林蓄积量从不足4亿m3增长到7.29亿m3。在1950—1980年,中国开展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建设活动,其中所使用的木材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福建省。改革开放后,福建是全国集体林权改革的发源地,也是全国林业发展最快的省份。林家文化成为森林文化主流。新时代,福建生态省和生态文明示范区建设一直走在全国前列。
5.1 新中国初期的“大砍大造”和建设家园
在1949—1978年,福建林业像全国一样实行“以木材生产为主”,为国家建设提供了大量木材[39-41]。1952年,福建省成立伐木公司,负责国有林采伐、私有林木材收购经营业务。从1957年起木材生产量逐年增加,实行“大砍大造”方针。据专家研究,20世纪50至70年代,福建每年为国家提供木材量达300万~500万m3(含省内用材),森林的年消耗量为生长量的1.21倍[42]。
“建西林区”是木材生产的代表。1958年6月林业部成立建瓯西部林区筹备处,简称“建西林区”,开发利用当地森林资源。1964年6月5日,建西林区经国务院批准改为建西县,1970年7月撤销。20世纪60年代,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林业工人支援林区建设,这座以林业为标志的新城到处都有林业的印记,贮木场、林机厂、森林铁管处、林业招待所、森工医院、林建路、森铁路……处处是以林业为特征的工厂、商场、街道。1963年,反映福建林区生活的电影《青山恋》开拍,编导和主要演员到建西林区体验生活及拍摄外景。
福建人民积极响应党的绿化荒山的号召,积极开展植树造林。1952年,水土流失严重的长汀县河田区,开展大规模公私合作造林230万株,绿化荒山440多公顷。1953年,闽江下游营造防护林带55 km,种植马尾松1800万株。这一时期,全省各地成立“耕山队”,以绿化荒山为主要任务。1957年春,建阳县组建全省第一支耕山队,开辟楮林山,造林种果。1963年,尤溪县妇女罗春俤组建福建第一支妇女耕山队——尤溪谢坑耕山队,她们靠肩挑手扒,将一片片荒山披上了绿装。1958年春,东山县委书记谷文昌向全县发出号召:“上战秃头山,下战飞沙滩,绿化全海岛,建设新东山!”全县掀起轰轰烈烈全民造林运动。截至1964年,谷文昌带领东山县人民造林5467 hm2,形成所有山头、荒滩全部见绿,所有海岸线全部种树的局面,全县居民从此彻底摆脱风沙。对此,习近平总书记称赞道:“他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事,当地老百姓逢年过节是‘先祭谷公,后拜祖宗’[43]。”在全省人民的共同努力下,福建森林面积大幅增长,森林覆盖率由1950年的29.1%,提高到第一次森林资源清查(1973—1976年)时的39.5%。
林业教育蓬勃发展。1954年设立福州林业学校,1961年更名为福建省林业学校。1958年,福建林学院成立,设林业、森林采运、林产化工3个专业,院址在南平西芹。到1984年,福建林学院历届毕业生有2959人(1966年之前1544人);福建林校毕业生4106人(1966年之前2800人)[42]。这些学校和学院的招生办学为福建省林业发展培育了一大批高素质专业人才,发挥了有力的支撑作用。
新中国初期,“大砍大造”使得福建大量天然林被开采,同时造林育林事业发展迅速,一些昔日的荒山秃岭披上了绿色新装,风沙弥漫的海岸沙滩被改造成良田绿洲。毫无疑问,这一时期受惯性影响,木业文化的价值观仍然主导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
5.2 改革开放时期的林权改革与创办森林人家
改革开放后(1978—2012年),福建林业逐步转向木材生产和生态建设兼顾的阶段。1980年代初,根据中央决定,福建省全面开展林业“三定”工作。为了放宽政策、搞活经济,又推出若干项具体的政策措施,省市领导积极推进林业基地和绿化工程建设。2002年,福建省政府颁布《加快人工用材林发展的若干决定》,促进了用材林基地建设。
福建的生态省建设和集体林权制度改革走在全国前列[44-48]。习近平同志任福建省委副书记时,对生态省建设十分重视,曾指出:“生态资源是福建最宝贵的资源,生态优势是福建最具竞争力的优势,生态文明建设应当是福建最花力气的建设[49]。”2001年,习近平针对福建省具体情况,提出建设“生态省”发展规划,亲自编制发展纲要以及年度考核指标。2002年,福建省在全国率先开展集体林权制度改革,进一步规范林地的所有权、经营权、处置权以及收益权,实现“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成就绿水青山,富裕千万林农。习近平同志亲自领导了福建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1998年,洪田村村民自发进行了“均山、均利、均权”的集体林权改革,冒着风险完成“分山到户”的创举,走上了致富路,被誉为“中国林改第一村”。2002年4月,武平县委、县政府出台《关于深化集体林地林木产权制度改革的意见》,拉开全县林改的序幕,2002年6月21日,时任省长的习近平同志到武平县调研林改工作,作出“集体林权制度改革要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样从山下转向山上”和“林改的方向是对的,要脚踏实地向前推进,让老百姓真正受益”等指示,为林改指明了方向。经过多年实践,福建林改已成为全国的标杆。
福建省林业发展和森林美学理论长期处于全国领先地位。1981年,福建林学院张建国教授从生态平衡的角度提出林业经营思想的转变[50-52]。他认为:“森林的科学经营关系到人类社会的生存与发展条件。”主张“林业这样一个生长期长的社会公益事业,经过时间的推移会逐渐融合为一种人工经营为主又要充分利用自然力的类型。”后来,张建国教授在1996年所著的《现代林业论》中开创了现代林业理论体系,标志着中国林业经营理论的一次重大飞跃[53]。福建森林文化专家苏祖荣2001年出版《森林美学概论》,是中国内地第一本森林美学著作。后来,他又撰写出版了《森林文化学简论》《森林哲学散论》《森林与文化》《森林文化研究》等系列著作,全面论述森林文化、森林哲学等问题,使福建省森林文化研究成为全国此领域研究的一个高地。兰思仁基于对森林公园和森林旅游的丰富实践经验,2004年研究撰写了《国家森林公园理论与实践》,成为该领域的一部力作。这些研究成果为福建林业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撑。2007年,福建省政府联合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开展了《海峡西岸现代林业发展战略研究与规划》课题研究。同年,福建省推出“森林人家”旅游发展模式,因其特色和个性化的理念受到广大经营者和游客的追捧,已在全国推广。2011年福建林业厅成立编委会,组织开展森林文化调研和图书编辑工作,出版了“福建森林文化丛书”,内容涵盖竹、茶、花、名木古树、森林文化、森林旅游、林业谚语等领域,在推进森林文化向全国传播中产生积极作用。这些研究成果不只反映福建林业价值观的转变,从木材到生态的转变,而且对森林经营和利用方式的转变发挥了重要作用。
改革开放后,福建通过开展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培育优质森林资源,增加优质林木资源供给,打造了绿水青山,富裕了万千林农。森林文化理论研究得到重视,开展了一系列科学研究活动,并取得一批重要成果。这一时期,以生态价值为主的森林文化价值观终于在福建产生,比全国2003年正式确立以生态建设为主的林业战略思想,整整早了20年。
5.3 新时代的生态文明示范区建设,森林融入百姓生活
自2012年党的十八大以来,福建森林文化建设进入新时代。自此,福建开始依据国家生态文明建设战略推进生态省建设,厚植生态优势。2014年,党中央将福建省确定为中国第一个生态文明先行示范区,要求福建建设成为生态文明制度创新实验区以及城乡人居环境建设示范区,同时将生态文明建设情况列入政府的年度绩效考核体系[54]。为此,福建省重点从以下方面开展工作:首先,通过划定生态保护红线,加强生态保护和生态修复工作。从育苗和植树两个方面优化树种结构,提升树种存活率,提高森林自身的生态修复能力。其次,通过确保生物的多样性进一步做好自然保护区建设工作。再次,加强生态文明体系建设,全面做好生态文明的基层管理。通过碳达峰、碳中和、碳汇算的方式及方法推动生态文明建设向更高层面发展。第四,依托现有资源及文化创作优秀的生态文明作品,使生态文明以文化的形式不断传承和发扬。第五,完善森林生态补偿机制。第六,建立生态文明建设考核机制[55]。
自2016年以来,福建全面落实《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福建)实施方案》,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立生态文明绩效评价体系,健全环境治理体系,大力发展绿色、低碳、循环经济,走出了—条机制活、产业优、百姓富、生态美的绿色发展之路。“十三五”期间,福建省森林生态服务价值达到1.22万亿元,是“十二五”末的1.5倍。2019年福建林业总产值达417.33亿元,位居全国第二。
2017年以来,福建省9项改革经验作为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建设首批成果向全国推广[56]。这9项林改经验分别是:三明市“林票”制度、顺昌县森林资源运营平台、武夷山国家公园共商共管共建共享的国家公园管理体制、水土流失治理“长汀模式”、重点生态区位商品林管护机制、福州市湿地综合保护修复机制、福林贷、林业金融风险综合防控机制、武平县林业资源管护和林业扶贫机制。福建持续深化林改,既取得宝贵经验,又实现生态美与百姓富的双丰收。
新时代,福建省全省上下围绕“生态省”和“森林福建”建设目标,持续推进现代林业先行区建设,取得一系列成就。例如:“树王”评选活动是福建省林业局弘扬森林文化、保护林业遗产的有力举措。2013年启动第一批“树王”评选,此后每年评选一批“树王”,每批十个树种。2013年首批评选杉木、马尾松、福建柏、柳杉、南方红豆杉、樟树、榕树、闽楠、银杏、桂花10个树种的“树王”,助力福建省乡村振兴战略。“福道”是福州城市森林步道的简称,寓意“福荫百姓,道法自然”,是福建首条城市山水生态休闲健身走廊。主轴线长6.3 km,环线总长约19 km,是截至2022年中国国内最长的城市森林步道,2014年规划建设,2017年建成。福道的创新建设,引起福州市民及国内游客的高度兴趣。
福建省国家公园建设取得重要进展。2015年5月,国家发改委印发《建立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从2015—2017年国家设立10处国家公园试点区,其中包括福建武夷山国家公园。经过6年的试点,2021年10月12日,武夷山正式成为国家设立的5处国家公园之一。
福建生态安葬工作走在全国前列。2016年2月,民政部、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等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行节地生态安葬的指导意见》,福建省积极推行节地生态安葬,近年来越来越多民众选择树葬、花葬等绿色安葬方式。截至2021年,全省节地生态安葬率已达81%,居全国前列,福州、厦门、泉州生态安葬率达90%以上。
福建森林康养新业态处于全国领先。2020年国家林业与草原局公布的第一批96个国家森林康养基地中,福建有梅花山森林康养基地、邵武市二都森林康养基地、三元格氏栲森林康养基地、岁昌森林康养基地、匡山生态景区等5个入选,数量居全国首位。截至2021年,福建已建成4个省级森林康养城市、10个省级森林康养小镇、42个省级森林康养基地。
自2012年以来,福建全面开展生态文明示范区建设,森林融入百姓生活。以林为家的林家文化,从精神到物质,让福建人民全面受益。
6 福建森林文化历史经验总结
纵观5000多年福建森林文化发展历程,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在福建大地上,大胆实践、不懈探索,与森林朝夕相处、共生共存,开展森林利用、植树造林、林产品开发、林权改革和林业制度文化建设,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就,积累了宝贵而丰富的历史经验,为全国树立了森林文化的光辉典范。福建森林文化经历了仙道文化、禅茶文化、山耕文化、木业文化和林家文化等5个阶段。这种森林文化不仅有别于华北中原地区的农耕文化、西北地区的草原文化,而且由于本土畲族文化深受中华传统儒、道、佛文化影响,形成其独有特色。其特色主要体现在“崇道祭蛇,禅茶一味,以山为田,以木为业,以林为家,以森为美”诸方面。其历史形成和演变的动力,不仅与当地自然条件、生产方式发展有关,而且明显受到佛教传入、北人南迁、西学东渐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当代福建森林文化以林家文化为主导潮流,内涵多元文化元素,全方位融入人民生活,正对福建乃至全国未来经济社会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产生重大而深远影响。其发展经验主要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人与森林共生”。经过长期历史探索和艰辛实践,福建森林文化取得了丰硕的物质和精神成果。在5000多年文明历史进程中,福建森林资源伴随人口的扩张发生了显著的变迁(表1)。森林兴,则生态兴、文明兴;森林衰,则生态衰、文明衰。过去,人们习惯于只把森林看成一种自然资源,把林业仅仅看成是产业,即物质财富部门,对森林资源进行一味索取,造成对森林资源的掠夺性破坏,在一定时期内产生了严重的生态危机。现在,人们逐渐认识到森林与人类生存的密切关系,改善森林的生存状态就是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人们更加重视培育和保护森林,寻求人与森林的和谐共生。森林文化理念发生变化,林业实践成效就越发显著。
表 1 福建历史上人口与森林资源变化估计Table 1 Estimation of population and forest resources change in Fujian history
福建森林覆盖率现在达到66.80%,已连续43年保持全国第一。福建稳步推进自然保护地体系建设,截至2020年,初步建立各级各类自然保护地362处,拥有世界自然遗产2处(武夷山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和泰宁世界自然遗产),世界地质公园2处。武夷山国家公园是全国首批设立的5个国家公园之一。2020年全省林业产业总产值达6660亿元,居全国前列。其中,竹产业产值达786亿元,居全国第一;花卉苗木全产业链总产值达1 062.5亿元,成为继林竹产业、森林旅游之后福建省第三个超1000亿元林业特色产业。重点林区涉林收入已成为当地农民脱贫致富的重要途径之一。开展森林旅游节、博览会、花卉观赏、民俗文化节庆主题活动,森林旅游产值突破1000亿元。到2019年底,福建省九市一区全部晋级为国家森林城市,所有县(市)全部晋级为省级森林城市。福建深厚的森林文化是支撑其森林资源全国第一、林业产业全国前列(2019年居全国第2位)的重要因素。福建森林文化整体实力排在全国前列,已经并将继续为全国现代林业发展提供示范作用。未来福建森林文化发展前景广阔,在保持现有经验基础上,还应加强林业遗产保护传承、森林旅游康养产业发展、森林自然教育基地建设,高质量构建森林文化体系。
第二,“古今以智相积”。福建森林文化成果是福建人民在数千年林业生产实践中逐渐积累、不断创新的过程中取得的(表2)。在先秦时期,形成了森林采伐、利用、自然崇拜的仙道文化;在唐代之前,形成了内涵竹文化、茶文化的禅茶文化;在宋代到清代前期,形成了包括荔枝文化、杉木文化等的山耕文化;在近代受西方林业科技的影响,形成木业文化,近代林业教育的兴起;现代形成森林保护培育、林权改革、科技教育、城市林业、森林旅游等全面的繁荣发展,林家文化形成。总体上,森林文化资源和资产是大自然长期造化和人类长期历史创造双重作用积淀的宝贵财富,它们的存在既是森林生物多样性的展示,也是人类历史足迹的见证,更是人类文化多样性的体现。
表 2 福建不同历史时期森林文化特征及典型代表Table 2 Characteristics and typical representatives of forest cultur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in Fujian
第三,“重在林权改革”。不断创新体制机制,释放市场经济和市场要素的活力,给人民带来利益。“山”是福建的一大优势。如何让占全省农民总数近七成的林农摆脱守着“金山银山”过穷日子的困境,念好“山经”、唱好“山歌”是关键。早在20世纪30年代,共产党就领导闽西革命根据地人民开展土地革命。在现代,被誉为“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中国农村又一场伟大革命”的福建林改是集体林改的发源地,见证了八闽人民“先行先试、敢拼会赢”的魄力和胆识,开启了全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先声,创造了许多带有普遍指导意义的做法和经验,为全国探索点绿成金、兴林扶贫的康庄大道提供了福建方案,取得一系列改革经验,如“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三明市“林票”制度等,贡献了福建智慧,打造了福建样本。
第四,“坚持以文化人”。注重理论创新,发展林业教育,提倡开放交流,牢固树立生态文明价值观念。福建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重要孕育地和实践地。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省工作期间,作出生态省建设重要战略决策,开启生态文明建设重大实践。这些年来,福建持之以恒不断深化落实生态省建设战略,建设全国首个省级生态文明先行示范区和全国首个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在福建这块土地上,涌现出谷文昌、廖俊波、张建国、俞新妥等一大批对林业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正是他们的精神和成果驱动了福建林业发展。福建高度重视林业教育工作,林业人才队伍庞大、业务能力强、综合素质高。在科技方面,重视与国家级科研单位合作开展现代林业、乡村振兴等发展战略研究,用先进理念和技术推动林业生产和乡村建设。不断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路,生态文明体制机制改革创新走在全国前列,绿色发展和绿色生活理念深入人心,绿色发展方式加快形成,促进经济社会和生态环境双赢,实现跨越发展和生态环境协同共进,福建生态环境保护和生态文明建设事业取得丰硕成果,“清新福建”成为亮丽名片。
在生态文明建设新时代,森林文化是生态文化的核心,其繁荣发展事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事关美丽中国和人民美好生活。福建森林文化历史演变及当代成就,用雄辩的事实向世人展示了一系列历史教材和生动案例,值得学术界深入研究,值得全国广泛推广。展望未来,中国已进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的征程,正朝着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中国林业整体上还是相对落后,中国林业高质量发展任重道远,必须认真汲取福建省森林文化发展的历史经验和智慧,努力谱写中国现代林业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