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的“风景”
2022-09-28山东车振华
山东 车振华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富于代表性的文学体裁,即著名学者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的序言中所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1 页)唐诗、宋词、元曲,已经与“春花”“秋月”一样,成为国人心目中能带给人美好想象的固定词组搭配。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该体裁在前代积淀的基础上,在这个时代正好发展成熟完备,而新鲜玩意儿最能引起人的兴趣和热情,于是作者云集,各逞才情,把题材、意境和技巧几乎用遍,佳作自然不少。后人再怎么学,能另起炉灶、独辟蹊径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是叠床架屋、人云亦云,很难再有新的发明了。
说到明清易代之际的代表性“文学”,小品文恐怕是绕不过去的。它内容简略、篇幅短小,却上承汉魏六朝的四六骈体,中接唐宋古文的谨严法度,下合晚明率性而为的社会思潮,看似流于闲情逸致,却包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这其中,张岱的名篇《西湖七月半》堪称小品文之冠冕。
昔日公子豪,化作遗民痛
张岱(1597—1680),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张岱出生于官宦之家,他的高祖张天复、曾祖张元忭和祖父张汝霖都考中了进士,而且官至显位。张家还是书香门第,藏书丰富,很重视子弟的教育。处于如此优裕的家庭环境中,张岱早年生活奢华豪靡,也养成了几乎所有士大夫所可能接触的兴趣爱好。他晚年为自己写了一篇墓志铭,描述自己的那段生活状态:“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可以说从文学、艺术到声色犬马之娱,他无一不好,也无一不精。
但是好景难常在,在他近五十岁的时候,明朝灭亡,清人成为中国统治者,他“琴棋书画诗酒花”的诗意生活被打破了,如何处理与新统治者的关系成为包括张岱在内的汉族文人士大夫必须做出的选择。著名的狂人金圣叹对清廷嬉笑怒骂,终于被统治者找了个借口杀了头;李渔则放浪形骸,在声色和精致的艺术享受中了此一生;而张岱则“披发入山”做遗民,先逃避到嵊县(在今浙江)山中,后来迁徙至卧龙山下的快园,以决绝的背影宣告了他对清廷的不合作态度。昔日钟鸣鼎食、环珠列翠的生活成为黄粱一梦,昔日公子的万丈豪情也翻作了遗民的深深伤痛。他形容这时期生活的窘迫情形说:“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在如此困难的处境中,他继续写他的历史学著作《石匮书》,但身为遗民的亡国之痛和哀思必须要靠私人化的文字才能排遣和倾泻,小品文几乎是张岱的不二选择,于是小品文集子《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就应运而生了。回忆成为他表达对往昔繁华岁月无限追怀和留恋的手段,梦境成为他逃避惨痛现实的翅膀,就像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讲的那个关于“梦”的故事:“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
《陶庵梦忆》生动传神地记载了苏州、杭州、扬州、南京等往昔富庶之地的民俗风情,而《西湖梦寻》则是对他记忆中西湖诸胜景的一次总追怀,在二书中寄寓了他对故国物是人非、沧桑巨变的感慨。他在为《陶庵梦忆》所作序中说,他深夜伏在枕上回想五十年来的繁华靡丽终成过眼烟云,他把大半生的所思所感写下来,“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他多么希望自己身历的一切只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啊!但现实是残酷的,在明朝灭亡十年之后,他曾两至西湖,发现昔日歌楼舞榭、弱柳夭桃的繁荣景象就像是被洪水冲走了一样,欲寻往日胜景只能走入梦境,只有梦境中的西湖才是完整和可亲可爱的,才是真正属于明遗民张岱的。这一幅幅轻蒙着惆怅、饱蘸着哀思的风景构成了张岱的心路之旅,等待后人去践入和找寻。
风景一无可看,游人倒是风景
《西湖七月半》聚焦的是农历七月十五日的西湖。明代杭州有是日傍晚游西湖的风俗,然而对西湖有着深厚感情的张岱的关注点却有些特别。“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张岱开篇就下结论说,在这样的时间、环境中,湖光山色已经“一无可看”,可看的只有来“看七月半”的纷拥喧闹、形形色色的游人,他们或许暂且替代澄湖秋月,成为一道纷采多姿的另类景观。正像诗人卞之琳 《断章》说的那样:“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所以,张岱从这个角度出发将他们分作五类,一一摹写显示:
其一是“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这是一群专为欢娱消遣的达官贵人。“楼船箫鼓,峨冠盛筵”,他们乘坐着大船,演奏着音乐,一个个高冠博带,衣着光鲜,摆下盛大的酒席。灯火下表演着曼妙的歌舞戏曲,那笑语声、乐声与船上的光亮嘈乱错杂。虽然处处透着奢华气派,却不过沉溺在声色口腹的感官享乐中了。
其次是“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的名门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她们携领着家中靓丽的孩童,戏耍玩闹。“环坐露台,左右盼望”,围坐到舱楼露台上,四下眺望,都只顾着自我的随意适心活动。
再次是“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弱管轻丝,竹肉相发”,“管”是箫、笛、笙等管乐器,“丝”是琴、瑟、筝之类的弦乐器。“竹肉”是竹制的管乐器和人的歌喉。他们有的乘船,有的还奏乐作歌,浅浅斟酒,低声吟唱,伴和着轻柔微弱的乐曲,交相发响。也在月下,偶尔也赏月,特意显摆出风雅潇洒的姿态罢了。
第四类是“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的市井之徒。“不舟不车,不衫不帻”,“衫”是无袖的单衣,“帻”是包头的巾。他们不乘船不坐车,赤膊蓬头,酒醉饭饱后呼群结伙而来,挤进人丛,跟到昭庆寺、断桥,怪叫喧乱,装醉,唱着不成腔调的曲子,在这个民众普欢的夜晚,原来就为着尽心快乐、解脱压力束缚的目的,其他当然“实无一看”了。
最后出场的是“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的文人雅士。“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你看,褂着薄帐的小船上,摆设洁净的几案、暖炉,茶铛随即煮好,递过了素瓷的杯盏,好友佳人便相邀月下同坐,或是藏身到大树下,或是为逃避喧嚣吵闹而到里湖去,多么悠闲惬意啊!
杭州人游西湖,习惯于“巳出酉归”。“巳”是上午九点至十一点,“酉”是傍晚五点至七点。也就是上午出日暮归,就像躲避仇人一样躲避月亮。唯独七月十五的晚上喜好虚名,逐群结队争着出去,还多犒谢守城门军士酒钱,让轿夫高举火把,顺序排列等候在岸上,一旦进船,便催促船夫急忙直放断桥,以赶入胜会。
因此二更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整个西湖人语乐声,吹的闹的,喧腾鼎沸,无片刻宁静,真让人如聋如哑。而且四周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只有篙撞篙、舟碰舟、肩肩相挨摩,面面相看而已。
不一会儿就兴致散尽,官府的宴席散了,皂隶喝道而去,轿夫呼叫船上游人,提醒说城门要关闭了,于是灯笼火把像群星四列,一个个簇拥而去。岸上游人也纷聚成群地朝城门赶去,湖边游人渐渐稀少,顷刻便散尽了。
紧接着,作者转过笔势,专讲自己“看月”:我们方才附船近岸,这时候,断桥石磴开始凉爽了,在上面铺开席子,呼唤朋友放怀痛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颒面”,也就是洗面,明月就像一轮新磨的铜镜一样澄澈皎洁,青山好似整妆复出的美人,湖水也像重新洗过面目,都那么清丽净雅。以前那些“浅酌低唱”与我们雅韵相通的友人出来了,“匿影树下”以躲避喧嚣热闹的人也出来了,我们前去与之互通声气,拉过来同坐。于是,“杯箸安,竹肉发”,摆下碗筷,奏响丝竹,唱响喉咙,直到月色苍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才算告罢,尽兴而散。我们再放船随便游荡,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伴着拍人香气,梦境也清快潇洒,很是畅意。
遥远的追忆,超逸的韵致
本文单纯从表层来看,似乎是纪实性质,但又属于沧桑巨变后的遥思追念。积沉厚重的风月尘埃,遮掩不住铭刻深心的感情潜流,张岱运用前面两大部分内容,状声绘影地描述他眼中所见“西湖七月半”的民俗世相。
其中第一部分排比铺陈“五类”游人的种种形态举止,分别点明“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等的各自特征、嗜好,细致入微,像画卷镜头似的从容切换显示,读之如同目睹。
第二部分转到全景俯瞰式,变前面的空间并列为现在的时间性经历过程:从“逐队争出”“赶入胜会”,直到摩肩接踵、喧闹鼎沸的游耍场面而兴尽席散、“逐队赶门”顷刻散尽,产生出身临其境的视听流动感。
第三部分内容分量虽小,却是重点,为全篇主旨的表现,由以前的冷眼外视改为内视自我,新月湖山的自然景物与“吾辈”亲密相通,最后结于荷香清梦,余味悠然不尽。总之,以大俗的渲染铺张映托出简约勾勒的大雅,不须直言明说,那种率直的“性灵”和洒脱超逸的韵致都凸显无遗,这正是晚明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风气和晚明文士崇尚雅趣的生活态度的真实投影折光。
张岱的小品文向来就以清丽风雅、浅净畅朗而多有情趣著称,被认为是天性的流露、品格的体现与纯粹“美”的典范。《西湖七月半》便用接近现代白话文的清浅文言写成,虽偶有个别难僻古字和语典,但整体上并不觉得艰涩奥深,反倒文约义丰,简洁中别见意蕴内涵的醇厚,耐人咀嚼寻味。
张岱又擅长安排三字或四字的短句,活泼跃动,既有助于文气轻重疾徐的节奏调节,以转换情境;另一方面则连绵排列,辏集而下,极富表现力与形象性。如“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及“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极为细腻地描写出七月半“杭人游湖”“是夕好名”的风俗画面,声名毕现,使人读之如闻如见,身历其境。再如“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香气拍人,清梦甚惬”等,绘景状物,同“吾辈”的身影自然而然地互融浑化在一起,流溢出清新隽永的韵味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