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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音注來源考辨*

2022-09-27

古籍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來源

劉 堯

關鍵詞:音注;來源;考辨

音釋材料具有複雜性,“往往把不同來源、不同層次、不同性質的各類音切壓縮在同一個共時平面,研究者稍一不慎,就會把異質的音切當作同質來處理,從而直接影響研究結論的準確性和可信度”(1)李子君,朱光鑫:《20卷本〈詩集傳〉朱熹自創音切考辨》,《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182頁。。基於這一點,在開展語音史研究時,不要急於構建音系,而應先對音切進行全面分類再加以定性,分清音注的層次來源。細緻釐清音釋文獻中音注的層次、來源,探尋注音依據,甄别不同性質的材料,對於後續音注材料的甄選、深入考察音類關係至關重要,也有利於從音釋中分離出注者的自創音切(即作注者本人創製的音切),界定自創音切的範圍。尤其是搜集衆家之注合於一篇而成的集注本,其音注來源比其他文獻更爲特殊、複雜。因此,在進行語音研究前,對集注本的音切來源進行充分的考辨和定性,是非常有必要的。目前學界對宋代集注本的音注來源問題研究較少,本文試以魏仲舉《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以下簡稱《五百家注》)爲例,以魏氏音注爲研究對象,探尋集注本的音注來源及層次。

宋代有“五百家注韓”之説,這個名目就來自於南宋建安人魏仲舉集注編刻的《五百家注》。該書成書於南宋慶元六年(1200),是韓愈文集宋代集注本的祖本及“承前啓後”的集大成者,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文獻價值。近人傅增湘對該書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爲“讀韓集者,若求集注,當以魏仲舉本爲優”(2)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5頁。。《五百家注》存世版本較多,而南京圖書館藏宋慶元六年(1200)魏仲舉家塾刻本《新刊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3)(唐)韓愈撰,(宋)魏仲舉編:《新刊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中華再造善本》據南京圖書館藏宋慶元六年魏仲舉家塾私刻本影印,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爲該書目前唯一存世宋版,後《中華再造善本》據此本影印出版,本文以此版本爲研究底本。

據統計,魏氏《五百家注》共有3039條有效音注。爲了釐清魏氏音注的來源層次,本文主要採用對比法。先將全部反切、直音和當時盛行的韻書、字書、音義注疏,如《廣韻》《經典釋文》等逐一比較,旨在考察音切與這些經籍文獻之間的承用關係。此外,考慮到《五百家注》是匯集了衆多唐人及宋儒的韓文注釋而成,因此,也將魏氏所徵引韓文注釋文獻的其中一種,即宋代江山祝充《音注韓文公文集》(4)(唐)韓愈撰;(宋)祝充編:《音注韓文公文集》,《中華再造善本》據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影印,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的音切與《五百家注》進行逐條横向比較,揭示魏氏音注與其他韓文注釋的關係。在兩類窮盡對比的基礎之上,再輔以數據統計,條目分析,對魏仲舉《五百家注》音注的層級來源作出考辨與定性。

一、 《廣韻》《集韻》《經典釋文》等經籍——魏氏音切之基礎來源

孫建元曾對37種宋人音釋著作做過調查,發現“宋人音釋有依傍韻書、字書、音義書取音定切的風氣”(5)孫建元:《論研究宋人音釋的意義和方法》,《廣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第78頁。。權威韻書、字書對音注家的影響很大,音注家在取音定切時難以不受“正統”韻書音和浩瀚古音釋的影響。故而先將魏氏音注與當時影響較大的字書、韻書、音義注疏中的音切進行對比。

(一) 音注與《廣韻》《集韻》的承襲關係

《廣韻》《集韻》乃中古音代表韻書,是宋代士人的正音規範,也是注釋家取音定切的首要參考。運用音注類比法,先把魏氏音切的反切與直音,和該被注字在《廣韻》《集韻》中的聲韻調地位進行逐一對比統計。經考察統計,發現魏氏音注與《廣韻》《集韻》的同異關係有5種形式。具體數據列表如下,其中A代表魏氏音注,B代表《廣韻》,C代表《集韻》。

① A=B 魏氏音注=《廣韻》音切

② A=B=C 魏氏音注=《廣韻》音切=《集韻》音切

③ A=C 魏氏音注=《集韻》音切

④ A-B-C 魏氏音注與《廣韻》《集韻》音類同,用字異

⑤ A≠B≠C 魏氏音注與《廣韻》《集韻》不同

表1 魏氏音注與《廣韻》《集韻》比較數據

魏氏音注含反切1759條,直音1280條。將音切分爲反切和直音兩大類,再分别將它們與《廣韻》《集韻》相比較。由上表可知,魏氏音注與《廣韻》完全相同的反切有511條,與《集韻》相同的反切339條,而與《廣韻》《集韻》兩本韻書都相同的反切也有375條。也就是説,魏氏1759條反切中,有1225條與《廣韻》《集韻》完全相同,重合率高達70%。餘下534條反切與兩本韻書不盡相同,下文再論。直音與韻書的注音形式有異,要將二者進行直接匹配比較,難以實現,故上表只是將直音的音韻地位與韻書比對。魏氏1280條直音中,有1220條直音與韻書音相同,僅有60條不同於韻書音。這組數據雖不能直接説明魏氏1220條直音完全來自於《廣韻》《集韻》,但至少可以説明魏氏直音受韻書音影響很大。

(二) 音注與字書、前賢音義、注疏的關係

魏氏大部分的反切已在《廣韻》《集韻》中找到來源。接下來梳理與中古音代表韻書不同的這部分反切和直音語料。包括表1中的這三類音切:

① “A-B-C”類反切——即反切與中古音音類同,用字異

② “A=B=C”類直音——即直音與中古音音類同

③ “A≠B≠C”類反切和直音——即與中古音音類有異的音切

筆者廣查相關文獻,對以上三類音切的來源進行再次考察。通過將這些音切與當時盛行的其他典籍進行對比,發現來源大致可分爲韻書、字書、音義書、前人注疏四類。來源書目及承用數據詳見下表。

表2 魏氏援引前代字書、音義注疏等音注來源數據統計

根據現有考察,魏氏承用字書及前賢音義注疏的條目也不少,計837條。魏氏的反切較多地參考了在當時具有很大影響力的《玉篇》和《經典釋文》。另參考自《説文解字》、顔師古《漢書注》、慧琳《一切經音義》、《龍龕手鏡》、《禮部韻略》的條目也不少。魏氏直音則主要參考自音義書及前人注疏,如《經典釋文》、顔師古《漢書注》、慧琳《一切經音義》、《文選》李善注、邢昺《爾雅注疏》、洪興祖《楚辭補注》等。

上舉來源書目,尤以《經典釋文》最受重視。因爲“《經典釋文》在宋代曾發揮着規範經籍讀音的正音作用”(6)《20卷本〈詩集傳〉朱熹自創音切考辨》,第169頁。。朱熹曾坦言“予既序次《論語要義》,以備觀覽……本之注疏,以通其訓詁,參之《釋文》,以正其音讀”(7)(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14頁。。而《玉篇》是宋時非常盛行的字書,故也頗受魏氏青睞。

從音切來源數據可看出,魏氏涉獵廣泛,廣採前代經籍,涉及書目衆多,却又精而不濫。其所取之書都是經過嚴格選擇,在當時都是有着很廣的社會、學術影響力的經典著作。這顯示了他在小學方面深厚的積累,和嚴謹不苟的著作態度。

綜上,魏氏有不少的音注是完全承襲或脱胎於以《經典釋文》《玉篇》《廣韻》《集韻》爲主的經籍文獻。承用自《廣韻》《集韻》的反切多達1225條,占音切總數的40%;援引自《經典釋文》等其他經籍的音切共837條,占比爲27.5%;餘下的977條音切,目前暫未找到相關來源出處。

二、 祝充《音注韓文公文集》——魏氏音切的直接來源

魏仲舉《五百家注》是匯集唐人及宋儒對韓文的注釋而成的集注本。魏氏以“五百家”名書,可見徵引的注釋資料非常豐富。下面本文試圖探討魏氏集注層級的音注來源,即魏氏在集注、編刻《五百家注》時所參考過的注釋韓文的文獻,更確切地説,便是《五百家注》卷首《評論詁訓音釋諸儒名氏》所著録的十一家注釋。

由於十一家注釋今多已亡佚,無法將它們與魏氏音注一一比對,因此本文以典型樣本祝充《音注韓文公文集》爲代表,將祝充《音注》與魏仲舉《五百家注》的全部音注進行横向比較,再從多個角度採集統計數據,來達到集注層次的對比目的。

(一) 魏氏徵引十一家注釋的情况

魏氏以“五百家注”稱名,疑有虚張聲勢、虚構其目之嫌疑。卷首《評論詁訓音釋諸儒名氏》中,具姓名者僅有148家,其餘新添集注、補注、考異等凡230家皆具姓氏,共計378家,與魏氏稱名的五百家還是有所差距。《評論詁訓音釋諸儒名氏》中實際注明的注釋家只有十幾家,而魏氏在正文音釋中,明確交代音切引用注家的,則只有以下11家。

表3 魏仲舉引用各注家音注數量統計

先解釋“集注”“補注”這一注釋名目。《評論詁訓音釋諸儒名氏》後新添集注50家、補注50家,未詳作者,所引評論不拘泥於一家一派。這些注釋究竟是何人所爲,尚待進一步考證。雖然“集注”“補注”引自多家之説,且不具陳姓名,與前面所列9家注釋性質有異,但魏氏對這兩個名目的注釋較爲重視,引用數量也不少,遂將“集注”“補注”視爲兩家特殊注釋,列於表後。

從引用數據看,上述十一家音釋中,最爲編者重視者的有三家:祝充《音注韓文公文集》、孫汝聽《韓文全解》和韓醇《詁訓唐昌黎先生文集》。據考察統計,在《五百家注》3039條音切材料中,魏氏明确注明徵引注家的僅455條,其餘2584條音注,不稱名氏,魏氏用符號“○”將音注與其他注釋内容隔開,置於最後。參考這組數據,魏氏的非引用音注比重高達83.8%。李軍曾將魏仲舉所編《五百家注音辯唐柳先生文集》與韓醇《柳河東集詁訓》進行比較,發現魏氏實際自注音切只有90條。(8)李軍:《宋代韓柳文音注研究》,廣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第2頁。由此可見,魏氏《五百家注》83.8%的非引用比率是比較可疑的。

要想釐清魏氏未注明出處的這2584條音切與十一家注釋的關係,只需將十一家音釋與《五百家注》進行比較,它們之間的承用關係便可一目瞭然。考慮到祝充以外十家注釋今已亡佚,不具備比對條件的實際情况,本文决定以祝充注爲代表,展開集注層次的音注比較。

(二) 與祝充音切的横向比較

祝充《音注韓文公文集》是十一家中唯一完整留存至今的注釋,保存的音注數量衆多,而魏仲舉又最爲重視祝充音釋,因此,與《五百家注》作横向比較,祝充音切是一個典型且理想的代表樣本。

祝氏共有音切3116條,因存在部分魏氏出注而祝氏未注,或是祝氏已注而魏氏不注的字,魏氏可與祝氏横向比較的音注實際共有2413條。可資比較的這些音注中另有205條爲兩家所取注音方式不同,這些音注應當不會是魏氏直接參引祝氏,暫不討論。下面依據注音方式,分直音、反切二類來比較、統計數據。

1. 直音材料

表4 魏氏、祝氏直音横向比較統計

魏氏有直音1280條,祝氏1313條,祝氏和魏氏直音總數較爲接近。兩家可比較的直音爲968條,可比較比例達76%以上。而在可比較的968條直音中,有872條完全相同,兩家相同率高達90%。當然部分直音可能較爲常用,兩家恰巧相同。但是如此高比例的相同率,定非巧合,定有大量的直音是魏氏從祝氏音切抄撮而來。

2. 反切材料

表5 魏氏、祝氏反切横向比較統計

第2類反切材料,魏氏音注有反切1759條,祝氏有1803條,兩家反切總數亦接近。而兩家可比較的反切爲1240條,可比較反切比例爲70%。在可比較的這1240條反切中,兩家有952條相同,占兩家可比較量的77%;占魏氏反切總數的54%;占祝氏反切總數的53%。可以説兩家反切77%的相同比率已經是比較高了。

接下來,再細緻考察祝、魏兩家完全相同的這952條反切的來源。經查證,主要有4大來源,直觀起見,按照承前反切和自創反切分類,列表統計如下:

表6 祝氏、魏氏952條相同反切來源統計

(1) 承前反切

第一、與《廣韻》《集韻》之外的韻書、字書、前代音義注疏相同者115條。

經考察,這115條反切的具體來源爲:《玉篇》47條、《經典釋文》26條、《説文解字》徐鍇注8條、《漢書》顔師古注5條、慧琳《一切經音義》《龍龕手鏡》《禮部韻略》各6條、《刊謬補缺切韻》《類篇》《文選》李善注各2條、《增韻》《五經文字》《通典》《大唐西域記》《史記集解》各1條。

115條反切來源於15種不同的文獻,可見注者作注時曾廣泛參考各類經籍文獻,徵引廣博。祝氏、魏氏相同的115條音注,若認爲是機緣巧合,未免過於牽强。若這些音注只是單純來源於其中某一種或是兩種文獻,可以認爲是兩家都比較重視該文獻,故而參看較多。可這些反切來源於15種不同文獻,巧合一説不攻自破。魏氏這115條音注,應該大部分是援引自祝氏,只是魏氏在注釋中並未詳細注明出處罷了。

第二、與《廣韻》《集韻》相同者787條。

與韻書相同的這類反切,數量比較多。宋人作注首選《廣韻》《集韻》。這787條反切,可能是承襲自祝氏,也可能是魏氏直接參照韻書。因魏氏未注明出處,具體來源自哪裡,很難釐清。但根據對以上三種來源的反切的分析,以及兩家高達90%的直音相同率,有充足理由判斷,此787條反切,很可能是直接援引自祝氏音注。

(2) 自創反切

第一、尚未查明來源者21條。

在祝氏與魏氏完全相同的這952條音切中,尚有21條與《廣韻》《集韻》反切音類無别,但切語有異的音注,暫未查證到其具體來源。注家作注時,對於反切用字的選擇有很大的隨意性,可供選擇的反切上下字亦很多。當時盛行的字書韻書等皆未收録這些反切,它們源自前代音義的可能性不大。祝氏、魏氏這21條反切相同很難是巧合,迻録自祝氏的可能性很大。

第二、與中古音音類不同者29條。

音類不同的反切,目前所見文獻皆未收録,是注家的自創音切。不論從所注之音,還是所用之字,都有着注釋家濃厚的主觀思考。這29條反切與中古音音類不同,是可以反映注家實際語音的音切,兩家完全相同,基本不可能是偶然,大致可以認爲是魏氏抄自祝氏。

綜上,通過上文對反切和直音的横向比較,祝魏兩家相同的音注有1824條,占可比較音注量的76%。祝魏兩家音注可比較量如此之多,兩家相同比例之高,可以斷定,魏氏音注有很大一部分都來源於祝氏音切。

經由集注層次的調查比對,發現儘管魏氏在集衆人注釋時没有詳細交代引用來源,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不少音切應是承襲他家之説,可能是上述十一家注釋,也可能是這之外的注釋,不過具體源於何家,哪些條目來源於他人,目前已難以核辨。只因魏氏不稱名氏,而與魏氏自創之音渾然一體。諸家注釋中,魏氏最看重,參引最多的當屬祝充之注。可以説,祝充《音注》是魏氏音切最主要的來源。

大量音注材料魏仲舉不注明取自何家之説,略顯瑕疵,不便於瞭解宋代各韓集注本的音注情况,從而進一步深入研究挖掘各注家的語音情况。不過我們指出魏氏的音注多是承襲祝氏,其意並不在於貶低《五百家注》的價值。魏仲舉《五百家注》本身的資料在宋代韓學中是極爲豐富的,它和《韓集舉正》兩書,堪稱爲宋代韓學的淵藪。作爲傳世韓愈集注本的祖本,此書在韓集流傳中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它保存了不少關於韓集注釋的材料,就音釋材料而言,除祝充本,其他十個注本均已亡佚,原書原貌猶賴《五百家注》而獲見一二。

三、 宋代通語及宋代閩音——魏氏自創音切的來源

魏仲舉爲南宋福建建安人,他在匯集編刻《五百家注》的過程中也很有可能會受到宋代通語及方音的影響。

魏氏大部分音注是參考自韻書、字書等,或是援引於唐宋韓文音釋,但也有少部分是魏氏自創的音切。筆者在整理魏氏自創音切時發現,有部分自創音切,透露出宋代通語或是注者方音,這應是魏氏作注時無意間受到實際語音的影響,是通語或方音的真實流露。現舉例説明。

1. 卷九《梁國惠康公主挽歌二首》:“龍轜非厭翟,還輾禁城塵。”注:“翟,丁歷切。”(9—12右6)(9)指該被注字出現在原文第9卷第12頁右邊第6行。

“翟”是全濁字,《廣韻》有二音,陌韻澄母場伯切:“縣名。亦姓,唐有陝州刺史翟璋。又音狄。”錫韻定母徒歷切:“翟雉。又姓,漢有上蔡翟方進。”《集韻》存三讀,覺韻澄母直角切:“鳥名。”陌韻澄母直格切:“雉名。一曰陽翟縣名。亦姓。”錫韻定母亭歷切:“《説文解字》山雉尾長者。亦姓,或從鳥。”從音義對應的角度看,此處“翟”字本應讀錫韻定母。然魏氏取全清端母“丁”字爲反切上字,爲全濁“翟”字注錫韻端母“丁歷切”之音。魏氏將原讀全濁的字注成了清聲母,透露出在魏氏的實際語音中,全濁聲母已有清化之迹象。諸如此類的音切還有不少,據筆者考察研究,魏氏自創音切中反映濁音清化的音切共有28例(10)劉堯:《韓愈文集宋人音注比較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1年,第86頁。,這些音切應當是魏氏受實際語音影響的産物。

2. 卷二十一《送鄭權尚書序》:“撞搪呼號。”注:“撞搪,搪揬也,上徒江切,下音唐字。”(21—13左10)

“撞”,《廣韻》有二音,江韻澄母宅江切:“撞,突也。《學記》曰:善待問者如撞鐘。撞,擊也。”絳韻澄母直絳切:“撞鐘,又直江切。”《集韻》“撞”字亦有兩讀,一音江韻澄母傳江切,一音絳韻澄母丈降切。“撞”字無論是《廣韻》還是《集韻》都讀澄母,而魏氏却以定母“徒”字爲之作注,混淆了舌上音澄母與舌頭音定母。魏氏此條自創音切,是舌頭音與舌上音混注之例,反映了魏氏口語中有舌頭舌上不分的語音特點。類似於魏氏端知組不分的現象,在宋代閩北朱熹叶音中也有出現,如“馳,叶徒卧反”“宅,叶達各反”(11)劉曉南:《朱熹詩經楚辭叶音中的閩音聲母》,《方言》,2002年第4期,第307頁。,由此看端知組不分是宋代閩音的重要語音特點。“撞,徒江切”的“撞”在今建甌話讀[t],“徒”讀[tu],中古知組的“撞”與端組的“徒”在今建甌話中聲母相同,都讀[t-]。黄典誠在《閩語的特徵》一文中指出古知徹澄三母字在今閩語白讀[t-][th-]這一語音特徵,可以作爲劃分閩語與非閩語的參考標準(12)黄典誠:《閩語的特徵》,《方言》,1984年第3期,第162頁。,也就是説這是閩語中具有區别性特徵的語音現象。結合歷史文獻及現代閩方言判斷,魏氏澄定混注例的語音根據應是宋代閩音。

3. 卷二《岳陽樓别竇司直》:“開筵交履舄,爛漫倒家釀。”注:“釀,音讓。”(2-23右1)

《廣韻》“釀”讀漾韻娘母女亮切:“醖酒。”《集韻》音切與《廣韻》同。“讓”,《廣韻》音漾韻日母人切,《集韻》音同。魏氏取“讓”爲“釀”注音,根據中古音,“讓”“釀”二字並不同音,聲母有異,一讀日母,一讀娘母。“釀,音讓”屬娘日混注例,透露了魏氏口語中“讓”“釀”二字可能同音的信息。查今建甌話,“釀”讀[nai]或[ni],“讓”讀[ni],“讓”字在今建甌話中不讀日母,反而與娘母的“釀”音同。今閩方言“日母字多讀n聲母”(13)陳章太、李如龍:《閩語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1991年,第145頁。,如在建甌話中,“二”“入”讀[ni],“肉”讀[ny]等。可見,此條直音應該是魏氏據其實際語音,即宋代閩音出注。

以上3例僅是舉例,據筆者調查統計,魏氏音注中,反映宋代通語及宋代閩音的自創音切多達218條,體現的語音特徵多達37種。因此,宋代通語及宋代閩音是魏氏音注不可忽視之來源。從自創層級的來源看,魏氏《五百家注》的音注材料對綜合考察十二世紀的語音特點,揭示宋代閩音的面貌有重要意義。

四、 結 語

本文經過窮盡考察音切、對比經籍文獻,認爲《五百家注》既有魏氏自創之音切,亦有擇前人舊注音切入注。音注來源可歸納爲以下三個層級:

第一、集注層級:以祝充注爲首的,韓醇、孫汝聽等十一家注釋。《五百家注》作爲集注本,祝充等十一家注釋是魏氏音注的直接來源,他的大部分音釋應該是直接參考自十一家注釋。

第二、基礎層級:《廣韻》《集韻》《經典釋文》《玉篇》等韻書、字書、音義注疏等。基礎層級與集注層級的音注定有不少重合,但這並不衝突,不影響來源分類。《廣韻》《集韻》作爲宋代重要的官修韻書,對文人音釋訓詁産生了廣泛的影響,是魏氏及同時代的韓文注釋者主要的注音標準。魏氏音注不論是直接參考自韻書,還是援引於諸音釋家,都直接或間接採納了《廣韻》《集韻》之音。因此,可以把韻書、字書、音義注疏等看作是魏氏音注的基礎來源。

考辨音釋文獻音注來源的一個重要目標是界定作注者自創音切的範圍。至於自創音切的界定標準,本文認爲只可取基礎層級和集注層級中的一個層次作爲判斷依據,不可將兩個層次的音切都排除掉。採用集注層次爲標準不利於自創音切的確定,因爲本文雖已查明十一家注釋是魏氏音注最直接、最主要的來源,但魏氏3039條音切具體有多少條援引自他家、具體哪些條目來源於他人,目前無法確定。筆者認爲應以基礎層次即《廣韻》《集韻》等作爲界定標準。

第三、自創層級:宋代通語及宋代閩音。魏氏有不少自創音切反映出宋代通語或宋代閩音的語音特徵,透露出魏氏作注,偶爾會受到實際語音的影響。宋代通語及宋代閩音是魏氏音注不可忽略的來源。這些音注是考察漢語語音史及宋代閩音的寶貴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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