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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至

2022-09-27沈学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关键词:奶奶

●沈学

关山难越

天灰蒙蒙的,已阴翳了许久。潮闷的空气,充溢在各个角落。躁动的秋风一阵一阵,在宽广的天地间肆意来去。楼角的空地上,前一秒还落叶拥积。转瞬,便被秋风辟为战场。凌乱的木叶来不及反应,旋即被裹挟而起,而后凌空飞舞,上下打转,最后,散落在一片无人之地。短短几十秒里,命运休咎,穷通寿夭,落叶寒凉历数。我支着脑袋,望着窗外这一切出神。授课老师在黑板前眉飞色舞,但我闭目塞听,早早与这堂课切断了联系。

刚下课,手机就响了,看了下,是爸打来的。我心里一沉,紧了几步跑到没人的角落接了。

“刚下课吧?吃饭了没?”我没接话,感觉他还有话说。

“要不,国庆还是回来吧,你奶奶怕是撑不过去了……没办法。”说完,语气立马羸弱了下去。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呆滞了好一会,才挂断。

天空中,乌黑的云团越积越厚,压得越来越低,狂卷的秋风正四处烧杀劫掠,几乎到了能量释放的临界点。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出门没跑两步,雨水便猛地倾泻下来,如溃江堤。雨水飞流而下,打在潭潭积水里,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极了人悲泣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随即买了回家的车票。一千多里的路程,是生命垂危的奶奶,最后一次等她挚爱的孙儿回家。列车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向前疾驰,我双眼空洞地盯着窗外,车窗框里的风景图,配合着一帧一帧记忆的画面飞快地变换着。奶奶查出肝癌晚期的半年里,我们每周通话,起初,报安的语气状态还算稳定。直至最近,电话开始由姑姑掌管,一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我便觉不对,大概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奶奶已经出院回到老家。姑姑说,起初她死活不肯回去,担心村里那帮欺凌我们的人看笑话。他们巴不得她死,最强大的对手死了,侵占山田就有了更足的胜算。我们没忍心告诉她真相,在她尚能下床自由走动的时光里,我们一面瞒着她订做棺木,一面鼓励她重拾新生,互相把病入膏肓的现实深埋于心。何况,耶稣会来拯救他的子民,更是困顿日子里她坚定不移的“正信”。

直到有一天,她见到楼下一个二十七八岁患肝癌的年轻小伙被殡仪馆的车拉走,留下一对妻女在一旁肝肠寸断。她心里坚不可摧的城堡被彻底攻破了。几天后她就再也下不来床。沉重的步履已不支持她再站起身来,嵌进腿脚的黄土,趁机剥夺了她的行走自由。衰颓之势不可逆转。可能她也猜到八九。可无论她接受与否,死神正明火执仗地赶来。长路在即,不再漫漫。

我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奔跑着,只是这一次,不是射向山南海北,而是家乡。

奶奶躺在一个逼仄的房间里,侧着身子,一动不动。我拉开门帘,径直扑向她,候在一旁的姑姑脸沉沉地,指了指旁边的便袋便盆。我这才发现,她的大小便已经失禁,浑身上下插着管子,糙粝的双手被细细的针孔扎得像漏了气的皮球,只剩下个留置针,供吊水输液。身体几乎千疮百孔。我顿时悲从心起,只好俯下身子去贴她的脸庞。突然,奶奶眼睛睁圆睁大了,挣扎着转身朝我看来。我迎势,将她半个身子扶了起来。凑近后,我错愕不已。她的眼窝深深凹陷,眼睛蜡黄如豆,浑浊不清,花白的头发蓬松地撑着,像堆枯草。而我的到来,似乎于她仿佛是种久违的惊喜,令她迅速恢复了些许精神。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吃力地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说了近一两分钟,我才勉强听清楚,第一句话便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听罢,我泪如雨下,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举目四望,这个二十几平米的房间,被瓶瓶罐罐挤得满满当当,中药西药味扑面四溢。针头、药盒在屋子里四处裹乱,妄图挽救奶奶为数不多的日子。而癌细胞还在不断增殖,拼命侵占领地,它好不容易等来野蛮生长的机会。在人类智慧的进化机制里,它是最顽固最愚蠢的个体。这枚叛变的乱臣贼子,一旦出生,便到死也在不分敌我地攻击生养它的主人。

肝器官癌变扩散导致的全身疼痛实非常人能忍。可在我回家的两天里,见过奶奶浑身疼得哆嗦,甚至发出电击似的剧烈颤抖,却从未见她哭喊叫疼。但姑姑怕她疼痛难忍,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注射一剂镇痛药。奶奶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尽管那些东西抽干了她最后的尊严,但这点病痛还不够资格逼她就范。

我回来前,父亲鬼使神差,接了个活计,早两天出门跑长途去了。他想,最后的告别怎么也不会赶在这两天到来。毕竟,家里还一大帮子人养活,治病几乎把家掏了个窟窿。毕竟,饱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一直习惯性地逼着他未雨绸缪。于是,他放心去了。

翌日午时,奶奶的几个好友来看望她。姑姑趁机把我赶上楼看书复习,她知道离我改变命运的考研关口已不足两个月。忽然,楼下有人喊了起来,说奶奶快不行了。我飞奔下楼,簇拥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姑姑淌着两行泪,在一边慌忙而麻利地处理着针药。她是医生,是跳出农门吃公粮的榜样,是家里仅有的骄傲。我们相信她,就像相信奶奶能独自挺过无数黑暗的关卡一样。奶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半开半闭,脑袋歪扭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姑姑眼尖,知道她应该是发觉了父亲不在的事实。在乡下,老人临终,孝儿孝女能伴于膝前即是最大的孝顺与周全。可父亲已经走了两天,这会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于是姑姑赶紧抚慰她,说父亲去外面办事马上就回来了,我们也一众附和道,妄图以善意的谎言骗她信服,骗她撑住最后一口气。我焦急如焚,心底埋怨父亲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会去。急急切切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前一句催他快些,后一句又催他得顾及安全,要慢些。好在,奇迹般地,奶奶像是控制了自己的命数一般,一会又自己镇静了下来。远在边境部队服役,从小被奶奶视为亲孙育养的表哥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也适时打来电话,可此时处于弥留之际的奶奶已没法再同他嘘寒问暖了。

我执意守在床边,陪奶奶走完剩下的日子。房间里的灯明亮而又昏昧,让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奶奶的眼睛一直似闭非闭,常常胡言乱语。我想,也许是令她悔疚一生的大儿子回来接她了。如果当年,乡下医生查出他青霉素过敏,壮实的他就不会在六岁时夭亡,别人也就不敢欺凌上下两代子单力薄的我们。也许是她那贤良方正的大哥回来接她了。如果他没有壮年殒命,不会轮到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一家团圆的时刻似乎近在眼前,可我却自私地不想成全。我要喝退他们,于是,我总对着床边怒目而视,感觉那里一定站着前来接引奶奶的众位亡亲,那里一定有伺机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可是,源源不绝充注的药水,不断稀释着奶奶生还的希望,她全身变得水质化,七魂六魄逐渐撤离失地。她向噬咬自己肉体的敌人作战已久,让她在阴阳的分界来回飘荡,将痛苦延续下去,合适吗?可是,此去西天之路,既远且迢……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中午,姑姑煮好鸡汤,给奶奶盛了半碗,用医用注射器推送到她嘴里。每次推,鸡汤总溢出来,推不进去,于是她用镊子轻轻扩开奶奶的嘴。原来烂疮漫上了喉咙、口腔,又一处阵地失守了。作为医生的姑姑心里清楚,没几个时辰了。她泪眼婆娑,泪水滴进碗里,掺混着温热的鸡汤,再次尝试着推送了进去。后半夜,奶奶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这一回,像是真的诀别。她的眼睛紧盯着衣柜,姑姑立马领受其意,取出一套早已备好的黑色寿衣。此前,她笃信重生,把寿衣寿鞋深锁入柜。现在,她自知大限将至,再次交代着事先曾交代过无数次的身后事。电话再一次打给父亲,他正快马加鞭,还有两个小时到家。我们依旧搬出空荡荡的谎言,图作最后的周旋。我开车接到父亲,已是凌晨一两点了。在那条来回确立过无数次苦难的返乡之路上,颓色满容的父亲开着车,以一生最快的车速驶过片片稻田,劈开重重夜幕。

一进门,他便瘫软在床上,紧握着奶奶的双手。母子俩头倚着头,涕泪横流。我猜想,父亲的眼泪里,有他青年迷执、放弃复读的终生悔疚,有他中年妻离家破的凄惨,更有乡邻挑衅的纷纷扰扰。当然,最重要的,是在母亲博爱的心房里“纵横一生”的浪子最后的幡然悔悟。母子俩依偎良久,忽然,奶奶鼓起全部的气力说道,让我死吧!静静地,满屋子的大江东流。这是数十年,奶奶生平第一次发出妥协。窗外,细雨霏霏,明月隐没在丛云之中,只中天露出一块晕白,那块白,奢侈得仿佛能遮住人间所有的苦难。

灯火灭尽

中秋节后,第二天中午。奶奶长长舒出一口气,闭了双眼,油尽灯枯了。她本不必熬到现在。她在等我回家,等“流浪”的子女们回家。父亲和姑姑哭来喊去,却还是上前拔掉了失去功用的各种医用软管,趁尸身温热换上了寿衣寿鞋。我将一只手贴于奶奶额头,只是流泪,却不哭喊,心里暗自承诺着生前来不及承诺的种种,无言而有力。生前,她始终操念着生活的枝枝叶叶,关照着身边一切的细枝末节,临了,心中免不了挂念与缺憾。其中之一,便是我那误入歧途、离家多年而杳无音信的母亲。

一块破门板被暂作阴阳世界的过渡之地。鞭炮声闻于野,这是向周边示丧的信号。陆陆续续有人上门,商量着归葬之举。姑姑守在奶奶旁边,开始一阵一阵地嚎啕大哭。在那个角落躺着的人,曾以自己的尘雾之躯,勉力托举起身边同样泥步前行的人们。于人世吃尽苦头,却未及享半点福。我无比地镇定,按长辈吩咐,机械地操弄着笔杆,写治丧信和丧联。我有意将自己抽离那个暗暗的角落,逃避着一个生死别离的事实。

天公呜咽不语,不断增派雨兵雨将前来慰问。外面的人吵吵闹闹,终归是空白的喧嚣。生死的交限在这一刻格外分明。我们活着的人进行的一切举动,成了一出滑稽的戏剧。似乎只有躺在角落的已命返太虚的人才洞明人世真相。丧办的程序有条不紊,我一度怀疑入错了家门。我参加过形形色色的丧礼,可独这一场,熟悉得几近陌生。

尸身渐渐凉了,冰棺也到了。这个冰冷到容不下一人余温的怪物,它把我亲爱的慈祥的奶奶吞进腹肚。那是我驼腰的矮小的奶奶吗?她寂寂地躺在墙角,脸上覆着黄表纸,身子从没有如此直挺过。灵前,祭桌上的香灰不断滚落万丈深渊,那是生命燃尽的模样。火盆里,叠叠纸钱,与奶奶生前穷苦的一切,共赴九泉。腾起的火花真能把过路费送到彼岸吗?我不得而知。拜祭的宾客,有的惜语连连。有的,无意追堵决堤的泪河。而我,忘记失声嚎啕,仅存的躯壳,早被巨石绑缚,沉入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道士敲敲打打,做着常人看不懂但好像必要的法事。有些人在说说笑笑,有的人正寂灭如磐。绝对的空明对峙着一时的喧嚣。令我深感悲戚的是,奶奶的遗照是生前不久在医院临时拍的,看上去面目颓然,显得病怏怏的。作为晚辈,我们忽视了太多早就该做的事情。

少小时,棺木是最令我骇怖的东西。远远看见,便会逃之夭夭。可长大了才明白,比棺木更为可怖的,是腐烂的人心。何况,躺在棺木里的,那是活着的生人再也唤不醒的至亲至爱!这次,我守在棺木旁,所有恐惧莫名被消除。情绪稍稍安定,往事便如江河奔涌,泪上心头。住在村头的炳森叔说,上半年还天天见到奶奶下田插秧,经常雨天还在采茶,连饭也来不及吃。有几次,甚至见到她走在路上,突然腿软,佝偻的身子整个如大山般坍塌下来。说着,涌起两眼泪花。那些村子里的人早已不干的事,她仍在端端正正地继续着,数十年如一日。我嗔怪她,嗔怪她那为补贴家用而做的杯水车薪的举动,嗔怪她老在电话里骗我雨天在家休息。可我的嗔怪和埋怨,像打在一团棉花上,手无缚鸡之力。

宾客相继上门致礼。鞭炮声响彻天地,许多未曾断绝。灵堂里挽联堆立,在我们那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尚不多见。这些厚重的殊荣,是对逝者生前为人的最大肯定。葬礼上的人群摩肩接踵,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事到十里八乡的人事,受奶奶恩惠的人太多。致祭的人群中,有一对研究生夫妻。数年前,一个邻乡姑娘找上我们家,求帮忙解决升学困境,她在亲缘上同我们没有丝毫瓜葛,但看得出姑娘敦厚进取。奶奶怜惜她的境遇,就要一生惯于厚脸求人却无一官半职的爷爷出面融通,后来事情如愿办成,这姑娘毕业后又考上研究生,找了城里对象,改变了人生轨迹。之前奶奶病重时,姑娘曾携丈夫登门看望过。这回,他们特地赶来吊唁。

如一个老家叔伯所讲,奶奶嫁来这边帮我们家开立了门户。的确,要强、善良、博爱、勤俭,这些无比高贵的词语,在终身务农的奶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助力她在困苦岁月里,养活并培育了尚不出众但守道有为的子孙们。我们家有家谱,但没具体家训。但只要奶奶的灵位置于几案,形象奉于子孙心头,我们做人做事就有仿效,就有根本准则。这些生人活着之上最重要的光亮和正信,不会随她一起归入黄泉,以至于演绎出更悲哀的结局。

出殡前一晚,是入殓。入殓时,奶奶的尸身已硬如石膏,我恍惚,但我确信,这不再是我牵念的那个人了。她真正的魂灵也许早就过了奈何桥。棺木封钉时,上下合不拢,棺盖半天嵌不进去。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笑着跳上棺盖,用体重压实了榫卯。我有些怒不可遏,他就是那个令我憎恶的村霸,欺凌者之一,奶奶最后难熬的岁月,一大半是因他造成的。我不明白家族长辈为何代死者原谅这种人。他不配,可此时的我倦于反驳,也做不了主。

出殡的那天,一向苛刻的老天终于敞亮了一回,天空一改往日阴霾,突然晴空万里。太阳出来了。奶奶的棺木被十二金刚抬出时,屋子敞向西天的路,骤然不见尽头,鞭炮放肆轰鸣,棺木漆黑不语,放着冷冽的光芒。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尖锐阵容,在这刻颓然上演。我一身缟素,跪在泥土里,堆积如山的歉疚只能深埋作古。以前离家远行,奶奶总蹑步到路口,叨念相送。而今,沉沉去路再回头。只有故园风景依旧。

朝向西天的灯火已经灭尽,我们之间的阳世缘分就此止绝。

望祭山川

二十五年,我已经磨平了对命运的呐喊,陡然间少年老成。沉重,是在那几天突然加重的。轻松,也是在那几天开始的。不再大喜或大悲,有的只是悲欣交集而已。半年后,我不负所望,考进长沙一所985高校读研,接着,我写作,发表了一些文章,拿到了一堆荣誉,在学校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了村里耕读传家的优秀典范。村里人开始忌惮这个“后来居上”的人家,不敢再小瞧我们。一切在理所应当地实现着。可在此之前,我自认为是个十足的废物,身边人不说,但大抵这么看。只有在奶奶这里,我才能自由洒脱地卸下伪装,成为希望与意义的化身。在这里,我身上积累的所有的讥嘲被隔绝室外,于我不能丝毫损伤。而屋内,灯火可亲,我贴着奶奶围着火塘坐下,无话不聊。

而今,所有的喜悦最想分享的那个人已化为灰烬,归入时空的大海。我茕茕孑立,赋予当初苍白的承诺以丰富的内涵,成了我剩下人生的执念,如同当初奶奶独自一人撑起家庭门户一样。无论前头是山高水远,还是去路迢遥,我必须坦荡,且坚强地去走。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回家。不愿面见那无数次在梦中预演过的凄凉场景。偌大的房间空无一人,我声嘶力竭的呼喊无人应答,慌张地四处搜寻,却只在屋旁见到两座坟茔,一座墓碑上写着我的至亲至爱,另一座墓碑上写着我的康乐童年。坟头的两株万年松青翠逸然,春天到了,翻覆过的坟土冒出了芽绿。即便奶奶已化骨成灰,但她还在日复一日地收留着过路的野风和草籽。家园荒芜后,我开始走一条最远的路,绕道回家。我时常独自蹲坐在奶奶坟头,诉说一季又一季的春秋轶事。

据说,清明,七月半,是亡人集中享受阳世亲人供奉的时日。这样的日子在一年中寥寥无几。活着的人在为更好的活着竭力奔波,尽管,我们都知道,悲欢离合,婚丧嫁娶,转眼便会现出另番光景。尽管,黑夜里许下的命运陈辞,白天便立马失去效力。我常常想,亡故的人如果回到人世间,他们能认出既往的亲人,回忆起生前的一切牵念吗?偶尔,我也歆羡起亡人来。我们毕竟也在赶路,从日出东山时就在磋磨人生。理解了鬼魂,方才理解了完整的人类,实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后体认。

我身处千里之外,习惯了面朝家乡,浊酒一杯,兑着翻涌的泪花饮下。奶奶一辈子未曾走出家乡,唯一一次踏足他乡,还是在长沙手术。她只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勤耕细作的升斗小民,不是巫师,更不懂施以魔法,却从初生开始,硬生生将脚下的黄土变成生命的热土,最终,安然枕着自己的血汗酣眠入睡。

厨屋的房门上,几行用黑糊糊的焦炭写就的数字,仍粗浅记录着她去世那年春天采茶的日收入。六十多年繁复的生活内容,与对时间的高度利用,铺展开,早就超越常人的七十者稀。她伟大得与众人无异,她只是勉强撑住自然下坠的身躯,在与大地攀亲结为真正的母子前,拉扯大了手里的几口人,教明了他们事理大义。后来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的身子日夜低伏,朝万物一一鞠躬,被逼完成生而为人的全部仪式。

我到过不少名山大川,虽然没有一座比得上家门前的荒原土丘,可我依旧虔诚,依旧恭敬。每一寸山河脚下,都埋着亘古不还的亡人。他们同大地上的一切成为兄弟,成为姐妹。我跺跺脚,他们即刻疼痛。我抛出什么念头,他们立马能懂。致祭的方式很多,可繁可简,最隆重的祭奠仪式也许最简单。他们从不挑挑拣拣,以一株野草作祭,便足够感动半晌。我们用世人不解的交流方式互相认识、熟络,并结为手足。若干年后,我也化为一抔黄土,彼时,我也会感恩,感恩曾经被理解过的被爱包裹的婆娑世界。

好些年,我在外头求学,以半个游子的身份漂泊,寓居。总觉天涯咫尺,在一念之内。哪怕我们朝相反的方向背身走去,哪怕亡人的认知世界被推倒重塑,她们忘却了我们,收不到任何音讯,无碍。可我们在,我们尚且活着,我们便该费尽气力,替他们完成生而为人的全部仪式。

编辑手记:

八月,我们迎来了一个重要的节日——“八一建军节”,即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纪念日。环境恶劣的边境、洪水滔天的灾区、疫情严峻的疫区、危机四伏的维和战场……哪里最危险,哪里需要守护,哪里就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出现。让我们跟随袁媛的脚步,一同走进她从军二载的记忆里,看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是如何炼成的。新训场上的飒爽身姿、专业训练时的一丝不苟、部队过节时的甜蜜乡愁、吃白糖拌饭时的苦中作乐——充满酸甜苦辣的部队生活成为她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片段,让她变得坚强而柔软,也让我们更深入体会到军人成长的不易与他们肩负的职责,学会珍惜如今岁月静好的生活。向守护我们的英雄们致敬!

真正的归隐也许不只是逃离都市,凌之鹤告诉我们,在尘世困境里“绕树三匝”,同样也是一种“归隐”:是一种对浮华尘世的叛离,对理想人生的追寻。“绕树三匝”不仅是字面意义上地绕着树走几圈,思索人生,放松身心;“绕树三匝”也是对前人的学习和模仿,因为前人在面对相同困境时已为我们做出选择,那些不愿做羁鸟、池鱼,不愿被尘世牢笼、鱼罟束缚的有识之士,他们有的选择归隐田园或纵情山水,有的将豪情壮志化成不朽文章……以各自的方式抵抗命运,不断突破自我困境。而对作者而言,“绕树三匝”的意义在于在迷茫和挫折时,停下脚步,回望先贤,对人生终极意义进行自我求索,放弃随波逐流,坚守本心,有尊严地活着。

沈学的《大雨将至》讲述了奶奶逝世前后的故事,大雨将至象征着奶奶即将油尽灯枯。这篇文章在内容上不仅有对故人的怀念,写逝者生前之事,赞美其勤劳、善良等品质,以及感恩逝者为家庭耗尽一生、为亲人倾其所爱的奉献精神;更重要的是,在怀念之余,作者写到了生者的态度,即自己如何治愈亲人逝世造成的伤痕,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作者是向前看的:一方面学会感恩,感恩从逝者身上得到的爱;另一方面,要替逝者完成在人世未尽的事宜,延续他们对这世界的爱。在表现技巧方面,这篇文章的描写十分细腻生动,将弥留之际老人以及周围亲人的动作、神态描写得十分细腻,表达老人的煎熬、苦难以及众人的悲痛。同时,通过环境描写,推动情节发展,暗示作者心情,开头天空的阴翳潮闷、狂风大作即将大雨,暗示奶奶病入膏肓,渲染出生死离别的阴翳氛围;天公呜咽,大雨落下,预示着奶奶离世;出殡日天气放晴,暗示奶奶与我们的阳世缘分已尽,生活又将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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