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蝴蝶

2022-09-27马碧静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马碧静

一件墨绿与烟灰拼接的短袖T恤,刮白藏青颜色的牛仔裤,侧脸轮廓很好看,饱满光洁的额头将清爽的短流海掀到一边,挺直的鼻子山根有种英气、鼻翼收缩微微上翘带点儿洋气。光影处,唇角一颗熟透的青春痘像颗石榴籽饱绽着,将她的上唇稍往上托,不知怎么就有了无以言喻的性感。只是她的胸部很平,宽大的T恤和含胸应该是一部分原因。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正靠在石柱子上看书,一本外国名著,《罗密欧与朱丽叶》。其实我很忐忑,一手捏书,另一手紧攥着笔。我鼓起勇气轻轻喊了声:“阿水姐。”她有些惊讶,合上书抬头睃我一眼,马上将眼光转到篮球场上。篮球场边有一棵槐树,树上爬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她看着槐花,仿佛那声“阿水姐”是槐花喊的。

“能教教我做这题吗……”我将作业本展在她面前。翻了好几次才翻好,手指无力,紧张的。她接过本子的手与我相触,手是冻凉的,眼神依旧躲闪,看得出不比我少多少紧张。我抬眼仔细瞅她,稍微上翘的鼻尖渗出糖霜样的细汗,那颗饱绽的青春痘更加红润。奇怪为什么高中生也会这么害羞?

阿水姐是妈妈同事罗叔叔的小女儿,刚从农村考上县里的高中,高中三年将在这里度过,得知这个消息让我们很兴奋,早就盼她来呢,每个小伙伴都想要亲近她。我那道题未必真不会做,只是得找一个接近她的方式。我们这里叫良种场,是一个研究优良籽种的农技单位,因为每位职工都有十来亩实验田需要耕种研究,这个单位选址就较偏远,都在城郊了。站在大铁门外,你只能看到顺着土路码在一起、延绵几十米的长条石,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凿石声凿进时间的缝隙里。在这里,我看到时间的缝隙是很宽的,塞得进去很多人、动物、昆虫、植物,以及事情与声音。然而很多时候,我们找不到更多的新鲜事物塞进去,时间很空洞,簌簌地漏着风,我们使劲堵住耳朵,它还是会从我们身上穿过。时间穿过或许不是很疼,只是很空,我们受不了这种被掏空。土路两边,是四季变幻着黄或绿,或是灰褐色的庄稼地,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我们的想象力之外。一天,又一天,我们只能相互望着对方那张情愿老死不相往来的脸,绝望地想:我们将会这样过下去,最后像父母辈一样旧朽的老人一样,沉沉死去。如果说既定的生活与人是定数,意外闯进的人或事就是变数,定数是凝滞与一成不变,是预料得到与盖棺定论,这对尚未晾干翅膀还来不及展示第一个飞翔姿式的幼雏末免太残忍。那变数就是料不到,就是新鲜、变化与N次方。微风袭过,轻柔撩动着阿水姐的短发,空气中飘散开一缕青苹果洗发香波的果香,我悄悄深吸一口。这种像草芽一样青绿、真苹果一样香甜的洗发水前段时间妈妈刚买了一瓶,我一周只敢洗一次头,我窝着掌心,一次只舍得挤蛋液那么大的一小湾,看着它像绿色的金箔一样绵延流下,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阿水姐低垂着头,将我的作业本压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上面,我看到她轻蹙起眉头,口中默念有词,很快她就讲解给我,不知是不习惯与陌生人交流,还是紧张,总之不是很耐心,三言两语,完了把本子递还给我,转身就上楼了。她转身的姿势很快,步子较大。身体前倾,微含着胸,一步跨两级台阶,像是赶着去做一件事情,一眨眼就转过了楼梯拐角。

晚饭妈妈做了酸辣泥鳅,泥鳅是爸爸用自制捉鱼器捉的,很新鲜。妈妈盛了一钵头喊我端给罗叔叔家,新来了人,良种场的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欢迎。醋是桃核醋,酸香怡人,葱姜蒜的佐料香不输泥鳅香。美食总给人带来愉悦,我端着泥鳅,步子迈得轻快,厨房与我们的住房一样,也是一排溜的平房,各家住房对相应的厨房,区别只在于住房分两层,全部孩子都住二楼。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每家烟囱炊烟袅袅,还未走到阿水姐家,就听见罗阿孃的嚷叫声,“砰”一下,阿水姐跑出来,厨房木门被砸了关上,又迅速弹回去,委屈地“咦咦呀呀”呻唤。我愣愣地看着阿水姐跑远,模糊地猜想她可能和罗阿孃吵架了。罗阿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笑眯眯地接过泥鳅,倒入一只迷彩大洋碗里,又拿丝瓜瓤将钵头洗涮干净了还我,交待我替她谢谢妈妈。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神不宁地回了家,随便吃了碗饭,我就跑出了家门。

我走过一排用来堆放谷种的大仓库,走过成天轰隆隆响个不停的酿酒厂,走过那片宽阔的大晒场,与晒场连接的土路南边,有一棵高大的桉树,霸气地散发出独属于自己的气息,即便你反对也没辙。我顺着土路走出大铁门,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只烟灰色的大锅不由分说地往下罩。9月份的田野,稻谷成熟了,风从北面吹过来,它们全都匍匐着向南边倒,没有哪一株表示出不同意见。我很疑惑:难道我们一定要整齐划一吗。有一瞬间,我感觉很难过,就那样呆木木地站在铁门旁边。不远处,阿水姐坐在一块长条石上,背对着我,稍佝着身,下巴放在重叠起来的手背上,手肘支在膝头。在她前方不远处,侧坐着那个凿碑人,戴只斗笠,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依稀记得,他不会超过30岁的样子。我经常想,一个不算老的人,怎么甘于一坐就天长地久,一天天将自己的生命浪费在打石头上?我曾经细致观察过他凿碑,左手钎子右手铁锤,爬满老茧的手一招一式却有种行云流水般的柔美,楷草篆隶、龙凤祥云无不在他手下活了过来。他用清水、碑石的粉尘哺育时间的缝隙,充实着自己看似荒废的每一天,他的时间是为逝者作功德。

脸上凉凉的,仰面,雨丝像毛尖一样轻柔地扫过面颊,有少许流进嘴里,竟有咸咸的味道。我走向阿水姐,挑了一块稳妥些的长条石坐在她旁边。她有点惊讶,片刻后目光柔和下来,继续低头朝三块撂在一起的长条石缝隙间窥探,我知道她已开始接纳我。顺着她的目光,我能看到在那略显阴暗的缝隙间,有一朵貌若向日葵的迷你小黄花,伸长了脖颈努力朝上生长。阿水姐看它的眼神温柔且痴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感动。也是在这时,我才看到,阿水姐的膝头摊着一本画册。是的,那是一本翻开在某一页的画册,然而,却不是一本普通的画册,我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先是眼睛一片白光,继而大脑白光一片。雨突然停了,早已架在西山的太阳回光返照般突破云层,眨眼间直躲向我们,像只开足马力的大车灯,眼晕,视网膜有黑蛾子飞翔,顿有身处不真实梦境之感,揉揉眼睛,再睁开看时,千真万确——那本有着男性裸体的画册赫然在目。在阿水姐手忙脚乱合上画册前,我仍是看清了,那有力的男性胯部,那像沙漠中的仙人掌般野性蓬勃的所在……我猜我涨成西红柿的脸色一定出卖了我的内心,我与阿水姐,在无声息的刀光相见的撞击、正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片刻后,阿水姐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将我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突然抬起同样羞红了的面颊,看着我的眼光却显得异常真诚:“妹妹,我高二想选修美术专业,你看,人体有多美。”说着,她起身转了个方向,带着种毅然决然,与我坐到同一块长条石上,捧着画册与我一同翻看起来。说实在的,那天是我生平头一次看到男性的裸体画像,在我13岁之前,无论如何脑补,我也无法准确想象它会是什么样的。期盼、忐忑、不安、害羞、好奇、愧疚、激动……无数种对立的情绪就好像炒菜用的调料一样,每样舀进去一勺,混合成我此时的情绪。

“你说,我们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活成想活成的样子?”阿水姐遥看太阳落山的方向,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太阳隐去了,天空压低了一下色号,阿水姐油画般轮廓分明的侧脸有种特别的神采。

我没接话,不知道答案究竟是怎样的。

“她说我不务正业。一个女娃娃家,居然要画这种不知羞耻的东西……”阿水姐忍不住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可能觉得太好笑了,她笑得不能自制。她大方地露出白牙,抖动着身体,将画册翻到其中一页,那是一个裸体的女人,下角有一排字,我细读出声:“这是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乔尔乔内著名的《沉睡的维纳斯》,画作中的维纳斯右臂枕于头下、右腿弯于膝下,整体成闭合状态,人体弧线柔美沉静,与背景风景协调搭配。可惜画作未完成乔尔乔内便逝世,其弟子提香补上了画中的风景……”我呆呆地凝视着画像,惊异于人体给人带来的不能言说、摄人心魄的美,画作是从背面重新装裱好的,看得出从上至下曾被人狠狠撕开的痕迹,这种痕迹背后的破坏性让我心有余悸,我也许猜得出,那个刽子手是谁了。

“即便不能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样子,我也绝对不会活成她让我活成的样子。”阿水姐这话像作了个决定,庄严的语气却更像个誓言。她在我毫无防备之际,“啪嗒”一声合上画册,跳下长条石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在我还未转过弯时,她将一支手臂伸向我,我莞尔一笑,扶着她的手臂跳下长条石,与她一起并肩往回走,我们一高一矮,然而步调却很一致,现在,我们看起来像是真正的朋友了。抬头看,头顶那口烟灰色的“大锅”越发暗沉,像擦满了锅底灰。我们边走边踢着土路上那些东一颗西一颗的小石子,耳边仍传来凿碑人有规律的凿刻声,如果无形的时间置于其内,天地之间就是块表盘,那一声声就是秒针跳动的声音。我回头望过去,凿碑人全身罩上了将夜的颜色,与背景差不多已混沌一体,他为什么还不歇工?他不饿吗?他不累吗?他将为谁守夜?

那是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迷雾。

林子很深,树木遮天蔽日,氤氲的克莱因蓝颜色的瘴气袅袅娜娜、遍布森林,我踏着落叶,不敢踩出声响,生怕什么不明物体突然被惊动而窜出来的恐惧将我的呼吸钳制得紧紧的,我睁大着惊恐万状的眼睛,呼吸差不多快停止。我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后面有人喊我,我不敢回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有时是长满老茧的老人声,有时是被天使吻过的小孩声,有时是严肃的男人声,有时又是柔美的女人声,声音有狂喜,也有悲伤,有热情,也有冷漠……只能继续往前走,头皮发紧,心里那根弦将断未断。这时,有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喊了声:“妹妹……”,熟悉的声音,我一喜,急忙回头,却见一具枯骨紧贴着我的后背,那颗极力探过来贴合我脸的骷髅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空荡荡的眼窝看着我,弦“嘭哒”一下就断了,我惊悚得惨叫一声,醒了。浑身汗湿,扯亮电灯,一把推开窗子,爬上窗台前的书桌,张了张口,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像条爬虫一样爬上了我的喉咙,但我关紧了嘴巴,没让它跑出来。夜风像条隐形的蛇,贴合着我的皮肤蜿蜒蛇行,鸡皮疙瘩骤起,我赶紧关好窗户,重新窜进被窝……在我16岁以前,类似的噩梦就像一日三餐一样,从来没有缺席过我的生活。白日绝决而去,夜晚狰狞而来,对于白昼的绝情以及黑夜的不怀好意,总让我心怀委屈。我不想找寻根源,然而却要寻找有趣的一切填满我残缺的那一部分。县城离良种场4公里左右,除了上学或有大人陪同,父母都不许去。我们最远的界限就是那座通往县城大街的桥头。向外不行,我们就向内寻。转个方向,我们往后山去。山脚有田野,田里有秧鸡、有泥鳅黄鳝、还有蚂蚱;山上有黄刺果、黑刺果、地石榴,还有棕苞;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们的,我们莫名迷进了一种神秘气场之中,因为西边半山腰那组古老的墓葬群。那组墓葬群依山势而呈阶梯形状,有10来座左右,每一座都有我们两个孩子拼起来那么高,形状有亭楼式、院墙式、也有双合坟。仰面而视,这种代表另一个时空的建筑给我们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同时还带有一种难言的庄严与森然。以我们的识字能力,可辨出铭刻的碑文写有“光绪年间”或“清朝同治”修建,还有那些文寿世朗、福寿攸同,诰封夫人、老孺人等让人难懂的字样,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上面那些被风雨雷电和时光剥蚀后的浮雕。有农耕图、松鹤图、儿童戏狮图、侍女图、喜鹊登枝图、龙凤图、祥云图、戏曲图等等,这些生动的图案与年代悠久的古石碑搭配,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魅惑之美。很多次,我们看着看着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小毛与大能还当场小便失禁过,被我们拿来笑话了很久。有一次,大能小便倒没失禁,只是我们像往常一样恶作剧地喊“鬼来了”时,大能硬是迈不开步子,我们鬼喊辣叫地疯跑下山,仿佛真有鬼在背后追赶我们,直到沿着田埂子跑通了整片的秧田,才陆续停了下来。正是8月份水稻扬花时节,尚未低头的稻穗上跳跃着青绿色的可爱蝗虫,我们咽了咽口水,揪一根牛筋草,就着花穗打个结,手偏飞着猛握紧谷穗,顺着穗头滑上来,一只蝗虫就到手了,它那对有力的跳腿在我们掌心左突右冲,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强烈。我们小心脏跳动着,用牛筋草穿过它们的颈项。等每人约摸串满一根牛筋草左右,小毛大喊起来:“咦,怪了,大能呢?”我们回过神来,都不觉打了个冷噤。由于我们都是讲义气的好孩子,只好重踅返半山坡墓葬群找大能。他果然还站在那里,只是已经不会走路了。那天是我跑回去赶大人来才把大能背下山的,原本反应就慢半拍的大能经过那次更加痴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大人不再允许他跟我们疯跑疯闹,大人咒骂了我们很久就去干活了,我们安分了两天,仍然跑去后山玩耍,大人“不准上后山”的禁令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

约过多次,阿水姐很少与我们去后山疯。有时间的话,她更喜欢沉溺于绘画。我终于还是看到她的画了,她画人体素描,线条流畅,光影准确,对于那些让我们脸红的敏感部位,她已经有自己的大胆表达。是的,我相信她就只是那一次跟我说起人体时表现出了羞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像一块遮掩着房间的纱,一旦扯开了,一切就都豁亮了。她变得很大方。高二分班了,她仍旧固执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艺术类绘画专业,无论罗阿孃如何恼羞成怒。罗阿孃见左右不了她的选择,无法,只有放弃了。在我15岁那年,阿水姐18岁,我中考、她高考,乱麻麻的一切都结束以后,阿水姐那晚突如其来的主动约我们出去玩,我们去的地方,是良种场背后一个叫“农机站”的单位,都与农有关,算是姊妹单位吧。我们没走正路,而是从良种场侧面一堵塌口的墙头翻了过去,看着阿水姐熟练的翻墙动作,我心里绽放开一朵百合。这说明她与我们是同类,平常不少悄悄翻过。我们一个个轻车熟路地跳下墙头,无所谓地拍拍掌心和膝盖的灰土,顺着水泥走道往安静的农机站走。农机站职工不多,好像平常也不见正经上班,很多时候似乎全都躲在后院那一排溜的厨房里做饭,厨房上面那片天空,随时可见炊烟袅袅,他们好像永远都在吃饭?天空阴沉,院落静寂,一只蝴蝶姗姗飞过。老样子,我们顺着其中一幢建筑老旧的楼梯爬上去,一直爬上天台。其实那是一幢危房,天台中间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像是被闪电劈开的,形状也像闪电,靠边儿那一块明显往下陷。且呈现肮脏的污黑色。我们的乐趣就是,跳过那道“闪电”,在已呈倾斜的那半危险的天台上玩耍。当然我们都不是二愣子,也还是做过些评估的:比如别看这倾斜的天台挺吓人,其实我们都试过跳一跳,还是稳妥的;再就这幢危房只有二层楼,即便真的倒塌了,我们也不过就是从二楼平缓下移到地面而已。不错,天真的我们就是这样评估的,完全是以童话中的完美结局预测来的。

我们在天台上玩“追人”,跑动中携带着一阵风,天台倾斜处脚步翩翩,有飞翔的错觉,美妙而刺激。天台旁有一片落叶松,踮起脚够着手就能采到松针,尖叫声在天台上空回旋。又玩“找石头”。三个回合后,轮到我当“瞎子”,一条柔软的蓝素花手绢蒙上了我的眼睛,规则是围坐一圈的人中,其中一个要将一块小石头藏到兜里,由扯下眼布后的人来猜,如果侥幸猜中,就可以打在座的每人一巴掌手心,换下一个人来猜;如果猜不中,就要被在座的每人打一巴掌,依然换下一个人来猜。蒙上眼睛的我,从10开始一下下数着倒计时,当数到1时我迅速扯开眼布,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10秒前还好好围坐一圈的小伙伴们一个都不见了,我揉揉眼,再看,还是没有。我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每一个人都好好坐在原来的位置,这一惊了得,问他们是否藏起来过,全都否认,其实又哪有地方可藏?还那么快?这事让我一直疑惑,忡怔了好长时间。有时童年解决不了的事情别妄想着成年后就能解决,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或许那里就是个强大的磁场,有那一瞬间,我,或者小伙伴们突然进入了另一个平行并存的空间?当然这只是妄测,成长并不是钥匙,至少不是解童年难题的钥匙,如果有钥匙,也早已被我们弄丢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高中,阿水姐却没有考上大学。

假期间阿水姐回了农村老家。她走的那一天,我送她到铁门口。还是一件墨绿色的T恤衫,只是换成了长袖,配天蓝色的牛仔长裤,一只帆布背包,装着她平时的两套换洗衣服,还有一本人体画册,一本素描本和几支绘画铅、一块橡皮。我问她还回来不?她爽朗地大笑,一如既往地露出洁净的白牙:“回来呀,回家看看奶奶我就回来。”边说转身就走,她走路的速度仍是第一次见时那么快,迈着毫不犹疑的大步子,经过凿石人时,她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应该是告别。凿进时空中的秒钟短暂停止后,又继续跳动起来,一往直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多少年了,他凿好一批墓碑,就会有一辆东风车驶来,载上拉到县城一个叫“门市部”的地方售卖,短暂空出的地方就像刚刚生育过的子宫,没多久新的一批石材又堆满了,有时我会为凿石人感到焦虑,他好像永远走不出林立的墓碑,走不出命定的怪圈,注定一生都被石头裹挟,而我呢?永远都走不出这扇铁门,因为沿着这条土路,我尚不知道可以走到哪里?还有阿水姐,她真的还会回来吗?回来她又能从这里走到哪里?正午的艳阳灼眼,虚着眼,我看见她已缩成个小黑点,走到拐弯处的大桥头,只要过了桥头,穿过此刻我眼睛无法抵达的那条长满柳树与蔷薇花的小路,就到县城大街了,她将在车站乘上一辆我不知道车牌号的小巴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她的故土。

来年开春的时候,阿水姐真的回来了,却不是她一个人。背后跟了个男青年,看样子年龄大不了阿水姐几岁,留中分发,脚底好像安了个弹簧,走路轻快得很,两片头发一颠一颠的。他很喜欢笑,颊边现个微涡,不得不说,他实在很迷人。有小伙伴悄悄跟我说,这个男人叫阿召,是阿水姐的未婚夫。是吗?我却不大信。据我观察,阿水姐对他冷淡得很,经常是阿水姐自顾在前边走,他像个跟班尾随其后。

我们去找阿水姐玩,他便忙着倒凉白开给我们喝,找话题与我们聊天,经常说些俏皮话,让人相信他已拿出了所有的热忱。当然他也会悄悄观察阿水姐的脸色,因为不知哪句话,阿水姐就恼了,常常连我们都莫名其妙,印象里,阿水姐不是喜欢恼火的人。事情还是很快现出了它的模样,就像雾散后的风景。晚饭后,我用脸盆端衣服去自来水管前洗,人还没走到,就听见阿水姐和罗阿孃在吵架,她家厨房就在水管旁边第一格。我蹲下身,将水管开关拧开一点点,筷子那么粗的一管细流缓缓注入盆内,我轻轻揉搓着,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她们的争吵先是压得很低,像是咬着嘴皮讲话,但很快火焰掀破了嘴皮,双方音量都高抑尖锐了起来,我的心咚咚狂跳着,正想着要不要去劝劝,阿水姐门一摔出来了,她的脸和耳根红得似血,几个健步就迈过排水小沟,朝大铁门方向奔去了。

春耕的季节,秧苗刚栽种下去,青一色的绿,让人感受到生命与希望的欣喜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美好的事物,总给人这种矛盾感受,实在不知道美好过后续上的将是什么。夕阳西下,大片的霞彩像影视片中的快镜头一样,风起云涌后又复归平静,激情后惨白一片的天空,总让人感叹一瞬已千年。阿水姐坐在长条石的尽头,凿石人意外的缺席,时间不存在了,我感到混沌。那一晚,我和阿水姐慢慢闲逛,沿着土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桥头,对视一眼后,我们都很有默契地跨过桥头,我们的步子谨慎而庄重,充满了仪式感。我们继续往下,走到了满是柳树与蔷薇花的小路,我们编了插满蔷薇花的柳条帽戴在头上,开心了很久。走到通往县城大街的路口时,我们停下了。天色已如打翻的墨水不断洇开来,我们犹疑不决。阿水姐回头看看来路,又朝不远处的霓虹灯看了好一会儿,梦呓似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走过去……”夜是迷幻剂,当时我不能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含义太模糊,不过很快,我就懂了。

17岁高二那年,我也迈过了小路与县城大街那条界限,跑去街上玩。和我一道的还有良种场另一个叫阿香的女孩。那个时候,我们都一致认为:规矩与禁忌是为小屁孩与胆小鬼量身定制的。我们总在晚饭后偷偷化点儿淡妆,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裙,躲过大人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偷偷跑出铁门,沿着那条漫长的土路跑到街上玩。溜冰场、卡拉OK厅是我们的大本营,零花钱见底时,在县城大街上招摇过市,也是我们顶喜爱的消遣方式。夜幕下,昏黄的路灯打照着苍黄的马路,两个打扮入时的鲜嫩女孩,优雅地走在路中心,马路两旁,夹道欢迎似地蹲满了男青年,我们将他们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及含义不明的目光当成仰慕与荣耀。尝试着伸出触角,彼此试探与接近,这就是青春。渐熟后,一天,一个男青年神秘地跟我说:带我们去某某歌舞厅,见一位老熟人。我问:“什么老熟人。”男青年说:“你们良种场的,阿水。”阿水。记忆又飘乎到我与阿水姐走了很长的土路、跨过桥头,穿过满是柳树与蔷薇花的小路,一直走到小路与县城大街口的那个傍晚。幽暗的光影里,阿水姐的眼睛熠熠闪光,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去那里……”说完,牙齿紧咬下唇,颊边绽放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

那家歌舞厅位于县城边上,走过冷清清的水泥桥,左拐第二家就是,我隐隐想,阿水姐故意挑了这么一个相对偏僻的地点谋生,目的是避免与熟人见面?我顺着桥边走,扶着桥栏,桥栏冰冷,一如阿水姐天长日久站在铁门边被风吹拂的面颊。阿水姐退婚后,阿召很快就结婚了,找了个同村女孩,来年生了对双胞胎。他头脑灵活,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场里的人在阿水姐背后议论:阿水姐没福气,白白放走了一个金龟婿。罗阿孃听了就哀声叹气,对阿水姐也越发不待见。来年罗阿孃给她的大姑娘阿凤姐招了个姑爷,狠下心不再管阿水姐的事,原本留在家里的那个应该是阿水姐。记不得阿水姐是什么时候从我们视线里消失的,高二分班后,学业繁重了。当然不止学业的关系。突然有一天,我们就觉得眼睛不够看了,耳朵不够听了,头脑不够用了,心也不够想了……我们迷失在青春的沼泽地里,自救都难,又何来时间与精力关心别人。混乱而漫长的成长。有一天,我们终于议论到阿水姐,伙伴悄悄说,她在歌舞厅里做事,罗阿孃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再不提她。

一棵孤独的路灯站在街边,昏黄的灯影打照着有限的面积,河水哗哗流淌着,不会为谁停歇。歌舞厅里传出鬼哭狼嚎的歌唱,我紧了紧外衣,顺着楼梯往上走,“嘭嗒、嘭嗒”,像走过了一个世纪。走通便是歌舞厅入口,挂着玫红色的布帘,一旁是走廊,尽头窗外挂着高高的夜色,天幕无星光。这是我们从没来过的一家,我与同伴对视一眼,站住了。男青年很有眼色,说你们等着,我去喊她出来,这里我熟得很。他拍着胸脯剔着牙进去了。漫长的等待。歌舞厅里换了个唱歌的人,继续歇斯底里地歌唱,是那种誓不甘休的情绪。以往的我们何不如此。苍茫的忧伤。浓烈的香水一阵赛过一阵侵袭着我的鼻腔,突然后悔了,为什么要来这里?有一刻我想立马逃离,脚步却很忠实地定在原地。客人上来了,帘子一掀,冷风扑面,我转过头,这时,我看到了阿水姐。舞池旁边,闪烁的霓虹灯下,阿水姐身着闪着金丝的黑色晚礼服,头发已留到肩膀,恰当的妆容下,她美得不可方物。

我看到她向我款款走来,自信独立,带着她独有的微笑,她一定也看到了我。布帘垂下,似乎要给我们彼此一个调整情绪的缓冲。我深呼吸,心如鹿撞,我在想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最怕的是我语言凌乱,或者根本就张不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帘子再没掀开,阿水姐没有走出来。莫非她没看到我?或是男青年没把话带到?歌舞厅里那人唱完了,音乐短暂停顿后,狂爆的蹦迪音乐响起,里面嗨成一片。尖叫声、大吼声、拍桌子声、跺地板声各种躁音震裂着,我感到头疼反胃。我模糊地想:刚才看到的阿水姐,或许只是我的一个幻觉?阿水姐不会出来了。想到这一点,让我很难过。但我真的准备离开了,你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不愿意见你的人。我不想让她难堪。可是这时又有客人上楼来了,在他掀开布帘走进去的同时,我居然眼睁睁看到一只蝴蝶从里面飞了出来。一只在生物课本上见过、多产于中美洲与南美洲的宽纹黑脉透翅蝶。灯光下,她翩翩煽动的翅膀透明得像层薄纱,那层纱在我眼中被放大,光线里折射出七彩颜色,像一道阳光中的彩虹。我痴迷地盯着她,盯着她,只见她在我头顶盘旋一会儿后,突然从走廊边的窗口飞出去了,夜色下,她眨眼便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