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里的生机

肖遥

新冠疫情开始时，芮教授的设计所已经成立十年了。这几年行业不景气，芮教授每天一睜眼就寻思：要么今天和大家商量把设计所关了？结果到了办公室，一对设计师情侣来送结婚喜帖，顺口说起要还的房贷，另一个同事提到孩子今年要上幼儿园了，芮教授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去年年底，设计所好歹签了个文旅产品的项目，产品的设计推进过程曲曲折折，甲方把方案推翻了无数次。有次开项目讨论会，甲方执意要在儿童活动区域使用不安全的承重材料，一个同事急得拍了桌子，另一个设计师则在群里怼了甲方。为此，芮教授专门请了做管理培训的同学来教大家怎么和甲方沟通。

员工们都是芮教授教过的学生，也是她，曾告诉他们好设计师需要的是创意和个性。上完社交课后，设计师们连夜改方案，电脑循环播放 “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他们说要缝好你的伤，没有人爱小丑”，听到几个设计师齐声哼唱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芮教授眼圈红了。

甲方拒绝付款的借口五花八门，比如“你们不缺钱吧？你们小马穿的鞋比我的还贵呢！要不你们垫几十万，我给你们算股份，大家一起做项目？” 90后设计师小马对鞋特别讲究，宁可不吃饭也要买好鞋，这是设计师的个人癖好，芮教授不认为有啥问题，可跟甲方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她气得往嘴里塞了一颗速效救心丸。

郁闷的时候，芮教授经常光顾一家咖啡屋，去年冬天，她还很担心这家店熬不过疫情倒闭，就再也喝不到这么棒的咖啡了。好在春天她惊喜地发现咖啡屋不但没倒，还装修一新。店主说周围有几家供旅游打卡的店的确没熬过冬天，但她家生意反而更好了，可能因生活节奏放慢，在意咖啡味道的人多了，老顾客都会网购，新顾客品尝过后很快成为黏附度高的忠实粉丝……这让芮教授想起一个自然现象：火灾的干扰反而淬炼出松树的多样性，有些种子多年存储在松果内，只有遇火才会打开。

生活按下了暂停键后，人们安静和沉淀下来，延迟判断也带来了高阶审美，无意中对有些产业形成了良性的循环圈。从前很多文化产业园项目做得很着急，反正旅游城市里人流量很大，怎么着都有人捧场。但如今，投资方变得慎重了，对项目的艺术性、文化底蕴、环境选择，甚至材料的使用有了更高的要求。行业要求一高，很多做低端设计的设计所技术有限，就只有求助于像芮教授他们这样慢工出细活的学院派团队了。

令人欣慰的是，几年前做的项目，陆续收到一些迟来的反馈：比如设计师小安设计的乡村民宿，最近成了媒体争相报道的网红打卡点。最初民宿建成后鲜有人光顾，但随着周围的林木长大了，湖水也清澈了，花开了，白鹭也来了……

虽然这些反馈微不足道，但也给了设计所撑下去的一些动力。芮教授在人类学家罗安清的书《末日松茸》里找到了对标，“和一般要求营养丰富的物种不同，松茸喜欢生长在养分不多的林地，并通过共生关系改变滋养树木和森林，改变岩石、土壤和环境”。她觉得自己设计所的生态，和神出鬼没又特立独行的松茸有点像，无法被驯养，拒绝规模化，坚持有所不为：不垫资、不负债，警惕快钱，和玩“空手套”的甲方不打交道。

那些被严重干扰过的废墟森林，工业砍伐后的俄勒冈森林、大量人群进进出出的云南林地……都是松茸喜欢偷偷冒出来的地方。和设计所定位为“城市老中医”的理念一样，希望工作不仅仅是还房贷和交学费，还要感受到生存的乐趣和对世界的意义，就像松茸，是缝隙里迸发的活力，废墟上长出的生机，还能像救世主一样，将废墟转化为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