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拐民警”：修补人伦裂痕

● 毛鑫 王瑞平

在公安系统里，“打拐民警”是个特殊的“工种”。

在被拐孩子父母昏暗的寻子岁月里，他们是唯一透进来的光；在他们自己看来，打拐不只是破案，还是在法律和人伦之间的跋涉。

对“打拐民警”来说，排查线索、走访取证、抓捕嫌犯，面对受害者家属无法释怀的锥心之痛，还要设法修补被破坏的社会关系，每一项工作都重如千钧。而亲人的相认并不是解救的结束，通常是解救的开始。被拐孩子的心灵、被拐孩子的家庭，都需要救援。

“我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和难以定量的情感，除了维护社会正义，还要尽力修补人伦裂痕。”广州市公安局“打拐民警”刘彦佑说。

“给久经磨难的家庭第二次生命”

罗艳不敢想，跟自己心心念念的骨肉团圆，要花掉整整22年的时间。

“在排除同卵多胞胎和近亲的前提下，支持罗艳和张某某符合亲生关系。”2021年12月28日，在广州市公安局花都区分局举办的“团圆行动”认亲会上，刘彦佑向罗艳宣读了亲生关系鉴定文书。随后，一扇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进来，罗艳上前一把抱住儿子，哭着说：“妈妈找你太久了……”

罗艳是四川省古蔺县人，1999年，她带着11个月大的儿子吴蔺川到广州，正在筹备孩子1周岁生日宴时，儿子被两个老乡拐走，从此踪迹全无。此后的22年里，她一边打零工，抚养身体不好的女儿，一边满世界找儿子。她去过广东、福建、四川很多地方，打听到哪里有人贩子的同名人，她就扑到哪里去。交不起房租，她就在天桥下睡了3个月。

“有几次我苦得不想活了，但咬咬牙又挺住了。”罗艳哽咽着。为了寻找人贩子，她将原来的名字“罗文端”改成了“罗艳”，以免打草惊蛇。她前些年还把家安在了靠近人贩子老家的镇上，以便打听他们的动态。

苦心人，天不负。2020年，广州公安在开展积案排查工作时将此案列为重点案件。经过不懈努力，各方面调查线索和技术力量汇聚，2021年春，藏匿22年的人贩子被广州花都警方抓获。

但此时离骨肉团圆还差一步。“原本我们以为抓到了人贩子，孩子就很容易找到了，没想到现实生活还在出难题。”刘彦佑说，人贩子对拐走罗艳的小孩并卖到汕头一事供认不讳，但时过境迁，人贩子无法提供被拐儿童的买家信息和准确地点。

刘彦佑和同事并没有放弃寻找。同年12月，通过搜集对比吴蔺川姐姐小时候的照片，警方在汕头发现一名疑似吴蔺川的男子。经过DNA鉴定和复核，确认该男子就是当年被拐的小蔺川。

2021年岁末，广州公安组织了这场认亲会，让他们一家人团圆。让人欣喜的是，在认亲现场，蔺川决定跟随妈妈、姐姐回四川老家看看。

刘彦佑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见证被拐儿童家庭团圆的场景了，但他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动。“我也是一个9岁孩子的父亲，每当在认亲会上看到一个经历重重磨难的家庭团圆了，我心里的感觉都是无以言表的。”刘彦佑说。

约7年的打拐工作中，让刘彦佑印象深刻的还有关于一张照片的故事。

几年前，广州公安刚开始尝试通过人像识别技术寻找被拐儿童时，遇到了一个比较典型的案例。一对湖南夫妻的孩子16年前被拐，刘彦佑在积案排查中找到他们，多次提出想要一张孩子小时候的照片，但孩子妈妈每次都是通过微信将翻拍的照片发给他，因为照片质量差，无法达到技术比对要求。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小孩子唯一一张照片，夫妻俩不舍得给出去，怕丢了就一点念想都没了。”刘彦佑说，最后经过反复沟通，孩子妈妈相信他了才把照片寄给他。也就是靠着这张照片，警方找回了这对夫妻失散16年的孩子。

这些年，刘彦佑见到了太多为了寻子抛家弃产的父母，一份份不愿放弃的爱汇聚起来，成为“打拐民警”们不断前进的动力。“我们平凡的工作能给这些久经磨难的家庭第二次生命，善莫大焉。”

“打拐不只是破案”

“打拐不只是破案。”对刘彦佑而言，打拐工作不光要铁面办案，也要顾及人心情感，“打拐民警”就像裁缝一样，尽力帮助被拐儿童家庭修补情感裂痕。

“小朋友，你家里有没有你婴儿时期的照片？”每次找到被拐儿童后，刘彦佑都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这是他在长期工作中总结出的经验：说话要婉转。

在打拐之前，刘彦佑一直从事打击盗抢犯罪工作，“虽然都是破案，但打拐找回来的，是有血有肉的人，要考虑的东西更多。”

2004年，湖南人温勇的2岁儿子小温被邻居“偷走”，此后的10多年，夫妻两人一直奔波在寻找儿子的路上。2019年底，刘彦佑与同事帮助温勇夫妇找到了孩子。孩子被拐时只有2岁，再见已即将成年。

解救孩子，让他与亲生父母见面？刘彦佑没有立即这样做。他告诉孩子的父母，小温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立即见面很可能影响他的备考状态。思虑再三，孩子的父母同意等高考后再与孩子相认。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孩子个头是高还是矮？我想提前给他准备几件新衣服。”虽然暂时无法相认，但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之情无法抑制，经常在微信里给刘彦佑留言，希望知道关于孩子的信息。

刘彦佑能体会这位母亲的心情。他提前跑到孩子所在的城市，向班主任打听孩子的情况，根据孩子的性格提前模拟见面场景。比对确认后，他又第一时间将孩子的照片和生活情况发给了温勇夫妇，帮助弥合这个破碎的家庭。

2020年高考刚过，在广州市公安局的组织下，温勇夫妇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温勇夫妇经常在朋友圈“晒”一家人的欢乐时光。

2015年，刘彦佑调入广州市公安局打拐办。他经手的案件已有近千宗，亲自办结的接近100宗。有的人苦寻儿子40年，最终在病房里迎来了团圆时刻。也有的被拐孩子，一开始并不愿意与亲生父母相认。甚至有的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后，转过头就把父母微信拉黑，断绝往来。

“这些情况我们都遇到过，甚至可以说极少遇到欢欣鼓舞愿意认亲的被拐孩子。”刘彦佑说，作为打击犯罪的办案民警，他们抓到人贩子、找到孩子的那一刻其实就完成了任务，但法律之外，难以忽视寻子父母和被拐孩子常常遭遇的伦理困境。

当阿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早已离异且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时，并不愿意认亲。他的养父母待他极好，而且养父离世不久。他对刘彦佑说：“我爸尸骨未寒，我怎么能够去认另一个父亲？”

但阿才的亲生父母已经找了他26年，也痛苦了26年。刘彦佑只能多次找阿才的家人做思想工作，同时，刘彦佑许诺再给阿才一段时间平复心情，然后会亲自陪伴他与亲生父母相见。

差不多隔了一个月，刘彦佑接到了阿才的电话，说他准备好了。刘彦佑与同事从广州出发，驾车1000公里来到阿才的故乡。

“拐卖犯罪毁掉了孩子的未来，更是祸害了两个家庭。”刘彦佑说，亲人的团聚并不是解救的结束，而是解救的开始。被拐孩子的心灵，被拐孩子的家庭，以至被拐孩子养父母的家庭都需要被“解救”。

在对各类拐卖儿童犯罪进行重拳打击的同时，公安也在邀请心理专家介入解救工作，尽力弥合受害家庭的感情缝隙。刘彦佑也呼吁社会各界及广大有专业知识的热心人士，积极参与解救被拐儿童的公益事业，安抚孩子与家长的受创心灵，帮助这些特殊家庭。

期盼“天下无拐”

随着公安科技化水平的提升，打拐成效越来越显著。近几年来，广州极少发生儿童拐卖案件，警方现在跟进的案件多数都是旧案积案，新发案件的破案率一直维持在100%，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在24小时之内找回被拐儿童。

2020年8月4日早上8时，住在广州市花都区狮岭镇的祝先生拨打110报警，称其未满2岁的孙子小文跑出家门不见了。接到报警后，警方迅速组织排查，中午就锁定了嫌疑人的身份和住址。

据查，嫌疑人先是把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换装后又将孩子从另一条路带出来，并坐上长途大巴。一路追查，警方发现嫌疑人藏匿在英德市，最终成功解救孩子。从警方接到报案到成功破案找回孩子，仅过去11个小时。

当然，打拐并不总是如此顺利、轻松，民警也时常面临生命危险。

有一次，刘彦佑带队去云南抓一个人贩子，车辆开进山区，一路上不时遇到石头滚下来，好几次险些被砸中。车不能走了，一行人冒雨钻进嫌疑人所在村寨边的密林里埋伏。他们被当地民警告知，这片区域是泥石流灾害高发区，雨季更是危险。脚下泥土已经非常松软，双脚都陷进去了，但看到嫌疑人的那一刻，他跟同事还是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被拐40年的李某、被拐31年的朱某、被拐15年的申某等陆续被找回……公安机关不断对陈年积案开展清理行动。公安部数据显示，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各级公安机关破获拐卖儿童案件5000多起，抓获犯罪嫌疑人2.3万名，解救一大批被拐卖儿童，拐卖儿童犯罪年发案数逐年下降，由2012年的5907起下降至2020年的666起，备受群众关注的盗抢儿童案件年发案数降至20起左右，破案率达95%以上。

“现在，有了不断更新的打拐DNA系统、团圆行动技术平台，越来越多的被拐儿童能与亲生家庭团圆。”刘彦佑说，距离实现“天下无拐”的愿望越来越近了，他期待收养被拐儿童家庭属地的相关部门未来能给予更积极的配合。

2021年12月31日，刘彦佑主持了这一年里最后一场认亲会，一个走失26年的女孩小英与从广西赶来的父母相认。

刘彦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认亲视频：房门打开，小英走了进来，妈妈一把抱住女儿痛哭，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稍显木讷地站在后面，一个劲抹眼泪。镜头里并未出现刘彦佑的身影。“今年最后一对，新年继续努力！”刘彦佑把这句话写在了视频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