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下的“守艺人”,几辈人守望一台戏
2022-09-25刘旻
● 刘旻
北京市昌平区深山里的长峪城村,村西边有个明清时期的古寺,寺里有座老戏台,老戏台上一直上演着一种流传了300多年的戏曲,名叫“山梆子戏”。
直到有一天,这唱了几百年的戏随着村里老人离世、年轻人进城,快要唱不下去了,舞台要吹灯,戏班的老团长决定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申遗这事从2004年开始,花了16年总算成功了。但“传承”不是说说,是承担责任的事,因为这个,几个村民喝了顿大酒,满腔热情地组成了青年社,真的开始学习功夫。他们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登台和老班子一起唱,一起传承这台戏。
山梆子戏
海拔800米,两山夹一谷。依山而建的长峪城村位于长城脚下,至今仍保留着古村的村貌和生活习俗。
长峪城村有南北两座城池。旧城和新城的正中间是村里的标志性建筑——永兴寺。一棵老榆树守护在外,硕大的树冠足以说明年代的久远。
寺里第二进院落的西侧是古戏台,古戏台建于明代,清代重修。戏台墙边贴着一张写着曲目的红纸,“每逢过年或重大节日,村里的戏班都会在这里演山梆子戏。”长峪城村副书记刘俊荣记得属于山梆子戏的热闹时刻。
长峪城山梆子戏始于明末清初,传承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山梆子戏班的老团长孔祥林和老成员罗世民,是目前长峪城村非物质文化遗产山梆子戏仅有的两个传承人,两人一个唱小生,一个唱刀马旦。罗世民多年前已搬到城里居住,孔祥林还留在村里。
暮色四合,山影横斜,明晃晃的戏台像宝藏一样发着光,台上正要上演《双锁山》,74岁的罗世民扮演刘金定,73岁的孔祥林扮演高君宝。
孔祥林常说,要“入戏”。无论台下有多少观众,哪怕没有观众,台上的演员都不能停,“站上戏台,要对得起你这门行当,你不仅是演给观众看的,也是演给老祖宗看的。”
长峪城村山梆子戏曾经声名远扬,频繁受邀在北京和河北两地演出,养活了一大班子的人。新中国成立后,戏班营生一波三折。破四旧的时候,戏班几乎被毁。直到改革开放,戏班才有了各种节庆、红白喜事等演出活动。
孔祥林从1985年起就是长峪城村山梆子戏班的团长,他带着戏班到各地庙会演出,收获了不少荣光。不过,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年轻人开始走出去,戏班的传承也面临“青黄不接”,40多人的戏班人数少了一大半。
戏班的另一个灵魂人物罗世民,是戏班子里最有文化的人,1985年到1991年,他和孔祥林靠走访戏班里还健在的老艺人们,把过去传唱的77个山梆子戏,恢复了33个,并编写成一个个戏曲剧本。
2020年8月,长峪城村山梆子戏被北京市昌平区授予第5批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也得益于罗世民提交的那份3万字的申报材料。
长峪城村山梆子戏的区级申遗花了整整16年。2004年,罗世民第一次递交了申报材料,结果没有下文。2016年他修改了材料,并补齐了最重要的部分——传承脉络。从1892年第一代班主左文奎,传承到如今的邱震宇已经是第十一代班主了。
罗世民觉得,有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块招牌,有了政府的支持,长峪城村山梆子戏的传承才有希望,这个戏走出这个小山沟才有可能。
“老人儿”
今年年初,疫情稍有缓和,团长邱震宇接到通知,让村里的老戏班排几个戏,为后续的一系列节日活动做准备。老戏班有23个人,除了团长邱震宇43岁,其余的都在50岁以上。
这次活动,孔祥林仍旧是主唱,同时是技术指导。排练安排在每天下午5点半,地点就在古戏台西侧的一间屋子里。那天,孔祥林准时进屋,里面有七八个戏班“老人儿”已经就位,孔祥林问:“还有谁没来?”邱震宇说:“再等等,还有两个没有确定,有一个临时有事可能来不了。”
大伙儿等了快1个小时,孔祥林说,“这样不成,过去正规戏班子什么时候排练,提前1个小时人都到齐了,现在没有约束,有的人就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来了。”
原计划排练的是相对比较简单的小品类曲目《双官诰》和《借伞》,但都差角色,不好排,最后大家商议,改排《喜荣归》,由孔祥林饰演主角。排了将近1个小时,邱震宇问大伙儿是不是再来一遍,有几个人说累了,想明天再练。
邱震宇说:“现在山梆子戏是非遗,今后来旅游的人,外村的人,都会上咱们村看这个戏,咱们得把精神面貌拿出来。明天晚上还接着唱这出戏,一个一个地练熟了,再练下一个,这个过不去,就一直练下去。”
此前,邱震宇也跟戏班的“元老”孔祥林和罗世民商量过了,希望更多的人能上台唱主角。
69岁的宋国平学会了一个戏的主角唱段,邱震宇想下一次安排他上台唱主角。宋国平不同意,“我不唱,这是老孔唱的戏,我唱了多现眼呀!”他说,谁都愿意唱好,但这需要扎实的基本功。
邱震宇解释,“主角的戏就是难,要是像唱流行歌曲,大家不都会了吗?”老戏班的其他人都不敢唱孔祥林和罗世民唱过的戏,这让邱震宇颇为头痛。
大家散去后,邱震宇请孔祥林等人留下来商量。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大家都觉得烦了,那就歇两年,想弄了再组建起来。
就冲现在这老戏班子,孔祥林觉着这是个“死局”。现在的人不像过去靠唱戏营生,仅凭爱好,练不好身段,也唱不好,迟早有一天戏班会没了。
传承与守望
长峪城村的古戏台曾是十里八乡的“文艺中心”,想学戏的人排着队往戏班里挤。
破局还得靠年轻人。邱震宇任团长之后,和小自己3岁却是叔字辈的邱士华没少在一起合计。他们觉得,要把从村里走出去的青年召集起来,组成一个青年社,来接过老戏班的衣钵。
2021年10月2日,同村的宋振凤、宋振云、王丽、王海林、宋振连、孔祥超等人,到邱士华昌平城区的家里聚餐。他们都是从村里走出去的,有在商场当服务员的,有开出租车的,有当厨师的,还有在家带娃的。那天,待大家喝酒喝到了位,邱士华提议建青年社,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邱震宇接到邱士华的电话后高兴坏了,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青年社成立后,罗世民也特别高兴,义务担任指导老师。他说,自己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眼看着戏班世代相传的文化快成了传说,现在有“小人儿”愿意学,这个戏就有希望传承下去,“不然长峪城村这山梆子戏就得搁在那儿了。”
青年社有三女四男,平均年龄41岁,零基础,白纸一张。大家每周六到昌平城区的邱震宇家排练一天。戏班没钱,每次排练,他们都轮流带菜来做饭。
第一次排练罗世民摸了底,给每个人分了角色、发了剧本。刚开始,其中一半唱得那叫一个荒腔走板。一句“原来是恩人到门墙”,本该唱得铿锵顿挫,结果被唱得没腔没调,面目全非。
罗世民也不气急,一句句地抠,一遍不行来五遍,五遍不行来十遍,有时候一句词唱几十遍,唱一两个小时,直到调子唱准了,再接着学下一句。他觉得时代变了,不能按老办法去要求大家了,能从爱好到真正感受到戏曲的精髓,愉悦身心,目的也就达到了,“实在不行,就去乐队干。”
7个人虽然各有各的事,但对学唱戏还是铆足了劲儿,“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像个茶壶,你得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把它传下去。这责任压身上了,什么爱好不爱好的,先搁一边了。”大家说得很动容。
除了青年社,长峪城村的山梆子戏,还以另一种方式传承到下一代身上。2021年,罗世民应邀在镇上的老峪沟中心小学开设了戏曲兴趣班,每周一下午一节课,有十五六个学生参加,教的是《白蛇传》,学的是唱功、身法。
2022年4月,为配合市委组织部的宣传活动,青年社的成员们第一次穿上正式行头,站上了永兴寺的戏台进行排练,下了台,大家都感觉很自豪。
因为疫情,罗世民带着青年社转战附近的树林里继续排练,成员们都自带干粮来了,老罗一看,觉得更得抓紧时间培养出几个来。他让邱震宇赶紧物色人手,把老戏班的乐队都换成“小人儿”。
苦苦坚持十几年,“非遗”认证是拿到了,有了年轻一代,传承也就有望了。罗世民还有个设想,等长峪城村青年社的山梆子戏演成了,他要把北京门头沟区雁翅镇的马套村、河北怀来县的横岭村,这两处处境更糟糕的山梆子戏的能人们,汇聚到一起,组成一个优秀的山梆子剧团。不仅要在长峪城村唱响,还要走出去,到更多的地方唱响。
罗世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叫《戏台》,一篇叫《守望》。关于守望的意思,罗世民对孔祥林说,“咱们这群人是古戏台上顽强的守艺人,你看寺外这棵大榆树,它见证了几百年来永兴寺戏台上发生的一切,到现在它都知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