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式视角下的布依语四音格词研究

乔 畅，周国炎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四音格词概述

布依语四音格词是由四个音节组合而成，并且两两音节构成一节拍的双框双槽形式；其中位置固定不变的成分是预制语块，位置灵活、可以替换不同音节的成分是插槽，预制语块和插槽在形式与意义方面都相互匹配。布依语四音格词在由预制语块和插槽组成的固定提示框架下，不断繁衍出新的词语。

布依语四音格词既讲求音韵和谐，也注重形义配对，基本保持了汉藏语系语言单音节语素丰富、音节长短相当、元音响亮、边界清晰、韵律感强的特点；在生成新词的过程中同时受到语音、语义、语法三要素制约①。一方面，重叠是衍生新词的重要手段，布依语四音格词六种音节类型ABAC、AABB、ABAB、ABCC、ABCB、ABCD中有五种含有音节的重叠。在布依语四音格词中，重叠音节和非重叠音节有规律地交替出现，在复合作用之下生成具有双音节“模块”的四字之格。另一方面，四音格词通过声韵和谐组配成词，韵律和谐是突出性特征。戴庆厦、孙艳曾指出，“语音和谐”是构词中有规律的语音配合[1]，所谓“配合”是指完全相同或完全相异的音节不成律，有同有异才能实现语音和谐。布依语四音格词非重叠音节中的声母多以响度辅音和非响度辅音②相互搭配，韵母多以高元音和低元音相对，非重叠音节的差异性越大，布依语四音格词整体结构就越和谐。

Langacker曾指出，构式是从若干具体语式中概括出图式性结构，通过范畴化和识解机制代入内部音位极和语义极之中，从而形成两个或两个以上固化了的形义配对体，构式成分在形式和意义间具有约定俗成的理据关系[2]。布依语四音格词在“预制语块+插槽”的固定提示框架下，按照“重叠音节规律呈现，非重叠音节语音和谐”的构词规律生成新词，与构式的生成机制相似，而且音节重叠和韵律和谐都体现出了四音格词生成的理据性。

目前已有不少学者就布依语四音格词的音节类型、韵律特征和语义内涵进行了研究，如吴启禄分析了布依语四音格词的汉译形式和特征[3]，李倩倩对布依语四音格词的形式、语义和特征做了整体性描述[4]，陈娥和王丽梅分析概括了布依语四音格词的韵律特征[5-6]；但是已有研究成果对布依语四音格词成型的理据和规律还未有详尽的阐释，就其形式语义特征的构式化解读也比较少。因此，本文试图联系构式语法，以《布依—汉词典》《布依语参考语法》中的布依语四音格词为语料基础，论证布依语四音格词内部结构和语义内涵的构式化特征。

二、四音格词结构的构式特征

布依语四音格词的预制语块和插槽都分别有两个提示音节，多数情况下，重叠音节为预制语块，非重叠音节为插槽。在双框双槽的结构中，预制语块和插槽始终遵循音节重叠、韵律和谐、语义相关的生成机制，单一预制语块与不同插槽组合或是相同插槽与不同预制语块搭配，都可以生成具有相同语义范畴的四音格词，这也反映出了构式形义配对的结构特征。

（一）预制语块

预制语块在布依语四音格词中可以位于一、三音节或二、四音节处，虽然两个提示音节的语义有相同、相反或相异三种情况，但预制语块是从若干语例中概括而出的提示性框架，结构稳定，具有能产性和类推性。

1. 一、三音节为预制语块

（1）两个提示成分语义相同

（二）插槽

插槽在布依语四音格词中可以位于二、四音节，三、四音节或一、三音节处，两音节语义联系较为密切；多数情况下，插槽的两个提示音节完全相同。插槽在与预制语块形义相配的同时，还兼有保持四音格词韵律和谐的角色；所以，在部分四音格词中，插槽多为衬音音节，并无实义。在同一四音格词内部，插槽位置可以变换，虽然带来了四音格词音节形式的改变，但并不影响整体的语义内涵。例如：

1. 二、四音节为插槽

（1）两个提示成分完全相同

（2）两个提示成分语义相关或相反

（3）两个提示成分为“衬音”音节

布依语四音格词中的衬音音节没有实际含义，是协调四音格词内部韵律的独特存在，多数情况下由拟声词或摹状词来充当，其所具有的节奏性和韵律感为整个四音格词增添了动态性色彩。更换同一四音格词插槽位置上的衬音成分，可以生成一组或多组含义相近的四音格词。例如：

2. 三、四音节为插槽

ABCC型四音格词中插槽为摹状词或拟声词，例如：

3. 一、三音节为插槽

（1）同为谓词性音节

（2）同为拟声音节

综上，布依语四音格词结构中有固定的提示成分——预制语块和插槽，且插槽与预制语块按照形义搭配的原则组合成词，符合构式形义兼备的结构特征。通过类推预制语块的音节韵律和语义内涵，将具有相似语框含义的预制语块嵌入语义相同或相近的插槽中，可以生成一组或多组结构相同、意义相关的四音格词。 例如：

三、四音格词语义的构式特征

布依语四音格词的语义具有层级性和整合性，即布依语四音格词在仿拟类推机制的作用下，扩展承继预制语块；作为组配构件的插槽与预制语块形义搭配，生成介于自由短语和固化短语之间的多义变体。

（一）语义特征

布依语四音格词的语义是在各成分语义套叠、搭配的基础上产生的，具有整合性和层级性的特征。

1. 整合性

布依语四音格词的语义不是各成分语义的简单相加，而是1+1＞2的结果，相同预制语块与同一认知域的插槽所构成的四音格词属于同一语义范畴。具体来看，布依语四音格词语义有原型义整合、引申义整合以及插槽无实义以辅助韵律和谐三种类型。

（1）原型义整合

多数情况下，布依语四音格词的汉译形式都是采用字对字直译的方式而来，即保留预制语块和插槽提示音节所对应汉语的汉译形式，并在此基础上提炼概括出核心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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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引申义整合

除原型义整合外，有相当数量的布依语四音格词的语义都是在预制语块和插槽提示音节的引申义（隐喻义、转喻义）基础上整合而成的。 例如：

①隐喻：ta24luəŋ11kwa:ŋ31kwa:ŋ31表示“两眼无神”，“ta24luəŋ11”本义为“白内障”，“kwa:ŋ31kwa:ŋ31”为摹状词，这里的“ta24luəŋ11白内障”暗指因患眼翳而双目呆滞无光的人。

②转喻：na53mak35ka24θan35直译为“脸青紫腿颤抖”，但其常用含义为“心惊肉跳”，预制语块和插槽都未体现原型义，而是通过转喻产生了新义，即“na53mak35”转指“因极度害怕而产生的心理反应——受到惊吓”，“ka24θan35”转指“由害怕的心理而带来的生理反应——腿抖”。

（3）虚语素与实词语素的整合

布依语四音格词中的衬音音节、拟声词和摹状词都是虚语素，无实义，附加在实词语素后为整体增添了韵律感和节奏感，也可以进一步说明动词或形容词语素的性质、方式或程度。

2. 层级性

布依语四音格词有单层语义、不对称语义、双层语义或多层语义三种类型，语义整体呈现出套叠性。张云秋、王馥芳曾指出，作为整合要素的音节以义项为单位，所以构式具有层级性[7]。而布依语四音格词的语义正是在预制语块和插槽语义的层层套叠下形成的，可以反映出构式语义层级性的特征。

（1）单层语义

单层语义多为重叠式，以ABAB型和AABB型四音格词为代表，即由AB重叠构成ABAB或AABB型四音格词，预制语块和插槽的提示音节均为实语素，四音格词语义整体是AB语义的简单套叠。例如：

（2）不对称语义

不对称语义多为连绵式，以ABCC型四音格词为典型代表，语义重点在前两个音节，后两个音节多为拟声或摹状的衬音音节，即四音格词的前两个音节为实语素，后两个音节为虚语素。例如：

如上所示， ʨau53ȵa24pan31pan31中前两个音节“ʨau53ȵa24”表义为头发蓬乱，构成主谓关系，而后两个音节“pan31pan31”仅为构成四音格词整体韵律和谐而存在，无实义。ʔon35tam35pɔt35pɔt35中前两个音节“ʔon35tam35”为并列关系，后两个音节“pɔt35pɔt35”仅具有修饰功能，用以说明“ʔon35tam35”的具体状态，不表示实际含义。

（3）双层或多层语义

双层或多层语义多为复合式，以ABAC型四音格词为代表。双层语义四音格词前后两音节并列，多层语义四音格词从中间两两分开后，形成第一层级，前后两音节还可以再切分，形成更深的层级。例如：

含有多层语义的四音格词kuə33θak33kuə33θwa33由“kuə33θak33”和“kuə33θwa33”两音节并列而成，这两个音节内部还可以进行再切分，即“kuə33θak33”由“kuə33（做）”和“θak33（洗）”并列而成，“kuə33θwa33”由“kuə33（做）”和“θwa33（漂）”并列而成。同理，四音格词xap35pa35xap35lin31由“xap35pa35”“xap35lin31”两音节并列而成，这两个音节内部还可以进行再切分，即“xap35pa35”由“xap35（闭）”和“pa35（嘴）”并列而成，“xap35lin31”由“xap35（闭）”和“lin31（舌头）”并列而成。

将多层语义项再切分后，四音格词的各层语义关系保持不变。 例如：

pa35ʔdi24和tuŋ31ʔja35是主谓关系，而pa35（嘴）和ʔdi24（好）、tuŋ31（心）和ʔja35（坏）之间也是主谓关系；xa:i24wa24和pan11ʔdan24是述宾关系，而xa:i24（开）和wa24（花）、pan11（结）和ʔdan24（果）之间也是述宾关系。

pai24ʔda31和ta:u35la:ŋ35是修饰（中状）关系，ʔda31（闲着）和la:ŋ35（空闲）分别表示pai24（去）和ta:u35（回）的状 态；kuə33ɕeu33和kuə33ɕa:u11是定中结构的修饰关系，kuə33（整）分别修饰ɕeu33（辈）和ɕa:u11（代）。

（二）四音格词内部语义关系

布依语四音格词内部的语义关系由预制语块和插槽共同构成：预制语块规定了整个四音格词的格式义和关系义，为插槽提供基本的语义情景；插槽则表示整个四音格词的具体义和实用义，起到详述的作用，突显四音格词所表达事物的性质和状态或是所陈述事实的方式和结果等含义，两成分互为补充。一方面，预制语块在与插槽的形义配对过程中受到四音格词整体语义的压制而发生了语义泛化；另一方面，插槽的可替性使得四音格词具有了较强的能产性。

1. 预制语块语义泛化

随着布依语四音格词使用频率和使用范围的扩大，预制语块的表义范围也不断扩大，语义界限也随之而模糊。例如：

（1）“pan11”本义为“成、长出、可能、有”等，充当四音格词预制语块提示音节与体词性插槽相结合时，语义泛化为“有”；与谓词性插槽相结合时，语义泛化为“成”。当插槽音节为形容词“tɔŋ53（乱）”和“ta:ŋ53（杂）”时，“tɔŋ53ta:ŋ53联合表示“零散的东西”，四音格词“pan11tɔŋ53pan11ta:ŋ53”引申义为“乱七八糟”；当插槽为体词“piŋ33（病）”和“θeŋ24（疟疾）”时，四音格词“pan11piŋ33pan11θeŋ24”引申义为“百病缠身”。

（2）“kwa35”本义为趋向动词“去”，充当预制语块后词义泛化，表意模糊。例如，当插槽为“ŋɔn11（天）”“fɯ31（一顿饭）”时，四音格词“kwa35ŋɔn11kwa35fɯ31”引申义为“度日糊口”；当插槽为“po24（山）”“na:ŋ33（山岗）”时，四音格词“kwa35po24kwa35na:ŋ33”引申义为“翻山越岭”。

2. 插槽的可替代性

在与同一预制语块的组合中，属于相同认知域的相关事物、动作或属性都可以充当插槽成分，并且所构成的一组或多组四音格词具有语义的相关性。例如：

（1）“tiŋ11…tiŋ11…”一边…一边…，表示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只要插槽是动作类单音节词语都可与之配对。

（2）当“kuə33…kuə33…”表示耕种义时，庄稼稻田类单音节词语都可与之搭配。

（3）预制语块“pan11…pan11…”表示一种状态，可译为“成…成…”或“有…有…”，插槽空位既可以填入两个词性相近的单音节动词或名词，也可以是第二音节为体词或谓词，第四音节为衬音，或第二、第四音节联合表义。例如：

（4）“…pai24…ta:u35（ma24）”为插槽限定了“…来…去”的反义情景，插槽空位可填入单音节动词，四音格词整体表示动作的反复。例如：

综上，不论布依语四音格词内部是单层语义，不对称语义，还是双层或多层语义，都是在预制语块与插槽语义的共同配合下形成的，体现出构式语义层级性和整合性的特征。

结 语

Goldberg认为，构式是形义配对体[8]，通过对布依语四音格词生成机制、成分特征和语义内涵的分析，可以看出四音格词中预制语块和插槽在音位层和语义层都相互匹配，在形式和意义间具有约定俗成的理据性关系，能够反映出象征单位与构式“联结—整合”的形式语义特征。因此，布依语四音格词是构式化的产物，构式语法为解读布依语四音格词的结构和语义提供了更加生动、准确的阐释依据。

注释

①ABCD型为单纯四音格联绵词，内部主要受语音制约，在语法语义方面无规律性特征；本文分析未涉及这类四音格。

②学界一般认为塞音、塞擦音和擦音属于非响度辅音，鼻音和流音属于响度辅音，响度排序为：塞音〈擦音〈鼻音〈流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