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那个人
2022-09-23短篇小说阿微木依萝
短篇小说 阿微木依萝
下大雨了,路边那个人没有伞,站在雨中,他面前是一条暴涨的河水,桥已冲走,过不了河。河对面,他的家差不多化作泥石流的一部分,剩半个屋顶露在外面。
我们怎么大声喊他,无济于事,他既不回答也不回头、更不拔腿走开。
我们站在山坡的高处,躲在一棵肥叶子的芭蕉树下。
雨水早已把他的发型打歪,这个向来爱美的男人,用手认认真真抹了好几下头发,再将手指上的雨水甩掉。他肯定想保持头发始终好看,毕竟昨天下午才去镇上做了新发型,洗头剪发之后,多花了一块钱让理发师给他喷了摩丝。“发”能生财,这是他告诉我们的,他说只有头发打理得好,财运才会好,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头发。
直到半个屋顶消失,完全化成一条泥石流淌进河沟,他才转身看了看我们,最后抬脚走向我们。
“完蛋了——我们所有的家当!我就说嘛,我们要遭一次大难,你偏偏不信我的话,要把房子建在那么一个鬼地方,看到了吧,房子见鬼去了,哈哈哈,这回你应该心服口服了对吗?”他说。他是跟他的女人说话。
他女人一言不发,站在我们身边,眼眶像两个水涡,冷得瑟瑟发抖,身上全是泥浆。我们虽然躲在肥叶子的芭蕉树下,可是,这像个笑话,因为我们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块是干的,从肥叶子缝隙里漏下的雨水像天上有人在放水枪,泚得我们躲也躲不住。女人身上的泥浆比之前刚从浑突突的河水里出来要少许多,雨水把她稍微洗干净了一点——她拖拖拉拉不肯离开家,最后被泥石流冲到河里去了,我们亲手将她“捞”出来。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只在河面上露出一个脑袋,要不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身强力壮,又足够聪明,又特别不怕死,她才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他丈夫,就是路边站着的那个人,是在她被救起以后才赶到的。赶到之后他就一直站在河边发呆,一直等到房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现在连个屁都不剩了”才从路边离开。
现在他来到我们身边了,也来到他女人的身边。一米七五的标准男性身高,倒也可能给他的女人带去了一丝安全感,自他到来以后,我们觉得她好像没有先前那么显得无助。他说完之前那句话,似乎也无话可说,发型毕竟是太乱了,搞也搞不好了,只好任由它们乱七八糟,也就显得他此时脸上的情绪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乱七八糟。不过,他毕竟是个相信命理的人,信命理的人有时候特别乐观,毕竟他们最能找到一套玄妙的办法和说辞安慰自己,他就非常顺理成章地将眼前化为乌有的房屋归为“命该有此一劫”。他整理好脸上的情绪后,跟他的女人说了一大串话:
“你如果想哭出来的话,我倒是没有任何意见,只不过,你的泪水能比得过现在的雨水吗?老天爷看上去比你伤心多了,说起来,它毕竟是干了一场坏事,把我们两个的房子卷走了。它不会比你更好受的。但如果你非要哭哭啼啼,我也没有办法。老天爷可不会一直哭哭啼啼,天道无常,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明天一早,太阳就会笑得像他妈个傻子爬到天上。我要是你,就干脆省点儿力气,我已经测算过了,我们虽然遭遇大难,可是生命无忧,生活也会无忧,天气会变好,我们的运气也会变好。”
女人还是不发一言。过于悲伤的情绪使她不想吐露半个字,只皱了一下眉头,也不知道还哭不哭,雨水“哗哗”地冲着脸,就算她有再多的眼泪和悲伤,恐怕也不够此时大雨的冲刷。
她紧紧抓着一把从屋子里“抢救”出来的火钳,那是她和丈夫目前所有的家当。
“看吧,萧五,就剩一把火钳了,你他妈给我说那么多屁话有什么用,你现在告诉我,我们住哪儿?”
那个人——就是萧五——他转眼盯着我们。
我们立刻就来了精神,毕竟灾难面前,会第一时间调起人类最纯粹的情感。
萧五说:
“上天有好生之德……”
话没说完就被他女人抢走了:
“……有个屁!有,还冲你房子?”
“我话没说完,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也有惩戒之心,没准儿冲我们房子,是因为上辈子我们做了恶事,现在说这个没意思了,老天爷靠不上的时候,只能靠人,现在我们两个的死活,就交给他们呗。”
我们重新来了精神,可当我们准备商议如何帮助他们的时候,这件事就被更有力量的人扛下来了,村官们(其实就两个人)给接下来了。他们急急忙忙地终于从某个会场开完了大会,身上各自套着一件蓝色雨衣,像两朵云一样朝我们飘近,到了路边,用巴掌挡着额前的雨水,向我们大喊:“下来、下来……”
然后我们都来到了路边。
那高一点儿的“村长同志”(我们曾经直接喊他的官衔,现在嘛,只是个绰号,因为他已经不当村长了,不过他还在辅助管理我们这儿所有人),“村长同志”最先向我们训话:
“这么大的雨,泥石流都快‘尿’倒我们的房子啦!”
“已经尿倒一座啦!”我们忍不住抢话。我们知道他说的可不是“撂倒”。他是个年轻的村长,性格活跃,大概就是因为过于活跃,不太适合较为严肃的工作,从先前那个位置上被“尿”倒下来,成为一个辅助管理员。他也就是凭着一股子热心,还继续……其实是“赖着不走”……辅助真正的村官们,经常给我们训诫点儿什么“重要”知识。比如此刻,他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呆头鹅似的站在芭蕉树下,后面山坡上随时可能发生泥石流,我们这些人不注意安全,随时会被泥石流“一锅端掉”。
他的热心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也同时,我们都喜欢拿他开玩笑。
“村长同志”走向萧五,喊道:“算命先生,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身体没有受什么伤害吧?”
萧五喜欢算命。“算命先生”也算是“村长同志”给他取的名字。
萧五咬着牙,没说话,脸色悲愁,并且在想办法躲避“村长同志”的目光。因为他曾亲自给“村长同志”看过手相,也测过八字,还给村长在《称骨算命》书上细致地详查一遍、预测了一遍,他觉得村长非池中之物,手相显示先天智慧肥厚,后天开启的智慧也很可观,必定会是飞黄腾达的人。可是现在,村长已经不是村长了,即便没有显得十分落魄,可现在这副站在雨中的样貌比起从前真是天壤之别,以前村长的发型和他的发型都是这个地方最惹眼的,现在,他俩面对面,发型都一样地塌陷,乱糟糟地盖在头皮上,真是各有各的不顺;村长站在这儿训话,他的话其实也不起多大作用——萧五咬着牙,他可能觉得这会儿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给过去的自己搧耳光。他可是梦想着要去城里开一家“算命大仙”的店铺,专门给人测算前程。给“村长同志”的测算显然失了手,显然是提前砸了这块招牌。这是今天自从房子冲走以后,算命先生萧五,第一次让人看见了他脸上悲愁的神态,本身他之前还挺高兴的,因为他终于算中了自己遭遇的大难在眼前成为事实,看着房子冲走,他没有特别难受,那会儿可能已经在计划城里的“算命大仙”店铺该开在哪条街道,该坐北朝南,还是坐西朝东。
“村长同志”今天就不应该跑来破坏萧五的心情,可我们都知道,像这样的场合,他不来的话,他就不是“村长同志”了。
“哈哈哈……”我们想了想就笑了几声,想打破沉默。
过了一会儿,萧五的女人接了“村长同志”的话:
“我们住哪儿?”
“村长同志”看向我们,说道:“轮流住,挨家挨户,今天住他家,明天住他家,直到房子重新修起来为止,行不行?”
我们没有一个点头的,谁教他性格那么活跃啊,平时待我们就像老表弟兄,总是开玩笑,总是那么轻松愉快,他每次训话大家都只顾着高兴去了,谁还会注意他在说什么呀!
“啊哈哈,刚才,他在说什么呀!”我们互相拍着同伴的肩膀。
他好像生气了,不过,谁管他,他生气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
“毕竟是一条一条的汉子,要是被泥石流冲走了,就可惜了呀。”他说。
瞧瞧,他的语气多好,像我们的亲老表!
我们又忍不住笑。
另一个真正管事的人把“村长同志”轻轻拉到边上,他自己站到我们跟前来了。他的眉头紧锁,眼睛为了不被雨水冲刷,只露出一条小缝隙,从他那些眉头的细纹中透出来的可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我们立刻就摆正了姿态,不再是松松散散的样子。
“行不行?”管事的只问了这么三个字,说得十分有力,就像我们村里的青年搞军训的时候教官嘴里吐出来的话。
模块化多电平MMC在直流侧发生单极故障时,由于直流侧没有集中电容的存在,故障电流自短路点过换流器桥臂子模块流入联接变压器接地点形成故障通路,如图5所示。故障电流的幅值取决于直流电压、接地电阻及短路过渡电阻的大小[13-15]。
“行!”我们一口咬定。
“一人有难……”
“——我们助!加油!”我们懂礼貌、恰到好处地抢断他的话。
管事的愣了一秒,想说话又不再说,点头走开。
我们喜欢在真正的管事的面前表达出内心里激昂的样子,尤其在这个时候,往年有什么灾难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表现。管事的虽然走开了一点,但并未走远;关于他的这个举动我们心里非常“熟悉”,我们很有把握,他必然会像以前那些管事的人一样,只是稍微走开一点点,让我们等待几分钟,然后他准备好了会过来给我们几句赞誉的话;我们也乐意等着管事的过一会儿跑来表扬我们几句,因为这个时候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和“村长同志”嘴里出来的话含义不同,毕竟他这个时候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他的话代表的是他目前这个位置的权威以及他位置背后的权威。听说别的地方有些人会觉得我们这些人非常幼稚,就为了这么几句赞扬的话,比方说现在,站在大雨中,等待表扬,这简直可笑,如果不是虚荣心到了腐朽和可怜的地步,他们会认为,这会儿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找个地方躲雨,最起码应该表现得绅士一点,给萧五的女人找一件不透雨的衣裳披着。那些人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天上不能没有太阳,地上不能没有管事的人,当管事的人严肃地站在那儿的时候,我们的心一顾地热腾腾,这种心绪在别的事情上不会体现,根本没有其余的杂念能将我们从这种“热腾腾”中牵引出来——此刻我们就是“热腾腾”的,一腔热血,像这种感觉平时不会有,平时我们只管下地干活,偶尔到镇上一起喝醉了吹牛皮。平时我们日子过得很平淡,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是活跃的,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好像每一个人都是被外界和某些人所需要,这种“需要”很能激发我们的内心,感到自己突然是个至关重要的人,自己的热心、情怀、聪明才智,完全被外界和别人所需,就像英雄主义的人最终有了用武之地……比方说,一个经常打铁的铁匠,突然有一天,他有机会被激发,摇身成了一名武士……就是这种感情和冲动使我们在被“需要”的时刻显得似乎小题大做,实际上我们都明白,这个时候大雨倾盆,谁他妈喜欢站在大雨中啊,又不是草,又不是树木,站在这儿让我们的头发受着雨水冲击,脑袋都快冲秃了。但我们特别想参与管事的所说的每一件事,呵呵,就是说,我们喜欢自己除了干活之外,在别的事件上,也是个很重要的存在。我们才不在乎外面那些人说的话,他们说,只有寻找不到生命价值的人,被荒废和不够聪明的人,才会什么事都想掺和一把却又什么事都干不好,什么都看不开,才会处处想着把自己打开……我们才不会在乎这些话呢;此刻,管事的人正在转身,我们等着他过来再次说话(就是表扬我们,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可是合力将萧五的女人救了出来),他在那儿观察了一下河面,听到河水里有滚石的响动,水流量比之前更大了。他转身过来了,呵呵呵,就像以前那些管事的人,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先去观察一下事态,看我们是否处理妥当,如果处理好了,他就要来告诉我们“干得漂亮”,当他们“底下的人”——就是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解决了麻烦,他们总会第一时间表示赞誉和关怀。
《瓷玫瑰》国画 杨译杰
呵呵呵,他走过来了,这回他把雨衣也脱去。
“干得漂亮!”他说。
我们互相看看,表达了谦虚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层意思之后,才都咧嘴笑起来。当然这种笑容和之前给“村长同志”的笑容是两样的,这一点我们在笑的所有人包括收获了笑容的管事人都知道其中差别和含义。
管事人很满意,最终走向萧五,对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等他说完话过了一会儿,管事的就把萧五的女人率先安排到了我们其中一家,由那个人领着萧五的女人先回家去了,女人已经冷得不行,她浑身发抖,抖得我们在场的人都想跟着抖。
雨水始终不停,管事的因为脱掉了雨衣,整个人全都湿透了。他睁不开眼睛,但始终面对着萧五的“旧宅”方向,也就是河对面那一堆泥石流冲下来积攒在那儿的泥浆、石头、小树木和折断的大树枝,他就一直盯着那些浑突突的东西,仿佛从中还能看到萧五房子的残骸。但是听到脚步声那会儿,他立马转了个方向,被雨水击成缝隙的眼皮底部就像长了两只手,一边一下,突然就把眼皮“推”开了。我们这才知道,还有别的管事要来,也就是在我们这个区域真正管事的,萧五的房子最终要给多少钱才可以帮助他重建家园,这种事情必须由这位刚刚把脚步声送进我们耳朵的人判别。
他来了,我们当然都认识,他其实长了一双小得有些糟糕的眼睛,似乎他从未将眼睛张开过,可这有什么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这个时候他给我们带来的力量。
我们之中有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没办法,这种天气,可是……“该死的,太煞风景了!太不知道尊重长官!”我们想。
嗯,就是长官,在我们的心目中,此时此刻,他的形象就是这样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心里已经热血沸腾了,就算有个人憋不住打了喷嚏,我们也热血沸腾。
只有萧五,他的情绪上没有多大改变,他可能还在预测自己的“算命大仙”店铺到底能不能开起来。
“村长同志”始终是一副着急的面孔,他有时候会急不可待插一句嘴:“我们应该离开这儿,何必呢,这儿雨水太大了,换个地方说话行不行?”可是没有人听他的。换个地方怎么行?人只有在这种情景下,热血才会“扑通扑通”,“村长同志”还是太嫩了,也或者他的心过于一板一眼,他小时候肯定没有玩过什么有意思的游戏,他不知道他的伙伴喜欢什么,也不知道集体活动中,大家全部热血上头,他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大伙儿都真正地感到更加快乐,他一看就是个表面上很幽默、聪明、快活、洒脱,实际上内心是被一匹驴子捆着推磨的人。我们给他一个很友好的笑容,已经是看在过去他曾经做过管事的份儿上、极大的尊重。这个时候他说什么话,我们已经不太顾得上,即便心里想跟他多说——毕竟与他说话最舒畅快乐,哪怕他是个被驴子拖着推磨的人,也没有玩过什么有趣的游戏,可在普通的生活中,我们都要承认,在他身上有令人放心的非常可贵的品质——可是再仔细一想,再看眼前,二位管事的正在谈正事(他们站在一边商量事情去了),我们也就收起心思,就都默不作声;如果“村长同志”一直稳得住那份管事的职务,那就好了,那我们就会请他继续说话,并且在一种放松的心情中,与他玩笑几句,可惜他已经不主事,那么,这个时候他也不能怪罪我们没有闲情理他,我们只能对他“呵呵呵呵”地小声笑几下(避免打扰到二位管事的人商议正事)。
后来,“村长同志”走了,就在我们给他“呵呵呵呵”了几声,他就走了。
现在我们站在雨中,就再也不怕有人上前干扰;当然,也都没有笑容,就像脸庞的地盘上遭遇了大贼,把笑容从我们脸皮上“揭”走了;这个时候觉得脸皮尤其疼,雨水击打了很久,想伸手捂一捂又觉得没必要,四野沉寂,除了雨声不再有别的。
刚才给我们带来无限力量的那位管事给萧五开了高价,安排之前那位管事一定要“盯着办好了才行”,最后跟我们一一握手,跟我们说“天灾无情人间有情”,然后走向停在远处的摩托车,再回头看我们时说:“加油!”
我们精神一抖,目送摩托车跑远了才把目光拽回来。
我们齐刷刷站在河边这一小块地方,也确实有点儿挤,那个最重要的管事走了,另一个管事也走了,路上只剩下我们和萧五。
“退到高处吧?”我们对萧五说。
“高处?什么高处?”他像傻了一样问。
那么大的雨,傻子才有心情跟他继续扯淡呢。我们退到了高处,不是芭蕉树下,而是我们之中的一户人家的门口,他的家修在芭蕉树斜对面的山包上,差不多算是这片容易发生泥石流的山地上最安全的位置,从他家门口往下看,能清楚地看到河沟以及河边路上的行人;站在这家人的门口,我们看见萧五在河边的路上来回走了几步,便又站在最先前那个位置,一个人面对着被冲走的房子……的幻景;呵,那个地方现在可是连根鸡毛都没有了,想象都想象不出什么,就像现在,他身边一个人也不在,谁也不会想到之前我们热热闹闹地站在他旁边。他说我们不懂他心里的破碎,这真是不讲良心,我们刚才还帮他把他的女人从河里面捞出来,他竟然说,那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想在管事的人面前表现一把——他真是不讲良心。他说他想去城里算命的原因就是,看看是不是还有很多人都像我们这几个一样,那么令他讨厌。
我们伸着眼看了看远去的路上,那个最重要的管事人确实走了,山路崎岖,最起码明天中午以后他才会带着萧五所需的“物资”重新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