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小说《虫子》的女性主义地理学解读
2022-09-21张金锴
◎张金锴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随着“文化转向”和“空间转向”的兴起,人们对时空的概念发生实质的变化,空间不再被狭隘地理解为容纳物质存在和社会行动的器皿,而是将其理解为“一切公共空间生活形式的基础,是一切权力运作的基础”,同时也是复杂社会生产的一部分。空间的生产涉及诸多权力关系的运作,性别就是关键要素之一。受到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的冲击,一批学者开始将女性主义思潮与人文地理学研究结合起来,对看似中性的地方和空间从社会性别视角进行分析,揭示出“男造环境”中的性别不平等,从而开始了一支新兴的人文地理学分支——女性主义地理学。女性主义地理学以“空间”和“性别”为立足点,以揭露空间中的性别不平等现象为初始目的,进而“调查、解释并挑战性别划分和空间区分的关系,揭露它们的相互构成,质疑它们表面上的自然特性”。女性主义地理学不仅为重新认识性别和空间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研究路径和思维方式,同时也为今后的文学研究提供了不同的向度和可能。
《虫子》出自新世纪韩国作家金爱烂的第三部小说集《你的夏天还好吗?》。金爱烂凭借多部作品斩获韩国诸多奖项,被媒体冠以“韩国文坛最大的收获之一”。金爱烂“之所以广受新世纪韩国文坛的好评,一方面是因为其作品兼具艺术性和可读性,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这些作品有非常浓厚的代际特征。她专注于讲述自己这一代人的故事,小说充满朝气,以富有张力而轻松自在的文笔挑战伦理陈规和文化禁忌,令人耳目一新”。在《你的夏天还好吗?》中,作者透过人们看似平淡的细小生活片段,集中反映了现代韩国人的情感生活
经历,塑造了形形色色的面临绝境的人物。《虫子》的主人公是一位家庭主妇,生活基本限于公寓之中,在公寓里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完成洗刷、做饭等家庭琐事。经济上她完全依靠丈夫在社会中的打拼换取的微薄薪资,精神上也完全依赖丈夫。丈夫则忙于工作,在家的时间仅限于睡觉的时间,疏于对妻子关心。作者对日常现实生活进行细致的描绘,再现了女主人公真实的内心情感世界和精神状态,敏锐地发现男性与女性在空间中的不平等地位,女性局限在私人家庭空间,而男性可以游刃有余地出入社会公共空间。本文认为男女主人公对空间占有的不同状况,显示了男女两性对于空间的占有具有不平等性。父权社会既有的性别分工和性别气质刻板印象使男性获得更广阔的生活、工作空间,而以女主人公为代表的女性群体被局限于女性化的私人空间里,这再现并强化了女性群体的弱者地位,限制了自身的发展和保护自我的能力。
一、角色期待与空间区隔
父权制中传统的性别观念认为两性间存在固化的性别气质与社会分工,因此对男女两性有着不同的角色期待,认为男性是公共空间里的支薪劳动者,可以在经济、政治、军事等领域建功立业、创造社会价值;女性则是家庭私人空间里的贤妻良母,从事再生产劳动力的活动,不直接生产社会价值,为男性做好后勤保障等一系列家务,生育、照顾小孩,在经济、社会地位等方面都依赖于男性。金爱烂的小说《虫子》中男、女主人公的主要活动空间的区别基本符合这种鲜明的性别二元分工和父权社会对两性不同的角色期待。
“受传统农业生产条件和儒家礼教影响,韩国传统的家庭结构是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男子被赋予代表、支撑和保护一个家庭的责任,丈夫或父亲是一家之主即家长,家长在家庭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家庭的财产分配权、祭祀权以及对家庭成员行为的监督权。家庭中,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提倡‘贤妻良母’,家务劳动几乎全落在妇女身上……一直到现代,韩国妇女外出工作的比例仍然比较低,特别是已经结婚的妇女,即使获得高学所文凭也一般都守在家里,伺候丈夫和老人,抚养孩子。”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典型的韩国家庭妇女。她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完成清扫擦拭、买菜做饭、整理归纳等家庭琐事,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私人家庭空间内。她没有工作,完全以家庭、丈夫为生活重心,很少参与社会事务方面的活动。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女主人公偶尔会通过另外一种形式参与社会活动,如购物。“买菜做饭,也不忘结识干洗店、副食店和肉店的老板,开拓值得经常光顾的店铺。”但其外出购物并非单纯的休闲娱乐和以满足自我为前提。因此实际上女主人公对社会事务的参与仍然是一种以服务家庭、满足再生产需求为出行目的的家务型外出,即使已经进入到城市公共空间领域也仍然没有摆脱私人家庭空间的束缚。怀孕之后女主人公更是因为行动不便就整日待在家中。
女主人公不光身体上局限在家庭空间内,精神上同样过度依赖家庭空间内的成员,即她的丈夫。女主人公即将分娩时,心情敏感,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候荷尔蒙加重了忧郁症,我会因为爬过地板的鼠妇虫而萌生想死的冲动”。她总想跟丈夫通话,类似的电话打了很多遍,而丈夫日渐忙碌,压力加大,同样陷入焦虑的情绪,“丈夫良久无语。我感受到了电话那头丈夫的疲劳、叹息和烦躁”。过度依赖丈夫的女主人公没有社会交往,所有的苦恼只能向丈夫的倾诉。再加上身为孕妇敏感的情绪和挺着孕肚行为不便带来的不快,加剧了妻子的不安与焦虑,她迫切地希望她依赖的人能够为她解决问题、安抚情绪。但她依赖的丈夫只给了一个敷衍的反应,随便应付几句,匆匆挂断电话。在丈夫身上体现出一种父权制社会的规范秩序,他希望妻子能安心地待在家里,安守属于女性的私人领域,专注家庭,不要反抗也不要抱怨。妻子的抱怨和焦虑是对空间内部秩序的质疑和挣脱,违反了父权社会对女性成为听话的贤妻良母的角色期待。
女主人公的丈夫是一名中小型制果企业的销售人员。繁忙的工作和频繁的出差使得丈夫每天更多的时间甚至全部的时间在家庭空间外部的社会公共空间度过。社会公共空间的工作场所是丈夫的主要活动领域,是他度过一天中大部分甚至全部时间的地方:“丈夫不像我这样经常看见虫子。他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好像很长时间没睡觉似的”“丈夫经常加夜班……他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列斐伏尔在论及社会空间的时候曾经很犀利地指出,住宅对男性而言是休息和休闲的场所,对女性则是劳动的场所。”对于丈夫而言,家庭空间是离开社会公共空间,暂停工作竞争,进行休闲娱乐和劳动力再生产的地方,停留的时间远远少于妻子,所以丈夫不会知道妻子在家中从早到晚忍受着拆迁区域恼人的噪音,也不会知道妻子在家中会发现无处不在的各种各样的骇人的虫子。不同的性别角色期待造成空间区隔,使得丈夫根本无法与长期处在私人家庭空间的妻子感同身受。
父权制对男女两性不同的角色期待,使得空间被划分为归属于男性的社会公共空间和归属于女性的私人家庭空间。这两个空间的特征迥然不同,女主人公的空间是处在拆迁区的老旧的公寓,周围都是拆迁的灰尘和从早到晚的噪音,充斥着降低生活质量的家务劳动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无穷尽的虫子。而丈夫的空间则是充满社会交往的更能体现社会价值的公共领域。女主人公对丈夫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并不了解,不知道丈夫因为巧克巧克薯片里发现了蛆虫而焦急,不了解丈夫在职场中承受什么样的压力;丈夫对妻子在家中遭遇的噪音和虫子的侵扰也满不在乎,也不知道拆迁区中那棵伫立已久的大树的倒下对妻子产生的影响。空间的分隔不仅反映了夫妻双方在空间资源占有上的失衡,影射了两性权力的微妙差异,也在夫妻之间形成沟壑,本应互敬互爱的夫妻心生怨怼,埋下不和谐的隐患。
二、家庭空间内部的两性关系
传统的家务劳动分工的结果往往是女性放弃工作中的自我实现机会,而男性被鼓励在事业发展和继续教育上投入大部分的精力。这造成了女性发展落后于男性,女性被排斥在公共领域以外,在经济上和意识上依赖男性。在这种情况下,女性被动地存在着,处于被压迫的边缘地带,排斥于社会之外。
“为了找房子,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利率太低,几乎没有传贳房。即使有传贳房,传贳金也比我们手头的钱贵出几千万。腾房的日子临近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正在着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蔷薇公寓。”小说中这份决定由她的丈夫——空间内实际权力的掌控者做出的。虽然女主人公是私人家庭空间的女主人,但她在自己的领地内只有劳动再生产的义务,并无实质权力。“丈夫总是强调说,同样的面积,一居室要好过两居室。搬家后我庆幸自己听了他的话。”女主人公对于丈夫的决定表现出顺从和依赖,将丈夫的决定置于真理地位,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当后期女主人公向丈夫抱怨房子噪音太大时,“挑选房子的时候表现积极的丈夫显得闷闷不乐”,于是女主人公只能继续忍受糟糕的环境,不再发出自己的声音。父权社会要求女性遵循父权制社会的规范秩序,安心地待在家里,安守属于女性的私人领域,支持父权代言者父亲或者丈夫的决定,而女性被父权社会的规范秩序所驯化,认可了不均等的性别权力。丈夫的“闷闷不乐”一方面是因为悲观的经济状况,无法改变居住情况,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当初做出的买房的决定受到了质疑与抱怨。这也就暗示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平等。丈夫身为男性有着父权社会中优越的性别身份,能够自由进出社会公共空间获取生活资源,获得经济收入,因此即使丈夫不常生活在家庭私人空间但仍然掌握着家庭空间中的实际权力,居于主动、主导的地位。女主人公是家庭主妇,不直接生产社会价值,没有经济来源,因此虽然操持着家庭空间中的大小事宜但没有做出重大决定的实际权力,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迎合社会期待,处于被动、依附的地位。
女主人公与丈夫是新婚的夫妇,即使是女主人公临近分娩,不能同房,恋爱时的紧张和激情减少,夫妻间仍然恩爱有加,仍旧贪恋和依赖彼此的身体。女主人公认为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很好,但在丈夫因为工作经常加班推迟回家的时间甚至是彻夜不归时,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他会不会有别的女人”的疑问和紧张。女主人公作为家庭主妇,对丈夫在社会公共空间的工作和交际几乎一无所知。面对关机无法联系的丈夫,烦躁和怨恨中的女主人公能想到的唯一的报复是“这个时候如果发生让他终生后悔的和内疚的小事故就好了”,而这就像一个不吉利的暗示,暗示女主人公即将发生的不幸,同时也披露了一个残忍的真相:女性只能通过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对男性进行报复。因为在父权社会中,女性的身体作为一种空间也是属于男性的。
空间的性别分工将女性束缚在家庭之中,生活平静,没有社会竞争,看起来提供了某种庇护,但实际上,女性在这种束缚中,弱势地位更加强化,甚至失去自我保护能力。当女主人公为了找寻意义非凡的戒指而下楼来到A区域遭遇危险时,她根本无法自救。小说以女主人公独自走出家庭私人空间后遭遇不测的象征,阐明了性别刻板印象和性别分工造成的空间分隔,不仅不能保护女性,束缚其发展前景的同时,也剥夺了其自我保护的能力。
三、结语
作者金爱烂感受到两性在空间占有上的极大区别,以其细腻的文笔用一位家庭主妇的平淡的日常生活的故事写下了自己的考虑与反思。看似女主人公享受专属于女性私人空间的生活,但实际上她也承受着这个空间中过量的家庭劳动、长时间一个人的孤独、缺乏社会交流的苦闷与焦虑。地理学家哈维认为,寓居(dwelling)或家乃是人与物达成精神统一的关键位置,家具有庇护、安全和愉悦的特质,是人类自发产生归属感的关键元素。然而,当家庭成为女性角色的专属空间,成为性别刻板印象的有力工具时,家庭空间对于女性,有可能是牢笼、陷阱和监狱,是被“他者化”的地方。
父权社会对男女两性不同性别气质的刻板印象生成了社会对于两性不同的角色期待:期待女性成为家庭空间内的“贤妻良母”,成为男性的依附者;默认男性果敢、刚强,可以在社会公共空间游刃有余。对女性的角色期待将女性局限在私人家庭空间内部,限制了女性对不同空间的自由选择,束缚了女性对自身品质才能的发挥,作茧自缚,困在家庭主妇的角色里,失去保护自己、掌控自我命运的能力。空间区隔的存在不仅再现、强化了女性的弱者地位,同时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两性的交流和相互理解,对男女两性的和谐关系的发展造成了困扰和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