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2022-09-21☉杨葵
☉杨 葵
十几年前,我在北京参与一座寺庙的修缮工作。寺庙是文物保护单位,所以监管严格,规矩很多,比如修旧如旧,大殿要有如法的佛像。
佛像是一定要“装藏”的,就是在正式安置时通过佛像背后预留的小口,由具德高僧把经卷、珠宝、五谷等放入,再封上。
他们请到一位持戒、实修都久负盛名的高僧来主持装藏,我侍立一旁,为他服务。装藏有一整套仪轨,高僧会有如法念经等一系列操作,大约需要两个小时。
仪式开始,高僧和同伴浑厚的念经声在大殿响起,气氛庄重。不一会儿,高僧侧过脸吩咐我:“清水不够,再要一盆。”我如离弦之箭,跑到前院接了一盆清水。高僧接过,放在面前,又说:“还需要一些米,一碗即可。”我又迅速跑到前院的厨房,盛了一碗米。高僧接过,放在面前,又说:“再取一些面粉,也是一碗。”
从大殿到前院有一百多米,那天我跑了七八趟。步伐从起初的如离弦之箭一般,到后来的拖拖沓沓;心情从新鲜雀跃,到后来满腹牢骚。但我不好发作,只得隐忍。高僧倒是始终如一,下每一道指令时,语气都平和而坚定,不容置疑。
装藏仪式结束已是中午。我与高僧共进午餐,院里现摘几棵青菜素炒,还有一碗手擀清汤面。高僧专注于吃,一言不发。吃完放下碗筷,他笑眯眯地问:“刚才装藏的时候,你对我意见很大吧?”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但不满仍堆积在我心间。我本不打算说出来,既然他问了,也就毫不客气地脱口而出:“是啊,我觉得您的工作效率有问题。”高僧问:“什么意思呢?”我打开话匣子:“装藏这件事,是您今天的工作。我在一旁服务,是我的工作。需要什么物品,我去取,这没问题,但是,您可以一次性吩咐完,我一次性取来,这样可以少跑好多趟,也会节约很多时间。可是您呢,一会儿要一样,一会儿要一样,反反复复,这就是没有效率的表现。”
高僧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也没笑,反而探身过来,故作神秘地神情一凛,压低嗓音问:“然后呢?节约出时间做什么?”我答:“可以去读几页书啊,哪怕做几个大礼拜都可以。”高僧问:“读什么书?”我答:“佛教经典。”高僧说:“就是学佛喽?念经重复不重复呢?大礼拜?不也是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不重复吗?”说完这句,高僧乐得像刚成功地捉弄了一个小伙伴。
从那天起,我对效率有了新的认识、新的体会。
绝大多数人,从小到老,始终默认高效率就是花费更短的时间做更多的事。“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是我们儿时就铭刻在心的话。这个说法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是,然后呢?节约出时间做什么?人们默认的是:做事,做有意义的事,不浪费生命。可是,问题来了,什么事是有意义的呢?答案必定千差万别,有人觉得事业成功是有意义的,有人觉得清静无为是有意义的,有人觉得健康长寿最有意义,有人觉得如火柴一样,只要发光发热,生命短暂也在所不惜……举个当下最常见的例子,有人觉得天天去健身房,或者爬遍世界名山意义非凡;有人觉得那纯属浪费时间,不如辛勤工作,多挣点儿钱以改善家庭生活。
最近听到许多人说,手机真不是个好东西,每天在手机上看很多短视频,太浪费生命,都想戒手机。我就会问一句:“戒了手机挺好啊,但是,然后呢?”回答千差万别,意思却相近,无非好好工作,好好读书,好好健身,好好创业,诸如此类。
继续追问一句:“再然后呢?”答曰,然后就能实现自我价值,让这一生更快乐、更幸福。是啊,如果说大家有终极目标,可能就是这句话。天天看手机,就是因为它能带来快乐、带来幸福,不然,为什么老看?问题在于,这种快乐和幸福比较短暂,不能持久。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不知不觉就在手机上刷了一天短视频,看的时候有滋有味挺快乐,看完很空虚。依我看,出现这种现象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文化的基因令我们对耽迷于手机短视频有负罪感;另一个是,那些手机短视频提供的快乐也确实浅薄,无法令我们内心丰盈。
书是媒介,手机是媒介,事业也是媒介,关键在于这些媒介如何影响我们的内心。令人心绪散乱的内容、行为,都会让我们有点儿不安;反之,令人一心专注的内容、行为,都会让我们的喜悦之情绵绵不绝。不安和喜悦都自带滚雪球气质,越不安就越不安,越喜悦就越喜悦。
所以,说效率,说专注,好像都是在说“戒”,都想着戒这个戒那个。追问一句“然后呢”,会发现“戒”只是手段,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定”。说到这里,好像又是老生常谈,人人都知道,还可以继续追问“然后呢”,答案就是“慧”。这是后话,千万别因此就停在这里不追问了,先回到“戒”,塌下心来开始做。
(长 卿摘自《财新周刊》2022年第29期,喻 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