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
2022-09-21蒋一谈
☉蒋一谈
一
无论棋类游戏平台如何便捷，老周还是习惯与人面对面对弈。三个月前，老彭双目失明后，老周的棋盘就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一天，老周前去探望老彭。他们正在回忆往事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彭老师，该吃药了。”
“萌萌，进来吧。”老彭说。
门开了，一个乖巧的机器人轻快地走进来。老彭乖乖地张开嘴，伸出舌头，机器人捏住药片，轻轻地放在老彭的舌头上面。
“行啊，老彭！”门关上后，老周说。
“你还真别说，机器人啥都能干。老周，你也买一个。”
老周心动了。
二
老周在机器人商店转悠了大半天，看中一个浑身是灰色、躯体健壮的机器人。
“这是安保机器人，能担任私人保镖。”导购员说。
“安保机器人会下棋吗？”
“机器人都会下棋。”
“买回家后，安保机器人会伤害我吗？”
导购员连连摆手：“你输入个人和家人信息后，安保机器人会负责保护你们一家人。”
“一家人”，听到这三个字，老周黯然神伤。儿子二十岁那年，陪母亲去海边旅行，在跳水时脑袋撞到岩石意外去世。妻子痛苦万分，两年后与老周离婚回了老家。如果儿子还活着，今年三十五岁了。
货运员把安保机器人送到老周家里，技术人员阿昆协助老周输入个人信息，调试好围棋的对弈程序，还按老周的意思给机器人取了名字：小虎。这也是老周儿子的乳名。
“选一下机器人称呼你的方式。”阿昆说。
“周老师吧。”老周说。
阿昆打开电源，机器人说：“周老师，我是小虎。我开始工作了。”说完，小虎直接走到门后，双臂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老周走过去，伸手抚摸小虎结实的胸膛、粗壮的手臂，某一刻，他感觉像在抚摸儿子。
老周草草吃完晚饭，把棋盘擦干净，放在桌上，说：“小虎，下盘棋吧。”
“好的。”小虎坐在对面。
第一盘，老周输了五目。第二盘，老周输了七目。第三盘，老周中盘输棋。
复盘的时候，小虎说：“周老师，你下棋规规矩矩，基本功还可以。不过，你过于小心翼翼，该攻击的时候犹豫不决，有些软弱。”
“小心翼翼”“犹豫不决”“软弱”，这三个词刺痛了老周的神经。
入夜，半睡半醒中，老周仿佛看见九岁儿子的小脸。儿子和同学玩闹，最后发生打斗，老师让家长去学校。儿子见到爸爸，顿时摇头晃脑，神气起来。同学的爸爸是汽车修理厂的老板，身体壮实，指着小虎的鼻子骂道：“小兔崽子，是你打我儿子的吗？”
“是我，咋了？”小虎仰起脑袋。
“看我不削你！”男人伸手揪住小虎的衣领。小虎用余光看着爸爸，老周急忙上前，笑着说：“我是小虎的爸爸，有话好好说，孩子们在一起玩，难免磕磕碰碰……”小虎哭着跑了，之后连续三天没和他说话。老周想：如果时光重来，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冲上去猛击那个男人的面门，打得他倒地求饶——真的会这样吗？我有这样的胆量吗？迷迷糊糊中，老周轻声叫着：“小虎，小虎……”“周老师，你叫我？”小虎迅速来到床前。
老周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三
第二天一早，老周打开衣橱，从最底下的箱子里找出儿子的运动背心，套在小虎身上，颜色鲜亮，尺寸合适。然后，老周拨打阿昆的电话，请他来家里一趟。
“我想改一下机器人对我的称呼。”
“改成啥？”
“爸爸。”
阿昆走后，老周看着小虎，按下电源开关。“爸爸，我喜欢这件背心。”小虎说。
老周慢慢露出微笑，嘴唇微微发颤，迟迟说不出话来。
老周的心情渐渐舒朗，那是发自内心的舒朗。
他带着小虎逛街，路过熟悉的酒馆，走进去，点了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米和一碗面条，外加一瓶二锅头。
周围的食客看看小虎，看看老周，啧啧称奇。老周细斟慢饮，面带微笑，他心想：要是儿子活着，我们爷俩儿一起喝酒，多美啊！
“下雪了。”有人喊了一声。老周和小虎扭头看，雪花正缓缓飘落。
一个小时过后，老周酒足饭饱，结账离去。雪地路滑，小虎扶着老周往前走，老周故意扭了一下身体，小虎一把抱住他。
“爸爸，我背你回家吧。”
“爸爸……”老周默念着这两个字。他知道，对小虎而言，“爸爸”只是一个称呼，并没有其他含义，但他已经心满意足。
回家后，老周靠在沙发上，眼睛不经意间扫过书橱，儿子小时候的照片映入眼帘。他起身走过去，摸了摸照片上儿子的小脸，在相框旁边看到一本《青少年说文解字图画书》。他拿着书本走到沙发跟前，慢慢坐下翻看。当看到“从”字时，他眼前一亮，忽然激动起来。
“小虎，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你认识字吗？”
“我不懂你在说啥。”
在老周的意识里，机器人能说话，会很多技能，肯定认识很多汉字。小虎的回答让他有些迷惑。老周拨打电话问阿昆，阿昆告诉老周，办公室文案机器人会安装文字编辑和翻译软件，安保机器人不需要这些。老周问：“我想教小虎认字，它能记住吗？”
“当然能记住！机器人有很好的记忆和学习能力。”
放下电话，老周再次注视着小虎：“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认字，好吗？”
“你教啥我学啥。”
老周拿起书本，指给小虎看：“小虎，这个字念‘从’。”
小虎念了两遍。
“小虎，你看，这个字由两个‘人’字组合而成，一边一个人。我是左边这个人，你是右边这个人。”
小虎伸出手指，指了指老周，指了指自己。
“小虎，你真聪明！‘从’这个字，有跟随、跟从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跟随小虎，小虎跟从我。”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把脱贫攻坚摆到治国理政的突出位置，近几年，尽管脱贫攻坚在不断深入，但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比例不降反升，仍然是导致农村贫困人口致贫的主要原因。
“我跟随小虎，小虎跟从我。”小虎重复了一遍。
小虎，你可以这样说：“我跟随爸爸，爸爸跟从我。”
“我跟随爸爸，爸爸跟从我。”小虎念道。
“小虎真棒！”老周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小虎的脸颊。
这个夜晚，小虎认识了这些汉字：日、月、山、水、木、火、雨、雪……午夜时分，老周没有丝毫睡意，继续教小虎认字识词：爸爸、妈妈、儿子、天空、大地……教小虎认汉字，就像重温往日的记忆，老周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第二天，老周带小虎逛街，小虎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学过的字词，居然有抑扬顿挫的感觉。
小虎看见街边的路牌，指着其中标黑的两个大字问道：“这两个字念啥？”
“焦虑。”
“‘焦虑’是啥意思？”
小虎点了点头。老周忽然想起《黄帝内经》里有这样的解释，随后说：“因思而远慕谓之虑。也就是说，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想太多，心里就会焦躁不安，对未来没有安全感，心里也会焦虑忧愁。”
“这两个字念啥？”刚走几步，小虎便拉住老周的胳膊问道。
“烦躁。”老周说。
“‘烦躁’是啥意思？”
老周边走边说：“‘烦’是会意字，由‘火’和‘页’组合而成。‘页’，指的是人的头。‘烦’是指热头痛，也就是头痛脑热，上火发烧。‘躁’这个字啊，是心神不宁的意思。古人说，躁者不静，心虚发慌。”
老周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人群，继续说道：“小虎，你看周围的人，走路这么快，就是心绪烦躁的表现。”
老周和小虎继续前行。小虎忽然拉住一个男人的胳膊，说：“你烦躁了，别走这么快，好吗？”老周急忙上前给人家道歉。小虎看到别的招牌，还想继续认字，但老周拉着它往前走，可是力气不够。小虎挣脱了他的手，扭摆了一下躯体，虽然这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却让老周深感意外——一个躯体健壮的安保机器人，咋就做出类似女孩肢体扭摆的动作了呢？
但之后发生的一幕，让老周暗暗担心起来。
一个老汉挥舞鞭绳，抽打地上的陀螺。鞭梢在空中疾飞，划过老周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啊！”老周疼痛难忍，双手捂住脸。
“你咋了？”
“你！”老周瞪着小虎，叹口气，啥也没说，快步往前走。小虎跟在后面，不停地说：“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再靠下一点，鞭梢会在脖颈动脉处划出伤口。老周知道其中的危险。
回家后，小虎在门后站岗放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之前，小虎总是双臂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那儿，现在则有了变化——双臂环抱胸前改成双手交握胸前。
老周忽然悟到了什么，并因醒悟而有些内疚。他拨通了阿昆的电话。
阿昆来到家里，关闭了小虎的主电源，把电脑和小虎的大脑神经系统相连，检索后摇了摇头。他合上电脑，顺手打开小虎的主电源。阿昆刚想说话，老周使了个眼色，他随老周进了卧室。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阿昆说，“小虎的脑神经很正常，但运动神经中枢的信息发送有些延迟，这个问题倒不复杂。安保机器人属于特殊工种机器人，需要长时间保持紧张状态，松懈时间久了，负责运动的电子元件和中继系统就会处于休眠状态，影响功能。”
老周听懂了。“我现在做啥能帮助小虎恢复功能？我希望它能像之前那样，随时能出手保护我，让我有安全感。”
“你上次说要教小虎学习新知识……”
“说文解字，小虎学得可快了。”
“我担心新的知识会扰乱小虎的记忆神经，你没教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那怎么可能！我可是把它当儿子看。”
阿昆沉默不语。老周忽然有了主意：“你配合我做个实验吧。你装作打我，我大喊大叫，看小虎会不会进来保护我。如果它保护我，就说明你刚才说的是对的。”
阿昆假装抓住老周的衣领。老周开始大喊大叫：“小虎，救命啊！”
小虎推门进来，上前拉住阿昆的胳膊，说：“别打了。”小虎声音温和，动作没有力度。阿昆是热心人，也是明白人，他双手用力，老周也故作挣扎。“小虎，救救我，救救我！”
小虎忽然有了反应，一把推开阿昆，阿昆应声倒地，双手护住脑袋。小虎冲上前一把拎起阿昆，要把他举上天。老周和阿昆的实验意义重大，但在老周心里，这只是起步。在家里的时候，老周会随时偷袭小虎，训练小虎的机警性和反应能力。他举起拳头击打小虎的胸膛，小虎一动不动。
“小虎，你打我啊。”
“你是爸爸，我不能打。”
老周的拳头停在半空。“你是爸爸……”小虎已经很久没叫他爸爸了。
第二天他们出去逛街，老周看见两个小伙子骑着一辆摩托车慢悠悠地闲逛。他找准机会，加快步子撞向摩托车。
“哎哟，你撞我了……”老周故意呻吟，眼神瞟向小虎。小虎走过来，弯腰扶起老周。一个小伙子冲过来骂道：“装什么装，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是啥意思？”小虎低头问。老周又气又恼，猛踹小伙子，小伙子挥拳击打老周的脸。
“小虎，快来救我！”老周喊道。
“我来了！”
小虎伸手握住小伙子的拳头，旋转了一下就把小伙子撂倒了。另一个小伙子举着木棍冲上来，木棍砸在小虎身上断成了三截。
四
老周的脸上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看着围观的人群，老周心里怪难为情的。身为一个知识分子，他竟然做出这档子事。可是，只有这样的实战才能训练小虎啊！
他们去药店购买止痛膏。老周选药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过药店门口，哭泣着说：“你别说了，我为你感到悲哀！”
“‘悲哀’是啥意思？”小虎听到后问老周。老周正在看药盒上的文字，没有说话。
须发皆白的老医师看看老周，再看看小虎，说道：“嗯，这个机器人很爱学习。我能替你解释一下吗？”
老周点了点头。老医师拿出纸和笔，一边写字，一边轻声说：“‘悲’这个字，重点是上面的‘非’字。在金文里，‘非’就是‘兆’。‘兆’是啥呢？‘兆’是鸟的双翅，两个翅膀向相反的方向扇动，鸟才能飞起来。所以，‘兆’有相背、违背的意思。《说文解字》也有这样的注释——非，违也。”
老医师接着说：“悲，就是违背了心愿的那种感觉，悲的尽头是心碎，是肝肠寸断，是撕心裂肺。”
听到这里，老周垂下眼帘，心在颤抖。老医师的声音在他耳畔环绕：“悲哀的‘哀’，说起来更久远些。在古代，‘哀’和‘爱’同音，可通用。哀，爱也，爱乃思念之也。爱而不得，爱而不能，就是哀。”
老医师轻叹一声，换了一个语调：“五行之中，悲归类于金，属肺志，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压抑自己，哭泣能舒缓肺气。哀是虚证，心气虚时，哀会化为怜，怜会化为疚，疚很伤人，缓解疚，需要静养心神，补足心气。”老周站在那儿，手指在柜台下面微微发颤。儿子意外离世，妻子心里愧疚。可这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周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老医师默默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柜台上。
“这是啥？”小虎很好奇。
老医师看着老周，轻声说道：“这是百合和合欢，可以舒缓悲苦的心绪。”
天色暗了，街上的车灯切割出一片片楔形光亮。前方亮灯的加油站和民宿客栈，像路途的标点符号，前者是逗号，后者是暂时的顿号，而道路上的车流是省略号。大风把枯叶吹向半空，就像吹起成群的野鸟。老周的视线漫过坚硬的建筑物，漫过匆匆忙忙的人群，停留在小虎身上。
“啥时候擦药？”
“不着急。”
“现在擦吧，你坐下，我帮你擦药。”
小虎弯下身，在老周脸上仔细擦药。老周的脸距离小虎的脸如此之近，以至他的呼吸化成雾气，然后在小虎脸上凝结成小水珠。老周想伸手摸一摸小虎，小虎制止了他。
“别动，快擦好了。我们待会儿去哪里？”
“回家下棋，好吗？”
“好的，回家下棋。”小虎说，“回家下棋去喽。”
老周希望小虎说“回家跟爸爸下棋去喽”，可是小虎的声音里没有“爸爸”两个字，它一路走，一路重复自己的话：“回家下棋去喽。”老周往前走，眼神恍惚，小虎紧随其后，它的声音在暮色里飘出去很远。
（烟 浦摘自《山花》2022年第6期，本刊节选，阅读全文请扫描二维码，李小光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