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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妈是名角

2022-09-20朱佩君

美文 2022年17期

◎ 朱佩君

我的老妈是名角。这个从小我便知道,而且这是我在舅家村里小朋友当中称王称霸的资本。想当年,只要提起老妈演的《三滴血》里的周天佑,她的戏迷们就兴奋得不得了,激动得眼放光芒。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劈山救母》里青年时期的刘彦昌,老妈那扮相别提有多俊了!再加上那一口的好唱腔和潇洒的表演,活脱脱一个英俊才子,角色被她刻画得惟妙惟肖,让人津津乐道。仔细想想,当时的三原剧团可是很厉害啊!风格完全追随省戏曲研究院,除了演员表演精湛,行当齐全,乐队水平也可圈可点。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舞美设计实在太牛了。《劈山救母》中的精彩画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用塑料剪成雨条的二幕帘子在两边舞美人员不停地用力抖动下出现了倾盆大雨的效果,加之电闪雷鸣的音效和忽明忽暗的灯光,把雷雨交加的气氛营造得特别逼真。妈妈扮演的英俊小生刘彦昌打着伞奔跑在雨中,那一圈圈的圆场形体动作与唱腔和舞美的配合相得益彰,非常完美。三圣庙内刘彦昌求签跪拜,台上圣母画像在灯光的配合下,变幻真人姿态,那梦幻般的美感必引得台下叫好声、掌声不断。再看看圣母与刘彦昌分别时驾云飞天……哇!看得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你要是问我老妈什么戏最拿手,那可就太多了,且听我慢慢道来。妈妈的戏路特别宽,各个行当都能来两出。古典戏里小生、青衣,老旦戏行行不挡,演啥像啥。现代戏《洪湖赤卫队》里边的韩英娘,《杜鹃山》里边的柯湘,《划线》的老太太,人物形象都刻画得入木三分。《三娘教子》是老妈的看家戏,至今令人称道。在悲凉的曲牌声中,她台步从容地走上舞台,左手提着纺线笼,右手水袖随着心理情愫自然轻抖“落地”,来一个得体的亮相,然后开机房门、上机织布、打结口、咬线头,一招一式都非常细腻生动。妈妈的唱腔风格朴实深沉、高昂深厚、刚柔相济、富有韵味,一声“唉……”字的叫板拖腔便把观众带入三娘的心酸往事中。以情带声,字正腔圆,行腔抑扬顿挫把握得很好,从轻声“把冤家好比一枝蒿”到“浇的蒿儿长成了,用它与我搭座桥,娘行桥心桥断了,半路里闪我这一跤”,把王春娥委屈、怨恨但又无奈的情绪表演得层次清晰。

教训薛倚哥“不孝的奴才听娘言”,悲愤激越中见深情;回忆从前,几个“娘为儿”如泣如诉,“三九天冻得娘啪啦啦颤”一句,节奏突慢,字字顿出,“啪啦啦”轻声轻气,“颤”字如江河奔腾,—泻千里,加之她双手抱肩,浑身颤抖,将王春娥的满腹苦楚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老妈声情并茂的表演感染得台下观众哭成一片。

再说说我那名角老妈光环背后的故事吧。

听外婆讲,老妈生下来的时候,外公因女儿太多,压根就没打算要这个多余的女娃。他狠狠心,提着婴儿的双腿,塞进尿盆,双手紧紧捂在上面……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惊动了在隔壁房干活的二姨妈,她赶紧找来了在家里既有文化又有话语权的大姨妈及时阻止,才救了老妈一条小小的生命。谁成想到,后来她竟成了外公的骄傲、家族的荣光,出落成当地最红火的名演员。

提起老妈的演艺生涯真是让人忍俊不禁。用老爸的话来形容老妈,就是“混世魔王”。还真的没有下过什么功夫,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一个名角儿。

妈妈1958年考进入陕西省艺校(我跟妈妈是校友)当学员,开学没多久便出现了状况。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练功,她只好改行学了舞美。得知消息的外婆心里总是不安,又舍不得她,所以千方百计地把她调回三原县城,在剧团跟着舞美队学画面布景,搬搬道具。用妈妈的话讲,就是整天跟着画娃娃。一次偶然的机会转变了她的命运,让她脱颖而出。那年她十二岁,当时县剧院演《状元媒》,戏报贴出,票也卖空,晚上快开演时,扮演八贤王的演员临时出现状况,需要有人救场。团里能用的人都在台上,实在没有人可以顶替这个角色。无奈之下,在一旁埋头整理道具的妈妈被剧团点名上场。上了戏妆的妈妈实在太好看了,上台一个亮相,“好!”台下掌声雷鸣,大家啧啧赞叹。“这八贤王太俊了,喔嗓子咋那么好听哩。”“好!好!”妈妈就这么火起来,拥有了好多好多的戏迷。

妈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佳作不断,特别是《三滴血》里扮演的娃娃生周天佑,迷倒了很多观众,收获了一大批戏迷。有一个叫黄凤梅的女人,是当时县文教局局长的夫人,她天天趴在舞台口看《三滴血》,妈妈演的周天佑看得她如痴如醉。十二岁的妈妈真是风光无限啊!不但唱红了三原县,在隔壁邻县也拥有了大批戏迷。那可是真火啊!要说我最爱看的,还当属妈妈演的老旦戏。

妈妈演的青衣戏也非常出色,《五典坡》中的王宝钏就塑造得特别成功。《赶坡·回窑》可是我老爸老妈的经典保留节目。两个人唱腔精彩,表演默契,说唱逗玩,生动有趣。特别是:“细观他眉来眼去眼去眉来总有假,五典坡还要盘君家,你说我平郎丈夫他卖了我的话,谁是三媒六证家?”“这是银子三两三,拿去与你把家安……”“这锭银子莫与我,拿回家……(这段要表现出王宝钏怎么着也是相府千金,但无奈还是被逼得骂了人)给你娘安家园。”这段对唱一问一答,王宝钏正言正语,薛平贵有意戏妻。两个人物“一急一戏,一怒一皮”,两个人表演得非常默契,现场气氛热烈。我真的很佩服老妈,她的唱腔底气很足,唱几小时不在话下!赶坡后面的这段大唱腔也非常出彩,特别是最后几句:“这一锭银子莫与我,拿回家与你娘安家园。量麦子来磨白面,扯绫罗来缝衣衫。你娘吃来让你娘穿,把你娘吃得害伤寒,有朝你娘死故了,埋在十字大路前,叫和尚把经念,叫石匠把碑嵌,上写你父薛平贵,你娘王宝钏,过往君子念一遍,军爷,儿呀,把你的孝名天下传……”这段表演要边唱边走,云步身段要配合协调,唱得给力,是很见功夫的一出戏!

老旦戏《汲水》也是老妈的代表作品,她凭借此剧获得1989年陕西省中青年演员折子戏大赛一等奖殊荣。其中有个桥段在我脑海里非常深刻:老妈扮演的土衣步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水桶,颤颤巍巍地去井边打水,思儿成疾的她好似有些失忆。看见台上君子赶紧拉住唤儿,上下仔细端详,才觉得自己搞错了,遂伤心失望地唱道:“都怪我老婆子瞎了双眼,把君子错当成自家儿男,人老了心昏了错事不断,忙施礼望君子体谅包涵。”这段唱腔要把老太太失望、悲凉、凄苦的情绪表达精准,要让看的人几度落泪。

老妈是个多面手,戏路很宽。舞台上,老妈还塑造了性格泼辣、表演夸张的《母老虎上轿》。

妈妈的前半生把一切精力都奉献给了舞台,奉献给了秦腔,但对自己的亲人却留下了很多无奈和遗憾。因为常年下乡演出,不能照管子女,无奈之下,她只能把年幼的我们分别托在亲戚家照看。姐姐生下来就在舅舅家半个城喂养,我被托放在南乡的一户农民家中寄养。每当剧团回到县城,妈妈便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半个城与南乡之间。在一个大雨瓢泼的上午,妈妈在舅舅家看了姐姐,又得蹚过涨水齐腰的青河去看不到二岁的我。南乡的看家很不地道,将母亲每月送的奶粉喂养了自己的孩子,每天只用藕粉喂我,导致我营养不良常常生病。抱着身体虚弱瘦小、头都抬不起来的我,母亲哭得泪流满面。她痛斥了那户人家后,便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到了县城。几天后,剧团又得转点。那天寒风呼啸,微雨中还夹杂着雪粒儿,爸爸背着铺盖,妈妈抱着病怏怏的我,心酸苦楚地踏上了剧团转点的破旧卡车……几经周折,无奈的母亲又抱着我回到舅家,虽然很难为情,但还是将我交给了外公外婆看管。

剧团的下乡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改变,妈妈的戏也是越演越火,舞台上风光无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省上决定恢复同州梆子剧团,妈妈被特别选中,要调回省戏曲研究院。时任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杏彬坚决不准,他说:“想要调走王亚萍坚决不行,就是给十个演员,我们县也不同意换。”原本的命运转折的机会被阻隔,妈妈的前程也就定格在了三原。

舞台上妈妈简直是拼命三郎,经常演三连台。那年剧团在长安县一个村子下乡,她上午演了《铡美案》的秦香莲,晚上又演《劈山救母》的刘彦昌。因表演投入太深,非常恨戏。虽说是赢得了掌声与喝彩,但由于过度疲劳累破了耳膜,从此听力受到很大的影响。

在团里,妈妈是劳动模范,从未因家事影响过团里的工作。爸爸说:“你妈妈演了一辈子戏,当了一辈子先进。我们两口子在团上兢兢业业,就是对你外公外婆有亏欠啊!”是啊,提起外公外婆,那可是妈妈一生最大遗憾。

外婆一生为我们家付出了很多心血,去世的时候都没能与自己最喜爱的女儿见最后一面。噩耗传来,在外地下乡的妈妈强压着极大的悲痛,坚持在舞台上把戏演完。急匆匆赶回家中,眼前已是白门白幡,哭声一片。“妈……”她扑倒在外婆的灵前,撕心裂肺地呐喊,由于极度悲痛,几番哭晕在外婆灵前。

生活中,妈妈是个好妻子。她对爸爸的生活照顾真可谓是体贴入微。妈妈有一句名言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边:“夫主贵为天,妻贤理当然。”虽说这是一句戏词,但在生活中,妈妈真是这句话的践行者,一个好典范。

在我的记忆中,清晨,父亲刚一睁开眼睛,妈妈便赶紧给坐在床上的老爸递上热毛巾让他擦脸,随后一大搪瓷缸的热茶就端在了跟前。在父亲面前,她从未有过名演员的矫情,时刻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的脸,生怕没了亲人在团里又遭受打压的父亲发脾气。邻居们时常看不过眼,就说:“你这么大个名气的演员被训来训去,你咋就不吭气呢?”妈妈说:“唉,他恓惶得缺肋骨少肺的(因为肺结核手术,老爸被切掉了三根肋骨和半页肺),除了我娘家和三个娃,他自己老家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心里憋屈,让他发泄发泄心情能好些。”

这就是爱,温暖且有力量,再大的付出妈妈也心甘情愿。但妈妈也是有个性、有脾气的,可千万别触碰到她的底线,偶然的一次发作都相当有威慑力,吓得大家都不敢吭声。

妈妈和爸爸的爱情也让人特别羡慕。他们永远是出双入对,夫唱妇随,有时候忘情得都顾不上自己的子女。剧团的贾伯伯常常打趣说:“王亚萍,你是个好妻子,但可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哦。”母亲笑笑说:“那这能怪谁,还不是在你的指挥下给剧团卖命哩,剧团那些年忙得光下了乡了,哪来时间管娃嘛!”

妈妈在陕西有很多的戏迷,她和她们相处得似姐妹一般。柏社原上的姨妈就是其中一位。善良的姨妈给了我们家许多爱、许多暖。我的戏迷“姨妈”还有好多,几十年来,妈妈和她们的关系从未间断。因为称呼“咱姐”过于亲近,当年还曾惹得大姨妈有点吃醋:“还是咱姐?看你把外人叫得亲的哟,谁是你姐?我才是你亲姐呢。”

进入老年的妈妈变得有些敏感,稍稍一点小毛病到她那儿就变成了大麻烦。这时候,秦腔就是她的良药。只要板胡一响,她顿时精神抖擞,一声:“诸位英雄,请啊……哈哈哈哈哈哈……”《破宁国》里英俊潇洒的朱元璋瞬间出现在大家眼前。

每次来到北京,我都会拉着她和老爸去参加北京的票友聚会。妈妈的拿手戏《三娘教子》唱得人声泪俱下,和爸爸合作的《赶坡·回窑》配合默契,表演得天衣无缝。姜还是老的辣啊!让妈妈最难忘的是我们全家都荣幸地登上过北京的大舞台,尽情展现了一生挚爱的大秦之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