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汾方言特征词“拦蒿”词形、词义及其语用环境

申 雪

（山西师范大学临汾学院中文系 山西·临汾 041000）

临汾位于山西省西南部，因地处汾水之滨而得名，史称平阳。相传帝尧之都建于此，文化积淀深厚，方言特色鲜明，值得深入探讨。临汾方言属于中原官话汾河片的平阳小片[1]，是笔者的母语。本文以临汾市尧都区方言为基础，用例取材于该方言区群众。

陈宇中[2]的《临汾方言》列举了一些临汾方言特征词，这些词语的特点是：普通话表示“言语”意义的词语，每个普通话词语都对应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临汾方言词语。如：普通话“闲话”，对应临汾话“歌儿”“绕歌儿”“歌歌子”；普通话“闲谈”，对应临汾话“攀说”“拉呱”“啪打”“闲扯”等10个词语。

其中，普通话“胡说”对应的临汾话“拦蒿”用法特殊，表意丰富。本文拟从形音义、句法环境、语用意义等方面，对临汾方言特征词“拦蒿”进行系统地分析，尽可能展现临汾方言中这一特征词的全貌，并在此基础上对各义项间的语义进行比较，希图探寻其演变的路径。

一、关于“拦蒿”的形、音、义

“拦蒿”这个方言特征词在临汾方言中广为使用，但不排除会与其他方言区或方言片有交叉，比如运城有些地方也有这种说法，因为方言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借用的。关于“拦蒿”的音、形、义，方言区存在不同情况。《临汾市志》[3]中标出的是“来嚆”[lai13xɑu21]，《临 汾 方 言》 中 标 出 的 是 “来 嚆”[lai34xɑu33]，两者声韵相同，调值大不相同，用字一致。还有网络中流传的《临汾人的歌》中使用的是“拦豪”[lan34xɑu21]，隰县、曲沃等地读作“挛薅”[luan34xɑu31]。归纳起来，韵母的不同主要有[lai][lan][luan]三种情况。据笔者调查，临汾方言区使用率较高的是[lan]。对后一音节[xɑu]的称法，声韵基本一致，而声调的差别主要取决于不同的义项，后面具体讨论。

很多方言特征词在普通话中没有对应音节，但临汾方言词[lan34][xɑu21]可以在普通话中找到对应音节。应使用哪两个汉字更为恰当呢？下面结合“拦蒿”的词义加以分析。

《集韵》中提到“吴人谓叫呼为嚆”，“嚆”为“呼叫”之意，与“言语”动作有关，这正是《临汾方言志》采用这一字形的依据。《说文解字》将“蒿”解释为：菣也。从艸，高声。呼毛切。“蒿”的本义为草名，有白蒿、青蒿、臭蒿等多种，特指青蒿。《诗·小雅·鹿鸣》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蒿。”“蒿”引申为野草。通过调查，方言区群众更倾向于对该词后一词根语素解释为：路边的野草。在方言区实际运用中，可以说“拦闲蒿”“拦球蒿哩！”“拦人家谁滴蒿哩呢？”这些用例都将“蒿”用作名词，前面可加修饰成分。据此，笔者采用“蒿”这一字形。

《玉篇》中提到“拦，遮拦也。”从手，阑（lán）声。本义表动作，有“阻拦、遮拦”之义。在“拦蒿”中其语素义可理解为“切割”。“拦蒿”本义解释为“割路边的野草”，表示无所事事，做无用功。由动作引申到言语，表示“说没有用的话”，进而引申为“胡说”。张雨微[4]探讨了山西方言言说类动词的来源及占比，其中来源于动作的占比最多，包括口部动作、手部动作和其他动作，列举了来源于手部动作的言说类动词“拉”“拍”“抡”等，探讨了由动作义到言说义演变的过程。临汾方言中，“拦”也是一例由动作义到言说义演变的典型例词，只是由于张雨微所参照文献中未涉及《临汾方言志》。

综上，我们选用“拦蒿”词形，[lan34][xɑu21]读音，词义由手部动作义演变为言说义。

二、“拦蒿”运用的句法环境及语用意义

百姓的语言是丰富多彩的，所使用词汇是动态的、鲜活的、变化的。方言词“拦蒿”就体现了这种多样性。“拦蒿”除表“胡说”义外，存在多个义项。

（一）“拦蒿”[lan34][xɑu21]——胡说

“拦蒿胡说”是不及物动词，作谓语中心，主语多数为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如果是第一人称时必须是否定句，或出现在反问句中，表示否定语气。末尾常加语气词“哩”。整句表指责语气，体现说话人对听话人胡说、胡诌、胡扯的行为表示一种怪罪、不满或抱怨。因为表贬义色彩，中间可以插入詈词，如“拦球蒿”。“拦”还可以单独使用。“拦蒿”也可以作定语，修饰指人成分，一般表贬义。如：

（1）（甲毫无依据地乱说话，信口开河或毫无头绪、毫无规章的做事情）

乙1：你窝那是胡拦蒿哩！

乙2：你这种干法是拦蒿哩！

乙3：你一天净总胡拦！

（2）那娃拦蒿拦滴美滴多哩！

（3）我可不是跟你在这儿胡拦蒿哩！（我能跟你在这儿胡拦蒿？）

（4）你真是个拦蒿鬼！

（二）“拦蒿”[lan34][xɑu21]——聊天

“拦蒿聊天”是动宾式离合词，作谓语中心，聊天双方多数为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之间，或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也可以是第一人称复数“咱们”加合体数量词“俩”，口语中简称“咱俩”。总之，聊天一方必须包括第一人称，否则词义就变成了“胡说”义。中间可以插入“（一）会儿”或“闲”，末尾一般不带语气词。整句为中性色彩，也可表示一种特定交际意图，即对保护对象的一种开脱或解围。如：

（5）今天下午要是木没事儿，过来咱俩拦会儿蒿。

（6）（甲寻找丙，一整天都没找到，非常生气，质问丙“你干啥去了呢？”乙解围说）

乙：别生气啦！他就跟我在大门口拦了会蒿，哪儿也没去。

（三）“拦蒿”[lan34][xɑu21]——开玩笑

“拦蒿开玩笑”用法类似“拦蒿胡说”义，是不及物动词，作谓语中心。区别在于“拦蒿开玩笑”可作定语，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多数用于第一人称。整句成中性色彩，多表劝慰。如：

（7）（甲跟乙说了些玩笑话，乙当真了）

甲1：别在意，我是跟你拦蒿哩。（作谓语中心）

甲2：刚才我那是拦蒿的话，你别当真哦。（作定语）

（四）“拦蒿”[lan34][xɑu21]——落空，未达到预期目的或目标

“拦蒿落空”中间常常加语气词“喽”，后一音节要重读，末尾加语气词“唡”[lia]，构成格式“拦+喽+蒿（唡）”，作谓语中心或独立成句，主语多指某事。整句客观描述一种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事实，其言语行为体现出事已至此，只得无奈接受的交际目的，略带惋惜意味。如：

（8）（甲询问乙要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乙1：哎呀！拦喽蒿唡！（独立成句）

乙2：别提俩！窝那个事情拦喽蒿唡！

（9）他大学四年全拦喽蒿唡！

（五）“拦蒿”[lan31][xɑu44]——讥讽

“拦蒿讥讽”所出现句法环境的变化导致了调值的变化。“拦蒿讥讽”是及物动词，主语多为第二人称，作谓语中心，后面常常带指人宾语或代词宾语。代词多数为代一般名词，包括“我”“你”“他”“人家”“谁”等。所在小句往往前接或后接标明语境的小句，起到解释或补充说明的作用。整句语气强硬，实施的是一种指责、抱怨、责怪的行为。可用于反问句，不需要对方回答；可用于祈使句，警告对方不要做某事。如：

（10）（甲针对乙发表了不正当言论，两人发生争执，进入到对峙状态。）

乙：你这是拦蒿谁哩呢？（反问句，表示质问，不满）

甲：我就是要拦蒿你哩，你要咋哩呢？（故意为之，体现出主语的强势）

（11）你先管好你自己，别净总胡拦蒿人呐人家别人！（祈使句，表示命令、禁止）

（12）你别胡拦蒿我，小心我火生气喽！（祈使句，表示警告）

（13）就你窝那样子，还拦蒿人呐人家张三哩！（感叹句，表示讥笑）

三、“拦蒿”不同义项的词汇义比较及词义演变路径

为更直观地比较方言特征词“拦蒿”不同义项间的词汇义，以及更好地刻画义项间的演变路径，现将“拦蒿”词汇义各义项用法列出（如表1所示）：

表1 “拦蒿”词汇义各义项用法

作为言语类方言特征词，“拦蒿”常作谓语中心，主语为言语动作的发出者。从上表中可以看出，“拦蒿胡说”和“拦蒿讥讽”表贬义，两者主语一般都不涉及第一人称。通过语用学言语行为理论来理解，言语行为指说话人通过话语来执行“陈述或警告或命令”等行为，具有目的性。“每一次言语行为，言语使用者都是怀着一个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并为自己一方带来利益的直接而实际的目的。”[5]可见，表贬义言语动词作谓语中心，其主语会规避第一人称，以免损害自己一方的利益。如“一天不干正事，光总在这胡拦蒿。”这句话中“拦蒿”表“胡说”义，虽然未出现主语，但方言实际用例情况可以是第二人称，可以是第三人称，但绝对不可能是第一人称。可见，表贬义的“拦蒿”作谓语中心时与第一人称是对立的，不能共现。

我们认为，“拦蒿”五个义项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表中性的“拦蒿聊天”“拦蒿开玩笑”“拦蒿落空”由贬义义项“拦蒿胡说”发展而来，试将其演变路径梳理如图1所示：

图1 “拦篙”义项演变路径

“拦蒿胡说”这一义项最常用，引申出同为贬义的“拦蒿讥讽”，调值和用法都发生了变化，由不及物动词变成了及物动词，后面能接宾语。袁毓林[6]（2010）提到，一个言说动词在一个简单的基础句中可以支配两个或三个名词性成分，其语义成分有施事、受事和与事。“拦蒿讥讽”作为二元动词，其施事是“拦蒿讥讽”动作行为的主体和发出者，受事是“拦蒿讥讽”动作行为的对象，两者一般都是指人名词、人称代词或专有名词，具有[+人]的语义特征。

“拦蒿落空”用法特殊，其施事具有[+事]的语义特征，同其他义项的主语大不相同，后面不能再出现宾语。“拦蒿开玩笑”由“拦蒿胡说”引申而来，感情色彩发生了明显变化。用法最接近的是“拦蒿聊天”和“拦蒿胡说”，两者都可以作为动宾式离合词出现，中间可以插入修饰成分。但两者褒贬色彩不同，导致中间所插入成分语义不同。“拦蒿胡说”表贬义，中间插入具有詈语语义的成分，如“拦球蒿”；“拦蒿聊天”表中性，插入中性语义成分，如“拦闲蒿”。

方言特征词的词义丰富多彩，语境制约下的词义大不相同。所以，我们应将词放在具体语境中考察，试图理清词义发展的脉络。

结语

“拦蒿”[lan34][xɑu21]是临汾方言中极具特色的方言特征词，属言语类动词，其词义经历了由手部动作义到言说义的演变。在不同的语境中有多个义项，可以表示“胡说”“聊天”“落空”“开玩笑”“讥讽”等词义。另外，每个义项都出现在不同的句法环境当中，表示不同的语用意义。其中，“拦蒿胡说”和“拦蒿讥讽”属贬义，带有“指责”的语用特征。“拦蒿胡说”是最常用义项，在此基础上引申出其他义项，且义项的感情色彩由贬义色彩延伸到了中性色彩。